喜上眉梢 第十四章 奇遇有恩賜
霍婉清直到醒來才發現自己睡著。
然後她當一張眸,神識都還未完全清醒時,率先映入眼中的是她家爺異樣蒼白的俊容。怎地回事?
周遭景象她認得,依然在孩子領她進來的山洞中……想到孩子,她下意識回首去看,之前男孩兒與女娃兒並肩而坐的地方尋不到人,但火堆灰燼旁的石地上竟滾著兩顆紅隻果,是完好無缺的果子,一口也沒被咬過。
她心頭一驚,推開懸在上方的傅松凜倏地坐起,一把將兩顆隻果抓了來。
「怎麼可能?這、這怎麼可能……」確實是她從馬背搭褪里取出來相贈之物,其中一顆有被蜂兒叮過的痕跡。但,這怎麼可能?
「爺,這個……這個孩子們明明啃過,啃掉一大半,我親眼目睹的,可是它們現下完好無缺。」她兩手各抓著隻果有些手足無措,開始四下張望。「孩子呢?一個是七歲左右的男孩,右眉眉尾有顆小紅痣,另一個是四、五歲模樣的小小丫頭,爺有瞧見他們兄妹倆嗎?」
她忽地驚呼一聲,兩顆隻果同時落地,人已被傅松凜攔腰抱高。
「爺……」她才欲張聲,揚眉忽見他凜然眉目,那神態是她以往從未見過的,令她一時間抿唇收住,不敢多言。
回想了下,彼時她甫獲重生,為守護他亦為取信他,她算好時機暗夜在東大街上布局,阻了馮堯三的刺殺,那時候馮堯三臨去前的一招暗器打得品藝香茶館的樓欄瞬間爆裂,噴開的木屑將她劃傷……爺趕到她身邊時,整張臉也是白白的,眉宇間也是凜然的,但,絕對比不上此際冷冽。
奇了,她又沒有受傷,她只是莫名其妙睡著啊!
噢,好吧,她還莫名其妙迷路了。
被一抱抱到洞外,赫然發現府兵侍衛來了一小隊,加上她霍家的幾個管事,還有她的緋雲愛駒,不管是人是獸全候在外頭,偏偏沒有兩孩子的身影。
霍婉清心里迷惑得很,怎麼也想不通,察覺自家的爺想把她往馬車廂里送,她本能道︰「我沒事,我睡得很飽,可以騎馬的,我……」又被爺的一個眼神瞪到收聲。
進到馬車廂內,她嘗試要挪到一旁自個兒坐好,卻發現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稍稍一有動作就被牢牢箍緊,最後只得乖乖窩在爺膝腿上,由著他抱個夠。
一行人往山下移動,馬車亦跟著動起,她窩了會兒終于小聲開口——
「我、我僅是迷路,霧很大很濃,來得又快,一下子模不清方向,這才找到那個山洞小歇,想說等霧散去再下山回京……爺怎麼來了?」
她抬頭仰望,男人俊龐沒什麼表情,但一直慘白慘白的,那令她心更慌。
傅松凜目光平視,靜靜道︰「隨你來此的府兵侍衛們道,你下山時縱馬快蹄,一陣大霧涌來,頓時失去你的蹤影,霧來得快也散得快,事後卻遍尋不到你……清兒在這座岐芒山已失蹤整整兩個日夜,你說,本王如何能不來?」說到最後一句,他垂首凝注。
聞言,霍婉清心頭陡顫,杏眸瞠得圓亮。
……她竟然已失蹤兩天?
胸中發緊,她努力地大口吸氣,吸得飽飽的再徐徐吐出來。
她緊攀他的臂膀道︰「我沒覺自個兒睡那麼久啊,就跟兩孩子說著話,如何睡著的也記不得,好像才一會兒的功夫,怎麼就已經過了兩天?」
男人似乎想說什麼,但氣息不穩,她能明顯感受到,他胸膛起伏甚劇。
「我真的只是迷路,還有睡著了……」她想安慰他,說了兩句,驀地記起自己來訪岐芒山的目的,不禁輕呼。「藍布包袱!」
她在他臂彎里像條上勾的魚般拼命扭動,終于模到系在身上的扁扁小包袱。幸好東西沒有丟失,她沉沉吁出一口氣,忙將包袱打開,亮出包裹在里頭的那一件雪絲銀甲。
「爺,我找到它了,這一次上山就是為了得到它呀!」她雙眸亮晶晶,在他懷里坐直,攤開薄得不能再薄的雪絲銀甲直往他身上比試。「嗯……瞧起來應該挺合身,我們返家後再仔細試試,我瞧著這長度應該能過腰才是,總之得……哇啊!」
她手中的雪絲銀甲被一把搶走,狠狠擲向車廂角落。
傅松凜硬聲道︰「本王要一件軟甲做什麼?清兒可想過,倘若你不在了,讓我再也尋不到你,我要一件甲冑何用?」
「它才不是無用的甲冑!」她輕嚷一句,忽地咬唇不語,心口震得幾乎把持不住,因她家的爺幽幽然的眼神,既深邃又空洞,把她的神魂拖了進去。
彷佛探知了他所承受的驚懼和無邊的焦灼,那種遍尋不到人的荒蕪感,滿地的燦爛盡數凋零……
她開始想像那般心境,如若今日角色對換,莫名失蹤的人換成是他,那她……將是何如?
心中驟覺疼痛,她縮著雙肩偎進他懷里,雙臂將他緊緊擁住。
「不要生氣,我只是……太在意你,就我重生前的記憶,爺幾年後還是有可能重回戰場……記得嗎?我曾告訴過你,就是那場你受了重傷卻不欲我知、把探病的我狠心擋在王府大門外的那一次重傷——
「當時我很難過,是真的……真的難過到快要死掉一般,如何都探不出爺究竟傷到哪里,恢復的狀況到底好不好,但既知是重傷,定然是傷著五髒六腑了……我不要……不要你再受傷,如今求得這一件雪絲銀甲,你上戰場我就能安心些,爺……爺你好心一點,成全我吧,不要讓我懸心掛念,然後也不要再生清兒的氣,我不是故意鬧失蹤,我、我……」
她喃喃不休的小嘴被重重封吻,氣息被他的唇舌所攫獲。
傅松凜並非生氣,就算當真作怒,也只會是針對自己。
他很恐慌,既驚又懼。
當日下朝回到府里,一問之下才知她策馬往岐芒山跑,原因不明,後又接到她在下山途中失蹤的消息,他帶人上山搜尋,整整兩個日夜沒有她的蹤跡,對他而言不啻是天崩地裂。
後來他從霍家管事的口中方才得知,她上山是為了求一件奇珍——雪絲銀甲。
他畢竟是半個江湖人,對「雪絲銀甲」此名號並不陌生,她為何求它,他內心再明白不過,她是為了他才這般汲汲營營。
一吻方休,他雙臂收緊,直想將她揉進血肉中,似要這般才能止下那股巨大的慌懼。
「你就像被這座山藏起來一般。」他下顎輕蹭她的發頂,幽幽低語。「這兩天眾人搜遍岐芒山,連山上的大佛寺都進去搜過,就是不見你的行蹤……然後今日離山道不遠處突然出現那一座山洞,你卻在里邊。」
霍婉清感覺到他沉靜表相下的心緒波動,一顆心亦受牽扯,身子也輕輕顫著。
「我是跟著兩孩子在一塊兒的,醒來之後他們就不見……啊!那位在山腰處結廬而居的老翁,他是孩子們口中的老爺爺,那男孩兒和女娃兒會不會自行回草廬去了?」她在他懷里抬首。
傅松凜終于稍稍放松雙臂的力道,在她唇邊輕啄了下,嘆息般道——
「那座草廬尚在,但里頭並無人跡,你說的那位老翁彷佛憑空消失似的。」一頓。「你不見蹤影後,隨你上山的兩名侍衛以及霍家幾個管事曾尋回那處草廬,發現竟人去樓空,本王也去瞧過,確然如此。」
霍婉清滿臉的不可置信。
「……這不可能,確實是那位老翁把雪絲銀甲讓給我的,他、他還問了我三個問題,雪絲銀甲真的在,不是虛無之物……」她想不通,嚅著唇瓣喃喃自語。
他單掌扶著她的臉,低聲道︰「清兒都能重生在這一世,還有什麼是不可能?」
被這般一問,她眸心縮了縮,一時間說不出話。
傅松凜幽沉問道︰「本王內心所懼為何,清兒可知?」薄唇微微一勾,然鳳目未含笑意。「我就怕這山里有什麼魑魅魍魎或是山怪精魂,瞧出你是重生而來的魂魄,覺得你希罕了,把你拐了去。」
他這話,不知情的人听了八成要哈哈大笑,但霍婉清知道他是認真的。
這兩天遍尋不到她,加上老翁乍然消失,他會胡思亂想也是尋常……而且,他很可能不是亂想,也許她真的遇上什麼精怪。
她合握他一只大手,讓那相貼的膚溫暖著彼此,深吸一口氣道——
「即便被拐了去,也有清醒的時候,我總要回來尋你的,你也一直尋著我,不是嗎?」
兜兜轉轉繞了那麼多彎,他們終究尋到彼此,不可能輕易被分離。
傅松凜听出她話中底蘊,額一低踫觸著她的額,鼻側貼著鼻側,唇已尋了過來。
淺淺吻著,情生意動,心貼著心,靈犀相通。
一切盡在不言中。
☆☆☆
岐芒山中的事不可解,傅松凜並未堅決查清,尋到妻子之後即把人手調回。
回到王府後,立時遣人請御醫過府,霍婉清真覺自個兒無事,但為了安自家王爺的心,在徹底浴洗一番後還是乖乖臥榻候診。
太醫院過來的老太醫是個脾氣古怪的,毅王府的請診通常都歸他管。
老太醫醫術極高明,但就是性子太怪,跟同僚處得也不融洽,自然在升遷上也頗受阻礙,瞧瞧人家八面玲瓏的蘭家老太爺都當上正三品大醫正,與蘭純年同齡的老太醫在六品普通御醫的位子上一待就數十年。
許是老太醫年輕時候當過好幾年的軍中大夫,毅王府在以前老王爺尚在時,就與老太醫頗有往來,後來府里主子有個頭疼腦熱的,多是持牌去請這位不受同僚待見的老太醫看診。
此際,老太醫在霍婉清的腕上覆了一方白巾,枯木一般的長指搭上她的腕脈。
「嗯……」他閉目沉吟,老眉垂垂。
「應該沒事的,我吃得下睡得飽——」榻上的人兒積極為自己「辯護」。
「不說話。」慢聲一令,老太醫才不管她是不是王妃,也不管一旁圈椅上還坐著一位國之重輔的王爺。
霍婉清只得听話閉嘴,翹睫一揚,覷見她家的爺嘴角有笑……哼哼,她被老太醫「訓斥」,他倒樂了。她抿抿唇,禁不住回他一抹笑。
「嗯……請王妃將另一手也伸出來,老夫需得確定再三。」號完一邊的腕脈,老太醫要求再探另一手的脈象。
這下子傅松凜有些坐不住了,上半身下意識往前傾,擱在扶手上的五指悄悄收緊。
另一邊霍婉清已改成側臥,乖乖將另一只手伸出薄紗床幅,由著老太醫覆巾再診。
號脈時間拖得很長,只見老太醫閉著眼一會兒蹙眉、一會兒挑眉,時不時頷首又動不動就搖頭。
內寢間一片沉靜,靜到令人感到些許不安。
春草與菱香就立在內房與外間相通的門邊,兩個小丫鬟亦面面相覷,一個把裙子都抓皺,另一個則暗暗絞著十指。
最淡定的反倒是霍婉清。
她的身體她最知道,能吃能喝、能跑能跳,還能策馬狂馳,適才她還把春草送上來的干貝雞肉粥全盅吞下肚,吃了個底朝天,餓得她都想舌忝碗底了,連菱香之後端來的一小碟甜酥餅她也沒放過,哪里像有事的模樣?
終于,老太醫掀開略顯松垮的眼皮子,慢悠悠道——
「沒事兒。」
在場的人皆吁出一口氣,傅松凜五指陡松,霍婉清都準備跳下榻了,老太醫慢條斯理又道︰「只是肚里有女圭女圭罷了。」
「什麼?」霍婉清身子起到一半,曲肘撐著,瞠目結舌僵在那里。
傅松凜驟然從座位上立起,氣息促急,一貫的從容姿態頓失。
「所診無誤?」他本能問出。
結果老太醫不高興了,臉整個拉下來,非常沒好氣——
「老夫切完王妃的右脈再切左脈,靜心號過一遍又一遍,那脈象跳如滾珠,顯示血留氣聚,胞宮內實,不是懷了女圭女圭是什麼?再有,男為左,女為右,左脈強的話是為男胎,右脈的話則為女胎,王妃左右兩腕皆數強脈,老夫敢斷定,懷的絕對是雙胞。」
「什、麼!」霍婉清又驚叫了聲,雙肘沒能撐住身子直接躺平回去,一雙手則下意識探到肚月復上捂著……根本還未顯懷,就想護住在身體里頭成長的小東西。
傅松凜尚不及反應,老太醫又道︰「王妃左右雙脈皆強,但其中仍有細微差異,左脈的滑動要比右脈來得有勁力些,是故,老夫推斷,王妃這次懷得不僅是雙胞,還是一男一女的龍鳳胎。」
霍婉清小嘴張了張,卻叫不出來,聲音一下子全堵在喉間,險些連氣都忘記喘。
「一男一女……龍鳳胎……」傅松凜訥訥重述,臉色紅到有些異常,好像血氣全往腦頂上沖似的,但唇色卻蒼白得很,眼神微茫。
老太醫望聞問切見多識廣,一眼就瞧出端倪,老神在在道——
「王爺怕是高興壞了也擔憂至極吧?既歡喜一舉得男也得女,也擔心王妃的懷相與日後產子。」
老太醫鐵口直斷啊,這話直中毅王爺一顆既龐大也脆弱的心。
傅松凜深深呼吸吐納,用力穩住自身,不顧自己是朝廷重臣更是皇親國戚的身分,抱拳朝老太醫深深一揖。
「還請多多照看,只要能保順產,有何醫囑或條件盡管示下,無有不從。」
☆☆☆
老太醫雖說怪脾氣,但到底是醫者仁心,沒跟傅松凜一開始的質疑置氣,很快便下達醫卿,且語氣傲然地保證——
「只要老夫說的這幾件事都能好好遵行,老夫敢保證,王妃定然能順產。」
開好安胎潤血氣的方子後,他臨走前還來一記回馬槍,沖著孕婦道︰「別以為能糊弄老夫,若王妃該遵從的醫囑沒守好,老夫每隔一旬過府請脈,一下子便知差池,讓你想掩也掩不住。」
畢竟曾因難產而亡,還一屍兩命,霍婉清這會兒哪里敢強,乖得像只鶴鶉兒似,拼命掛保證,一定會乖乖遵照老太醫囑咐。
爾後,婢子將老太醫領出定靜院,崔總管早已听聞喜訊,奉主子爺之命備上豐厚賞銀,而老太醫也不矯情,送來就收,然後再搭上王府的大馬車,一路被送回太醫院去。
定靜院這邊——
老太醫一被婢子請走,傅松凜便直直走近將輕紗幢幔撥開,在榻邊落坐。
一個乖乖臥平,一個傾身去看,都未能料到事情會是這般展開,兩人四目交接靜望了幾息,霍婉清忽地淺淺牽唇。
她似乎忍俊不住了,驀地笑出聲來。「爺手上還抓著什麼呢?」
是什麼呢?傅松凜目光移向自己的手,發現左手一直握著,竟是一小木塊。
他回首瞥了眼適才落坐的那張槐木圈椅,果不其然,一邊的扶手被扳下一小塊,正是他手中之物。
乍然得知她懷有身孕,他不自覺間手勁一出,才導致如此。
而他根本未察覺手里抓著東西,剛剛朝老太醫抱拳作揖時也沒能留意,直到此刻才被妻子笑問。
他放開那塊小木頭,然握得太緊太久,掌心因而出現明顯痕跡,霍婉清遂捧著他的大手輕輕揉著,被他一把反握。
「……竟然還縱馬狂奔上了岐芒山,還在山里不見了整整兩天。」傅松凜不想還好,一想便覺後怕得很,俊容一下子刷白,胸膛鼓伏變劇。
霍婉清道︰「不都給老太醫診過了,爺別再擔心,我好得很呢,沒事兒。」略頓,學起老太醫的說詞,咧嘴笑道︰「只是肚里有女圭女圭罷了。」
傅松凜嘆了口氣,松開她的手改而攤掌輕覆在她肚月復上,什麼變化也沒有,依舊平坦柔軟,卻已悄悄孕育著兩條小生命。
「爺歡喜嗎?」霍婉清吐氣如蘭般問,夫妻倆在床幃內說著體己話,嗓聲听起來格外輕柔。
傅松凜點點頭,眉峰卻微糾結。「本王自是再歡喜不過。但一次雙胞,清兒怕要受苦了。」
她渾不怕地笑開。「我才不怕辛苦,凡事就听老太醫的,懷相必然會很好,時候到了定能順利生產。」
老太醫給的醫卿之一是要她適時適當地走動、活動,有這一點當說詞,就不怕她家的爺拘著她,不讓她踏出定靜院或王府一步。
這一次她會讓自己好好的。
她這個當娘的要先有底氣,在宮房中成長的兩孩子感受到了,就會跟著健康茁壯。
兩孩子啊……她想著老太醫的診斷,一開始是太過震驚,忙著厘清思緒和現狀,如今心緒終漸緩下,她驀地聯想到一事——
「爺,這兩個孩子莫不是先來尋我,跟我這個阿娘打招呼了?」
傅松凜先是一怔,但與她心有靈犀,很快便明白過來她說的是何事。
「一男一女龍鳳胎,清兒是覺著在岐芒山中巧遇的男孩兒和女娃兒,他們是兩條童靈精魂,為投胎而來?」
霍婉清點頭應了聲,道︰「還有那位在山腰結廬而居的老翁,都說岐芒山上大佛寺里供奉的送子觀音十分靈驗,觀世音菩薩三十三法身相,要化身成一個老爺爺行走世間也並非不可能……我就想著,兩孩子真是菩薩送給咱們的。」微微笑,眸底安然——
「既然能得到神恩賜福,那必然順遂無恙,所以啊所以,爺就不要再蹙眉了,來,笑一個給妾身樂樂。」最後一句道出,她還故意拿食指去挑他的下巴,像個風流女子。
傅松凜到底被逗笑了,如她所願。
他握住她的指送至嘴邊輕吻,
……
☆☆☆
懷胎過了第四個月,老太醫確認霍婉清的坐胎已穩,雖不好騎馬馳騁,但坐坐馬車往郊外走走或上山參拜還是能成的。
夏日的岐芒山滿山翠綠,清風徐徐,毅王府的馬車穩妥慢行,沿著山道蜿蜒而上。
傅松凜今兒個親自陪妻子上山拜菩薩。
妻子幾月前在這座山中所遇之事,讓她認定月復中兩孩兒是神恩所賜,他並未絕對相信亦未質疑,總歸孩子與他們有緣,這一世才能成一家子。
她想再訪一趟岐芒山,上山拜拜,如此若能令她心安,何樂不為?
霍婉清早料到她家的爺不會允她在沒有他的陪伴下出帝京,所以一听到他也要跟,她完全無異議。
進寺里參拜過後,她還跪在送子觀音菩薩前默默祈求了好一會兒,傅松凜一直陪在她身邊,直到她求完拜完再扶她起身。
後來一位小師傅過來,說是方丈大師有請王爺到後頭禪房一會,霍婉清是女子身分不方便一同前去,小師傅欲領她到富貴人家的女眷休憩之所暫歇,卻被霍婉清婉拒了。
「貴寺的石頭園子听說頗有看頭,我就去那兒走走,不必勞煩小師傅了。」她接著轉向傅松凜,笑著又道︰「我這兒有春草、菱香跟著,還有兩名女護衛貼身保護,不會有事的,等會兒要是逛累,就在那石園子里找一處地方歇腳,爺跟方丈大師會面完再來尋我,可好?」
傅松凜暗自斟酌。
寺中的石頭園子甚是開闊,並無什麼陰暗角落,加之兩名女護衛皆是他重金禮聘的高手……沉吟了會兒,他終才答應妻子的提議。
霍婉清往大佛寺後頭的石頭園子逛去時,內心也沉吟著,她猜,方丈大師請她家的爺前去一會,八成是為了她之前在岐芒山迷路失蹤一事有關。
那時僅知爺為了尋她,連著兩個日夜帶人搜山,然後也搜寺了……壞就壞在爺當時太焦急,硬闖大佛寺強行搜查,與寺中人起了沖突,此事遭御史台狠狠地風聞奏事了一番,都不知在定榮帝面前把她家的爺參得多慘。
爺在她面前絕口不提這事,但她畢竟有自個兒的消息管道,一探便知。
她知道御史台參不倒他,也知道皇上依舊看重他,但還是會覺心疼,若非為她,也不會授人以柄。
不過今日方丈大師特來請人,依她來看是好事,只要沒有避不見面,願意坐下來相談,那就有可能化解誤會。
剛剛拜佛時,她也求了此事,望一切安好,順遂人和。
緩步走在連通前後殿的筆直長廊上,她眼角余光不經意一瞥,瞥見長廊漏窗的另一邊有兩道身影。
那里是小鐘樓所在,四邊各有一座小經幢,看著不像香客會特意過去的地方。
才想著,忽覺那兩道身影並不陌生,腦中浮光飛掠,她腳下突然一頓——
杵在長廊另一側小院的那兩人,竟是蘭容熙與蘭慕澤!
「主子怎麼唔唔……」春草才欲詢問,霍婉清已一手朝她的嘴捂將過去。
「噓!」她立時要婢子們和兩名女護衛別出聲,跟著眼神往長廊漏窗那邊瞟,頭輕搖了搖,示意那邊有人並要大伙兒別被對方發現。
春草和菱香很快瞄了眼,一下子就認出蘭容熙,畢竟在霍婉清仍是王府的女使時,蘭容熙就曾去毅王府尋過她幾回,有時還是春草或菱香去幫他通報。
兩婢子不能出聲,只好對著主母擠眉弄眼,想弄明白發生何事。
霍婉清給她們倆一個稍安勿躁的手勢,然後再望向靜觀其變的兩名女護衛,以眼神、口型和簡單的手勢表示——
她想靠近過去听壁腳,可有法子?
身形較瘦高的女護衛點點頭,朝另一名女護衛使了個眼色,後者亦點頭回應,然後霍婉清就發現自己被抱著飛起來,春草和菱香則被留下的那名女護衛瞬間點了啞穴,以防因她被挾著高飛而發出尖叫。
霍婉清知道她家的爺為她請來的女護衛身手了得,但直到此刻才深深體會到人家的身手究竟有多了得。
她也弄不清楚自個兒是怎麼被帶著飛,總之飛飛飛,待兩腿落地穩下後,她人竟已越過長廊牆壁到了另一邊,且就在木造小鐘樓內,與正在交談的兩位蘭家大爺僅隔著一道薄薄木牆。
女護衛一直扶著她,她反手握了握對方表示已能站穩,幽暗中見女護衛點頭表示明白,然後就放開她退到幾步外。
霍婉清忽覺有些好笑,對眼前正在發生的事。
明明不想再與蘭家多有牽扯,但覷見不該見的,還是想弄個清楚明白才能甘心和安心。
木牆外,蘭家兩男的交談清楚傳進。
其實在上一世她早就經歷過,不外乎是蘭慕澤苦苦相逼、拼命追求,而蘭容熙欲拒還迎、苦情密戀。
猶記得自身與蘭家解除婚約當時,由于蘭家兩房大爺的事在帝京鬧得甚囂塵上,蘭老太爺刻意將兩人分開後才替蘭容熙與大將軍府的嫡長小姐定下婚事。
如今兩年多過去,蘭容熙重返帝京想必是為了接自家老太爺在太醫院中的地位,而蘭慕澤即便被「流放」還是追了過來,這段禁忌之戀怕是要持續到天長地久,不管哪一世都要轟轟烈烈上演。
霍婉清不禁同情起他們倆。
她與她家的爺就算彎彎繞繞走了不少冤枉路才走到一塊兒,畢竟是否極泰來又苦盡甘來,真真實實能相守一生,甚至能養兒育女再一起慢慢變老。
但蘭家兩位大爺永遠擺月兌不掉旁人的目光以及親族長輩壓在他們倆肩上的責任,即使想見上一面互訴情衷,都得避到這座山寺內偷偷模模。
是問,無法自棄于世間,又何能成全自己?
她忽覺意興闌珊,對蘭家兩位大爺可以視若無睹了,雙臂曾使盡全力咬牙提起,而今當真瀟灑放下,再不縈懷。
她回望護她來此的女護衛,牽唇微微頷首,對方立時會意,帶著她再次飛飛飛,飛回長廊之上。
春草與菱香同時被解開啞穴,忍著氣兒不敢叫嚷,沖著她都哭了,霍婉清倒是心中一輕,對著她們倆沒心沒肺般笑得梨渦顫顫。
正要重新拾步往石頭園子去,身後傳來她家爺的輕喚。
她聞聲回眸,男人幾個大步已來到面前,似乎對她們一行人猶杵在長廊上感到訝異。
「不是要去後頭的石頭園子逛逛嗎?」傅松凜趨前虛扶著她。
她順勢偎進他懷里,柔聲道︰「想想也沒什麼好逛,正想回頭去尋你,既參拜完了,也好早些啟程回府。」頓了頓。「爺跟方丈大師談妥了嗎?」
這一瞬,傅松凜內心忽感清明,妻子其實早就知曉他在大佛寺鬧的那一場,以及事後言官們在朝堂上掀起的風浪。
但她神情柔軟,眉眸若春風徐徐,沒有急巴巴地向他追問什麼。
她這是全心全意信任著他呢。
相信他,果真遇上極難之事必報之,夫妻共患難才是真。
相信他,兩下輕易就能解決的事,他懶得費唇舌多說,寧可費唇舌多去親親吻吻。
他下意識攬緊她的巧肩,攬著她緩步往回走,淡然道︰「嗯,都談好了,大佛寺欲新建一座五層塔的藏經閣,本王應承下來了,那建造所需的銀兩皆由本王一力承擔,算是對菩薩一點小小的敬意。」
霍婉清聞言陡地止步,心里迅速撥弄算盤,到底是遼東霍家堡的大小姐,一下子就撥算出建五塔藏經閣需耗費的銀錢。
「這、這豈是小小敬意?算一算都夠咱們王府將近五年的花銷。」瞠眸結舌的表情沒有不舍錢銀,而是訝異自家的爺竟然如此好說話!
「若能讓清兒在菩薩跟前跪拜求祈之事全都如你所願,區區一座五塔藏經閣又算得上什麼?」他語氣依然淺淡,正因淺淡,才能听出十方音色。
原來一切皆為她。
又是為了她。
霍婉清都不知自己有無出聲嘆息,總之她整個人往他懷里撲,才不管是不是把身後的兩婢子和兩女護衛虐到,反正她就是不能不親近她家的爺。
然後她感受到男人滾在胸臆間的笑意,輕輕震動,震得她也隨他笑了。
夏日一游岐芒山,煩惱盡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