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心頭朱砂痣 第四章 夢渡今生念
他直到幾年後再遇她,才弄明白那方帕子上所繡的「日、月、水、心」圖紋是何意思,那是她的名字,明沁。
李明沁。
西關北路一別,以為後會再無期,她是他十六歲西關荒煙、莽莽硝塵中的一抹柔軟,以為終將沉于心湖,凝成琥珀般的蜜物,那是他心中的一小塊豐饒,每每觸及,總要徘徊沉吟。
那一年他剛及弱冠,幾回軍功加身,已是大盛西關名氣響亮的飛將軍,更是行軍都統大將軍麾下十猛將之首。
年關之前,行軍都統大將軍奉召回帝都述職時把他也帶上,他便是在那座繁華喧囂的都城中與她重逢。
「重逢」是他說的,其實她並未認出他來。
那一日他隨著都統大將軍作客右相府,不意間見到剛從清泉谷被接回相府過年的二小姐,她那時正撩裙下馬車,僅憑一個側顏匆匆瞥見,他便知曉是她。
小姑娘當真長成大姑娘家了。
沾染她初潮的帕子一直被他私藏著,這獨屬于他的念想近乎意婬。
然戍邊守城、幾番戰火狼煙,他亦記得她在夜中橫琴而鼓的曲音,沉遠綿邈,悠然深蘊,陪他度過無數個荒夜、無數次夢醒。
于是胸中滂沛、意欲淋灕,有什麼在骨血里叫囂,執意掙破那無形囚籠。
回首細思,便是再見的那一瞬間,他已下定決心非得到她不可。
此為今生執念,他盡一切法子關注她的種種,知她長年居住在清泉谷,僅年節時候才回帝都,他不惜動用人脈將他的人送進清泉谷,亦囑咐帝都城中的暗樁多留意右相府內諸事務。
見她的親事一年年被她自個兒耽擱下來,他內心有說不出的歡喜,但他還得往上爬,爬到一個足能匹配她、獲得她的地位。
終于啊終于,他有實權有頭餃,他得到一切想要的,包括她。
他傲氣沖天、志得意滿,以為運籌帷幄、萬事皆在他胸壑中,卻忽略「情」之一字最難驅使撼動,他可以強取豪奪亦可詭計連連,能借此得到她的人、她的身子,然,討要不到的是純然情真。
他死于她手中。
他相信,不管是敵人陣營抑或大盛朝堂上,想他死的人很多,但那些人很難取他性命,畢竟動了他一根寒毛就別想全身而退,若沒把握令他一招斃命,必得承受他十倍、百倍的「回饋」。
能輕易殺死他的,這世間想來也就她一個。
雖非她親自下殺手,他確實是遭她所害失了先機,斷送性命。
他封勁野這一生轟轟烈烈,卻也微不足道,但不管好的、壞的,這所有的所有,他曾渴望獻給一名女子,想把胸膛剖開,讓她看見那顆鮮紅熱燙的心是如何為她熱烈跳動。
而今全成笑話一場,都是執念,今生的執念……
然,今生已滅,血肉在熊熊火焰中化成灰燼,魂魄該是虛無飄渺,他竟能仰天大笑,能听到那笑聲悲涼無端,能察覺大笑時目中流出兩行淚來……驚怒、心寒、憤恨、失意、可笑,種種情緒紛雜迭起,清晰無比,他的神識竟然……未滅嗎?
緣何如此?
他一向不信鬼神之說,但如今幽魂一縷,前路茫茫,終局向何方?
盛朝建榮三十七年,夏末秋初,已近古稀之歲的帝王駕崩于承元殿。
東宮太子尚不及登大寶便被盛琮熙帶兵圈禁宮中,連同建榮帝之後王皇後、三宮六院的妃嬪以及養在宮中的皇子皇女們,全數遭軟禁。
宮中局勢詭變之際,整座帝都已被京畿九門大司統掌控在手,城郊二十里外的虎驍大營共三萬人馬亦被迅速控下,文武百官無不人心惶惶。
倒是帝都百姓們心寬得很,宮變與他們無關,滿城戒嚴就多少忍著些,將來誰當上這大盛朝皇帝都成,有百姓們一口飽飯吃就成,而唯一讓人唏噓嘆息的,左不過是昭陽王府那一場巨變。
帝王薨于承元殿當夜,昭陽王府遭圍,京畿九門大司統帶兵攻入府中,斬殺昭陽王封勁野與其一眾親兵近兩百名。
當初隨封勁野入帝都的一萬西關軍就駐紮在城外演武校場,久候昭陽王之令不到,等來的竟是李惠彥以及虎驍營兵馬的突襲,一萬西關軍余眾不到兩千,最終退往西關邊陲而去。
帝都在短短不到五天內,完全落入以臨安王盛琮熙為首的勢力中,而這當中出力最多最不可或缺的正是盛琮熙的岳家——隆山李氏。
之後盛琮熙廢掉自己的太子兄長、戮殺敢提出異議的一干重臣,並挾太後王氏登基為新帝,建年號為「康禎」。
康禎元年始于這一年秋末,某一日清晨,一輛結實樸拙的馬車從敗落的昭陽王府駛出。
馬車內,曾經的昭陽王妃此際一身孝白,除盡釵環的烏發以白巾簡單束起,在鬢邊別著一朵小白花。
她身邊挨著兩名哭紅眼的婢子。
王妃懷中抱著一個白玉制成的骨灰鑼子,兩婢子幾次想接手幫忙抱著,王妃卻不松手,僅垂眸瞅著骨灰無子輕啞呢喃——
「阿沁帶王爺回西關,我們這就回去,我跟你一起……再無分離……永遠都不分離……」
兩名婢子聞言面面相覷,眼淚禁不住又一波狂瀉。
昭陽王府中的一雙男女主子很明顯已都死別,如今陰陽兩隔,她們家的女主子雖留世間,卻痴痴癲癲不肯認清事實一般,教人如何放心得下!
「王妃……」
「夫人……」
臉上沒什麼血色的李明沁听到兩丫鬟夾帶濃濃鼻音的喚聲,她抬頭一笑,面容平靜。
「好瑞春,好碧穗,別哭,沒事了……我不會再做傻事,不會再輕易尋死,要活著,好好地活,如此才能彌補我犯的錯,你倆莫哭了呀。」
她不提還好,此時一提,兩丫鬟「哇啊啊——」地一響,哭得更厲害。
李明沁先是愣住,而後緩緩露笑,逸出唇的長嘆無奈亦無聲。是她不好,她很明白,是她嚇著她們倆。
她投湖自盡了。
身為隆山李氏女,受家族庇蔭享榮華富貴,她盡此一生是該為家族榮顯而活,但在經歷過昭陽王府覆滅的那一夜,二伯父李惠彥揮刀砍向半昏迷狀態的自家王爺之時,她被人攔著、架著,眼睜睜目睹一切發生。
她尖叫、哭喊、哀求,但封勁野還是死在她面前。
什麼是「心如刀割」、「血肉盡焚」?什麼叫「欲哭無淚」、「痛不欲生」,此生她是狠狠嘗了個遍。
太過痛苦,悔也悔不盡,于是將自己沉入湖中,窒息的痛苦她甘之如飴,卻是讓趕來的一雙婢子給打撈起,醒來時,清泉谷谷主就在身邊。谷主前輩教訓得對,她李明沁是連死的資格都沒有。
豈有如她這樣,犯下大錯間接害了那麼多條性命,卻想一死了之,以自身一條小命就能抵銷錯失,天底下沒有這樣便宜的事。
老人家的那一席話語調一慣淡然,用詞直白卻不尖銳,如醍醐灌頂澆淋得她心魂直顫。得活下去。
活著去看清楚這世道變化。
活著去看清楚那些她所謂的親人們,在欺她、騙她後,他們的結局將是如何。
最重要的是她這個罪人的結局。
她得好好活著,活著去承擔所有歉疚和苦痛,那些凌遲她神魂、絞碎她內心的痛,滲進骨血附之不去的,她都需要清清醒醒一遍遍嘗過。
今生已孑然一身,于是她散去昭陽王府中劫後余生的奴僕們,離開帝都這傷心地,而欲去之路唯有一條——
她要把封勁野帶回西關。
她允諾過的,此後與他落腳西關長相伴,他的人沒了,還有一捧骨灰陪著,陪她度余生。
隆冬時節。
從昨兒夜里到今日午前,雪勢漸漸收斂,午時冬陽不忘露臉,這一場雪終于見停,灰撲撲的石板屋群變成白皚瞪一片,瑞雪兆豐年。
此地是西關的大豐屯。
屯堡中隨處可見黃澄澄的粟米串、紅通通的辣椒串,還有細成一把又一把的干草梗子,每家每戶的廊下通常擺著三、五張圓篩,篩子里攤著的是一片片壓扁的干牛糞,瞧來逛去的,風景合該如此,偏偏這屯堡中常見的風景卻有一家不太合群。
這戶人家听說是打帝都來的,就一個年輕小婦人帶著一名負責趕馬的老僕以及兩個妙齡丫鬟,在秋收時節來到大豐屯,且大剌剌地住進老滕家那座破舊的三合小院里。
大豐屯的保正兼屯長一听這事兒立刻就不依了。
須知此地距離西關前線邊界不過十里路,腳力好些的,跑跑走走半個時辰都能輕易抵達,絕不容許什麼來路不明的阿貓阿狗混進來。
以前真有過案例,一名碩紇國的奸細先是混進盛朝的某座大城住上一段時候,跟著假裝是盛朝百姓搬遷到邊城這兒來,暗中設點以便傳遞消息。
大豐屯的屯長二話不說上老滕家一探究竟,這才發現,人家是回自個兒老家,那位負責趕馬的精瘦老漢正是幾年前離家進京的老滕。
至于年輕小婦人的真實身分,整個大豐屯除了屯長以外再無誰知。
屯民們本以為小婦人是老滕家的哪門子親戚,但總听老滕恭敬地稱呼對方「夫人」,才知是人家東家的夫人,忍不住再去探問,屯長為了讓屯民們安心,只得解釋那位東家夫人剛成了寡婦,想離開原來的傷心地,這才隨老僕來到西關邊城看看不一樣的風光。
一听是寡婦,模樣還如此年輕,屯民們尤其是婆婆、嬸子和大娘們,真真為那小娘子唏噓感慨得很,憐愛之情油然而生。
但話說回來,這位李氏小娘子像也不需要她們強大婦女力量的安慰,反倒是一堆屯民們很需要她來診治療癒。
「哎喲喲疼、疼啊!小娘子輕點、輕點兒手!咱怕疼啊——」
老滕家剛翻修過的三合小院內,一名微胖黝膚的中年婦人緊抱床柱而坐。
這張床榻就擺在小院明亮的正堂上,床榻瞧著有些不尋常,前頭部位挖了個臉洞,讓人能趴得直挺挺還能順利呼吸,四邊各立著一根粗柱,讓遭「整治」的患者多少有依靠,便如同此刻這位抱柱直抽氣的大娘這般。
施手醫治之人還沒答話,在門邊和廊上或坐或倚或蹲的老少屯民們已笑了起來,下一個便輪到自個兒的瘦小老丈不禁開口——
「咱說老周家媳婦,小娘子這一手正骨術已然夠輕手,又輕又管用,你這腳踝都腫成大饅頭樣兒了,怕是不踫都疼。你兩天前受了傷若是趕緊來整整,別放不下家里那些活,也不會弄成眼下這般。」
「張老丈說得對。」一名中年黑漢動了動肩頸,繼而道︰「我這頸子前天落枕落得厲害,連背都發僵,稍稍一扯那是痛到快嗝屁,趴在那兒讓小娘子大夫抓著頭轉來轉去,最後還施了針,立時好了大半,所以有病得盡快醫治,拖不得,不能拖。」
有人笑道︰「以往看個病得趕車到十余里外的青田屯,幾個屯堡也就他們那兒有正經醫館,如今倒好,咱們大豐屯也來了一位坐堂大夫,拿手的還不止診脈開藥,連針灸、正骨、外傷縫合都難不倒,這可要輪到咱們被人羨慕了,老周家媳婦啊,疼歸疼,你也得慶幸呢。」
老周家媳婦吸吸鼻子,小聲囁嚅。「我這、這不是來了嗎?」
確實是個怕疼的。李明沁自覺手僅擱在對方患處,力都未施,患者便抱柱直抖。
她笑著將對方那條傷腿抬到自個兒鋪著藍巾的膝腿上,來個快刀斬亂麻,「啪啪啪——」連續三下正骨兼順筋,待老周家媳婦反應過來扯開嗓子呼痛,診療已結束。
「好了,不痛了。」她對著那眼角掛淚、呼痛呼到一半陡止的中年婦人溫婉笑。「等會兒在患處裹上去淤活血的藥膏,好好休息一日,切勿久站,明兒個應該就能順利行走,三日後當能完全復原。」
老周家媳婦下意識轉動那扭傷的腳脖子,發現當真不痛了,雙臂終于松開那根床柱。
她沖著李明沁連連點頭,笑到淚水全擠出眼眶。「好、好,咱知道了,要休息一日,好好休息,不站不站,咱拄著楞子回去就坐著、臥著,要忙活也只靠雙手忙活。」
李明沁頷首微笑。
她曾以為這輩子不可能再真心笑。
但來到西關邊陲,落腳在一處純樸無華的屯堡里,日子過得簡單清苦,她卻從這一份苦中嘗出淡淡的甜,那樣的甜味來自于內心沉靜。
她活著,不僅是單單活著,當初在清泉谷學得的技藝有了發揮機會。
西關邊陲缺診脈看病的大夫,缺專治跌打損傷、正骨理筋的師父,也缺能種植藥材、炮制藥材的藥師,她在清泉谷學得那樣雜,沒想到一人能抵三人,這時候全派上用場。每每幫助到在地屯民們,見他們欣喜模樣,壓得她脊梁骨幾乎挺不住的那股愧疚彷佛有了減輕的可能,至少,不再時不時感到窒息。
因她一個錯誤決定害死那麼多人,如今尋到一點彌補之法,她盡一切可能去做,兩個被她訓練成小助手的婢子總叨念著要她歇會兒、再歇會兒,她卻是難以歇息的,她要再多做一些,一直一直去做,如此方能贖罪。
此際夜深人靜寂,老僕睡了,兩婢子也睡了,馬睡了,撿回來養的兩條大狗也睡了,身為三合小院坐堂大夫的李明沁獨獨未眠。
她的小廂房緊連著用來幫人看病診治的廳堂,房中猶留一抹微弱燭火,已然洗漱過的她借著那弱弱的光,將矮幾上那幾盤新制成並晾干了的藥丸分門別類收拾好,這才吹熄了燭火,月兌靴上炕。
寒冬深夜,窗板與厚實的窗簾子全放落,月光滲不進的房中黑漆漆,但她熟知那東西擺在哪兒,手往炕頭一探便撫到那個骨灰醰子,白玉溫潤,她在一室慣暗中溫柔撫著。
「嗯……今兒個大豐屯也有趣事發生呢,王爺想听妾身說嗎?」雖是玩笑般詢問,她也知等不到回覆,略頓了頓便自顧著往底下說,把白日上門求診的屯民們發生的有趣事,一一道明——
「……今日從早到晚共來了四十二名患者,有些還是從別的屯堡趕來的,另有幾位是前來復診拿藥,我都仔細診治了。」忽地聳肩一笑,像是挺不好意思。「說老實話,我這診脈正骨的手藝學得其實不精,在清泉谷根本排不上號,說不定連給谷主她老人家提鞋的資格都沒有,但來到西關這兒,才發現原來自個兒還算有些用處,沒對不起清泉谷……」
她合著雙眸,嘴角輕翹。
「在這兒很好,大伙兒待我都好,來治病拿藥的有銀錢給銀錢,沒銀錢的給個青菜蘿卜、粟米果物那也很好,我愛吃……」
她唇角的笑意加深,低聲又道︰「還有一名患者是好厲害的獵戶,我把他突發的眼疾治癒後,他隔三差五就往咱們小院扔野味,那些野雉、野兔都讓滕伯一手包攬處理了,若非如此,我和瑞春、碧穗都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對了,提到滕伯,他可跟我說了好些你當年在西關的事呢……原來滕伯的獨子和孫子都曾是西關軍,然父子先後戰死,滕伯的孫子跟王爺當年還是同袍,這位滕家大哥在戰場上身受重傷,是王爺硬把人從屍山血海中拖出來、帶回來,才讓親人得以見最後一面。」
低幽幽的嘆息蕩在幽暗里,唇嚅著,聲音那樣輕——
「你寧可要那樣的死法吧?御敵護民,拋頭顱、灑熱血,而非死在奪嫡的陰謀詭計中、死在自己人的刀下……」
自然等不到回應,半張臉埋進軟枕里蹭了蹭,把眼角的潮濕蹭掉。
好冷。
她好不容易才擺月兌的寒癥來到西關後似有再起之勢,而她並非不知調理之法,每天需按谷主前輩曾教授的功法調息養氣,也需藥膳溫補,但她懶了,不想理會。
側臥炕上,她蜷縮身子,套著厚布棉襪的雙足本能地相互摩擦,意識到這個舉動,她先是笑了,笑著笑著卻滲出哭聲,她再次將臉埋進軟枕被褥里。
再不會有誰會把她冰涼涼的雙足握在粗糙溫暖的掌心中摩拿,為她生熱。
是她自個兒造的孽,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但她還要活著,活下去直到見到結局。
反覆撫著白玉骨灰罅子,此舉令心頭漸定,終于略有胭意,她迷迷糊糊睡去、睡去……咦?是誰?
有人模了她的足!
是她睡昏頭胡思亂想嗎?
但那感覺很真,雖僅僅一瞬間,她真覺雙足被握了一下。
「……誰?」疑問纏在唇齒間,軟嚅而出,意識從渾沌中勉強掙月兌,她回首看向炕子的另一頭,神情不禁定住。
天未亮,盡目的底色仍一片漆黑,她卻能瞧見坐在那兒的身影,離她僅一臂之距,那麼熟悉的男性身影。
他整身軀體瓖著極淡的光點,面龐輪廓亦是。
他側顏對著她,像不願看她,微斂的眉目顯得清冷,抿起的嘴角似帶漠然,即便如此,李明沁卻是歡喜的。
她小心翼翼擁被坐起,眼楮根本舍不得眨,輕聲道︰「終于……王爺肯讓阿沁夢一回了。」
她壓抑住想哭的心緒,揚起笑,痴痴望著他。
「我知道你一定很氣我、惱我、恨我,我確實做錯了,不該輕信自家人,不該欺瞞你,你再等等我,我會去尋你的……封勁野,你還願意等我嗎?」
沉靜端坐的男人緩緩朝她轉過頭。
他看向她了,但李明沁還是讀不出他的表情變化,冷漠依舊,好似她的任何決定,與他再也無關。
她突如其來感到一陣心慌,禁不住朝他伸手。「封勁野!」指尖才觸及到他,整個形體驟然消失,光點盡散。
不見了……
不見了……
是夢?非夢?
分不清了……
李明沁只覺心如刀割一般,記起他命喪刀下的那一瞬。
四周的黑暗霎時變得無邊無際卻波濤洶涌,沉寂再不是平靜,而像白骨沉棺中綻出一朵無言花,花香蝕心銷魂,光憑那氣味兒能把人怦然鮮紅的一顆心生生挖出、生生碾碎。
心中的痛壓制不住,她雙手按著胸口倒在被褥上,瑟縮著,顫抖著,流著淚,張著嘴,無聲呼痛。
邊城屯堡雖遠離帝都朝堂,各類消息的傳遞卻甚是迅捷,尤其關于戰亂之聞,屯民們關心的不僅是西關一處,沿著邊界往南向北,一個個屯堡結成一條有力的傳遞路徑,加上南來北往的走商驟隊帶來消息,雖居邊陲,亦能知天下事。
這個冬天還沒過完,已有消息傳來,漢章王領北境軍圍攻帝都,打著「勤王救駕」的名號欲迎被軟禁宮中的前太子為帝,並聲討奪嫡篡位的康禎帝盛琮熙。
北境漢章王一起兵,各封地的諸侯們蠢蠢欲動,但押寶得押對,就瞧著駐京的虎驍軍與北境軍這一戰鹿死誰手。
帝都大亂,北蠻子選在此時南下,且攻勢一波還有一波,已非擾邊如此簡單,而是有強攻取道的野心。
帝都未拿下,漢章王不願率軍回防,擔心若這麼一走,前頭費的勁兒全打水漂,要便宜了其他諸侯,然,被分走大半兵力的北境軍漸漸敵不住北蠻大軍接連壓境,西關軍不得不出兵支援。
屯民們不由得感慨,西關這會兒還能分得出手去援助北境軍,說來說去還得感謝當了昭陽王的那位封大將軍。
是他在兩年多前領著西關軍大敗碩紇國兵馬,不僅斬殺了碩紇大王,還俘虜碩紇國少主,這才讓西關一帶得以休養生息。
但現下這位戰功赫赫的昭陽王不在了,隨他入帝都、隸屬于他的西關軍舊部也听聞遭朝堂上的人下毒手,殘軍最後是避回西關一帶,但為數已不多,而通透知情的邊城百姓沒有瞧不出的,如今的西關軍早非昔比,光論氣勢較以往就弱上不止一點、兩點。
北蠻這一波攻勢,北境軍聯合西關軍盡管勉強擋住,但畢竟國不可一日無主。
大盛內亂未見止勢,各方人馬誰都不服誰,邊陲御敵失去後方朝堂的援助,民心不穩,國勢如急湍潰堤,即便兩年多前才吞下前所未有的敗仗的碩紇國,新大王乖了這兩年,也想趁著盛朝病、要盛朝的命。
大盛這塊香蒔薛,試問誰不稀罕?那是任誰都想來蹭點兒甜頭啊!
當一向歲月靜好的大豐屯也亂起時,李明沁的心很平靜。
她想,時候是到了,在春天到訪的此際。
前些天就有消息傳來,說漢章王受左相胡澤所助,終于攻入帝都直取皇城,且一進帝都便鎖定隆山李氏出手,誰都可以放過,唯隆山李氏不能姑息。
李明沁心知滕伯猶與封勁野的舊部有所聯系,亦知滕伯知曉她,明白她余生等的就是坐看朝堂變化,看隆山李氏在這一場奪嫡中的結局。
在京的隆山李氏的結局是滕伯親口告知她的——
她那身為京畿九門大司統的二伯父李惠彥在漢章王攻城時被亂刀砍死。
身為當朝右相的大伯父李獻楠銀鐺入獄,之後被當成殺雞儆猴的靶子在西市遭腰斬酷刑。
至于她爹親,在帝都大亂之際一直在鳳閣,與幾名同僚死死守著盛朝最大的藏書閣,漢章王攻入帝都後倒未為難鳳閣這一批「純文臣」。
李氏女眷們全圈禁在右相府,往後將如何還難說,但金枝玉葉的長房嫡女李寧嫣命運已定,盛琮熙被誅殺在朝堂大殿上,李寧嫣則淪為漢章王的玩物,遭凌辱後最後撞柱而亡。
你我皆是百年大族隆山李氏的女兒,待得那一日到來,別忘咱們李氏女該為家門所做的。
姊姊今日之言,阿沁俱信了,相府、臨安王府與我昭陽王府如今有這口頭之約,待得那一日到來,有違諾言者,人神共憤,天地同誅。
憶及當日與李寧嫣的一段對話,佇立在西關邊界城牆上的李明沁不禁微笑。
「人神共憤,天地同誅……封勁野,我想等的,都等來了。」她再次收攏雙袖,抱緊懷中的白玉骨灰罐,沉靜看著列隊在不遠處正準備攻城的碩紇軍。
城頭上無數士兵奔來跑去地備戰,吆喝聲不絕于耳,形勢無比緊張,根本沒人有空去理會她這個溜上城頭來不怕死的小老百姓。
西關軍一半以上的兵力被挪去馳援北境,今日能不能擋下敵軍攻城實不好說,但即使能擋下,國中內亂未止,邊陲將士們得不到後援,這道邊城防線遲早會被攻破,不在今日,也會是明日、後日……
幾處屯堡的百姓們已隨屯長安排陸續撤往後方安全之地。
李明沁讓兩個婢子收拾好包袱先走,隨大豐屯屯民一塊兒撤退,她笑說尚有一件要事須處理,等辦好了就會追上她們倆。
滕伯望著她懷里的骨灰鑼沉默不語,兩丫鬟卻是不依,直嚷著要跟她一起把事辦妥,讓她不得不端出主子的氣勢下命令,逼得她們倆只得听話照做。
她要辦的事,唯她一人能做,因為這是她造的孽,該是時候償還。
風聲颯颯,揚起她的素衫黑發,她笑笑輕語——
「我把手邊值錢的事物分成兩份嫁妝,給了瑞春和碧穗,她們倆都十七、八歲了,早被大豐屯的兒郎惦記上,我瞧著,兩丫頭也各自有喜歡的人,還真以為我不知情呢。」眸光遠放,指尖在緯身上拿撫,敵軍方陣正在變化,不斷逼近。
「封勁野……」她喚聲悠然,眉目平靜。「這兒是你的舊地、你的家鄉,這兒有你的故人,有你想守護的一切……」彷佛詞窮,突然間頓住,少頃才徐徐一笑。「我來祭旗。」
希望西關軍的戰旗不倒,戰靈不敗。
希望世上真有奇蹟發生,將士們守城退敵,讓百姓免受戰亂蹂蹣,讓那些被她放在心上的人皆有依歸,享平安順遂。
「嘿!小娘子干啥呀——」
听到後頭一名士兵高聲大呼時,李明沁已從陡直高聳的西關城城頭一躍而下。
滋味是痛苦、是殘忍,卻也那樣美好。
希望天地有靈、天地有情,能允她以鮮血為祭,消了此業。
希望……她的碎骨與血肉與他融在一起,散在這一片西關城腳下,化作沃土也好,變成風沙亦行,自此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