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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心頭朱砂痣 第三章 十六少年心

作者︰雷恩那

十二年前——

建榮二十五年,冬。

這是盛朝皇帝自三十歲登大寶以來,第一次面臨西關戰事。

大盛的西關邊城外,隔著一條牧馬河與碩紇國相鄰,牧馬河河面頗寬但水並不深,即使是水源沛然的夏季,牧馬河的水位最高也僅及成人腰際,所以兩國盡管以牧馬河為界,此河卻完全阻擋不了碩紇兵時不時越界擾邊之舉。

但擾邊算不上什麼,大盛的西關軍也非吃素的,對方打過來,這邊就打回去,大大小小的沖突都快成家常便飯,直到這一年秋末冬初,碩紇集結成軍,主力壓境直面西關,卻有一支三百騎的精銳繞道襲擊邊城防守力較弱的北路。

碩紇軍的主力原來是障眼法,那三百騎精銳才是劈開大盛西關防線的狠招。

十六歲的少年郎剛被提拔為百尉長,領著百名西關兵,接了碩紇這一記狠招。

正是英雄出少年,碩紇的三百騎精銳最終被十六歲少年率領的西關軍盡數截殺于邊城北路,繳下戰馬五十三匹、鎧甲兵器超過百件。

軍功確實是實打實的,但免不掉的是傷亡,少年百尉長親自解下十數名戰死弟兄的兵牌並收妥後,轉移陣地去到臨時搭建的傷兵營巡看。

傷兵營搭在北路碉堡後的小廣場邊,收容了五十余名傷患,這些兵丁有少年百尉長帶領的兵,亦有原本就派駐在西關北路的士兵。

北路守將在援兵趕到之前便已不幸戰死,如今這堪比九品芝麻官的小小百尉長成了此北路營堡最高指揮。

一路走來,遇上的小兵、老兵皆恭敬退到一旁,垂首行禮,經過昨晚直至今日清晨與敵軍的那一場廝殺奮戰,少年百尉長的剽悍勇猛足以震懾眾人。

年少又如何?莫欺少年窮啊!

何況在軍中是靠拳頭說話,這個名叫封勁野的少年百尉長無疑是拳頭很硬的那一款人。

「拳頭。」溫雅嗓音中帶著一抹小女兒家獨有的脆甜,宛若夏風吹拂而過的鈴音。

封勁野胸中陡震,垂目定定注視著不知何時來到他面前的小姑娘。

十六歲的他體型較成年人更高大魁梧,面前這十二、三歲模樣的小姑娘卻是嬌嬌小小一只,個頭與他相比堪稱一個天龍一個地虎,他目光平視望著傷兵營中的運作,一時間沒留意她的靠近,直到她突然出聲。

眉心揪起,他覺自己想錯了,她不是地虎,是……是一朵小花兒。

今晨當戰事終結,清點傷亡之際,傷兵營這兒突然來了一小隊人馬。

他們二行人從東邊過來,沿途一邊義診一邊往山野間尋藥,說是在臨近屯堡行醫時听聞西關邊城有難,此番趕來是為醫者之心、盡棉薄之力。

絕對是醫者仁心,但絕非棉薄之力。

須知西關北路的隨軍大夫僅一位,此刻傷兵太多,且多是需要緊急止血的戰傷,忙到這位軍醫老大夫都想伏地大哭。

如今天降神兵般趕來一隊義診人手,眾士兵包含為首的封勁野在內,毫無異議便接受這些民間百姓插手傷兵營事務。

這一行共七人,三女四男,為首的是一位年近耳順的老婦,中等身形,彎彎的眉眼,面上似乎一直掛著淺笑,四名男子年歲介在二十五至三十五歲間,較年輕的兩個應是護衛兼馬夫的身分,當同行其他人忙著救治傷兵時,他倆能幫的忙有限,卻是亦步亦趨守在老婦周邊,听從吩咐。

至于余下的兩男兩女,在封勁野看來很顯然是跟隨老婦習醫的弟子,止血裹傷的手法俐落之至且獨樹一格,即便是年紀最小的女徒兒動作起來亦熟練無比,面對需縫合的傷口也能穩妥處理。

封勁野後腦杓那一道口子便是小姑娘給縫合的。

相較于那些遭敵軍彎刀斬臂斷腿的重傷患者,封勁野這一場血戰拼搏下來所受的外傷根本算不上什麼,最嚴重的傷口也就耳後的一道箭傷,碩紇軍的這一道暗箭將他的頭盔射落,箭簇銳利的邊緣亦重重劃過他的後腦杓,翻出頭皮內的血肉。

「好險軍爺躲過,沒傷著頭骨,僅是皮裂肉翻。」

他盤坐在地讓她縫合時小姑娘言語溫和,觸踫他腦杓的手指很輕很穩,一點也不害怕見血面傷。

他從未見過如她這樣的小姑娘。

嗯……咳咳,他的意思是,自己當然見過很多小姑娘,但沒有誰有她如此雪白的膚色,臉膚白里透紅,清潤健康。

也沒有誰有她那一雙明亮的眼楮,攏著淡淡笑意,閃亮如星。

更沒有誰有她那樣好聞的身香,混著不知名的花香、草香和藥香,女兒家的氣息柔柔軟軟的卻絕非弱不禁風之感。

應該要嬌養于閨中才是,這樣的小姑娘怎會出現在這危險且荒涼的邊城?

他自然未將內心話問出,一時間幾乎出不得聲音。

當小姑娘欲與他閑聊般開口溫語,他僅低低哼了聲,暗暗吞咽唾沫,都不知人家何時已將那道血口處理完畢。

老實說,他完全感覺不到傷口縫合時的疼痛,只覺被她踫觸的那塊頭皮熱烘烘的,整個腦子也跟著發熱。

她長得真好看。

是他見過的小姑娘中……噢,不,是他見過的所有人中,長得最好看的。他不知自己究竟怎麼了,胸中蠢蠢欲動,目光想追隨著她。

但她再如何好看,他也不能放縱著一直盯住她看,那定然會蹴到她,因他生得太魁梧粗擴,眼神也太過凌厲。

還有,也別同她多說話,他的嗓聲如今像公鴨嗄嗄叫般難听得緊,他自身听著都覺刺耳難受,還是別招惹她了,所以一確定縫好並包紮完傷口後他調頭就走,連聲道謝也省掉,頭也不回走開。

他的行徑確實無禮,有些故意為之,多少想斷了內心亂七八糟的雜念。

那些不該有的念頭實在太突然、太不著邊際、太不自量力。

在那小姑娘面前,一向昂首闊步、恣意瀟灑的他竟生出自慚形穢之感。

太在意她的結果就是讓自己難堪了,他好歹是個百尉長,是眾兵丁的頭頭,不能無端端在一個小姑娘面前墜了臉面。

于是頂著一張冷峻面龐轉頭就走,去把該辦的要務理了個遍,並以現有的人手重新布防,然後把能做和該做的都做盡,可以回他自個兒的地方歇息一、兩個時辰,他兩腳卻又不受控地走回傷兵營這兒。

他這是骨子里犯賤嗎?

明明察覺到不對勁兒,明明想著要避開,怎麼臨了還是莫名其妙一頭撞上來?

「拳頭。」小姑娘家堵在他面前,重申的語氣很認真。

「……什麼?」彷佛吞下幾大把砂礫當飯吃似,聲音甫從喉頭刮出,他眉頭陡搏。

小姑娘竟沒被他嚇住,指指他的右手,解釋道︰「軍爺的拳頭也得上藥,比起軍爺腦後的口子雖輕微許多,也得照料好才算圓滿。」

他下意識抬起右手虛握成拳,瞥了眼,手背有擦傷,突出的指節全破了皮,怎麼受傷的記不得了,畢竟真的是很小很小的傷。

他望著滿是傷的拳頭,腦子里想的卻是「軍爺」二字。

她為什麼一直喊他軍爺?

把他喊老了吧?

他瞧起來像「爺」字輩的人嗎?

腦中忽地一凜,有些明白過來——

餃命率兵趕來北路支援,緊接著迎敵開戰,到得現下眾弟兄們包括他在內誰不是蓬頭垢面、滿身塵土?

他粗硬的發絲隨意紮成一大把,發間都不知夾著多少黃沙,臉上血污未洗,而後腦杓有傷之故,小姑娘為他包紮時把棉布一圈圈纏繞在他頭上,險些把他的眼都給裹住,年少面容當真掩了個徹底。

何況十六歲了,他唇上與下顎都冒出點點青髭,放任著不理,也沒空理,這些天便瘋長起來……此時,他外表確實較實際年歲大上許多許多。

他虛握的拳頭突然被捧住,還沒來得及回神,已听小姑娘脆聲道——

「來吧,谷主前輩和大伙兒正在用飯,我還不餓,我替軍爺上藥。」

然後,高大壯碩如小山的他就被小姑娘軟綿綿的小手拉著走了。

他被安置在傷兵營一旁的黃土石階上,待他思緒動起,意識到發生何事,小姑娘已開始清理他那顆傷痕累累的右拳。

他定定瞅著她的發心好一會兒,心跳好像過促了些,為轉移注意力,他抬眼環視碉堡後的這片空地。

遠天的霞光隱去燦爛,臨時搭起的傷兵營這兒在四邊木柱上掛起幾盞油燈,方便時時照看傷者,除此之外,場子的中心更燃起一堆篝火,照明是足夠的,亦能達到取暖效用。

火頭軍抬來粟米粥、烤薯和饅頭正分發給眾人,今日趕來義診的一小行人卻婉拒了軍糧發放,而是自個兒起火爐子煮野菜湯備食,吃得甚是清淡。

隔著一小段距離,為首的那位老婦斂裙端坐在爐火邊的石磚上,手中捧著熱湯靜靜喝著,忽地一抬眼,封勁野見到老人家對他微微露笑,他立時挺背端坐,恭敬地朝對方斂眉垂首以致意。

老人家頷首又笑了笑,捧著碗繼續喝湯。封勁野收回視線,沒多想已低啞問出——

「姑娘稱呼老人家為谷主前輩……你們並非師徒關系?」

小姑娘搖搖頭,小手仍忙碌著。「前輩是清泉谷谷主,懂得的事很多很多,她從未收徒,但谷中住著不少有緣人,全隨著她習技做事。」略頓。「我亦是其中一個。」

他低應了聲,靜過幾息後忽問︰「那……你叫什麼名字?」

「我姓李,木子李,清泉谷里的人都喚我阿沁。」她大方報上姓名,毫不忸怩,抬頭對他一笑。「沁人心脾的那個沁。」

阿沁?所以叫李沁嗎?封勁野暗暗念著她的名字,不禁又問︰「你老家可是在西關這一帶?」

「祖家在隆山,但我出生于帝都,住在帝都。」她不經意答道,眸光略頓,是發現手邊淨布和綁帶已用罄,沉吟兩息,遂從袖底掏出一方白色帕子包裹他的右手,並在那手背上打了一個俐落小結。「好了。大功告成。」

封勁野听到「帝都」二字,心頭微沉,隨即又惱怒自己的胡思亂想。

她是哪里人?家在何處?知道了,他意欲如何?

帝都確實遙遠,若靠近西關邊城,他是想與她有所往來嗎?

她的小手那樣干淨雪女敕,她親手系上的素帕亦這般淨白,凸顯出他的大掌與長指格外粗糙黝黑,凝在指甲里的泥與血格外污穢……他在想些什麼?

他什麼都不要想!

低聲含糊地道了聲謝,他倏地起身,再次頭也不回地走掉。

「哇啊啊啊——」

那一聲女兒家的尖叫響起,驚動歇在林子里的鳥獸。

正騎著駿馬試圖穿過這座陡坡林地的封勁野驀地勒住韁繩,兩耳靜听,立刻辨別出聲音所在。

「駕!」兩腿夾緊馬肚,策著胯下坐騎迅速躍上山頂。

有人滑落山崖了!

翻身下馬,以最快速度撲至崖邊,千鈞一發間扯住那條幾要斷裂的麻繩,繩子這一頭緬在崖頂突出的一方大石上,而垂在崖下的另一頭……

「繩子未盡斷,撐住!我很快……」待看清楚垂吊在崖下的那人,封勁野喉間一窒,頓了頓才又粗聲吼道︰「別急、別亂晃!腳尖踩住突點盡量穩住,我拉你上來!」

麻繩的另一頭綁在阿沁小姑娘的腰身上。

此際的她一張小臉慘白無血色,張口結舌回不了話,嬌小身子正被一寸寸往上方提拉。拉她上去的速度並不快,不但不快還慢騰騰得很。

但,正因為放慢,所以給了她足夠的時間反應,讓她能一腳尖再一腳尖地尋到踏足點,穩住身子隨那股提拉的力量慢慢往上挪動,而不被突起的山石劃傷肌膚。

離那頂端尚有一些距離,一條長臂已探下,抓住她單邊的肩膀一把提上去。一確定小姑娘安然無事了,封勁野立刻撤掌,任她坐在突石邊大口喘息。

清泉谷的人來到西關北路義診已過七日,這些天,西關軍主力分防布局,北路此地亦增派不少兵力,前哨更有消息傳來,碩紇大軍見誘敵落空,突破失敗,已退回牧馬河西岸。

封勁野是見戰事終于緩和,才在今日獨自外出探路。

之前他曾覽過一張畫得甚精細的北路輿圖,圖上標明,離邊陲不遠的不知山上有條天然形成的秘徑。

據百年前戰事記載,曾有漢軍護著邊陲百姓退至不知山,蠻族進逼圍困,眾人以為將戰死山上,最後卻是發現了此條秘徑,不僅百姓得以月兌身,漢軍更借由秘徑優勢沿途布下機關,最終反敗為勝。他策馬上山尋那條秘徑,未料及小姑娘也在山上。

這些天一入夜就能听到琴音,七弦古琴的琴韻時而松沉曠遠、時而悠長如語,竟是出自她指下,盡管他粗鄙不通音律,卻還是覺得那琴聲好听極了,在這邊關荒涼之地、在此艱辛戍守之際,莫名感到一些慰藉。

然,昨晚並未聞她的琴聲,從昨日就不見她的蹤影……莫不是昨兒個就上山野宿?

明明拉開距離不與之接觸,但仍不由自主地留意著她的身影,甚至躲在暗處听她的琴音,偷覷她鼓琴姿態。

對這般莫名其妙的自己,封勁野著實感到懊惱,心中窩著一團無名火似,但此刻望著腿軟跪坐在那兒的小姑娘家,他腦子里亂糟糟,不確定該說些什麼。

「李姑娘你……」

「嗚嗚……嗚哇啊啊——」姑娘看著嬌小,驟然爆出的哭聲卻響徹雲霄。

封勁野虎軀一震,雙目圓瞪如銅鈴。「呃,你、你別哭……別哭啊……」

小姑娘恍若未聞,繼續使勁兒哭,越哭越厲害,小臉漲得通紅。

封勁野再次被嚇到,兩掌擱在胸前毫無意義地輕揮,最後舌忝舌忝唇妥協道︰「好、好,想哭就哭,那、那你盡量哭,哭一哭可能會好些,你哭,沒事的,你好好哭。」

若他沒及時拽住那根快斷了的麻繩,在山崖下沒踩穩的她再多蹭幾腳,繩子必斷,人真會往底下掉,到底是小女兒家,剛經歷生死交關,一開始嚇懵了,等回過神會這般嚎啕大哭也屬正常。

她「很正常」地放聲大哭,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他卻渾身上下「不正常」,搔頭抓耳、喉頭澀然兼之腦頂發麻,實在想不出應對之法。

值得慶幸的是,小姑娘狂掉金豆子的時間僅半刻鐘。

大概是哭著哭著,哭到記起自個兒是被人救上崖頂的,意識到有誰正看著她這般哭相,哭聲終于止住,她雙手分別抓著袖子揉眼楮、擦臉,好一會兒才撤了雙袖,微腫的雙眸揚起。

「阿沁……阿沁好好哭完了……多謝軍爺出手搭救。」哽咽著,她維持跪坐之姿朝他一拜。

還好她還認得出自己。封勁野暗想。

今日的他卸去沉重盔甲,穿著一身粗布便服,頭上仍纏著裹傷布條,頭發依舊亂糟糟,胡髭較他們初見的那日還要再多些、長些,但面龐上的血污已都洗去……他還擔心她一時間認不出人再受驚嚇,需得再費唇舌安撫,萬幸擔心之事並未發生。

「昨日在營堡內就未見到你……」他驀地咬住某些踰矩的字句,改問︰「李姑娘怎會出現在此處?隨你同行的那幾位知道嗎?」

她點點頭,仍克制不住地抽噎,少頃才出聲——

「每回出清泉谷義診,總會沿途采擷當地草藥,不知山這兒長著不少覓幽草,谷主前輩說過,覓幽草是治眼疾的一味好藥,所以昨兒個見傷兵營的大伙兒都穩定下來,能騰出照料的人手,我跟谷主前輩報備了聲,帶點干糧和清水就自個兒上山尋藥草……」

封勁野有些無言地瞥了眼她纏在腰間的斷繩。

像猜出他在想些什麼,她紅著眼、紅著臉,吸吸鼻子又道︰「覓幽草雖不難尋到,但多生長在懸崖山壁上,這般懸著身子攀在岩壁上采藥也、也非頭一遭,只有這一次……僅是這次……事前忘了檢查麻繩狀況,東西用久了,到底也老舊了……」越說越小聲,很不好意思似。

「僅僅一次,便可要了你的小命。」他嚴肅道。

「嗯。」她再次點點頭,心緒明顯平靜許多,還能沖著他淺淺揚唇。「軍爺把我的小命拽住了,沒給閻王爺收了去。往後阿沁會小心再小心,看到麻繩就會想起軍爺的訓誡。」

他是在訓誡她嗎?沒有……吧?

還是帶兵帶慣了,與小姑娘說幾句都像在訓人?

封勁野微愣,胸中卻突突跳,因眼前這張猶留哭痕的小臉蛋……那表情真是靦腆得可愛。

想什麼齷齪骯髒事!

腦海中,他揄起缽大的硬拳頭,往自個兒腦門狠狠捶了一記,當然僅是想像,沒在她面前落實想法。

他忽地起身,那站立姿態如托塔天王一般,盡管清了清喉頭,嗓聲仍粗嗄——

「看到麻繩想起訓誡,如此……甚好。我……我帶姑娘回營。」當真無話可說,他暗中深吸一口氣,轉身去將坐騎拉過來。

見他傾身靠近,她沒有絲毫排拒,而是攀住他探來的一雙健臂,等著他將她扶起、抱上馬背。

她兩腿彷佛還有些發軟,扶著他的前臂試了會兒才站好。

她又朝他露出靦腆表情,眸光瞥向幾步外的一處,溫聲拜托。「可否請軍爺把那一籃子草藥一並帶回營?那是此趟上山的收獲,總得帶回去炮制。」

封勁野循著她的視線側首看去,看到一只竹制播籃隨意擱在地上,籃子里少說也有十余株新鮮藥草,應是她系攀崖采藥之前放下來擱那兒的。

他低應一聲,確定她自個兒能站妥,才舉步去取那只摘籃。

把那個對他而言著實小到不行的播籃勉強摘上虎背,身後的人兒突然呼痛般申吟了聲,他轉回身,就見她雙手抱住月復部彎下腰,整個人搖搖欲墜。

封勁野一個跨步沖回,攔腰將她抱起。

「你哪里受傷?怎不說?」竟一直同他說話,還笑給他看!

她臉色變得較方才還慘白,雪額滲出薄汗,微弱搖頭。「沒有……沒受傷……谷主前輩說過這狀況,她老人家同我說過的,要、要回去……回去找她……」

封勁野二話不說,抱她上馬背,自己亦翻身上馬,長腿一踢,連鞭疾馳,飛也似沖下山往北路營堡趕回。

萬幸路途當真不遠,又是下山的路程,快馬加鞭約兩刻鐘便奔回營堡。

封勁野把「受傷」的阿沁小姑娘帶回來時,引起不小騷動。

他把跑得直噴粗息的駿馬丟給小兵照料,橫抱著小姑娘家直直沖進撥給清泉谷一行人落腳的窯洞土屋院落內。

他急得很,急出滿頭大汗,那位正在院子角落理藥的清泉谷谷主在瞥過幾眼後卻依舊從容得很,而其他人見她老人家一臉從容,遂也繼續忙著手邊事物,跟著一起從從容容。

「她那個……采藥時險些落崖,我拉她起來,她好像沒事,突然又有事,我問她,她說沒事,但顯然有事,後來上馬不久她就痛昏過去,我不知該如何幫她,不知她傷在何處。」

他說得又快又響。

老人家頷首微笑,淡淡道︰「把她抱進屋里,擱炕上。」

封勁野听話照辦,進屋,入里間,將懷里的人兒小心翼翼放在猶留余溫的暖炕上,抓來枕子塞在她腦後。

「你可以出去了。」老人家跟著進來,仍微笑輕語。

真要說,眼下整座北路營堡的老大正是他封勁野這個百尉長,怎麼也輪不到一個普通百姓來支使他、對他下令,但清泉谷谷主說話的語調和神情好似有魔力,他竟半句也不曉得要詢問,人就走到屋外來。

通往里間的厚簾子放落,連屋門亦關起,封勁野心想,老人家應該是在為她治傷,見對方淡定模樣應該有法子對付,真沒他什麼事了。

沉沉吐息,才想用大掌抹一把臉,卻見右掌上沾著半掌的鮮血!

哪來的?

她身上的?

所以她真受傷了?

為何當場不欲他知?

一連串的疑問盤桓腦海,讓他直接定在原處。

屋門在一炷香後重新被打開,谷主老人家跨步出來,見他傻大個兒般杵在門邊,一瞬間像被逗笑,那雙細細彎彎的眼楮閃著光卻難見瞳底。

老人家也瞧見他朝上攤開的那半掌鮮血,灰白柳眉挑得微乎其微,不待他提問,已道︰「阿沁她沒受傷,全須全尾好得很。」

聞言,封勁野自言自語般訥聲道︰「所以她沒流血,這不是她的血……」

「她正流著血,這是她的血。」谷主慢悠悠作答。

大概是不忍見他一臉莫名、徒長個子沒長腦袋,老人家徐徐笑嘆了口氣,好心為他解釋——

「落在你掌上的紅,那是女兒家的初潮,表示小姑娘的身子骨就要長成大姑娘家。」略頓了頓。「老身所說的,軍爺可听懂?」

他不清楚自身怔愣多久,好像腦子里有什麼「啪!」的一響,爍光交錯,終把听進耳里的話有效地連接起來。

半掌的紅……女兒家的初潮……長成大姑娘家……

盯著手掌的雙目陡瞠,他隨即抬頭瞪著面前的老人,後者在淡然從容中能嗅出幾分愉悅,眉彎眼彎,竟還有某種近乎「大功告成」的閑適感。

看明白了他的表情變化,老人家慈祥地拍拍他的肩頭,道︰「為了這一抹紅,老身幾乎用盡畢生所學,如今阿沁滿十三歲了,終是迎來頭一回的小日子,還教你給遇上,要老身說,這位小軍爺你要走大運了,往後絕對是拜相封侯……咦?等等……」

她忽地沉吟,斂眉推敲的姿態,似洞悉了什麼,細紋明顯的眉間淺淺一動又道——

「呵呵,原來不僅拜相封侯,還當上大王。」點點頭。「當大王好啊,當上大王才能成就這一段緣,甚好……甚好……」

甚好什麼?對方都說了什麼?封勁野沒能耐去想,只覺染紅的掌心快要燃出一團火焰。

老人家像是再次轉回屋里又像已舉步離去,他沒留意了,就是死死瞪著那半掌的鮮紅。

緩緩湊近鼻下,那是個下意識的舉動,心之所向,故而為之,因極度好奇而去嗅聞那落紅氣味……

鮮血這樣的玩意兒,在邊關軍營中長大的他老早習慣那股子腥味,但掌上的紅同樣是鮮血,卻是很不一樣的氣味。

甜膩膩的,彷佛花開到極盛,流淌的濃蜜引來一場無與倫比的蝶舞蜂喧……

封勁野,你干什麼?

待回過神,他竟把沾血的掌心抵到唇下,舌尖已探出。

本能驅使行徑,讓他滿腦子空白,如今醒覺過來又滿臉漲紅,一顆心促跳到胸膛發痛,這當真有病,太太太有病!

他惱羞成怒地往懷中一頓亂模,抓出一塊布,用力擦掉半掌鮮紅,把那份黏膩全數擦去,擦得干干淨淨。

到得要丟棄那塊布,目光一垂,才發現那是之前小姑娘家幫他包紮手傷時用的白色帕子,帕子被他隨身帶著幾日,已被他洗淨了、晾干了,也仔細端詳過。

原來帕子的四個角各繡著「日、月、水、心」四小圖樣……也許是某朝或遠古的字體,只是他除了兵書以外,所謂的聖賢書以及詩詞歌賦等等讀得當真很少,懂得也不多,那「日、月、水、心」在他看來就像擬物意象的小圖,不難懂,且很別致。

如今無意間弄髒白帕,他先是懊惱、舍不得,隨即記起落在白帕上頭的恰是她的初潮,一時間當真思潮紛紛,十六歲少年的內心滾滾如洪流。

帕子不能丟,舍不得丟了。

于是心田里落下一顆意欲不明的情種,種子自顧自地發芽茁壯,根深入土,枝葉茂盛,他當下……確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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