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心头朱砂痣 第四章 梦渡今生念
他直到几年后再遇她,才弄明白那方帕子上所绣的“日、月、水、心”图纹是何意思,那是她的名字,明沁。
李明沁。
西关北路一别,以为后会再无期,她是他十六岁西关荒烟、莽莽硝尘中的一抹柔软,以为终将沉于心湖,凝成琥珀般的蜜物,那是他心中的一小块丰饶,每每触及,总要徘徊沉吟。
那一年他刚及弱冠,几回军功加身,已是大盛西关名气响亮的飞将军,更是行军都统大将军麾下十猛将之首。
年关之前,行军都统大将军奉召回帝都述职时把他也带上,他便是在那座繁华喧嚣的都城中与她重逢。
“重逢”是他说的,其实她并未认出他来。
那一日他随着都统大将军作客右相府,不意间见到刚从清泉谷被接回相府过年的二小姐,她那时正撩裙下马车,仅凭一个侧颜匆匆瞥见,他便知晓是她。
小姑娘当真长成大姑娘家了。
沾染她初潮的帕子一直被他私藏着,这独属于他的念想近乎意婬。
然戍边守城、几番战火狼烟,他亦记得她在夜中横琴而鼓的曲音,沉远绵邈,悠然深蕴,陪他度过无数个荒夜、无数次梦醒。
于是胸中滂沛、意欲淋漓,有什么在骨血里叫嚣,执意挣破那无形囚笼。
回首细思,便是再见的那一瞬间,他已下定决心非得到她不可。
此为今生执念,他尽一切法子关注她的种种,知她长年居住在清泉谷,仅年节时候才回帝都,他不惜动用人脉将他的人送进清泉谷,亦嘱咐帝都城中的暗桩多留意右相府内诸事务。
见她的亲事一年年被她自个儿耽搁下来,他内心有说不出的欢喜,但他还得往上爬,爬到一个足能匹配她、获得她的地位。
终于啊终于,他有实权有头衔,他得到一切想要的,包括她。
他傲气冲天、志得意满,以为运筹帷幄、万事皆在他胸壑中,却忽略“情”之一字最难驱使撼动,他可以强取豪夺亦可诡计连连,能借此得到她的人、她的身子,然,讨要不到的是纯然情真。
他死于她手中。
他相信,不管是敌人阵营抑或大盛朝堂上,想他死的人很多,但那些人很难取他性命,毕竟动了他一根寒毛就别想全身而退,若没把握令他一招毙命,必得承受他十倍、百倍的“回馈”。
能轻易杀死他的,这世间想来也就她一个。
虽非她亲自下杀手,他确实是遭她所害失了先机,断送性命。
他封劲野这一生轰轰烈烈,却也微不足道,但不管好的、坏的,这所有的所有,他曾渴望献给一名女子,想把胸膛剖开,让她看见那颗鲜红热烫的心是如何为她热烈跳动。
而今全成笑话一场,都是执念,今生的执念……
然,今生已灭,血肉在熊熊火焰中化成灰烬,魂魄该是虚无飘渺,他竟能仰天大笑,能听到那笑声悲凉无端,能察觉大笑时目中流出两行泪来……惊怒、心寒、愤恨、失意、可笑,种种情绪纷杂迭起,清晰无比,他的神识竟然……未灭吗?
缘何如此?
他一向不信鬼神之说,但如今幽魂一缕,前路茫茫,终局向何方?
盛朝建荣三十七年,夏末秋初,已近古稀之岁的帝王驾崩于承元殿。
东宫太子尚不及登大宝便被盛琮熙带兵圈禁宫中,连同建荣帝之后王皇后、三宫六院的妃嫔以及养在宫中的皇子皇女们,全数遭软禁。
宫中局势诡变之际,整座帝都已被京畿九门大司统掌控在手,城郊二十里外的虎骁大营共三万人马亦被迅速控下,文武百官无不人心惶惶。
倒是帝都百姓们心宽得很,宫变与他们无关,满城戒严就多少忍着些,将来谁当上这大盛朝皇帝都成,有百姓们一口饱饭吃就成,而唯一让人唏嘘叹息的,左不过是昭阳王府那一场巨变。
帝王薨于承元殿当夜,昭阳王府遭围,京畿九门大司统带兵攻入府中,斩杀昭阳王封劲野与其一众亲兵近两百名。
当初随封劲野入帝都的一万西关军就驻紮在城外演武校场,久候昭阳王之令不到,等来的竟是李惠彦以及虎骁营兵马的突袭,一万西关军余众不到两千,最终退往西关边陲而去。
帝都在短短不到五天内,完全落入以临安王盛琮熙为首的势力中,而这当中出力最多最不可或缺的正是盛琮熙的岳家——隆山李氏。
之后盛琮熙废掉自己的太子兄长、戮杀敢提出异议的一干重臣,并挟太后王氏登基为新帝,建年号为“康祯”。
康祯元年始于这一年秋末,某一日清晨,一辆结实朴拙的马车从败落的昭阳王府驶出。
马车内,曾经的昭阳王妃此际一身孝白,除尽钗环的乌发以白巾简单束起,在鬓边别着一朵小白花。
她身边挨着两名哭红眼的婢子。
王妃怀中抱着一个白玉制成的骨灰锣子,两婢子几次想接手帮忙抱着,王妃却不松手,仅垂眸瞅着骨灰无子轻哑呢喃——
“阿沁带王爷回西关,我们这就回去,我跟你一起……再无分离……永远都不分离……”
两名婢子闻言面面相觑,眼泪禁不住又一波狂泻。
昭阳王府中的一双男女主子很明显已都死别,如今阴阳两隔,她们家的女主子虽留世间,却痴痴癫癫不肯认清事实一般,教人如何放心得下!
“王妃……”
“夫人……”
脸上没什么血色的李明沁听到两丫鬟夹带浓浓鼻音的唤声,她抬头一笑,面容平静。
“好瑞春,好碧穗,别哭,没事了……我不会再做傻事,不会再轻易寻死,要活着,好好地活,如此才能弥补我犯的错,你俩莫哭了呀。”
她不提还好,此时一提,两丫鬟“哇啊啊——”地一响,哭得更厉害。
李明沁先是愣住,而后缓缓露笑,逸出唇的长叹无奈亦无声。是她不好,她很明白,是她吓着她们俩。
她投湖自尽了。
身为隆山李氏女,受家族庇荫享荣华富贵,她尽此一生是该为家族荣显而活,但在经历过昭阳王府覆灭的那一夜,二伯父李惠彦挥刀砍向半昏迷状态的自家王爷之时,她被人拦着、架着,眼睁睁目睹一切发生。
她尖叫、哭喊、哀求,但封劲野还是死在她面前。
什么是“心如刀割”、“血肉尽焚”?什么叫“欲哭无泪”、“痛不欲生”,此生她是狠狠尝了个遍。
太过痛苦,悔也悔不尽,于是将自己沉入湖中,窒息的痛苦她甘之如饴,却是让赶来的一双婢子给打捞起,醒来时,清泉谷谷主就在身边。谷主前辈教训得对,她李明沁是连死的资格都没有。
岂有如她这样,犯下大错间接害了那么多条性命,却想一死了之,以爲自身一条小命就能抵销错失,天底下没有这样便宜的事。
老人家的那一席话语调一惯淡然,用词直白却不尖锐,如醍醐灌顶浇淋得她心魂直颤。得活下去。
活着去看清楚这世道变化。
活着去看清楚那些她所谓的亲人们,在欺她、骗她后,他们的结局将是如何。
最重要的是她这个罪人的结局。
她得好好活着,活着去承担所有歉疚和苦痛,那些凌迟她神魂、绞碎她内心的痛,渗进骨血附之不去的,她都需要清清醒醒一遍遍尝过。
今生已孑然一身,于是她散去昭阳王府中劫后余生的奴仆们,离开帝都这伤心地,而欲去之路唯有一条——
她要把封劲野带回西关。
她允诺过的,此后与他落脚西关长相伴,他的人没了,还有一捧骨灰陪着,陪她度余生。
隆冬时节。
从昨儿夜里到今日午前,雪势渐渐收敛,午时冬阳不忘露脸,这一场雪终于见停,灰扑扑的石板屋群变成白皑瞪一片,瑞雪兆丰年。
此地是西关的大丰屯。
屯堡中随处可见黄澄澄的粟米串、红通通的辣椒串,还有细成一把又一把的干草梗子,每家每户的廊下通常摆着三、五张圆筛,筛子里摊着的是一片片压扁的干牛粪,瞧来逛去的,风景合该如此,偏偏这屯堡中常见的风景却有一家不太合群。
这户人家听说是打帝都来的,就一个年轻小妇人带着一名负责赶马的老仆以及两个妙龄丫鬟,在秋收时节来到大丰屯,且大剌剌地住进老滕家那座破旧的三合小院里。
大丰屯的保正兼屯长一听这事儿立刻就不依了。
须知此地距离西关前线边界不过十里路,脚力好些的,跑跑走走半个时辰都能轻易抵达,绝不容许什么来路不明的阿猫阿狗混进来。
以前真有过案例,一名硕纥国的奸细先是混进盛朝的某座大城住上一段时候,跟着假装是盛朝百姓搬迁到边城这儿来,暗中设点以便传递消息。
大丰屯的屯长二话不说上老滕家一探究竟,这才发现,人家是回自个儿老家,那位负责赶马的精瘦老汉正是几年前离家进京的老滕。
至于年轻小妇人的真实身分,整个大丰屯除了屯长以外再无谁知。
屯民们本以为小妇人是老滕家的哪门子亲戚,但总听老滕恭敬地称呼对方“夫人”,才知是人家东家的夫人,忍不住再去探问,屯长为了让屯民们安心,只得解释那位东家夫人刚成了寡妇,想离开原来的伤心地,这才随老仆来到西关边城看看不一样的风光。
一听是寡妇,模样还如此年轻,屯民们尤其是婆婆、婶子和大娘们,真真为那小娘子唏嘘感慨得很,怜爱之情油然而生。
但话说回来,这位李氏小娘子像也不需要她们强大妇女力量的安慰,反倒是一堆屯民们很需要她来诊治疗癒。
“哎哟哟疼、疼啊!小娘子轻点、轻点儿手!咱怕疼啊——”
老滕家刚翻修过的三合小院内,一名微胖黝肤的中年妇人紧抱床柱而坐。
这张床榻就摆在小院明亮的正堂上,床榻瞧着有些不寻常,前头部位挖了个脸洞,让人能趴得直挺挺还能顺利呼吸,四边各立着一根粗柱,让遭“整治”的患者多少有依靠,便如同此刻这位抱柱直抽气的大娘这般。
施手医治之人还没答话,在门边和廊上或坐或倚或蹲的老少屯民们已笑了起来,下一个便轮到自个儿的瘦小老丈不禁开口——
“咱说老周家媳妇,小娘子这一手正骨术已然够轻手,又轻又管用,你这脚踝都肿成大馒头样儿了,怕是不碰都疼。你两天前受了伤若是赶紧来整整,别放不下家里那些活,也不会弄成眼下这般。”
“张老丈说得对。”一名中年黑汉动了动肩颈,继而道:“我这颈子前天落枕落得厉害,连背都发僵,稍稍一扯那是痛到快嗝屁,趴在那儿让小娘子大夫抓着头转来转去,最后还施了针,立时好了大半,所以有病得尽快医治,拖不得,不能拖。”
有人笑道:“以往看个病得赶车到十余里外的青田屯,几个屯堡也就他们那儿有正经医馆,如今倒好,咱们大丰屯也来了一位坐堂大夫,拿手的还不止诊脉开药,连针灸、正骨、外伤缝合都难不倒,这可要轮到咱们被人羡慕了,老周家媳妇啊,疼归疼,你也得庆幸呢。”
老周家媳妇吸吸鼻子,小声嗫嚅。“我这、这不是来了吗?”
确实是个怕疼的。李明沁自觉手仅搁在对方患处,力都未施,患者便抱柱直抖。
她笑着将对方那条伤腿抬到自个儿铺着蓝巾的膝腿上,来个快刀斩乱麻,“啪啪啪——”连续三下正骨兼顺筋,待老周家媳妇反应过来扯开嗓子呼痛,诊疗已结束。
“好了,不痛了。”她对着那眼角挂泪、呼痛呼到一半陡止的中年妇人温婉笑。“等会儿在患处裹上去淤活血的药膏,好好休息一日,切勿久站,明儿个应该就能顺利行走,三日后当能完全复原。”
老周家媳妇下意识转动那扭伤的脚脖子,发现当真不痛了,双臂终于松开那根床柱。
她冲着李明沁连连点头,笑到泪水全挤出眼眶。“好、好,咱知道了,要休息一日,好好休息,不站不站,咱拄着楞子回去就坐着、卧着,要忙活也只靠双手忙活。”
李明沁颔首微笑。
她曾以为这辈子不可能再真心笑。
但来到西关边陲,落脚在一处纯朴无华的屯堡里,日子过得简单清苦,她却从这一份苦中尝出淡淡的甜,那样的甜味来自于内心沉静。
她活着,不仅是单单活着,当初在清泉谷学得的技艺有了发挥机会。
西关边陲缺诊脉看病的大夫,缺专治跌打损伤、正骨理筋的师父,也缺能种植药材、炮制药材的药师,她在清泉谷学得那样杂,没想到一人能抵三人,这时候全派上用场。每每帮助到在地屯民们,见他们欣喜模样,压得她脊梁骨几乎挺不住的那股愧疚彷佛有了减轻的可能,至少,不再时不时感到窒息。
因她一个错误决定害死那么多人,如今寻到一点弥补之法,她尽一切可能去做,两个被她训练成小助手的婢子总叨念着要她歇会儿、再歇会儿,她却是难以歇息的,她要再多做一些,一直一直去做,如此方能赎罪。
此际夜深人静寂,老仆睡了,两婢子也睡了,马睡了,捡回来养的两条大狗也睡了,身为三合小院坐堂大夫的李明沁独独未眠。
她的小厢房紧连着用来帮人看病诊治的厅堂,房中犹留一抹微弱烛火,已然洗漱过的她借着那弱弱的光,将矮几上那几盘新制成并晾干了的药丸分门别类收拾好,这才吹熄了烛火,月兑靴上炕。
寒冬深夜,窗板与厚实的窗帘子全放落,月光渗不进的房中黑漆漆,但她熟知那东西摆在哪儿,手往炕头一探便抚到那个骨灰醰子,白玉温润,她在一室惯暗中温柔抚着。
“嗯……今儿个大丰屯也有趣事发生呢,王爷想听妾身说吗?”虽是玩笑般询问,她也知等不到回覆,略顿了顿便自顾着往底下说,把白日上门求诊的屯民们发生的有趣事,一一道明——
“……今日从早到晚共来了四十二名患者,有些还是从别的屯堡赶来的,另有几位是前来复诊拿药,我都仔细诊治了。”忽地耸肩一笑,像是挺不好意思。“说老实话,我这诊脉正骨的手艺学得其实不精,在清泉谷根本排不上号,说不定连给谷主她老人家提鞋的资格都没有,但来到西关这儿,才发现原来自个儿还算有些用处,没对不起清泉谷……”
她合着双眸,嘴角轻翘。
“在这儿很好,大伙儿待我都好,来治病拿药的有银钱给银钱,没银钱的给个青菜萝卜、粟米果物那也很好,我爱吃……”
她唇角的笑意加深,低声又道:“还有一名患者是好厉害的猎户,我把他突发的眼疾治癒后,他隔三差五就往咱们小院扔野味,那些野雉、野兔都让滕伯一手包揽处理了,若非如此,我和瑞春、碧穗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对了,提到滕伯,他可跟我说了好些你当年在西关的事呢……原来滕伯的独子和孙子都曾是西关军,然父子先后战死,滕伯的孙子跟王爷当年还是同袍,这位滕家大哥在战场上身受重伤,是王爷硬把人从屍山血海中拖出来、带回来,才让亲人得以见最后一面。”
低幽幽的叹息荡在幽暗里,唇嚅着,声音那样轻——
“你宁可要那样的死法吧?御敌护民,抛头颅、洒热血,而非死在夺嫡的阴谋诡计中、死在自己人的刀下……”
自然等不到回应,半张脸埋进软枕里蹭了蹭,把眼角的潮湿蹭掉。
好冷。
她好不容易才摆月兑的寒症来到西关后似有再起之势,而她并非不知调理之法,每天需按谷主前辈曾教授的功法调息养气,也需药膳温补,但她懒了,不想理会。
侧卧炕上,她蜷缩身子,套着厚布棉袜的双足本能地相互摩擦,意识到这个举动,她先是笑了,笑着笑着却渗出哭声,她再次将脸埋进软枕被褥里。
再不会有谁会把她冰凉凉的双足握在粗糙温暖的掌心中摩拿,为她生热。
是她自个儿造的孽,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但她还要活着,活下去直到见到结局。
反覆抚着白玉骨灰罅子,此举令心头渐定,终于略有胭意,她迷迷糊糊睡去、睡去……咦?是谁?
有人模了她的足!
是她睡昏头胡思乱想吗?
但那感觉很真,虽仅仅一瞬间,她真觉双足被握了一下。
“……谁?”疑问缠在唇齿间,软嚅而出,意识从浑沌中勉强挣月兑,她回首看向炕子的另一头,神情不禁定住。
天未亮,尽目的底色仍一片漆黑,她却能瞧见坐在那儿的身影,离她仅一臂之距,那么熟悉的男性身影。
他整身躯体镶着极淡的光点,面庞轮廓亦是。
他侧颜对着她,像不愿看她,微敛的眉目显得清冷,抿起的嘴角似带漠然,即便如此,李明沁却是欢喜的。
她小心翼翼拥被坐起,眼睛根本舍不得眨,轻声道:“终于……王爷肯让阿沁梦一回了。”
她压抑住想哭的心绪,扬起笑,痴痴望着他。
“我知道你一定很气我、恼我、恨我,我确实做错了,不该轻信自家人,不该欺瞒你,你再等等我,我会去寻你的……封劲野,你还愿意等我吗?”
沉静端坐的男人缓缓朝她转过头。
他看向她了,但李明沁还是读不出他的表情变化,冷漠依旧,好似她的任何决定,与他再也无关。
她突如其来感到一阵心慌,禁不住朝他伸手。“封劲野!”指尖才触及到他,整个形体骤然消失,光点尽散。
不见了……
不见了……
是梦?非梦?
分不清了……
李明沁只觉心如刀割一般,记起他命丧刀下的那一瞬。
四周的黑暗霎时变得无边无际却波涛汹涌,沉寂再不是平静,而像白骨沉棺中绽出一朵无言花,花香蚀心销魂,光凭那气味儿能把人怦然鲜红的一颗心生生挖出、生生碾碎。
心中的痛压制不住,她双手按着胸口倒在被褥上,瑟缩着,颤抖着,流着泪,张着嘴,无声呼痛。
边城屯堡虽远离帝都朝堂,各类消息的传递却甚是迅捷,尤其关于战乱之闻,屯民们关心的不仅是西关一处,沿着边界往南向北,一个个屯堡结成一条有力的传递路径,加上南来北往的走商骤队带来消息,虽居边陲,亦能知天下事。
这个冬天还没过完,已有消息传来,汉章王领北境军围攻帝都,打着“勤王救驾”的名号欲迎被软禁宫中的前太子为帝,并声讨夺嫡篡位的康祯帝盛琮熙。
北境汉章王一起兵,各封地的诸侯们蠢蠢欲动,但押宝得押对,就瞧着驻京的虎骁军与北境军这一战鹿死谁手。
帝都大乱,北蛮子选在此时南下,且攻势一波还有一波,已非扰边如此简单,而是有强攻取道的野心。
帝都未拿下,汉章王不愿率军回防,担心若这么一走,前头费的劲儿全打水漂,要便宜了其他诸侯,然,被分走大半兵力的北境军渐渐敌不住北蛮大军接连压境,西关军不得不出兵支援。
屯民们不由得感慨,西关这会儿还能分得出手去援助北境军,说来说去还得感谢当了昭阳王的那位封大将军。
是他在两年多前领着西关军大败硕纥国兵马,不仅斩杀了硕纥大王,还俘虏硕纥国少主,这才让西关一带得以休养生息。
但现下这位战功赫赫的昭阳王不在了,随他入帝都、隶属于他的西关军旧部也听闻遭朝堂上的人下毒手,残军最后是避回西关一带,但为数已不多,而通透知情的边城百姓没有瞧不出的,如今的西关军早非昔比,光论气势较以往就弱上不止一点、两点。
北蛮这一波攻势,北境军联合西关军尽管勉强挡住,但毕竟国不可一日无主。
大盛内乱未见止势,各方人马谁都不服谁,边陲御敌失去后方朝堂的援助,民心不稳,国势如急湍溃堤,即便两年多前才吞下前所未有的败仗的硕纥国,新大王乖了这两年,也想趁着盛朝病、要盛朝的命。
大盛这块香莳薛,试问谁不稀罕?那是任谁都想来蹭点儿甜头啊!
当一向岁月静好的大丰屯也乱起时,李明沁的心很平静。
她想,时候是到了,在春天到访的此际。
前些天就有消息传来,说汉章王受左相胡泽所助,终于攻入帝都直取皇城,且一进帝都便锁定隆山李氏出手,谁都可以放过,唯隆山李氏不能姑息。
李明沁心知滕伯犹与封劲野的旧部有所联系,亦知滕伯知晓她,明白她余生等的就是坐看朝堂变化,看隆山李氏在这一场夺嫡中的结局。
在京的隆山李氏的结局是滕伯亲口告知她的——
她那身为京畿九门大司统的二伯父李惠彦在汉章王攻城时被乱刀砍死。
身为当朝右相的大伯父李献楠银铛入狱,之后被当成杀鸡儆猴的靶子在西市遭腰斩酷刑。
至于她爹亲,在帝都大乱之际一直在凤阁,与几名同僚死死守着盛朝最大的藏书阁,汉章王攻入帝都后倒未为难凤阁这一批“纯文臣”。
李氏女眷们全圈禁在右相府,往后将如何还难说,但金枝玉叶的长房嫡女李宁嫣命运已定,盛琮熙被诛杀在朝堂大殿上,李宁嫣则沦为汉章王的玩物,遭凌辱后最后撞柱而亡。
你我皆是百年大族隆山李氏的女儿,待得那一日到来,别忘咱们李氏女该为家门所做的。
姊姊今日之言,阿沁俱信了,相府、临安王府与我昭阳王府如今有这口头之约,待得那一日到来,有违诺言者,人神共愤,天地同诛。
忆及当日与李宁嫣的一段对话,伫立在西关边界城墙上的李明沁不禁微笑。
“人神共愤,天地同诛……封劲野,我想等的,都等来了。”她再次收拢双袖,抱紧怀中的白玉骨灰罐,沉静看着列队在不远处正准备攻城的硕纥军。
城头上无数士兵奔来跑去地备战,吆喝声不绝于耳,形势无比紧张,根本没人有空去理会她这个溜上城头来不怕死的小老百姓。
西关军一半以上的兵力被挪去驰援北境,今日能不能挡下敌军攻城实不好说,但即使能挡下,国中内乱未止,边陲将士们得不到后援,这道边城防线迟早会被攻破,不在今日,也会是明日、后日……
几处屯堡的百姓们已随屯长安排陆续撤往后方安全之地。
李明沁让两个婢子收拾好包袱先走,随大丰屯屯民一块儿撤退,她笑说尚有一件要事须处理,等办好了就会追上她们俩。
滕伯望着她怀里的骨灰锣沉默不语,两丫鬟却是不依,直嚷着要跟她一起把事办妥,让她不得不端出主子的气势下命令,逼得她们俩只得听话照做。
她要办的事,唯她一人能做,因为这是她造的孽,该是时候偿还。
风声飒飒,扬起她的素衫黑发,她笑笑轻语——
“我把手边值钱的事物分成两份嫁妆,给了瑞春和碧穗,她们俩都十七、八岁了,早被大丰屯的儿郎惦记上,我瞧着,两丫头也各自有喜欢的人,还真以为我不知情呢。”眸光远放,指尖在纬身上拿抚,敌军方阵正在变化,不断逼近。
“封劲野……”她唤声悠然,眉目平静。“这儿是你的旧地、你的家乡,这儿有你的故人,有你想守护的一切……”彷佛词穷,突然间顿住,少顷才徐徐一笑。“我来祭旗。”
希望西关军的战旗不倒,战灵不败。
希望世上真有奇蹟发生,将士们守城退敌,让百姓免受战乱蹂蹒,让那些被她放在心上的人皆有依归,享平安顺遂。
“嘿!小娘子干啥呀——”
听到后头一名士兵高声大呼时,李明沁已从陡直高耸的西关城城头一跃而下。
滋味是痛苦、是残忍,却也那样美好。
希望天地有灵、天地有情,能允她以鲜血为祭,消了此业。
希望……她的碎骨与血肉与他融在一起,散在这一片西关城脚下,化作沃土也好,变成风沙亦行,自此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