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金胭脂虎 第二章 抢占草场来谈判
当陶聿笙来到宁夏,天气已入了秋,瑟瑟的北风吹来,冻得人发抖。
幸好此地与太原气候相仿,他倒没什么不适应。就是相较于太原饮食的五花八门,这里的人多食肉,烹调方式不出汆烫灸烤,制法单调,且多乳制品,连酒都是用女乃发酵而制,风味独特却腥膻,让养尊处优的他吃了点苦头。
他花了一个月四处走访,与胡商周旋,最后成功地与北方最大部落来的胡商签订了牛羊买卖的契约。
因着他来得早、眼光准,可说后来的人只能吃他的残羹剩饭。
双方谈定在明年出春雪融之后,送来第一批牛羊,还附赠三个月的干草。
如此大批的牲畜,陶聿笙自需寻一块地方圈养放牧,方便他的人将部分牛羊宰杀后,加分售到各地,总不可能每头牛羊都从关外走到关内,这样肉都瘦了。
因此这块地方必然不能离宁夏太远,且需要交通便利,运送的速度还得够快,所以大运河的起点洛阳或西安是首选。
他在出发之前,早就看准了离西安仅百里之遥的关山草场,此地曾是古代的皇家草场,水草丰美,地势隐密且幅员辽阔,只是因为北方战乱多年,废弃无人闻问。
如今收复了河套,南北买卖活络了之后,迟早会有人想起这处,不过他倒是不急,毕竟如今也只有他与胡商签订了大笔牲畜的买卖,别人拿那块草场并无用处,所以前往凤翔府的行程仍旧悠哉悠哉的。
凤翔府城有一大湖名为东湖,亭台楼阁、小桥垂柳修筑得精致,即使是在湖水就要上冻的冬季,陶聿笙仍执着他的摺扇,身着白色长衫,高价聘了船夫载他一览东湖萧瑟之美,若是有人得见他舟上英姿,说不得还要惊叹一句形似谪仙。
此外他还登上了凌虚台,感受一下东坡居士“废兴成毁,相寻于无穷”的慨叹,一饱游兴之后,才慢条斯理地前往凤翔府衙门,看是否能买下或是租下关山草场的地界。
比起牛羊的买卖一次就是大笔支出,买或租一座山头的价钱简直不值一提,他并不觉得有多么困难。
守门的衙役见他衣冠楚楚,气度不凡,又听他是来买地的,便恭敬地迎了他入内稍候,不一会儿,县丞亲自前来。
陶聿笙本以为对方知晓自己是想租买关山草场,应该态度更加喜悦才是,想不到他露出了一个古怪的表情。
“阁下可是来自山西陶家?陶家的少爷?”县丞试探道。
“是,在下陶聿笙。官爷知道我会来?”陶聿笙收起了轻慢之心,表情慎重起来。
“如果是的话,我只能告诉陶少爷你来晚了,前些日子,刚有人来与我们衙门承包了关山草场那地界二十年,契约都录入地籍册了。”县丞苦笑起来。“便是那人告诉我们,之后陶少爷你也会来。”
陶聿笙习惯性地一手持扇,敲击另一手的手心,思忖着究竟是谁会需要包下这么一大块草场?而且似乎是冲着他来的?
“既然如此,那人应当有话请官爷转告于我?”陶聿笙沉声问。
果然,县丞拿出了 一封信,递了过去,“那人让我们将此信交给陶少爷。”
只是转交一封信就有几两银的好处,县丞做得爽快俐落。
陶聿笙接过信,取出展开一看,信的内容并不长,但他看毕后表情却是变了几变,最后竟轻笑起来。
我在太原恭候大驾。
就这么简单几个字,落款是朱玉颜,写得龙飞凤舞,既有女人的细致,又有男子的豪情。
“有趣,太有趣了。”陶聿笙收起了信笺,竟是小心翼翼地收进了衣袋里。
朱家还是有立足太原的本钱,一个朱宏晟已是棘手,现在连他的女儿似乎都难缠得很。
他有强烈的预感,这个姑娘只怕会是他难得的对手——他已经忍不住想会会她了。
跑一趟凤翔府,再回太原时已进腊月,朱玉颜穿上了厚袄,就算在马车里,披风也围得紧实。
身为一个在四季如夏的地方成长的现代人,乍然面对古代北方冬日的严寒,打从心里觉得难扛。
她并未即刻回到朱府,而是先暂居于朱家酒楼。
在这几日,她去了 一趟牙行,也见了所有王氏陪嫁店铺及田庄的管事,之后她回府的马车就多了两辆。
坐在马车里,离朱府越近,车里的青竹就益发忧虑起来。
“大姑娘,咱们在外头待了这么久,你不怕老太太责怪吗?”
以前光是大姑娘晏起,主院那里就会大加责备,抄书跪祠堂停膳打手心什么责罚大姑娘都尝过。眼下可是不告而别一走就是数月,上头那些人定然会抓着这错处不放。
“有什么好怕的?”朱玉颜却是毫不在乎,拈着一个油枣子吃,不愧是当地名产,皮薄肉厚,汁多味甜,只个头比现代的小,但味道却是远胜。
青竹苦着脸,并没有被安慰到,“可是大姑娘你从未在外头过夜,这次一去可是数月,没向府里通报,还擅自买回来这么多下人,老太太肯定会重重地罚大姑娘的……”
“你听我说啊青竹。”朱玉颜放下枣子,“你这回也算和我了解过一遍我的产业,长了见识,你觉得姑娘我有钱吗?”
“很有钱!”提到这个,青竹双眸乍然生光。
“那我买的护院,厉害吗?”朱玉颜又比了比后头的马车。
“很厉害!”青竹的小脸顿时有些白,犹记得她和大姑娘去牙人那儿买护院时,那几人徒手打碎石头的场面。
朱玉颜洒然一笑,耸了耸肩,“那不就得了?我有钱有人,又不靠朱家吃,又不靠朱家穿,我买的人一个能打他全府,我怕老太太罚我什么?”
说得好有道理,青竹竟然无法反驳。
“所以我说以前的朱玉颜啊,简直就是个傻瓜!”拿着一手好牌还能打输,让她这个同名同姓的都想去改名了,朱玉颜暗自喟叹。“你放心吧!不管他们要罚我什么,很快就会有人来英雄救美,没什么好怕的。”
青竹不甚明白大姑娘的话,不过自从大姑娘大病痊癒,整个人就像被神仙开了窍,不仅做事果断明快起来,面对府里的施压,也变得不卑不亢,应对手段频出,弄得老太太及大太太那些人一点办法也没有,陡然让她对大姑娘的信心倍增。
马车入了朱府,朱玉颜没先去莲心院,而是命车夫直接驶入海棠院。
她得先去安排自己带回来的下人,否则在自己的地盘,办点事四周全是旁人安插的眼线,束手束脚的令人憋闷。
就这么几刻钟的工夫,海棠院服侍的人全换了一批,这么大的动静自然闹到了莲心院,朱老太太气得就要将人唤来好好发作一番,却被姜氏劝住。
“老太太莫生气,待儿媳直接去海棠院看看,颜儿事情办得不妥,我再直接将人换回来就是,顺道问问她这阵子究竟去了哪里,怎么名声都不要了?”
其实,姜氏自个儿也憋着一股气,现在帮着劝老太太,只不过是另有目的。
时近年末,各个铺子的收益都要上缴,这几年拿着王氏部分嫁妆铺子的利润,姜氏的胃口是越养越大,还想着从朱玉颜身上多哄骗点东西。
再者,年后朱宏晟就要回来了,姜氏若做出一副护着朱玉颜的样子,在朱宏晟面前也能卖个好——一直以来对朱玉颜或打或骂的都是老太太,姜氏始终扮演着和事佬,这等借刀杀人的事她做得多了,做得心安理得。
只是上回朱玉颜一脚踹飞护院的阴影犹在,姜氏这回去海棠院,除了大丫鬟桂枝,还多带了几个力气大的仆妇,浩浩荡荡地前往。
然而气势汹汹地来,没能进海棠院的院子,姜氏就先折了戟。
原本她安排守海棠院的护院被朱玉颜换了,新来的护院死活不让进门,非得让丫鬟先通报大姑娘,姜氏报出她大太太的名头也没用。
这打也打不过,只能在院门口枯等,偏偏通报的人一去就是两刻钟,大冬天的鼻涕都要被冻出来,姜氏从未如此狼狈,气得咬牙切齿,差点就掉了那和善的面具。
幸而此时青竹出来了,终究还是将人请了进去,不过只允许姜氏及桂枝入内。
姜氏手都冻僵了,嘴唇发紫,只想快些入屋,便挥挥手让其他人在外头候着,自己快步入内。
不多时来到花厅,姜氏却发现屋子里炭火充足温暖如春,朱玉颜坐在那儿从容不迫的吃点心。
如果她没看错,那是大街口周记的核桃酪,因着做工麻烦,核桃要先泡水再烘烤,后与剥皮去籽的大红枣一起磨成细浆煮沸,卖得并不便宜,老太太都不常吃,她更不用说了。
心念至此气不打一处来,姜氏深吸了好几口气,忍住怒火,但语气仍是露出了不悦,说道:“颜儿,你这些日子去了哪里?回来也不到莲心院请安,不知道家里人会担心吗?”
“我正饿着,怕一去莲心院又把老太太和大太太的饭端了,这不是想先吃饱再去?”朱玉颜吃下最后一 口核桃酪,用眼神示意青竹端茶来清清口,自个儿慢条斯理地净手——她手头上说得好听,但动作上却一点没给姜氏半点尊重。
“劳家里人挂念,既是如此担心,不知道大太太请了多少人找我?可有上告官府寻人?花了重金悬赏否?”
姜氏语塞,家里闺女丢了,谁会那样大张旗鼓?况且她当时还不怀好意地想,朱玉颜自己离家出走的,如果死在了外头自己刚好接手王氏的嫁妆,朱宏晟可别想怪到她头上来。
朱玉颜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摆摆手,“那不就得了?我可看不出谁担心我了,我刚进门时,那些婢女还认不出我呢!”
“好,你既然说起新来的下人不认识你,那我们便好好谈谈这事。上次你嫌海棠院的护院不好,我才刚换过,你怎么又擅作主张换上不知来历的人胡乱逞凶?他刚刚还拦着我不许进海棠院,难道你没有教他们谁才是这院子的主子?”说到这里,姜氏还是一肚子气。
“大太太,我就是这院子的主子啊!他们认我就好,这里是海棠院,可不是莲心院。”
朱玉颜摇头,口中啧啧有声,不掩嫌弃。“何况我说,大太太你换的人当真不行,刚才我买的新护院只两招就打趴了你换的护院,不知道那人你去哪儿买的,比上次的还不如,显然你又被坑了,这钱花得真不值。”
姜氏双眼圆睁,险些骂出娘来,她指着屋中除青竹外一个个陌生的脸孔。“那其他的下人怎么回事?你也都换了?”
“因为你安排的人我不喜欢。”朱玉颜理直气壮说道。
“就因为你不喜欢”姜氏捣着胸,觉得自己都要气出内伤。
“不喜欢的人不撵走,难道还摆在面前恶心自己?”朱玉颜一脸古怪地看着姜氏,“大太太你跟前的松枝,不也是你喜欢才摆着吗?”
“我跟前这是桂枝!不是,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姜氏简直气昏了,差点被这丫头带偏,连忙又将话题拉回。“我和你说过了,府里最近入不敷出,要节制花费,你一 口气买这么多下人,公中多出这笔花费怎么都说不过去……”
“唔,我不是花公中的钱,我花自己的钱买的。”朱玉颜截断她的话头。
姜氏眉头一皱,“你哪来的钱?”
“我娘留给我那么多东西,我不应该有钱吗?刚好也年底了,我将我娘嫁妆里所和田庄里的管事叫来查帐,把今年的收益全拿回来了,今年就不劳烦大太太了。”朱玉颜笑嘻嘻地,彷佛自己做了什么好事。“喔对,以后也不用麻烦了!”
姜氏这下忍不住火气了,直接怒斥道:“你年纪轻不懂事,本就应该让长辈替你看管财物,怎么可以”
朱玉颜再一次打断姜氏的话,不实指控她可不想听,“我这也是为你着想啊!大太太你想想,如果传出去当嫂子的人管着弟媳的嫁妆,这能听吗?你们大房的脸面不要了?所以我只好辛苦一点收回来自己管,大太太你不用谢我,这是晚辈应该做的。”
“你……你你你……”本属于自己的大饼被整盘端走,姜氏觉得自己心都纠成一团,痛得她脸色狰狞。“大病一场之后,颜儿你似乎越来越不听话了,长辈说一句你能顶两句!好,就算不论你花谁的钱,难道你不觉得一个姑娘家自己外出,一出去就是几个月不见人影有错吗?”
不能讲钱,因为立场不稳,那姜氏便揪着她另一个错处猛打。
“有错啊,我认错。”但坚决不改。
“既然你知道错了,那就得认罚!老太太可是在莲心院等着我的回话……”
“你罚啊,是要克扣我的膳食,还是要打我板子,尽量罚。”朱玉颜认真地看着她,自认表现得很诚恳。
但姜氏却是更气了,呼吸都不顺畅起来。
这死丫头有钱,扣膳食她根本不怕,打她板子也得先打得过她院子里的护卫才行……自己想教训这死丫头竟无从下手。
和这个丫头说话总觉得气闷,几次都被堵得哑口无言,只能自己生着闷气,姜氏觉得再说下去自己内伤都要加重几成。
“老太太的意思是,没收你三个月的月例及用度,同时禁足,不许出海棠院一步!”把一切往朱老太太身上一推,这般严罚后姜氏仍不解气。
“好啊。”朱玉颜答得干脆,就是不知道这禁足令能撑几日呢?她倒希望能长一点,她去凤翔一趟也挺累的,刚好趁机休息一下。
两人互不相让地对视,就在这个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下人的禀报声,打破剑拔瞥张的气氛。
“大太太,大姑娘!陶府送来请帖,说是陶家少爷有事相邀大姑娘商谈。”
听到这话,屋里的青竹眼睛一亮,有些意外又有些钦佩地看向朱玉颜,后者好整以暇地瞄了回去一眼,这不就有人来英雄救美了吗?
“陶家怎会来帖?我看看!”姜氏不敢相信,连忙站直了身子,迳自取过请帖,发现邀请的日子就在下月十五,元宵之夜。
由于朱玉颜是小辈,邀帖让长辈先过目无可厚非,何况这帖子她本也没想瞒着,就任由姜氏先取了。
“怎会约这个时间……”姜氏诧异地直瞄朱玉颜,一个男子单独邀请女子共游元宵灯会可是相当的暧昧,当初放出想将朱玉颜许给陶家的风声时,可没见到陶聿笙有什么反应,怎么现在又……
虽说陶聿笙意图不明,但姜氏考量到朱家正处于风雨飘摇的时刻,陶家只怕稍一用力就能掀了自家的船,不敢断然拒绝陶聿笙的邀约。
她将请帖交给朱玉颜,没好气地道:“那禁足……就到下月元宵吧!”
说完,姜氏黑着脸走了,今日本想来找朱玉颜好好算帐,却是一笔也没算到,还把自己给气饱了,看来这丫头真的不能再留了。
朱玉颜毫不在意姜氏走时脸色有多难看,笑吟吟地迳自打开请帖,看到邀约的时间果然是元宵之夜,不由轻嗤一声,那张绝色脸上的笑容,更多了些深意。
若那男人期待她接到帖子后会浮想联翩、小鹿乱撞的话,当真是想太多了。
“连送张帖子都要耍些心机,这男人果然一点亏都不肯吃啊……”
因着朱宏晟不在,朱玉颜也借口被禁足,未再踏足莲心院,朱家这一个年过得有些冷清,就朱宏祺一家四口与朱老太太围炉守夜。
一整个除夕夜就见朱老太太骂朱宏晟父女多不孝,朱宏祺沉着一张脸,姜氏本还想说点好话,见朱远望与朱远景自顾自的胡吃海塞,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又气得肝疼,连和稀泥都懒了。
朱玉颜倒是在海棠院里也置办了一桌丰盛的宴席,主仆一起自在地享用了年夜饭,还一起守岁,一群新买的丫头教会了她玩叶子牌,屋子里笑声连连,让朱玉颜穿越后的第一个年过得倒是有滋有味。
很快地,时间便来到了元宵节。
太原灯会虽不像京城那般立有惊山巨灯,也不若金陵能在秦淮河摆放万盏水灯,但同样没有宵禁,户户张灯结彩,置身其中倒也是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陶聿笙邀约的时间虽然暧昧,但相约之地却是朱家酒楼,不在彼此的宅第免落人口实,也不约陶家的产业似别有所图,显然他也就是文字上还击,但行事并不逾矩。
朱玉颜很看重这次会面,毕竟是第一次正面交锋,战袍定要好好打点。
她选了 一袭石榴红水波纹的斜襟袄子,内里偷偷掐了腰,搭配凤尾长裙,头上一枝梅花流苏步摇,随着步伐摇曳生姿,再加上她用的是现代的化妆手法,还入境随俗地贴上梅花花钿,一颦一笑可说艳色无边。
饶是青竹每天围绕着她打转,看到盛装的大姑娘也看得呆了。
朱家众人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大摇大摆、气势不凡地上马车,却是无人敢拦——他们既希望朱玉颜被陶聿笙看中,又希望陶聿笙看不上她,心态矛盾扭曲得很。
灯节路上人多,花了比平时多两刻钟的时间,马车才来到了朱家酒楼。
陶聿笙已在门口相候多时,见到朱家马车,便亲自来到车帘外,待车夫摆好车凳,他在车外有礼一揖。
“久候朱大姑娘芳驾,姑娘赴约,在下受宠若惊。”他文绉绉地说道。
在车里的朱玉颜听到这样酸溜溜的一句话,险些笑出来。
嫌她来得太迟就直说,古人就爱拐弯抹角,不过这陶聿笙的声音倒是好听,温柔还带有磁性,若非她大风大浪见多了,光这迷人嗓音就能先让人生出些遐想。
她示意青竹打开车帘,而后自己探头出去,与陶聿笙打了照面,两人都是一愣,空气像是在此刻凝结了瞬间。
陶聿笙没想到那日纤纤玉足的主人,生得如此风姿冶丽,艳而不俗,她只是朝他淡然一笑,这万千灯火就像没了光采,只余她是光亮。
他来之前特地调查过她,得来的结果都说朱玉颜性格怯弱,外貌也不甚惊人,从未白过任何美名,结果却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这等从容自信的女子,岂会埋没住后宅?
他却不知原主确实因为被姜氏与朱老太太刻意嫌弃挑剔,失去自信,钻牛角尖地不敢打扮,性子也畏怯,就算难得出门也是头都不敢抬,所以认识她的人还真不多。
而朱玉颜初见陶聿笙,倒是比他少了些惊讶,毕竟传记里对他的容貌气度多句推崇,她只觉得亲眼见到,此人确实不负书中丰神俊朗的形容词,身姿挺拔,同时又有一种沉着的气度,端得是风度翩翩。真要说容貌,陶聿笙剑眉星目不输现代那些小鲜肉,却比他们多了英气和干练。
他朝着她伸出手,有礼地颔首。
这是要扶她下马车,害羞一点的姑娘在此时可能就脸红了,朱玉颜却是大大方力的将手搭在他的手上,姿态优雅地下了车。
反倒手心碰到柔软滑女敕的陶聿笙心头微微有些荡漾,果然这样的女人才符合他的想像……不,她比他想像的更加令人惊艳,比起她的容貌,她的大方与坦然才是令人耳目一新的关键。
朱玉颜下了车后,不由被街上华灯齐放的流光溢彩吸引,两人没有进入朱家酒楼,反而像已经认识的朋友一般,自在地肩并肩逛起了灯会,青竹及长恭在一旁紧紧跟随,随时注意有没有不长眼的路人冲撞了主子,也避免两人有孤男寡女之嫌。
两人在一个花灯摊位停下,看着她目光一直流连在一盏小巧可爱的兔子灯上,陶聿笙淡淡一笑,上前猜了灯谜,三两下便成功地得到了那盏花灯。
他却没有直接给她,而是一直拿在自己手上。
朱玉颜怎么看那灯就是与他不搭,索性直接朝他伸出手,“我以为这兔子灯是要给我的?”
陶聿笙被她的大言不惭说得都笑了,顺势把灯给了她,一语双关地道:“你倒是什么都敢说。连你爹都不会正面与我杠上,另辟蹊径去寻生路,你却是直接劫了我的草场,怎么从未听闻你有大胆的名声?”
朱玉颜一点也不露怯,反而正视着他,用着不输他的傲气说道:“听闻陶少爷温润如玉,行事有儒商之风,可却在我朱家酒楼危难之际,挖走了供应酒楼的菜肉商贩,也没聴闻陶少爷有狡诈的名声啊?”
“伶牙俐齿不可取。”他看着她,笑得如沐春风。
“装模作样要不得。”她回视他,眼神灿然若星。
陶聿笙不由朗笑起来,“老实说,我虽不敢小看你爹,但我有信心拿下朱家。但现在你出现了……”
“兄台要拿下朱家可能要辛苦点了。”她朝他扬扬眉,接下他的战书。
陶聿笙不禁又笑了,感觉今晚笑的次数许是比去年都多,朱玉颜当真与众不同,勾起他莫大的兴趣,想要了解她更多。
两人于是聊起了牲畜与草场的生意,虽然是唇枪舌剑互不相让,却也渐渐地越聊越多,话题一个接着一个,分明是两个不同时空的人,观念及看法在此时竟无比契合,惺惺相惜。
陶聿笙这次算是被她狠狠咬走了一大口利益,但他却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反而有些意犹未尽,欲罢不能。
就在这个时候,两人忽听青竹惊叫一声,朱玉颜停下了话转头去看,就见到一个乞儿抢走了青竹的荷包,而后拔腿就跑。
青竹没多想便追了上去,那荷包里可是装着她大半财产!
两人在拥挤的人群里追逐,朱玉颜本能的觉得不妥,多走了几步想拉回青竹。
“别追了!”
然而朱玉颜的喊声被四周嘈杂人声淹没,青竹已然跑远,就只是这么一个错眼,再回头想叫人,竟已然与陶聿笙主仆走散了。
无奈之余,朱玉颜只能寻找青竹的背影,隔着一段距离勉强跟上,最后她见青竹追到一处巷口,却是被人捣住了嘴拖进暗巷。
朱玉颜见状牙齿一咬,不假思索也跟着追了进去。
果然,当她一进暗巷,马上巷口就被两名大汉堵住,而青竹被人挟持在巷尾,一个人影穿着学子的长衫,慢悠悠地走向了朱玉颜。
“朱姑娘久违了。”马文安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假装有礼地朝她一揖。
朱玉颜唇角一抿,决定收回方才批评陶聿笙装模作样的话,明明眼前这人才真是装模作样的翘楚,恶心得令人反胃。
“你是谁?”她冷声问,一边把手里的兔子灯先搁在了一旁地上。
“朱姑娘竟不认识我?”马文安摇头晃脑。“也是,上次相遇,姑娘在马车之中,没见过我也是正常。在下马文安,来自……”
“你就是那个马文安?你想干什么?”朱玉颜直接打断了他的自我介绍,在她听来那些都是废话,她没兴趣知道。
“在下对朱姑娘仰慕许久,只可惜姑娘并没给在下机会,那么在下只能唐突一番,盼得佳人青睐。”马文安着迷地看着她娇媚的脸庞,也不想掩饰自己的色心,竟是双手一张就要朝她抱上去。
“大姑娘!”青竹终于挣开捣住她嘴巴的手,尖叫一声。
正四处寻人的陶聿笙,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极为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犹如水滴入海的叫声,他朝着声音快步寻去,入了暗巷就看到马文安意欲轻薄朱玉颜的画面。
他难得失去了冷静,执起摺扇就想亲自教训那畜生,但两个壮汉拦了他的道,让他一时难以靠进。
可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发生了。
朱玉颜不知怎么办到的,身子一矮,顺着马文安扑向她的势头抓住了他一只手臂,然后巧妙的旋身,那马文安被她这么一带,竟是整个人飞起又重重地被摔在地上,没了声息。
青竹忘了尖叫,壮汉们也忘了拦路,连陶聿笙都忘了救人,众人呆愣愣地看着这一幕,简直比看到猪在天上飞还要惊吓。
朱玉颜一只纤纤玉足踩在了马文安的身上,让马文安疼得一抽一抽的,之后又像是不解气似的多踩了几下。
末了还是陶聿笙先回过神来,顺手就以摺扇为武器,将拦在暗巷的两名壮汉制服,而长恭也急忙过去救下了青竹。
朱玉颜踹得高兴了,才一把抽掉马文安的腰带,将他双手连带整个上半身捆绑严严实实,接着抬头才看到陶聿笙、青竹及长恭三个人张口结舌地盯着她,似是被她驾轻就熟的捆人举动震惊了。
她清咳了两声,拍了拍手后又打理了一下因为打架而有些凌乱的外表,扶正了头上的梅花步摇,再弯腰捡起搁在地上的兔子灯,重新面对他们时,优雅庄重,手里的兔了灯连火部没灭,俨然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陶聿笙无言了好一会儿,突然笑了,“实不相瞒,在下调查过朱大姑娘的背景,都说朱大姑娘生性温柔怯懦,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如今一见分明巾帽不让须眉。”
说的都是好听话,但朱玉颜总觉得他在偷偷嫌她粗暴,于是挑眉自信地说道:“那是因为知道我厉害的人,都不在这个世上了。”
她这可是大实话,她是穿越来的,知道她跆拳道黑带五段的人都不在这个时代。
陶聿笙却是笑得更加不可自抑,他实在太欣赏这个女人了,怎么就不让他早点认识她,他的人生定然会更加丰富有趣。
“那真是太好了,在下最爱招惹的就是嚣张的人。”尤其是嚣张的女人,他在心里暗暗加了 一句。
“恰好我最爱招惹的,也是表里不一的男人呢!”她指了指倒在地上的几名壮汉,能打得过这些人,难度比她招倒马文安这个文弱书生要高得多,陶聿笙那把扇子果然不是光拿皆耍帅的,打人自用两相宜,改天定要好好问他哪里买的。
时间不早了,朱玉颜顺势告辞,为了她的名声,陶聿笙机灵地表明马文安等人由他处置,留了长恭在原地料理后续,自己则送她回朱家酒楼,目送她上马车。
突然间,朱玉颜在掀起车帘子时,本能地一个回头与陶聿笙目光接触,四目相对似有火花闪烁,无言地承认了对方与自己势均力敌,是此生劲敌的地位。
从今夜起,他们才真正开始将对方放在心里最该注意的地方。
从元宵灯会回府,莲心院那儿千方百计的向朱玉颜打听整个过程。
虽然当时姜氏也派人远远地跟在后头,但一开始就离得远,什么都没听到,后来因为人多又跟丢了,只得亲自相询。
朱玉颜怎么可能让她探听到一丝半点,直接告了病,姜氏见状自然派人前来嘘寒问暖,朱玉颜趁机要了不少好处,这阵子海棠院的待遇提升许多,伙食也变好了,拖欠了许久的春装也送来了,偏偏姜氏还是什么消息都不知道。
当她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被朱玉颜耍了,还发了好大一回脾气,莲心院被她发作的下人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小辈日渐骑在她头上,姜氏吞不下这口气,正想寻个由头再到海棠院耍个威风时,朱宏晟回来了。
朱玉颜最近告病,好几日都没去莲心院请安,朱宏晟回府的事她自然不知道,而后者在向朱老太太及姜氏问好后,听到女儿病了,便担心地匆匆往海棠院来了。
这个时候,朱玉颜正倚在院子内海棠树下的胡床上,享受着春风拂面,阳光送暧,一边吃着桃花饼,喝着桃花茶,一边拿着一本江南杂记津津有味地看着呢!
“大姑娘,二爷回来了 !”青竹得到了前院来的消息,便连忙来通报了。
朱玉颜正沉迷在书中那杏花烟雨、小桥流水的情境,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二爷是谁,待她终于反应过来,轻轻啊了 一声,手里的饼都还来不及放下,朱宏晟已一脚踏进小院。
映入朱宏晟眼里的,就是自己一向柔弱的闺女,正躺在树下胡床上,一手拿饼,口中还一嚼一嚼的,杏眼瞪得老大地看着他。
说好的重病在床呢?
朱宏晟迟疑了一下没开口。
朱玉颜索性也不想装了,她在这朱府里没几个信任的人,但朱宏晟据她所知,是真心疼爱女儿,所以她打算在他面前就坦荡自然了。
自古以来父亲养娃就是糙的,朱宏晟即便关心朱玉颜,也不可能像母亲一样和女儿促膝谈心、推心置月复,加上原主沉默内向,对父亲一向报喜不报忧,平素见面都说不到两句话,她就赌他对朱玉颜并不是完全了解,一段时间不见发觉女儿性格大变也不会多追究。
朱玉颜由胡床上起身,露出一记灿烂的笑容,“爹回来了?”
女儿难得朝他笑得如此欢喜,朱宏晟受宠若惊,“听说颜儿病了,如今可是大好了?”
“才没病呢!”朱玉颜老实说道,“就是觉得莲心院烦了点,想躲个懒。”
朱宏晟闻言却未斥责,反倒轻轻一叹。“这阵子我不在,辛苦颜儿了!”
他又如何不明白兄嫂对女儿并不上心?
只是他想,府里还得靠他养活,相信大房也不会对朱玉颜太过分,一星半点不周到,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他每次出门前都留了大笔银两给女儿,不足之处女儿大可自己添足,而他每次回府也没有听过女儿抱怨,想来在吃穿用度上没有太苛待。
不过生活上吃饱穿暖,情感上兄嫂确实对女儿相当冷淡,尤其是重男轻女的老太太,只差没在玉颜出生的时候就扔山里了事,还嫌养个女儿家浪费府里食粮,这确实委屈了。
然而朱宏晟不知道,原主被教得凡事逆来顺受,吃不饱穿不暖也不敢吭声,朱宏晟留下来的银两更是不敢花用,还被姜氏借故捜刮走了不少。
要不是换了灵魂,原主说不定还穿着两年前做的春装,袖子裙袜都短了 一截,幸好她习惯穿浅色的,洗到褪色也瞧不太出来,否则也太难看了。
朱玉颜穿越过来倒是替自己找回了些场子,过去那些委屈不是她受的,所以她也没打算抱怨,让朱宏晟愁上加愁,只是看着朱宏晟不加掩饰的怜爱,她心中动容。
“爹才辛苦了,去了这么久才回府,外出的衣服都还没换下就来看我了。”她是真的政动,现代她的亲生父亲可是个大渣男,在外花天酒地挥金如土,和母亲离婚后从来不关心女儿,最后死在了外面,大笔负债还是她解决的,可朱宏晟自己都不好过了,却处处想着女儿,确实是把她摆在心尖尖上了。
她拉着朱宏晟在胡床的另一头坐下,替他倒了杯桃花茶,又让青竹多送些茶点来。
过去的女儿面对自己大多沉默,如今居然说了这么多话,还笑得这般温柔,对自己关懐备至,朱宏晟一颗慈父心都要化了,不由也多说了点。
“爹也没去远,就在府城近郊的一些农村庄子里走动。只不过今年咱们北边见雨少,那些蔬果菜肉的不好收,才会多花了点时间。”
虽他只是简单带过,朱玉颜却听出来这一趟朱宏晟并没有达成目标。
“爹,那收菜肉的事,你不用再担心了,陶家那里和我说好了,他们不会再刻意为难朱家酒楼的食材采购,你大可再去找以前那些商贩,他们这次会同意重新和我们签买卖的契书了。”朱玉颜说道。
朱宏晟闻言却是大惊,“陶家与你说好了?这是为何?你怎么会和陶家有瓜葛?”
朱玉颜早就把理由想好了,便大大方方地说道:“女儿见父亲为酒楼的事在外奔波,心里也不好受,便去问了李掌柜发生什么事。受了父亲这么多年教养的恩惠,女儿也想替父亲做些什么。
“女儿打听到了陶聿笙前往西北边境,再与朝廷去年收复河套开启榷场之事连结起来,女儿便推断他是为了陶家酒楼要去北方榷场买卖牛羊,而牛羊的买卖需要饲养的地方……女儿就提前去劫了他的草场。”
她仔细交代了自己带了海棠院所有的钱,包括朱宏晟留给她的,还有王氏嫁妆里的一部分,如何抢先一步到凤翔府承包了二十年的关山草场,又如何在元宵之夜与陶聿笙讨价还价,不仅狠狠地刮了他一层皮,还要回了朱家酒楼采购的主动权。
朱宏晟听得目瞪口呆,“颜儿,你……你这也太大胆了!”
他像是重新认识了一遍朱玉颜,忍不住又上下将她打量了一回,这才发现女儿的打扮比过去鲜亮了许多,那过人的姿容也如花朵瞬间绽放,连他这做父亲的都觉得耀眼。
竟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女儿改变了这么多?
“虎父无犬女啊!爹你不相信我,也该相信你自己。”朱玉颜得意地一笑,但在父亲而前就显得有些撒娇了。“朱家的女儿,哪里又比陶家的儿子差了?”
她的亲近令朱宏晟十分受用,对女儿身上变化的那丝疑虑也瞬间褪去,只引以为傲,“哈哈哈,你说的是。我朱宏晟的女儿,又哪里输给陶钟的儿子?这件事情,你干得好。”
“父亲过奖了,只要父亲不怪我不吭一声就跑到凤翔府那么远的地方就好。”
这话其实有些试探,古代讲究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果朱宏晟也是这般观念,接下来他必会劝诫或训斥她不能有下次,那她很多对振兴朱家的想法,要实现就有些困难了。
误料,朱宏晟许是没有儿子,对女儿向来希望她坚强大气,巾帼不让须眉。如今她终于能自立了,他高兴还来不及,岂会从中阻拦?
“若我在府里知你要远去凤翔府做此事,那必然是会阻拦的。”他先坦言了自己对她一个女儿家的担忧。“但你不仅一个人完成了,还做得这般好,逼得那陶聿笙须向你妥协……
要知道自他在商场行走,我们朱家就只有挨打的分,就连你爹我应付陶聿笙,也应付得勉强,你能应付他,显然你是有能力的,爹再阻拦岂非扼杀了你的成长?
“我老了,就要认老,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他叹了口气,看着她的眼神有感慨,更有欣慰。“你若对这有兴趣,自可放手去做,爹支持你。”
他没说的是,打从陶聿笙对朱家出手,又有兄嫂那些人拖后腿,他早预料到朱家迟早会倒,也暗中替自家人铺着后路。
可就是没想到女儿还有这种天赋,甫出手就漂亮地反击了陶聿笙,说不定有她插手,朱家还有一丝希望。
朱玉颜喜出望外,朱宏晟对女儿的纵容与期许,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之外,也让她对他又多了几分亲近。
此时青竹送来茶点与一些膳食,朱玉颜便亲自布菜添饭,服侍朱宏晟用餐,朱宏晟哪里享受过女儿这般孝敬,过去父女两人的生疏隔闵如梦一场,不由眼眶都有些红了起来。
席间,父女两人言笑晏晏,海棠院里不时传来笑声,下人们皆放轻了脚步,尽量不去打扰这对父女重逢,青竹也识相地在送完膳后就退开一边,抬头看了看树上含苞待放的花朵,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
真好,冬天过去,这会儿海棠院是真的入了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