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花原来是个宝(下) 第十八章 大伯母求救命
送走钟子静,回程路上,钟凌问:“我想到几件事,有些不明白。”
“你说。”
“为什么你知道钟子芳已经死在山上?知道我死而复生?”昨天情绪太激动,事后回想,这才发觉他的话里有漏洞。
她终于追问,上官肇澧早在心里揣测过千百次,自己该怎么回答她才好,但无论怎么琢磨,都琢磨不出比诚实更好的说词。
“你不是说,钟子芳把她的记忆全给你了,你应该知道的,不是吗?”
“没有,她给的记忆中独独缺漏这段,娘曾经追问过我,问那天我和爹爹在山上碰到什么事,爹是怎么死的?我说不出所以然。”
是因为太害怕,钟子芳刻意遗忘那段?她不知道。
上官肇澧点点头,说道:“我告诉过你,庄党无数次派人刺杀四皇子。”
“对,所以你们一明一暗,互相帮衬。”
“那次肇阳来找我,当时我查到庄道洪盗卖官粮的证据,而他刚刚擒杀了国舅爷庄进成的一名死士,那名死士身上带有燕国太子给庄进成的书信以及大笔银票。”
“燕国太子?那是通敌叛国吗?”
“没那么严重,燕国还算不上咱们天烨皇朝的敌国,但他们国小、地小,容易受邻国欺辱,偏偏国内没有铁矿,生产不了精良武器。”
“这个钱,国舅爷赚了?”
“对。”
“铁矿不都是归属朝廷的吗?他怎么买卖?”
“很简单,户部、兵部里多得是他的人,每回朝廷铸造兵器送往各个军营时,五千把弓大笔一挥便变成三千把,一万柄枪剩下六千,多余的便以丝绸茶业的名目送往燕国牟利。”
“经年累月的,那可是一大笔惊人的银子。”古人贪污的能耐不输现代人,难怪俗语说,做官不贪衰三代。
为什么要忍受十年寒窗?求的就是个贪污条件!
“还是无本生意。”上官肇澧笑着补上一句。
“连朝廷的东西都敢盗卖,国库通家库,国舅爷把朝廷当成他们家开的?比起来,盗卖官粮的庄道洪还真不算什么。”钟凌叹为观止。
“没错,庄进成食髓知味,在全国各地派人探勘挖掘,看看能不能挖出铜铁金银。”
“所以呢?挖到了吗?”
“挖到了,这是后话。当时肇阳擒杀庄进成的死士,搜走他身上的书信,却没料到庄进成为人小心,送信人后头还会派十数人暗中保护。书信的内容让他惊诧不已,他顺路往秀水村来,想与我商议此事,没想到保护死士的那几人一路集结同党,追杀过来,他们在山林中找到我和肇阳。
“当时,我身边只有阿六,肇阳身边只有清风,以四对数十人,我们屈居下风,若不是对方不敢把动静闹得太大,引来地方官的注意,恐怕那次我们凶多吉少。”
肇阳之所以急着寻他商讨主意,是因为皇帝心思缜密,若由肇阳亲自将线索交上去,怕会造成皇帝不好的印象,认定是肇阳想将太子拉下台,暗地动的手脚。
因此这些年来,庄党的恶行恶状,他们都必须迂回谋算,让不同的人、藉由各种不同的状况闹到皇帝跟前,一是不教自己成为庄党的目中钉,一是不让帝心起疑。
“后来呢?”
“我们且战且退,退到山坳处,遇见钟明和钟子芳父女,钟明是认得我的,他很热心,将我们四人藏身在一个隐密的洞穴中,若是无人带领,很难被发现。我们藏好后,他承诺进城找周大人来救我们。
“但是他们离开不久,便遇见庄进成的人。钟明性格沉稳,几句话哄得敌人相信,一路行来他并未见到任何人,但是钟子芳心虚,几句话就被哄出真相,虽然她及时住嘴,没透露我们藏身的地方,但对手哪里肯就此放过。”
“然后呢?”
“他们想哄钟子芳领人找到我们,钟明企图阻止,对方不耐烦,一剑穿胸,当场杀死钟明,钟子芳见状吓疯了,她扑在钟明身上放声大哭,任对方再怎样威言恐吓,她只是一个劲儿的哭,什么话都听不进去。
“他们吓她、抓住她,强逼她带路,突地她发起狠,狠狠咬上抓住自己的那只手,对方吃痛将她推开,不料,她没站稳,一路从山腰处往下滚,撞到大树树根方才停止。”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叹口气,钟家父女与那些人对峙的地方离他们的藏身处虽不远,仍能见到身影和隐约的说话声,但对方的动作太快,杀了钟明后他一度想冲出去救钟子芳,可肇阳拦着他,低低提醒,就算他们现身,那小丫头最终还是活不了。
“她死了,无人可以逼供,他们把附近都搜遍也找不到我们,只好往后山一路寻去。敌人离开后,我们确定钟明和钟子芳已经没了气息才离开的。”
钟凌明白了,钟子芳是因为罪恶感,认定是自己害死父亲,才刻意遗忘那段经历,也是因着那番遭遇,以至于潜意识里她对肇澧避之唯恐不及,宁死也不愿与他结亲?
上辈子钟子芳捡回一条命,却还是在二十岁那年香消玉殒,这一世换成了自己的灵魂,她一定要改变结局。
“为什么不帮他们收尸?”钟凌问。
“我不想让对方猜到,我和秀水村的村民有关系,生怕日后村民不得安宁。你无法想象,庄进成的手段有多残忍,他曾经道听涂说,说紫河车能让男人重振雄风、延年益寿,居然在一夜之间杀死一个村里的五个孕妇,剖月复好得胞衣。事发当地的里正、县官不忍百姓受苦,想往上举报此事,庄进成闻讯竟一把大火将整个村子三十七户人家连同县官全数烧死。”
一阵阵鸡皮疙瘩浮上来,钟凌可以想象,他们可以轻而易举杀害一对父女,若是能逼迫上官肇澧出面,杀戮一村子的百姓又算得了什么事?
“他把人命当蝼蚁看待?”
“庄进成的父亲庄德文是二皇帝,你说他是什么?二太子!”
上官肇澧嘴边露出一丝冷笑。连一个小小的吕氏,一只他手下养的狗,都敢祸害寿王府,他有什么不敢的?寿王不是普通百姓,他可是皇帝的好兄弟呐。
这会儿钟凌彻底明白了,所以他为她爹爹的丧事伸出援手,他听闻她娘的死讯急赶而来,他为阿静的课业尽心,他处处帮助自己,他给的温暖,为的是……报恩?抱歉?
这样解释很合理,可是合理的推测,却推测得她心情低落。
摇摇头,她撇开低落,她明白自己之所以低落,是因为要求太多。
她要求友谊纯粹,要求他对自己的好没有背后原因,可这天底下哪有平白无故的好,他已经是个大好人了,愿意为自己的罪恶感默默付出,她还能要求什么?
苦苦一笑,她问:“不是说要回京的吗?”
“考虑再三后,我决定直接到港县和肇阳碰面。”她这是不想看见他?
他的想象力让自己心情郁郁,只不过掩饰得很好。
“港县?你们到那里做什么?”
港县是刘爷爷的家乡,那时他们住的那座山林被皇后的娘家人占据,当地官府不但没有为百姓伸冤,反倒助纣为虐,迫得刘爷爷不得不带着病重的媳妇和阿志离开老家。
“讲到这个,我们欠你一句谢谢。”
“怎么说?”
“当今圣上喜欢微服出巡,那回到淮县本是经过,却没想到在半路上遇见你和刘爷爷,你们的对话引起他的重视,皇上暗地派人到那座山里探查消息,一探二探,探得庄家在那里开采铁矿、制造兵器,还蓄养了三万士兵。”
这件事让皇帝下定决心将庄党全数铲除。
皇帝可以忍受庄家贪财、贪权、贪势,终究当年若无庄家的全力扶持,他不但无法平安长大,更甭想登基为帝,因此不管多少刺扎在心头,只要不动摇国本,皇帝都给予庄家极大的包容。
皇帝甚至向朝臣百官透露过,只想削去党羽、保住庄家,可蓄养兵马之事一经查出,就不再是小事,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蓄养兵马?除了谋朝篡位,还有其他可能?这可不就是动摇国本了?
上官肇澧和上官肇阳早探得此事,只是还没找到适合的法子透露给皇帝知道,此事牵连甚广,倘若处理不好,怕会连自己都搭进去。
谁知天上掉下大好事,皇上会在出游途中遇见钟凌和刘星堂,更没想到一老一小口无遮拦地谈论此事,一个巧字,钟凌成为上官肇阳嘴里的福星。
“那座山中真有铁矿?”钟凌吐舌头,她果真是神机妙算刘伯温吗?居然随便蒙几句也让她给猜中。
“对,那座山里只住着十来家猎户,山地取得并不难。”
他们认为,庄家开采铁矿不见得是要谋朝篡位,顶多是庄皇后的两手准备,毕竟朝上有庄德文把持、后宫有庄皇后坐镇,太子虽庸碌,却也在位多年,庄家的地位稳若泰山,没道理谋反。
庄家许是想把兵器买卖的生意做大,至于招募的那些士兵,是为着开采、制造、运送,想必那座山的铁矿蕴藏量相当丰富。
但他们不能让皇帝往银钱那方面想,只能收买皇帝的身边人,要他们将庄家欲谋朝篡位的念头深植皇帝心中。
既是谋朝篡位,事情就大了,除动用武力之外,无法将其根除。
然而庄德文位居高位,一旦知道皇帝想动用军队围攻港县,自然晓得事迹败露,要不是想尽办法动之以情,说服皇帝庄家无乱臣贼子之心,就是干脆闹大,直接造反,庄家党羽众多,数年来他们的势力盘根错节,早已盘据朝堂各个角落,真要动用军事,皇帝不见得稳赢。
几经盘算,皇帝决定混淆视听,下令让四皇子上官肇阳领军前往西方练兵。
西边的鲁国有大将军鲁鑫,他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这几年鲁国周边几个小国被他们打得无招架之力,隐隐有往天烨皇朝进击的趋势。
眼下朝堂无人能应战,最后派了上官肇阳派出马,只不过他尚未领过军,因此皇帝予以一万兵马,让他演练。
得知圣意,庄德文、庄进成父子自然乐意附和,多年来他们几次对上官肇阳动手,却一回回让他平安躲过,也不知道是他运气好得天庇佑,或者他是个难缠的精明人物。
鲁国大将鲁鑫并非简单人物,面对即将爆发的战事,朝堂根本无人可以出战,上官肇阳肯挺身而出是再好不过的,若他能战死沙场,更是大好消息,少了个可以威胁太子之位的人。
“是啊又不难,一户给一点钱就能解决的事,为什么要强取豪夺,泯灭人性?”听刘爷爷说,有猎户死守家园,被庄家的人拦腰砍死。
“如果用买卖交易,容易把事情传开、闹大。”上官肇澧解释道。
“你的说法有问题,我怎么想都觉得庄家占地为王才更会引起骚动。”
“你想想,谁没事会拿白花花的银子去交换一片山地?又不能犁平了种田,没有收益的事谁愿意做?再说猎户本就是占山落户,没有房契、地契,且他们世代居住在那里,若是给的银子少了,必定不肯搬,要是给得多,谁不猜疑那座山里有什么好物,否则干么砸大把银子买下?
“天底下的聪明人多了去,一猜二猜难保不会猜不出几分道理,不如用权势逼人,一句温泉眼就把事情给遮掩过去,反正占地为主这种事权贵们做得多了。”
上官肇澧一篇话将钟凌给收服,错误的事在他嘴里翻了盘,这天底下哪里来的公平正义?
“你这次奉皇命要夺回那座铁矿山?”
“对,原本我和肇阳在京城会师,领军前往港县,后来我想,不如直接到港县与他们碰面,便不必来回奔波。”
他不提钟凌作恶梦的事,不说自己为她而心软,反说了自己不愿奔波,是因为……因为她有徐伍辉,更因为那个未知的预言,前辈子的自己确实是死了,不是吗?
他还是想娶她,但动机已经不一样。
过去他想在死后,把自己的身家留给她,保她不受别人迫害,现在想娶,是因为喜欢她、爱她,既是喜欢就没道理让她受伤的对不?如果他的死亡是无法避免的结局,他怎么舍她为自己守寡一辈子。
钟凌心里想的和他不同,她缓缓摇头,拧紧的眉头间添上忧郁。
“怎么了?”他问。
叹口气,她道:“他们有主场优势,又有精良武器,你们有多少人?”
“一万人。”他回答,即便不理解何谓主场优势。
“一万对三万,又是在别人的地界上,岂不是白白送死?不行,这场仗不能明着打,只能暗着打。”她扣着两手顶在颔下,细细推敲。
她后面两句话,让上官肇澧扬起眉心。
她真是个聪慧丫头,没错,他们就是打算暗着打,前头领着操演大旗,经过港县便化整为零,一万军队分成数百股,从各地往山下集结后,再将庄进成一举成擒。
“你们想要山上那些铸造好的武器吗?”钟凌又问。
他不知道她的思绪怎么会跳到这里,这种事有什么好讨论,如果打赢,那些武器自然归朝廷,如果打输,啥也不必谈。
不过,他回答,“要。”
“如果你们想要,自然不能一把火把山给烧掉,如果你们不要,法子就简单得多。”
她郑重的态度,让他觉得好笑,好像她真懂得战争似的。“你们那里,每个人也都学习战事吗?”
“除非念军校,没事谁会学习战事,何况我们那边的战争没这么麻烦,两颗原子弹就能让敌军俯首称臣。不过我看过不少小说,我胡乱说说,你就胡乱听听,若可以派得上用场就好,如果不行就当听了一场说书,好不?”
这话充分发挥她的痞子精神,意思是:我有才,不过呢这才用不用得上,您自个儿斟酌着办,本姑娘不承担责任的。
她说得精彩,他听得乐,弯起眉笑着回答,“行,我就当听说书,你说吧,我洗耳恭德。
“打仗的目的只有一个——赢,至于过程没那么重要,如果可以攻心,不一定非得歼人性命。眼下朝廷是个怎样的状况,人人心里有数,虽称不上百年难得一见的盛世皇朝,却也是个太平时代,所以傻瓜才会想要造反,又不是吃不饱穿不暖,不造反就活不下去。
“因此庄进成招募的三万士兵,大约都是图一份薪饷,混个好吃穿的平头百姓,挑不出几个胸怀大志、想当乱世枭雄的人物。既然如此,向心力约莫就不高。”她沉吟须臾,脸上浮起一抹笑,问道:“有没有可能围山?”
“围山?山上有没有存粮不好说,但那里的山产丰富,有树有林有动物,光吃那些野味也能撑上一段日子。”他们必须速战速决,因为接下来还有更大的一场战争在等待他们。
“围山的重点不是将他们困在里面,而是要他们与外面断了讯息。你想想,如果他们误以为庄党已经被朝廷给铲除了呢?如果他们相信自己依附的势力已经荡然无存,是否还会誓死效命?”
上官肇澧闻言觉得有趣,问道:“如果是你,你怎么做?”
“埋内奸、传递假消息,但庄进成肯定不会轻易相信,自己的父亲在朝堂上那么稳,皇帝不可能也不敢对庄家动手,因此听到谣言,定会派亲信下山返京,确定消息是否属实。
“围山要抓的就是这些人,抓住他们,在他们面前演戏,最后再不小心被他们潜逃回营,藉由他们的嘴巴去散布谣言——『皇帝派大军埋伏,企图将庄党最后势力一网成擒。』想想,多可怕啊!好端端的,自己就变成『最后』势力,逃都来不及了,谁还有心打仗?”
他大笑,如果钟凌的世界里人人都这么聪明,多穿越几个过来,恐怕就能改朝换代了。
这件事他们早就在做,在庄进成招募新兵的时候,肇阳便已经往里面埋进数百人,那些人负责的就是钟凌嘴里的任务——散布谣言。
“众口铄金,只要庄进成心生动摇、潜逃下山,不管是抓他威胁庄德文,还是杀鸡儆猴,群龙无首的情况下逃离的人只会更多不会少,那么那座山就不难攻破。
“但是不管怎样,终是要短兵相接,打起丛林战你们不需要战马、长剑,需要的是更多的匕首、蛇药、吹箭、陷阱,你们要将敌暗我明的局势扭转过来,方能以少胜多。”
“吹箭?那是什么?”
钟凌连忙比手画脚地详细解说,“用一条细竹管,前端放进淬毒的短箭,趁其不备,朝敌人吹去,中箭同时也中毒……”
“敌人怎么能让你近身却没发现?”
“伪装喽,身着绿色、褐色……与森林颜色相近的衣服,上面插点绿叶、树枝,伪装成树,当他们靠近到敌人能发现时,已经被毒箭所伤,何况以吹箭取人命的动作很小,更不易被发现。你们这里有能够吸引蛇虫的药粉吗?”
“有!”
“太好了,有了内奸,在战事开打前,将蛇药洒于士兵住处,不管有没有真的引了蛇来被蛇咬,对军心都是一大打击,再传出一点『真龙天子自有上苍庇佑』之类的鬼话,弄点神迹,对方若还打得下去就真的有鬼了。”
“神迹?”
“比方用几面镜子,放在不同的角度,把山下的人像给投射到山上去,再放一点狼烟,模模糊糊的,虽然杀不了人,吓人倒是挺好用。”看着上官肇澧越睁越大的眼睛,钟凌笑着挥挥手,满脸痞笑道:“不要太佩服我。”
他摇头,不是佩服,是觉得有趣,她的想法虽然稍嫌幼稚,但一个没经历过战事的女子能想到这么多,不容易了。
他不介意给她一点信心,于是揉揉她的头发,说:“你说得很好。”
“开玩笑,穿越女呢!只有赢的分儿,没有输的理。”可像她这样,不当王、不成后、不进权贵后院勾心斗角,还能混到这么衰的烂咖,大概也不多见。
“你打算停留多久?”
“三天吧,你什么时候进京?”
“尽快,和四哥哥谈过后,我就带着小春、小夏进京。”
“带她们?不带你堂哥?”上官肇澧以为她不过有做甜食的好手艺,生意这块还得仰仗钟子文。
“四哥哥能够独当一面,我想让他留在这里坐镇,如果我在京里搞砸了,至少根还在,随时可以从头……”
话没说完,唐轩已经到了,一阵吵嚷声从车外传来,夹杂着妇人的哭声。
钟凌皱眉,拉开车帘,她从车窗往外一看。
铺子前有一堆人围着,发生什么事了?她急忙跳下马车。
车帘子方掀起,上官肇澧便一把握住她的手,她回头,看见他冲着她笑,温和低醇的嗓音从大胡子后头传出来——
“没事的,有我!”
看见他弯弯的双眉,明明没多了不起的话,可自己的整个心情竟因为他一句,顿时心定、从容。
是啊,还能有多严重的事?她答,“我知道。”
进入唐轩,闹得正凶的张氏发现钟凌,她顿时排开众人,快步抢奔过来,二话不说,拉住她的手臂,哭天抢地起来,围观的客人见状指指点点,悄声说着话,看戏似的。
小春、小夏已经领着众人挡在门口,却挡不住大家的好奇心,店铺不大,竟也挤进一、二十人。
“大伯母,怎么了?”
钟凌举目望向钟子文,他垂肩垮背,一颗头都快往地板栽进去,一脸的无可奈何,羞愧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张氏不管儿子的态度,紧抓住钟凌像是抓到救命浮木似的,力量之大,疼得她龇牙咧嘴的。
上官肇澧见状不满意了,两道浓眉横飞,一把架开张氏的手,把钟凌护在自己身后。
“有话好好说。”
他的声音带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威严,撒泼的张氏倏地停下哭声,粗粗的袖口一抹,抹掉满脸泪痕。
她隔着上官肇澧,对钟凌说:“阿芳,求求你救大伯母一命,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大伯母这是走投无路了,不然绝对不会厚着脸皮找到这里。”
“娘,你别这个样儿,铺子里有客人,你再闹,今天生意都甭做了。”
钟子文心急火燎的冲上前,拽住张氏就要往外走,可张氏是个农妇,粗重活儿做得多了,很有一把力气,他哪能一下子把人给拉走。
张氏见自己的儿子见死不救,收住的哭声再度响起。
“你从小到大我把你拉拔长大,你竟然这样对你老娘,早知道你这么不孝,当年一生下就该把你掐死,免得我浪费那么多米粮……”她嘴巴说着,手也没歇下,啪啪啪地几个清脆巴掌往儿子脸上、身上不断招呼。
老娘教训儿子天经地义,儿子可不能还手,否则光口水都能把钟子文给淹死,可她越闹越不像话,围观的人声音越发大了起来。
钟凌看不下去,急急分开张氏母子,说道:“大伯母你先别急,我们到后面好好说话去,这里让四哥哥做生意。”
“我不想好好说吗?我也是要脸子的啊,要不是儿子不孝……”
眼看张氏又要唱大戏,钟凌连忙丢给钟子文一个眼色,和小春、小夏连拖带拉地把张氏拽到后头厅堂里。
他们离开,眼见没好戏看了,围观的人纷纷散去,钟子文这才抹了眼角湿气,硬着头皮继续吆喝生意。
来到厅堂,小春、小夏乖觉地退出去,张氏豁出去老脸皮,不管上官肇澧是不是在场,当着钟凌的面就要跪下——
见状,钟凌连忙拦住她,“大伯母,你别这样,先坐下来,有事好好讲。”
她不知道张氏今儿个吃错什么药,平日里那么要强的一个人,竟连面子都不要,当众哭闹,这事要是传回秀水村,她都甭出门了。
张氏没坐,倒是上官肇澧像个没事人似的坐下来,替自己斟茶。他不满意张氏的态度,摆出那副大阵仗,那哪是求人帮忙,根本就是吃定钟凌。
钟家大房、二房都不是省油的灯,旁的时候就算了,今儿个他在,谁能让钟凌吃亏?
钟凌压着张氏坐下,再问一句,“大伯母,你说吧,什么事让你急成这样?”
她不问,张氏也要说,这事儿紧急,她的都快被火烧了。一把拉起侄女的手,张氏急道:“阿芳,你知道李大户和王氏那档子肮脏事的,当初二房怕银子被钟理赌光,托大房把银子存着,你大伯心善,宁可被钟理埋怨,也要替二房出头,大伯母心里不也这样想,都是亲戚嘛,再难都得帮衬……你记得的吧,那时我拿出两百多两,跑断了腿、说破了嘴,到处拜托人家,帮他们又买地、又盖屋,还把吃食全给备上……”
眼看她要长篇大论讲述自己对二房的恩德,钟凌赶紧岔开话,“大伯母,这件事阿芳知道,不是说好等两位堂姐成亲,各给她们一百五十两当嫁妆,再将剩余的四百多两交给未来的五堂嫂吗?”
“可不就是这样,只是我盘算着,钱存在箱底,不如拿出去生点银子,就拿二百五十两去买地,本想转手卖给周大人,赚点蝇头小利,可你里正舅舅为了田地的事儿,连里正都丢了,我哪敢赚啊?到最后只能照原价转给周大人,白忙一场。
“尽管如此,子兰才定下亲事,我立刻把一百五十两给二房送过去,半天工夫也没耽误,我这人别的好处没有,说到的话是一定要做到的。没想到钟理才死,王氏就急急忙忙上门讨钱,嗓门扯得比铜锣声还响,叫叫嚷嚷的,左右邻居还以为我黑心肝,贪了二房的银子……”
张氏比手画脚的,再加上声音表情,比唱戏还精彩,要不是时间紧迫,钟凌倒不急着叫她闭嘴。
可惜她忙得很,于是第二次截下张氏的话。“当初大伯父留下那笔银子,防的就是二伯父,如今二伯父不在,二伯母把银子拿回去也没错。”
听见钟凌的话,张氏瞬间愁了脸,凌人的气势也弱了下来,呐呐说道:“我也知道没错,可我把剩下的五百两拿去放利钱了,钱在别人那里,也不是说抽就可以抽回来的,总得给点时间,可王氏铁了心,非要立刻看到银子,我都已经把剩下的一百两给她了,她还坚持把剩下的全讨要回去,这不是为难人吗?”
“这是突发状况,好好去同放利钱的人讲,难道要不回来吗?了不起咱们不要利钱。”
白赚好几个月的利息,对方没有道理不允吧?
“这话……我也说过了,可……可……”
张氏一句话卡上老半天,钟凌等不及地问:“那人不还钱吗?”
“当初说好那笔银子是送到京城借给贵人的,可那贵人眼下拿不出钱还,我再催再讨,中间人也没办法,只叫我再等一等。”
“既是贵人,哪看得上咱们小老百姓这点钱,大伯母不会是被人骗了吧?”
“不会、不会,阿芳信我,借银子的是魏老头的儿子魏康生,他可是太子的老师,有太子背书,怎么可能骗人?”
“大伯母确定是魏康生,不是旁人扯着他的名号,四处招摇撞骗?”
“再确定不过,不会弄错的。”
“那现在怎么办?”
“王氏警告我,要是今日再不把五百两银子还给她,就要进城告官,告大房侵占二房的财产,这件事要是让你大伯父知道还得了,闹个不好说不定会把我赶回娘家。
“阿芳,你得救救大伯母,大伯母向来对三房好,我也不是个胡乱花钱的,要不是迫不得已怎会拉下面子向你伸手?”说到后来,她整个身子都软了下来,几乎坐不住椅子了。
钟凌忖度,这件事不能坐视不理,万一大房闹得家宅不安,四哥哥哪有心情做生意,眼下自己就要进京,这铺子得仰仗四哥哥,她犹豫半晌后,问:“我知道了,大伯母那里还欠多少?”
听见钟凌这样说,张氏忍不住笑出一朵花儿来,完全看不见方才的悲极仇深。心里暗想,阿芳的意思是……要多少、给多少?
“阿芳能拿出多少?”张氏满面贪婪,误以为自己掉进钱窟窿,要多少便能搬多少。
钟凌霍地明白自己说错话,一块红烧肉引出张氏肚子里的大馋虫,她肯定认为自己肉女敕汁多味鲜美,无限量供应。
她换上一脸苦笑地问:“大伯母,你说呢?这铺子才开张多久,又碰上娘的后事,我手里的全掏出来怕还凑不齐大伯母要的。”
张氏以为钟凌要缩回去,急道:“大伯母要的不多,就缺五百两,我回去把这洞给填了,待拿了利钱再慢慢还给你就是。”
这话说得艺术,钟凌却听得明白,意思是没打算把本钱抽回来还债,而是要用利钱分期付款偿还,但钟凌不打算和她计较,只想快点把人给送走,她还有一堆事要忙。
她心中算盘敲两下,五百两?也差不多是这个数。
钟凌说错一回话,学一次乖,她皱眉,装出满脸心疼,望向张氏的目光欲言又止。
张氏见状,急道:“四百三十五两也行,我那里还可以凑出六十五两,再多就没有了。”
钟凌叹口长气,说:“大伯母稍坐,我进屋子里凑凑,总得先把这件事给处理了再说。”
望着钟凌进屋的背影,张氏这时才松下心。
钟凌进屋拿出娘的木匣子,轻抚盒身,回想过去娘每天都要模上好几遍,开开关关,每次看着里面越堆越多的银票,笑容不断。
睹物思人,钟凌忍不住心酸。
用力拍两下脸,不能再想了,没有时间心酸,她必须把所有的心力用来盘算未来。
从里面数出四百三十五两银子、银票,她用最快的速度把人给打发。
临行,张氏千恩万谢,直说阿芳是个有良心的,和她爹一样,将来三房肯定会飞黄腾达、光宗耀祖。
谁晓得呢,好人一定有好报?如果这个理论正确,那她前辈子做错什么,闹得这世会没爹疼、缺娘爱,年纪轻轻就得扛起一个家?是奸人妻女、刨人祖坟?还是杀人放火、通敌叛国?
送走张氏,钟凌发现上官肇澧似笑非笑的眼睛。
“你在笑我?你觉得我做得不对?”她指指自己。
摇头,他不让张氏欺负钟凌,但区区银钱小事算不得欺负,最重要的是钟凌现在需要收买钟子文,几百两银子散出去,钟子文是个厚道性子,日后对这间铺子只会更尽心力,因此他不阻止钟凌。
“不,我笑,是因为你大伯母那笔银子拿不回来了。”
“为什么?魏康生是太子少傅,怎么样也不会吞这点小钱吧?!”
“光你大伯母一笔,确实是小钱,但如果有成千上万笔呢?”
“你的意思……他卷款潜逃?”
他没回答她,却问了另一句,“还记得金日昌吗?”
“当然,那是我赚得人生第一桶金的好地方。”也是他们结缘、她第一次对他产生信任的地方。
“金日昌是我和肇阳合开的,只不过记在义父名下。”
“嗄?你带我去自己的地盘赚钱?”
他淡淡一笑又不正面回答。“连开十八次大是肇阳的筹谋,没想到会被你识破。”
“我没那么聪明,是钟子芳的记忆告诉我,金日昌开幕那天连开十八次大。”连穿越大事都招供了,骗钱只是小事,她不介意实话实说。
“没错,但她的记忆没告诉你,道士的预言全是噱头花招,『大』开得越多,接下来开『小』的机率就越大,我们打算用这一招吸引更多赌客,更不会告诉你金日昌有与其他赌坊不同之处,才需要以此为噱头吸引顾客上门。”他赞叹的是她的分析推理能力。
看着他满意的眼神,钟凌笑得满脸痞,捧住自己的脸,三三八八地忸怩两下,笑说:“好吧,我同意自己很聪明,可你能不能别这么崇拜我,我会害羞的。”
她的痞惹得他大笑不已。“客气什么,你不知道能被我崇拜是件多光荣的事。”
“知道!看见了吗?”她指指自己的头顶笑道:“那里戴了顶金光闪闪的皇冠。”
两人相视一笑,她又道:“行了,别卖关子,金日昌和我大伯母的银子有什么关系?”
“开金日昌的目的不是赚钱,而是为了钓魏康生的父亲,魏老头嗜赌……”
他将魏老头宠爱小妾、败光家产,将鹤发老妻气得进京投奔儿子,魏康生如何不服气,想摘了金日昌,却不料一步错、步步差,不但没灭了金日昌,反把自己在京城里开的赌坊给曝光,并且将自己引到皇帝面前。
太子为此被皇上怒斥,所有的银两全进了国库,以至于港县那三万兵要吃要喝,各项用度变得拮据。
“若非如此,魏康生怎么会想到放利钱、筹银子?不过张氏的消息太慢,她还不知道皇上一路查到魏康生头上,太子早已自卸臂膀,放弃魏康生这枚棋子了。”
确定张氏的五百两银子打了水漂儿,钟凌叹道:“大伯母拿到那一千两银子时多乐啊,说是连作梦都梦见家里起大屋,银子、金子堆满仓库,现在这个样儿……古人诚不欺我,命里无时莫强求。”
“你也别为她难受,你四哥哥是个能干的,其他几个也刻苦耐劳,只要她脚踏实地,别再作那些无谓的发财梦,钟家大房的日子应该不会差。”
“希望这次的事能让她得到一点教训。”
上官肇澧知道接下来她有得忙,便起身道:“既然已经到城里,我就去金日昌绕绕。”
当初开的时候,没想到它是只金鸡母,这一年多来赚的银子让他们堂兄弟富得流油,要不是有太子的事儿摆在那儿,必须低调行事,肇阳还想扩展,到各地多开个几家分号。
“晚点,我再过来接你。”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