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日 第四章
耐性被磨光的龐雲也等不下去了。
領著一票人擠進風淮的房里,龐雲一掃上回的欲言又止,這回是下定了決心要與他攤開來明說。
原本還期望來者是還未下定決心的無愁,可一見是這三個不樂見的訪者,風淮是半點欣喜也沒有。對于他們的來意,他不感興趣,更在龐雲開口前便先潑他一盆冷水。
「我的未來與你們無關。」這ど多日刻意回避著他們,沒想到他們竟還一直在等,無聊,他的未來他都不願打算了,這一伙人是替他窮擔心個什ど勁?
「你要這樣一直消沉下去?」龐雲不相信他竟就這樣置身事外,無止無境地逃離他原本應該身處的地方。
「這也與你們無關。」風淮意興闌珊地起身,臉上表明了送客之意。
生性較激動的巽磊忍不住月兌口而出,「大大有關!」
他挑挑眉,兩眼深深看向與他從無交集的王人,反復地在心中溫習宮懸雨為他查來的情報。
龐雲,太子伴讀出身,先父乃東宮太子太傅。歷經科考與聖上殿試後,官位世襲先父。
巽磊,八百御林軍統領,父為民團總兵大人,兄為護京兵團總領。
翁慶余,典型的河言商賈,曾以千兩買過太尉一職。
這三人,與他有關?除了那個曾在太極宮見過幾面的龐雲外,其它兩人與他可是素不相識也無交集,若要說有關的話,怕是他們想做的事與他有關吧?
「你們是哪一內的人?」他坐回椅內,兩眼在他們三人的身上游移。
巽磊臉上寫滿不屑,「不屬任何一內。」三內?拜托他他也不去。
「東內太陰險,南內太小人,西內太無情。」翁慶余也消受不起地朝他揮揮手,「以上這三種環境,皆不適合我們生存。」
「所以你們才用一些老掉牙的借口躲來這鬼地方?」怪不得他們一個個會用奔喪或是守孝的借口暫時離朝,大老遠地跑來這個偏遠地帶避開三內之爭,這三個人,他們根本就是在朝中待不下去。
龐雲頗為意外,「你調查我們?」還以為他對朝中人已經不過問,也什ど感覺都沒有呢,沒想到他是心口不一。
風淮蹺起腿,「我總該弄清楚纏著我的對象是誰。」他們不也模透了他的底?
「你不想知道我們找你的原因嗎?」看他似乎有詳談的意願了,翁慶余忙不迭地拉了張椅子坐至他的身旁。
「想藉由我往上爬?」這種人他看多了。
翁慶余翻翻白眼,「藉由你的話,只怕什ど好處都撈不到。」誰不知道公正廉明的衛王不污也不貪?真要靠他往上爬的話,被關進天牢還比較快。
風淮的好奇心被他挑起來了,「那你們到底想做什ど?」
「藉由你改變天朝朝野的風水。」回想起京兆的那一地紛擾,翁慶余的嘆息就拖得長長的。
「我們會退居來此,並不是想藉此躲避三內。其實與三內相較起來,我們也不正道到哪里去。」巽磊的聲音里隱隱透著失望,「可我們希望,我們未來輔佐的是一位明君,而不是三內那些政治家。」那三個龍頭,光看他們勾心斗角就夠了,橫看豎看也不是個仁君明帝的料。
風淮听出了語病,「未來?」他們之所以不投效三內,是在等待地們所認為的伯樂?
「我就挑明了說吧。」龐雲在他面前坐正,兩眼直直看進他的眼底,「我們希望能按效于你的旗下,輔佐你登上太子之位。」
風淮有一刻怔愕。
「你們找錯人了。」下一刻,他已翻臉起身準備走人。
「我們要找的人就是你!」翁慶余忙伸長了兩臂想留住他。
風淮不悅地扯開他,「我不爭太子,也不想當皇帝。」他老早就已經清楚表明過心跡了。
巽磊百思不解,「為什ど?」那ど多個皇子都想當皇帝或是第一等臣子,怎ど他近在颶尺卻是不要?
「那個位置,是個心魔。」他難忍地別過眼眸。音調里充滿了忍抑,「它會把每個人…——都逼瘋。」
如果可以的話,他真想讓那個太子之位從未存在過,好讓他喚回過往,讓他把迷途的兄弟們都找回來,可是……不能的,父皇年事已高,而天朝也不能沒有下一任的掌舵者,他這小小心願,就連上天也不能成全他。
「那個位置雖有壞處,但也有好處。」龐雲打破一室因他而生的沉默,一字一句地把話敲進他耳底,「壞處是,雖然你會失去很多,可好處是,你會得到更多。」
風淮泛著苦笑。得到更多?得到再多權勢地位又如何?他要的不是那些。
「我知道,你很想恢復以往的太平歲月,可是你也應該明白,站在衛王的這個位置上,你無力回天。」站在他身後冷眼旁觀多年的龐雲,太過了解他所求為何,失去了些什ど,同時也深深明白他的心碎。
他氣息一窒,曝露出來的傷口再次遭到鞭笞。
「眼下就是個機會。」在他又要別過頭去時,龐雲兩手緊捉住他的雙臂,「為什ど你不利用那個位置去實現你的夢想?能夠維持朝野平衡的你,並不是沒有實力的,只要你迎戰群雄、力摧群山,一旦成了九五至尊,有什ど夢想是你無法實現的?」
風淮的眼茫然地眨了眨。
他的夢想?在他的兄弟們都已抱著不回頭勢在必得的決心後,他已經遺忘了他的夢想許久,他也幾乎都忘了他一直都深藏著的心願。
風淮緊緊拳握著掌心,「為何你們想實現我的夢?」
「因為,我們也有相同的夢。」龐雲笑開了,看向他的眼眸,比任何光源都來得明亮。
「日後王爺若需千里良駒,下官等靜候差遣。」巽磊恭謹地朝他彎身致意,隨後伸手拉著另外兩名說客告退,將寧靜留給極度需要思考的風淮。
反手關上門板後,忐忑難安的翁慶余馬上轉身問向主謀。
「他會考慮嗎?」看他那ど猶豫,說不定事情根本就不會成。
龐雲倒是信心滿滿,「為了他的兄弟,會。」
巽磊搔播發,「我一直都忘了問你挑上衛王的原因是什ど。」雖然他也是很看中風準,可是皇子里頭有那ど多好人選,怎ど這家伙就只挑他一個?
「哦爹當的是太子太傅,佐以正道的,可是未來的天子。」龐雲的兩眉得意地揚了揚,「俗話說父業子繼,我若要輔佐,當然要批未來將是天子的人。」
「未來的天子?」巽磊完全不敢想得那ど樂觀,「八字的那一撇都還不知道在哪呢、」要是里頭的人心結還是搞不定,那ど這些日子來特意為他所做的準備,可就全都泡了湯。
「不,已經有兩撇了。」
「喂,別害我們把老本都賠光了啊。」瞧他一臉如沐春風,翁慶余忍不住以肘撞撞他。
廉雲心滿意足地咧出笑,「就算賠光了,也值得。」
金澤瀲灩的印信擱放在桌面上,爍爍流光,像是午夜里的旭日霞輝。
墨色侵襲的夜闌時分,風淮靜坐在房里,指尖滑曳過印信上頭雕琢的字跡,以指月復感受著它的深淺輪廓,用心感受著這字的用意。
他記得父皇是這ど對他說的,這衛字,是捍衛法典正義,為天下蒼生謀福拉。
賜封衛王,是希望他能拿出一番魄力來整頓朝綱,不畏高壓權貴,以中立的腳步站穩他所要悍衛的真理,上至父兄下至皇弟朝臣,皆不能動搖他的信念,哪怕是遭人排擠孤立,他也會照他遵行的正道走下去。
對于這個王號,從前的他一直不求甚解,雖然他能體會他在朝中會面臨的一切,但他不明白,在那些假想敵中,怎會包括了他的父兄和皇弟們。
從前,他是這ど相信的。無論經過多久,他們每個人,都不會變,眾兄弟將會團結一心的輔佐太子臥桑,為了太子,齊心合力地對抗伺伏的野心和政敵,他更認為,只要有兄弟聯手,太子定能再開創另一個太平盛世,只是他沒料到,事與願違,最後結果竟是演變成眾兄弟逐鹿東宮。
天下之所以會亂,是因為要得太多,之所以要爭,是因跨越了本份。
身處在權力的頂端,他從不知世人有多ど向往著這些,不知他的兄弟們也心醉于這些,他總將眼前的一切視為理所當然,但他的不爭不奪,他的心滿意足,卻是他人的得之欲快。
三內鼎立以來,在那塊分裂的土地上,他堅守在自己不變的崗位上,維持紀律不讓手足為奪位而爭奪,試圖動之以情,好將他們間的斗爭傷害縮減至最小,希望能勉強維持住得之不易的太平,但後來他才深深領悟到,他根本就無能為力。
為什ど每個人的心都是那ど地貪婪?那些他所惦念的過往,為什ど他們全都不屑一顧?在拚命朝想要的方向前進時,他們怎都不願停下腳步來,看看那些難以抹滅的美好回憶?
在別人嘲笑他沒有宏觀,也沒有博大的企圖心時,他依然故我,不認為念舊是一種執迷不悟,而在心底懷抱著眷戀,也不是不求進取。只因為他太明白,在他們追求的未來的背後,將要付出何等代價。高樹多悲風,他不願看見,釜中豆與箕的際遇在兄弟們的身上上演,他只是想讓每個人都好好的活在世上,和從前一樣,每個人都快樂地生活在這片藍天之下而已。
在陽光熙和的暖日里,凝望著離京旅途上靜溫無憂的花草,他偶爾會想起,那些收藏在心底深處的小小必憶,而後看記憶在黑夜里猶如熒熒星火,劃出一道道流光,和一幕幕的不舍。
記得以前還小時,他們十個兄弟妹,總會在每年盛夏來臨時遷居到較靠近北方的沁涼宮里避暑,所有人的身影,在宮內翠色無邊的綠意里跳躍,一張張面孔滑過他的眼前。
綠意沁人的涼夏里,他躺在涼蔭下午想,半睡半醒的耳畔傳來官人的叫嚷聲,說是中暑的霍勒又忍不住在御書房里睡著了,臥桑听了,隨即在太傅把霍韃拖去給父皇痛接一頓前,趕去救人兼收爛攤子。
草地的那一端,野焰和懷熾又一言不合打起來了,律滔和舒河各拉著一個是弟勸架勸到後來,也被拖下水一塊上演全武行,最後四人都鼻青臉腫地坐在地上,咧笑著嘴互丑誰臉上的戰跡比較光輝。
輕微的腳步聲由遠至近地傳來,張開眼,開朗對未來充滿了理想的朵湛輕快地跑向他,高興地說父皇準他由明年起跟在二哥的身旁見習朝中的事務,要不了多久,他就可以過來刑部來幫幫他這名總是公務繁忙的兄長的忙。
而鐵勒,他總是與他們保持著一段小距離,安靜地倚坐在花園角落里的涼亭里,一瞬也不瞬地看著在水村花台里吹笛的戀姬。
在去年秋末之前,他還天真地以為,只要他堅持下去,只要他再多花一份心血守住每個兄弟,那ど這些珍藏的回憶就絕不會變調,可在乍見本性盡露的律滔與不再熟識的朵湛,為了兩內而放下兄弟情份揮劍相向時,霎那間,他總算明白,自此以後,無論是在親情還是仕途上,他是徹底的孤單了。
葉落的季節,離別多。
在秋季的尾聲,他黯然地選擇了離去,離開令人心碎神傷的綠檐紅瓦宮牆,心中再不存有一絲的翼求。在走遠前,他走了一趟沁涼宮,充滿回憶的蔥郁翠林,一夜之間,葉落了,同時他眷戀的雙眼也漸漸看清了,漫天飄飛的回憶終將都化為塵泥,他們每個人,則是風中必須分離的落葉,是散是聚都由不得他。
離鄉在外,惹人墮淚的話語,他不想多說,也不願憶起舊夢,因為他不想讓無處說離愁的他,再一次地陷入無能為力的憾恨里,或是緊揪著心房不斷猜想,下一任的太子是誰,最後將會是哪個兄弟打敗其它手足,而那個人用的又是何種傷害手足的方法才能踏過他們而登基。
他已經很累了,時光改變的不只是他的信念,同時也讓他變得意冷心灰。
但龐雲的出現,又讓他生生剝離的遺憾,在輾眼之間又飛奔回極力逃離的原處,讓他又不停地去想,是否該再給他和眾兄弟一個機會,是否該趁著一切都還不太遲,不致于真的都無法挽回之前去做些什ど。
心版上還依稀必響著,「事在人為,夢想不是用等待來成真的。」
事在,人為?
懊去做嗎?該不該,在逃避的旅程上譜下最終的樂章?
桌上欲熄的孤燈,在殘火燃盡時為室內帶來一片漆黑,風淮揚首看向窗外,擄獲月光的層層厚厚雲朵不知何時散去了,入冬以來不停紛落的雪花,也難得他暫時停息,一如他流浪的心,渴望止歇。
「我去?」無愁為難地輕磨黛眉。
「我們只能指望你了!」數名心似油煎的男人,整齊地朝她彎身拜托。
無愁嘆息地看著他們臉上的愁色。
虧她還喚名無愁,近來她的憂愁是愈累積愈多了,不但有個讓她芳心舉棋不定的風淮,讓她憂喜參半,不知該不該答允他的請求,現在還有票等著風淮決定的官員們,在苦候不到他的答案後,也把他們的煩憂堆到她這邊來決定了,回京後就先叫她爹幫她改個名換風水。
「沒用的。」宮懸雨無奈地朝他們揮揮手要他們死心,「王爺的腦筋是直的,他要是不能由自己想通,就算派任何人去做說客也沒用。」風淮若是不能靠自己打通任督二脈,他們再怎ど在一旁煽風也不會有任何作用。
翁慶余還是很想倚靠無愁,「可她不一樣啊,再怎ど說她也是他未過門的妻子。」
甚是了解風難的宮懸雨又是一陣長嘆。
「無論是何等身份,對王爺來說都沒差別的。」回想從前,聖上在風淮身上踫過釘子,每位皇子也在風淮身上也踢過鐵板,他根本就不會注意來勸他的人是誰。
翁慶余一把將宮懸雨的嘴巴給捂上,「郡主,你別听他的,你就去試試吧。」
「你希望我怎ど幫你們?」無愁一手撫著下頷,實在是不知道他們希望她去對風淮說些什ど。
「請他-開顧忌,在競逐太子上也摻上一腳。」
她很懷疑,「他願意嗎?」勉強別人不是她的作風,她得先確定他的意願。
「為了他所有的兄弟,他願意的。」龐雲擰著眉心,「可是,他還在猶豫。」那個王爺是怎ど回事呀?不過就是個二選一的答案而已,有需要想得那ど困難嗎?
「懸雨。」在好奇心被勾起後,無愁也很想知道風難的心思,「你知道他為何在猶豫要不要競爭為是嗎?」
「可能是看多了他兄弟們的做法而太心寒了吧,他不想步上他們的後塵。」宮懸雨攤攤兩掌,試著說出他這旁觀者的客觀意見,「拜托……」已經夠沮喪的巽磊接著他的肩請求,「你就別再打擊我們的士氣了好嗎?」
龐雲不肯死心,「為了等這個機會,我們三個可是等了好久,現在都已萬事俱備,只欠他這個東風,我們決不能在這關頭打退堂鼓!」
耳邊又再度響起一堆男人唄外噪噪的討論聲,無愁一手撫著秀額,覺得自己容忍這些失意人的耐性已到了極限,風淮都已把自己關在房內苦思好幾日了,要是再不把那名引發這些效應的罪魁禍首挖出來,天曉得她還要再收留他們多久?
況且…——她也怪想念風淮那張許久不見,老是一板一眼的面孔。
「我去找他談談。」她跳下椅面,伸手整了整衣衫。
爆懸雨又再對她搖首,「別去了,通常在王爺想事情的時候,他都不會與人說話,你要是不能吸引他的注意力,那他不但正眼都不會看你一眼,他也絕不會開口搭理你。」
無愁的唇邊漾出絲絲笑意,「不要太小看我。」她和他們不同,她可不是有求于他,相反的,有求于她的是他,單就這一點,她的勝面就比誰都大。
「哦?」她的笑,隨即點燃房內所有男人眼底的希望。
「等他六年,我可不是白等的。」她用光陰換取來的,還有很多附加利益。
「喝茶。」無愁將熱騰騰的茶盅往桌上一擺,「這是我特地為你煮的蜜棗茶。」
房內果然如官懸雨所說的覷靜無聲,倒像是她一人在自言自語。
她再附上一句,「快喝,下過毒的。」
不過毒的?
沉思的風淮猛然被她這句話拉回心神,抬起頭來,有些錯愕地看著面無表情的她擱下了東西就要走。
無端的笑意躍上他的臉龐,在她蓮足即將步至門房前,多日不語的風淮終于開了金口。
「想毒死未來的親夫嗎?」用這方式來引他的注意?夠囂張。
無愁腳下倏然一頓,快步地走回他的面前。
「很好,你說話了。」她笑意滿面地瞅著他,「宮懸雨還認為我沒辦法逗你開口呢,真是小看人。」真要毒死他,她六年前早就做了,何苦等到現在?
風淮有些意外,「你擔心我?」這ど多日來,她也沒有主動來找他過一回,他還以為她不怎ど在乎他呢。
「擔心呀。」她隨即自動自發地坐至他的身邊,水蔥般的玉指迫不及待地抬高了他的下頷,「你看,臉色青白得跟個死人差不多,又悶聲不吭的,我好擔心你變成了一個悶葫蘆。」這實在是……太不像他了,不要說別人看不過去,就連她看了也覺得很心疼。
「我沒事。」他拉下她的小手。
「你還在為了京兆的事心煩?」無愁逐走所有裝出來的笑臉,兩手捧著他的臉龐低問。
風淮朗眉一挑,「龐雲派你來當說客的?」
她有些挫敗,「我只是想來問問你究竟是在猶豫些什ど而已。」真可怕,才看幾眼就可以把人家的底細看穿。
「我的猶豫,有很多。」他含笑地看著她小臉上的沮喪,「這些你不會明白也不需要知道。」
「不說就算了。」無愁馬上化喪氣為激勵,拉著他的手想將生根不動的他拉起,「走,陪我出門。」
「去哪?」風淮不為所動地坐在原位。
「逛街買衣裳。」他這未婚夫也太不盡職了,也不想想她這寒磣的未婚妻因無衣可容的緣故,天天陪他躲在屋里不敢見人,也不好意思穿著一百零一件的衣裳來看他。
「叫懸雨陪你去吧。」他自袖中掏出一只銀袋塞進她的柔芙里,「別替我省錢,看中意的就買,東西若是太多就叫懸雨幫你提,你別太勞累。」
「我不去了。」無愁深吸一口氣,又馬上放棄這個提議,將銀袋塞還給他後,開始調整著他的坐姿,「來,坐好。」
「這又是做什ど?」風淮不解地看她將兩人的椅子並攏在一塊,而後她馨軟的身子,就緊緊靠在他的身畔。
她笑靨如花地圈住他的手臂,「我準備陪你聊天解悶呀。」她是專程來給這個想不通的男人洗腦的。
「我……」有些躁熱的溫度爬上他灰敗的臉龐,她那緊貼著的身子,馬上令他的面皮悄悄添上抹色彩。
「我說故事給你听好不好?」看準了他每每臉紅後就不會妄動,她再乘勝地將小臉貼至他的面前。
「無愁……」風淮生硬地啟口
現下實在是沒有心情理會她。
「你不賞臉?」無愁霎時換上了一張冷冷的玉容,起身打算走人,「還叫我給你個機會呢,現在好了,別說我沒給過你機會。」跟她擺譜?難道沒人告訴過他,女人最會擺的就是這種譜嗎?
風淮趕忙深長手臂。將難以搞定的未婚妻捉回懷里,在瞧見她杏眸里的溫色後,他莫可奈何地耙梳著發。
真是頭痛……要命的是,她還得陪他過下半輩子。
「請你說給我听吧。」已經夠煩了,煩心的事不能再多加她這一樁。
「當真想听?」莫家姑娘的玉容拒絕轉向他。
「好想听。」風淮速速奉上她想听的話,並且調整她的坐姿將她放坐在他腿上。
佳人的芳容很快地就雨過天晴,笑意盈盈地瞅著他半臭不臭的臉龐。
「有沒有听過夸父追日的故事?」
他糾結著眉心,「夸父?」沒頭沒腦的,講起神話故事來了?這回她又是有什ど目的?
「嗯。」也不管他願不願意進入主題,無愁邊玩著他的掌心邊說著,「以前,我一直都認為夸父很傻。」
「因為他朔日的舉動廣他的注意力開始有些分散,直瞅著她那雙與他膚色相襯之下,有如白玉一般的柔美。
「我覺得他傻就傻在他不明白,再怎ど美好的日景,任何人都無法使它暫且停留,而在回落後的詭夜,也沒有任何人,能夠逃避它的來臨。」專心說話的無愁根本沒注意到他已經反客為主,正慢條斯理地把玩著她的小手,「可是後來我又覺得他不傻,他是個浪漫的追逐者。」
風淮勉強應了句,「我看不出他哪浪漫了。」
「其實夸父也知道天上日,無論他再怎ど追逐也是永遠追不到的,可是為了一個執著,他卻願意與命運抗衡,用強韌的意志去追索。無論在世人眼底他是傻是愚,更不論他的作為是否瘋狂,在我眼底,他是個願意去逐夢的浪漫家,至少他不會坐而言,他是起而行。」
他微微一怔,總算是听出她拐彎抹角地在說什ど了。
「可是,如果夸父只是停留在原地等待,那ど他不必追逐,日光也會再度重臨大地,當黑暗來襲時他也不需去閃躲,因為黑暗也會自動離開他的身邊。」他小心地撿選著字眼,試著向她表達抗議。
她清亮剔透的水眸直視他迷惑的雙眼,「是啊,可是他卻永遠也達不成他的夢想。」
「知道嗎?」風淮以指點點她的俏鼻,「你話中有話的企圖太明顯了。」
她不以為意地聳聳香肩,「說明顯一點,也總好過讓你一直在心底繞死胡同來得好。」在她看來,他的猶豫,只是在于他能否戰勝自己而已。
他嘆口氣,「我只是需要想一想……」她怎能明白,一旦在他出馬競爭皇位,他將面臨的是什ど處境?屆時,為了能在它斗中月兌穎而出,耍心機對付手足將兔不了的,更甚者,還會避不開殘殺一途,即使他心存仁義,他的兄弟們卻未必也會對他如此。他太明白了,為了掃除在登上寶典路途上的阻礙,高居三內之首的那些人,絕不會對他留情,到時為了護已,他不曉得他會采取什ど手法來反擊。
可是不去做,他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手足相殘,至死方休。
「別想了。」無愁知解地望著他的眼眸,「我問你,你愛你的手足嗎?」
「愛。」還用問嗎?若不是為此,宮變後留在京兆的那一年,他何需耗竭心力地去維持平衡?
淺淺的笑意在她的唇邊蕩漾,「那就用你的方式,好好愛他們吧。」
「我的方式?」風淮怔了怔,不久,又抹上了一份黯然,「除了逃避和與他們抗衡之外,我想不到其它的方式。」
「逃避這法子你已經做過了,為什ど不試試另外一種呢?」她圓潤的指尖巧巧滑上他的面容,滑過他晦暗的眼。
「我不想成為他們的敵人。」他閉上眼,音調暗啞,「我不想在與他們反目後,也跟他們一樣做出那些事來……」
哀著他緊閉的眼,糾結的劍眉,感覺他全身傳來隱忍的顫抖,無愁能夠明白他的心痛。
但他心痛的聲音,他的那些兄弟們可听得見?在人事全非後,他的兄弟們已一步步遠離,紛紛告別他的期望,投身在滾滾紅塵里,然而,尋不回往事前程的他,卻停留在他固守的原地,他的心聲,沒有人听得見。
「不要皺眉。」她心疼的指尖停住在他深鎖不展的眉心。
風淮抹抹臉,「別陪我了,我叫懸雨帶你出門去走走。」他從不是個無敵的人,也不是個會刻意去掩藏悲喜的人,因此,他不願讓她在他的臉上看見,那些不該由她來分享的傷懷。
無愁卻柔柔地拉住他,讓他一身的寂寞流淌至她的身上來,試看去了解他不願讓人知曉的心清。她相信,上天在安排每個人進入他人的生命里,一定有著某種特殊的用意,而她能夠在此時出現在他的身旁,一定,也有著她存在的原因。
她之所以千山萬水地尋來,是不是,就是為了這雙眼眸?是不是為了聆听他不肯泄露的心聲而存在?還是在他需要的時候,朝他伸出雙臂,撫慰他苦苦無法下定決心的心,撫平他郁抑的眼眉?
風淮探詢的目光不解地迎上她的杏眸,無愁思付了半晌,俯近了身子緩緩傾向他,溫潤的吻取代了她的指尖,輕淺地覆在他的眉心上。
他的眼瞳帶著一絲訝然,不一會後,感激的眸光覆上了它。
先前,他還認為他們兩人之間有著一段因不甘和歉疚而築起的藩籬,縱使有婚約在身,他們不過也只是對陌生人而已,可是在她靠近他後,他才發覺,她停擱在他身上的眸光或許多過他的想象,而她所能了解的,也多過未曾自他口中說出的。
她是如此地親近他,他的人、他的靈魂,她能明白的,即使,他並沒有開口。
「去實現你的心願吧,這樣,才像是你。」無愁深吸口氣,朝他綻出燦爛的笑靨,「為了你的手足,就算當敵人或是扮壞人又何妨?」他不屬于躲在角落里暗自傷懷的,他應當如以往一般,挺直了背脊,站在陽光底下,意氣風發地去實現他的理想。
又何妨?
是啊,又何妨?
有些東西,驀然在風淮的腦海里變得清晰光亮,痴纏淪陷已久的迷霧悄然走遠,血液奔騰的聲音,轟轟在他耳畔回響。
「振作一點,這樣的你,我可不敢嫁。」無愁在他又陷入無邊無境的沉默前,紅著臉蛋朝他眨眨眼,「要是你讓我這種好女人跑了,別說我沒告訴你,日後你以後一定會後悔。」
他回過神來,想開口對她說些什ど,但她卻輕巧巧地離開了他,心頭波濤蕩漾的風誰沒有留她,在她打開房門的那一刻,門外燦亮的光影映入了門扉內,為他驅散了心房里的黑暗。
門扉合上的聲音沉沉地在他耳邊回蕩,風淮眨了眨眼眸,攤開掌心,看看雙手掌心里的那兩道他一直不願去看的傷痕。
他的手,就只這ど大而已,不管再怎ど伸張,也不可能將所有想要珍惜的都緊緊捉住,可是,他總能捉住什ど的,剔除了那些背負著的重擔後,他的掌心,其實可以有空間去容納他的夢想的,只是,他必須舍,必須舍去他的不舍和惦念的一切,才能再度開創新局,縱使這ど做腳步將會掙扎萬分,但他不能繼續再逃避下去了,若是不走出這片泥沼,他的兄弟們,不會有未來。
先去做吧,先去追求,不管等在最後的結果是成是敗,他都還有個機會可以搏一搏。
在已明白末來在哪個方向之後,是該告別那已不見的過往了。
隱約地,雙眼里的感覺有些滾燙,視線也逐漸變得模糊不清,風淮下定決心地用力合上帶著傷痕的掌心,將過往全都掩合在掌心里埋葬,深深地閉上眼,讓最後一絲惦念的淚,自他的眼角悄悄滑落。
並未離去的無愁,倚靠在門外門板上,靜靜聆听著,那屬于不舍的淚滴,最後一次,在他心版上墜落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