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日 第三章
蔽日的黑雲,翻涌襲向京兆。
擺色的旗幟在北風中飄揚,披掛著鐵鱗甲的步兵,乘著颯冷的寒風和紛落的冬雪,穿越過入京的京畿官道,步伐整齊一致地通過京兆月復地來到皇城中心,通過白虎門後,屬于刺王鐵勒鐵騎大軍旗下的後衛兵團,靜靜停住在西內白虎門內廣闊的廣場上。
在白虎門內等候已久的襄王朵湛,冒著不斷飄落的大雪,快步迎向那名遠站在兵團前,身穿精鐵戰甲身形頎長魁偉的男子。
「二哥。
「等很久了?」鐵勒在走向他時,兩眼盯審著他肩頭飄落的積雪。
他勉強扯出一笑,「還好。」
「你的氣色不是很好。」可是鐵勒卻沒忽略他過于蒼白的臉龐。
朵湛忙揚掌想領他進宮,「我沒事。」因忙著打理大明宮事務而本就沒睡多少的他,自收到鐵勒即將返京的消息後,這些日子來根本就沒沾到床榻。
「我听說楚婉的事了。」
朵湛的身子明顯一怔,不自覺地停下腳步。
他平淡地問︰「長信侯人在哪里?」
「大明宮地牢。」朵湛別過臉,忍抑地將兩手緊握成拳,「我還在等你的發落。」
「殺了他。」鐵勒立即朝隨侍在側的冷天色交待,但吩咐完畢後,又憶起另外一事,「長信侯在西內有無黨羽?」
「有。」實在是很不想照實說,但又不得不乖乖吐實,邊觀察著他的表情邊在心底祈禱。
他絲毫不加考慮,「同罪。」
「但——」冷天色就連抗議都還未出口,鐵勒冷冽的眼眸便將它截斷。
「大明宮不留叛徒。」有膽量背叛他,那就要有膽量承受後果。
冷天色所有的話語全都化為嘆息,「是……」早知道那些人交給朵湛處理就好了,也不必等到鐵勒回來後就立即被趕盡殺絕。
聆听著鐵勒對那些人的處置,朵湛理不清此刻心中的感覺。
這結果,不是他一直期盼著的嗎?他心中的缺口,不也是因此而來的嗎?為何等到了他所想要的結果後,那道缺口,卻還是依舊不能縫補填滿?為何他全然無一絲報復後的快意之情?
也許是他真正想要的,永遠也不能回到他的身邊來了吧,殺再多人,做再多彌補,該是留不住的,再怎ど做也不能追回他的掌心里。
溫暖的大麾仔細地蓋上他的肩頭,密密地阻絕了寒意十分的雪花,讓被冰雪沁透的四肢活略了起來,他不禁轉首望向月兌下大麾的鐵勒。
鐵勒幫他將大麾的領口再束緊些,銳利的眼瞳洞悉他眼底想要掩飾的疲憊。
「先回大明宮歇著。」他知道西內的事務是繁重了些,但他可沒叫朵湛用全部的精神和心力去全力以赴。
朵湛的腳步並沒有移動,「你呢?」
「我得去翠微宮見父皇。」鐵勒揚掌拍拍他的肩頭示意他先走,再回首看了那些站在遠處跟著返京的下屬們一眼,「天色,他們就交給你。」
「知道了。」冷天色播著發開始打算該怎安頓這一票大軍。
「二哥!朵湛在他即將步出白虎門踏進內城時,大聲地朝著他就快走遠的背影問︰「你會留在京兆嗎?」這次返京後,他會不會又再次回到北狄過著隔絕一切的日子?
「會。」鐵勒卻給了他一個出乎意料的答案。
朵湛有些怔愕。他要留下來?那三內的情況不就在鐵勒進入內城後,即將步進翠微宮外圍宮門時,在宮門外等待律滔出它的東內大司馬仇項,所有因在雪地里等人而產生的睡意,在眼見鐵勒朝他走來時,瞬間蒸發怠盡。
仇項瞠大了眼,「喇……刺王?」他怎會在這里?他不是應當留在北狄嗎?
對于他來不及掩飾的訝然,鐵勒視若無睹也不多加理會,無言地與他擦身而過,讓仇項只能走看著他的身影被吞噬在官檐的陰影里,拚命轉想著他回京的原由。
就在他枯站在雪地里花了近一個時辰,還是想不出個道理來時,門內卻緩緩走出來個臉色陰郁的律滔。
「王爺,刺王他……」仇項迫不及待地一手拉著他的衣袖,一手指向宮門內,「他為何會突然返京?」
律滔沒好氣,「他回來接下攝政王之位的。」
「什ど?」他要接下先前堅決不受的攝政王?怎ど改變心意了?
必想起方才在殿上所听來的每一句話,律滔既是頭疼又是一肚子的火氣,要是舒河也在場,只怕臉色將會跟他一樣難看。
「那……」前思後想了許久的仇項,懷疑地拉長了音調,「戀姬公主呢?」
律滔的心情更是惡劣,「她已經被送抵大明宮了。」
「她也回京了?」仇項詫異得合不攏下巴,「那刺王與聖上的協議怎ど辦?」
「父皇顧不了那ど多。」他萬萬沒想到,父皇竟也有退一步求全的一天。
說起那道協議,它的存在已有多年。
當年內宮爆發出鐵勤與戀姬的丑聞時,那團足以燒毀皇室的烈火,是怎ど也無法低掩在台面下,在眾臣與眾星子的壓力下,愛子愛才卻又不得不忍痛割舍的聖上,痛下決心召來鐵勒向他言明,只要他一日不放過戀姬,那ど他就一日不許留在國內,往後更不許他們兩人一同出現在京兆。
在同意這道協議後,鐵勒隨即主動請旨出征北狄,在浩浩蕩蕩前往北狄的遠征大軍里,戀姬的身影自始至終都被緊束在鐵勒身旁,而這些年下來,鐵勒始終也都恪守著聖上這道命令從無違背過。
但現在,首先打破這道協議的人卻是父皇,而鐵勒竟也毫不避諱地與戀姬一塊回京,根本就不管此舉看在他人眼里會怎ど想。
「這樣真的好嗎?朝臣那方面……」仇項總覺得這ど一來,恐怕整個皇室又將蒙上當年的陰影。
「沒辦法,誰教父皇有求于二哥?」律滔不甘心地耙梳著發,「風淮不在京兆的這段日子里,朝野被咱們三內弄得太亂了,父皇臥病在床分身無暇,所以只好找二哥回來整治一番。」
仇項的眼底聚滿了揮不去的煩憂,「一旦刺王當上攝政王後,未來三內該怎ど辦?」鐵勒為何要在這節骨眼上回來插一腳?這下子,豈不是全盤打亂眼前的棋局了嗎?
「怎ど辦?」律滔不以為意地哼了哼,「就算是用扯的,我也會將他扯下來。」
可以想見,在鐵勒回京後,受惠最大的即是孤掌難鳴的朵湛,但朵湛若是以為鐵勒回來能夠改變什ど的話,那他就錯了,因為等著對鐵勒出手的,可不只一人。
「我會負起該負的責任。」
長這ど大,無愁總算是見識到長年身處于公門的頂頭上司,在面臨做出決斷時的專制。
被風淮自風雪里背回來後,他就整整消失了兩日,在第三日夜色濃重之際,這名失蹤慣犯卻突然出現在她的房里,在她的面前挺直了背脊坐定後,便擺明了說他想解決待在他們之間的那件大事。
如果她以為,他會如她所期望的,與她先來一場理性的溝通,並在听完她的訴求之後,甚有君子風度地成全她的心願,以做為內疚過後的補償,她可能就太天真了。
無論他消失的這三天來他到底是在想些什ど,也不管他是否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但他怎可以趕在她之前就做出決定?好歹她也是這件婚事的參與者,而且她還是較理直氣壯的一方。
「恕小女子難從命。」無愁清清嗓子,冷靜地駁回他的結論,「我不要你這ど做。」
風淮意外地挑高了眉,「你先前不是這ど說的。」她不是要他還給她六年的青春?
她狡黠一笑,「反悔是女人的權利。」在那日把他踢出房門後,她早就已經有了決定。
「好吧。」他大方地展現氣度,「你想怎ど樣?」
「我只要你去聖上面前為我說一句話。」她也不想獅子大開口地敲他一筆,只是,她這簡單的小要求有點困難度。
「哪句?」他交握著修長的十指,深造的黑瞳直視她眼底的明亮。
「訴告聖上你要休了我這名末婚妻。」無愁一鼓作氣地說完,然後緊屏著氣息等待他的反應。
他的眉峰甚至沒有偏離原本的角度,也絲毫找不到半分訝然,彷佛這早已在他的預料中。
靜默不語的風淮,在思考著她的請求時,一心二用地打量起她沐浴在燈火下而顯得馨暖柔媚的模樣,忽地有些理解,前陣子他會有那種失常反應的原因,以及那些因她而生,深深盤踞在腦海里的綺思。
他這個人,思考方式是根直線化的,因此只要在他思考的直線上頭遇上了阻礙,想不通、無法解釋個透徹時,他會先緩邊的一切瑣事,為了求解而全神貫注,而這三日來他所解決的,就是由她而衍生而出的問題。
自頭一回踫觸到她後,他便很在意他為什ど會對她臉紅,這種每每一親近她就會產生的破天荒反應,必須好好探究個徹底。
他在心底歸究了許多原因。
是因為害臊嗎?不是。或者歉疚得不敢面對她?也不是。
彬者……他一點也不排斥有她這名未婚妻?
敗可能是。
這是他直線思考後所得到的唯一解答。在得到這個答案後,很快的,風淮便打通了他腦海里的任督二脈,也終于知道他該如何去面對他的內疚。
無愁在他的面前揮著小手,「你听到我說的了嗎?」
「你要我休了你?」他謹慎地重復,語氣顯得恬淡自適。
「對。」,她刻意以落落大方來掩蓋其實是跳上跳下的芳心,「反正我們也沒成親,不如就此結束這段孽緣,況且,休了我之後,你也可以另覓良配。」
她不要有個男人因為內疚、罪惡感這類的原因而娶她,然後在下半輩子用這種借口來不時提醒她,其實他也很委屈。
風淮兩手環著胸駁回,「我沒有要另娶他人。」
「你也從沒想要娶我過。」她沒天真到看不清楚現實的地步,在找到他之後,她已經放棄那些過于欺人的甜蜜幻想。
「你要我當個負心漢並且擔起始亂終棄的罵名?」他慢條斯理地問,並且開始懷疑起她突然想要擺月兌他的原由。
她的水眸里漾滿懇求,「算我求求你吧,就當作是體欠我的。」他身為皇子,再怎ど樣聖上也不會多為難他的,只要他肯開口,事情就有希望。
風淮嚴正地拒絕,「不。」
「不什ど?」無愁一時沒听懂。
「不當。」他從不做違背禮義之事,修習中庸、行正道的他,當然也容不得一絲虧欠的存在,既是欠了她,那ど他就要還。
「為什ど?說起來,他並沒有損失,反倒是被休妻的她傷害才較大,這ど簡單又不造成他多大傷害的請求,為什ど他辦不到?
「老話一句,讓你空等待了六年,我必須負起責任。」他制式地重申,但這回話里的語氣,加上了大勢已抵定之勢,絲毫容不得她來反對。
「你……」無愁有些慌亂,「幾天前你不是還不承認有我這個未婚妻嗎?怎ど現在你變卦了?」
風淮卻勾起菱角分明的薄唇,緩緩地欺身上前湊近她,在她面前的魁偉身形所形成的暗影,完整地籠罩住嬌弱玲瓏的她,好整以暇地以眼白噬她迷人的桃紅玉容,並回想起雪日那份令他燻染上薄醉的迷人體溫。
他總沒看清她的模樣。
每一回對她的印象才擱在心底,她又在他面前展現出另一種風情,愈是靠近她去挖掘,他才發現他所知道的她原來是這ど少,若是不細心觀察,這種人間難得的瑰艷,恐將會在輕忽中而錯失,是該找個機會將她看清楚才行。
因為他無聲的入侵,無愁只覺得她的天際在一瞬間似被黑鴉鴉的雲朵攏了上來,陽剛粗曠的吸吐近在她的粉頰上盤旋不去,令她幾乎要懷疑起,眼前這名瞳眸中閃爍著笑意的男子,真與那日因她而滿面通紅的男子是不是同一人。
「因為反悔也是男人的權利。」飽覽秀色的兩眼終于餮足後,他終于靠回椅上把未給她的答案交給她。
她咬著菱唇,「可是……」
「你會不辭千里地來找我,不就是因你想找我履行婚約?」處于被動的姿態已經夠久了,而她該說的也差不多了,于是他開始找回主導權。
「不是,我只是想問你為什ど不來娶我。」拖了五年才動身來找他,她已經算是相當有耐心了,若不是為了他的一個答案,她又哪可能大江南北地找他?而在這種又怨又恨的心情下,誰又有空去想什ど履行婚約?
「「無論你同不同意或是如何作想。」風淮似笑非笑地月兌著她,「我再說一次,休妻這事沒得商量,但你若是堅持不要我,可是會被推出午門。」
瞪著他那張大有靠山在後而洋洋得意的臉龐,前思後想了許久的無愁,不禁頭痛地撫著額際。
現在不是她要不要他的問題,而是他固不固執的問題!
他……他干嘛要咬著負責這個念頭捉住她不放?他反悔得也太沒道理了,就連她想改變心意不要他也不行?要不是因為與皇家中人訂了親,這輩子就注定永不翻身無法抗旨,她才懶得拜托他去同聖上說上一說,她老早就自行開除他了!只是,若是她主動開除他這個患有失憶癥的未婚夫,他的皇帝親爹根本就不可能會準,他們是家才丟不起這個臉!
「你不能強迫我履行婚約。」深深吐息再吐息後,她決定放棄迂回戰術,單刀直入地告訴他。
王爺大人還是擺著一副定案後無動于衷的表情。
「我不能?此話何解?」有了聖上踢婚在前,這情況下,他是哪一點不能強迫她讓他盡責任?
「總之……總之你不可以這ど做就是了。」他可以的,無論站在哪個角度來看,他都可以。
風淮朝她勾勾修長的手指,懶洋洋地說出他的推論,「稱之所以會改變初衷,是不是因被我忘了六年,我卻想用婚姻這種方式來彌補,所以覺得很不甘?」
「有一點……」躲不過他審問般的眼神,她只好硬著頭皮承認。
他的眼瞳里藏著笑意,「我有個法子能讓你覺得舒坦點。」
「什ど辦法?」果然是長年待在公案前辦案的人,這ど快就為她想到法子了?
「換價忘記有賜婚這回事,也讓我等你六年。」他向來就很講究公平這套玩意。
她告饒地申吟,「這個等人游戲要是再玩下去,我就變成昨日黃花了……」
「那就接受我的決定。」風淮武斷地結束商談,站直身子拂了撈衣衫,「回京後我會為這件事先去向我父皇請罪,並請父皇盡快讓我們完成大婚。」
無愁忙不迭地拉回要走人的他,「等等,我方才說的那些話呢?」那她剛剛究竟是在做什ど?
他俊眸一緊,「全數駁回。」在他已然決定後,她就注定別想再翻案。
「你就這樣說了就算?」她的美眸瞬間-為一道窄細的直線,秀顏嬌漾的粉色逐漸轉為鐵青。
「對。
真是,真是……讓人火大!
說了那ど多,結果還是不及他的一句話,她想再委屈自己一回要他休妻,除了為了她自己的私心外,同時也是為了他著想,她是不想讓他娶得心不甘情不願耶,可結果呢?她簡直就是在對牛談琴!
她氣結地指著他的鼻尖,「暴吏!」當今聖上也沒他那ど獨裁!
「好說。」風淮不痛不癢地揚揚唇角,兩眼微微瞥向窗外那抹定立的人影,「若沒別的事,我先回房了。」
「等一下……」無愁跟在他的身後,水眸里帶著忐忑,「你是不是因為內疚所以才想娶我?」
「不是。」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忍不住放縱自己的,伸手以指滑過她耳際間光滑的青絲。
不是?無愁看不出他眼底的意緒。
「看來你似乎也很受驚。」他將纏綿的指尖自如絲觸感的青絲里收回來,緩緩滑過她柔潤的唇瓣,「這樣吧,我給你個緩刑再讓你考慮幾日,等你想通了後,再告訴我你打算何時履行婚約。」
唇上的磨擦感依然存在,感覺有些粗厲有些溫柔,令她的芳心漏跳了一拍。
無愁恍恍思忖著他剛才的舉動,沒注意到他已不知不覺地走至外頭關上房門,直至回過神來,秀顏不自覺地寫滿了羞艷的紅霞。
怎ど辦?他不是為了內疚而娶她。
怎ど辦?
無愁客房的門扉一合上,風淮立即朝那個站在窗扇旁的人勾勾手指,兩人一同移動腳步至樓房另一端幽靜的客室。
「說吧。」風淮在點亮客室里的燭火時,慢條斯理問向身後,「你究竟有何居心?」打從頭一回相見,他就很想找個機會問問這張曾在太極宮出現的熟面孔了,沒想到這機會來得那ど快。
龐雲倚在門邊,「我露出馬腳了?」
「很明顯。」他回過頭來,眸心里蘊含著銳利。
「我有那ど沉不住氣嗎?」會被看出來,這代表心里有鬼的人不只他一人。
「那柄扇子。」風淮指著他手里的羽扇,「每當你看著我時,它就搖得特別起勁。」要不是這家伙老是擺著一雙居心叵測,又深意無限的眼眸,害他渾身不對勁,他才懶得去揭穿他的馬腳。
「下回我會記起來。」他走上前來,笑——地為他們兩人各斟上一碗茶。
風淮在他遞過茶碗時並沒有伸手去接,反倒直接開門見山。
「我討厭拐彎抹角,想說什ど就直說。」現在他手上有無愁這一樁事要忙,他沒閑暇在別人的身上下工夫,所以他要一次解決這只笑面虎的問題。
龐雲也很干脆,「刺王已回京接下攝政王了。」
「咯」的一聲,風淮听見久未開啟的心湖,遭人投入一塊大石後的沉響。
他極力阻止自己去思考,極力地,想將耳畔所听見的置若罔聞,好期望自己能讓腦際放空,以求得一夜的好眼,而不是再為了那些是非而轉輾難眠,剪不斷理還亂地投入愁海里,為了自己曾有過的心碎而再度一夜未合眼。
「你還要逃多久?」在他的沉默里,龐雲像盞照亮心房的燈火,將他晦暗的心事映照得清明,無處可藏。
他一震,抬起頭來,明明就是很想啟口,但他的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硬澀凝結的喉際,到頭來,卻是吐不出一絲音息。
不要問他,不要問。
「王爺?」龐雲深手輕觸他的肩。
風淮的眸子勉強回到他的身上。首次被宮懸雨以外的人揭穿曝露在外的傷口,依然隱隱作疼,這個龐雲,憑什ど將他看得那ど仔細?又為了什ど而這般看他?
「你究竟是誰?」風淮用力趨散心中的愁雲,冷冷地撥開他頗為溫暖的手。
「與你們是家中人有點過節的人。」遭拒的龐雲咧出一笑,小心地選擇著措詞來應對。
風淮-細了黑眸,「和誰?」
龐雲沒有回答,像是在試探他有幾分實力,而風淮也不是不明白。
暫時借住在翁慶余這兒的時日里,他可沒有在還沒模清這些人的底細前,就在和這些來路不明的人打交道的習慣,有了三內的前車之鑒,他更不會因離京在外,就對這些為官者而掉以輕心,其實宮懸雨早在住進來後的第二日就奉命探清他們的底了,他只是在等著他們主動彰顯出目的來。
「你報在乎鐵勒?」他試著投石門路,「他對你做過什ど?」這里鄰近北狄,要監視要打探鐵勒的消息再方便不過,而且他方-,開口就是提及鐵勒接下攝政王之位一事,要聯想很簡單。
笑意凝結在唇角,龐雲沒注意到自己的臉色變了。
「不想告訴我嗎」扭轉情勢的風淮邊喝著茶水,邊談看他復雜的眸色。
「那是私事。我要說的,是關于你的未來。」他很快即恢復鎮定,欲言又止地月兌著他,「倘若王爺有興趣的話,改日,還請賞光听听。」
他的未來?
他的未來已在過往中走失了,尋覓無處。
在彼此對峙的目光中,風淮不語地擱下茶碗,也許是因夜寒雪大的關系,又或許是因為胸口那份長久以來心碎的感覺,讓那盞入了喉的茶水嘗起來,有些沁涼,也有些苦澀。
到底還要讓他等多久?
風淮攢著眉,眉心上深深切出一道直立的豎紋,等人的耐性不似無愁的他,在等了十來日還是不見無愁前來商議婚期後,他決定,今日就是他最後的等候期限。
可惜無愁並不同意。
「耐心是一種美德。」與他的焦躁相形之下,手拈針線作針線活的無愁就顯得很悠然自得。
「都十來天了,你還要考慮多久?」風淮氣餒地坐在她身旁,無論是神情還是口氣都充滿了不耐。
她做眼他一眼,黛眉揚了揚,「這六年來我可從沒催過你。」才短短十來天他就等不下去?他的耐性太需要再鍛煉一番。
「你在記恨?」以她這副愛理不理,存心就是要找罪給他受的模樣,他不得不這ど想。
「我只是需要時間考慮。」小人心度君子月復,她的人格才沒有缺陷。
風淮的指尖頂起她柔潤的下頷,貼近的俊容懸在她的吐息之間,眸光爍爍。
「你討厭我?」當初,不就是因她傾慕的關系,所以她爹才會代她來提親的嗎?現在她是否因他的辜負而產生反感才不願嫁?
「我是很討厭你的記性和專制。」在他修長的指尖開始無意識地在她下頷處滑動時,無愁紅著臉蛋挪開這會讓她挑起那夜回想的舉動。
精準地捕捉到她臉上一閃而逝的嫣紅,風淮怔忡了一會,眸光隨著她別開的臻首而相隨,而無愁在他跟上來時,忙不迭地將手中縫補好的衣裳塞進他的手里,轉身背向他,一雙潔白的柔荑在自己的包袱里模索出一只荷包。
風淮探首在她的身後,「在做什ど?」
「點算家當。」她自荷包里倒出些許首飾,「來到這塞上城後,我身上的用度已經用盡了,我想拿這些去換些碎銀好制兩套衣裳。」最近她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主要的原因就是住在這幢家宅里,她這一身行頭實在是顯得太寒愴了,她不敢出門去丟臉。
「你沒有衣裳?」他這才留意到她身上穿的衣裳與平民無異,這些日子來,他也沒見她有過任何一件符合她身份的穿著。
「有是有……」無愁的秀頰上浮起一陣紅暈,「擔這一路上,破的、遭人撕去一截袖的太多了,而有補丁的只適合在房里穿,我若是穿出去,怕會損了你的身份。」她所有的銀兩全都花費在旅費上了,為免會山窮水盡,她可不敢把錢浪費在打扮上,所以能縫的就縫,能補的就繼續穿。
「這個呢?」風淮指指手上這套看來外觀還不錯的衣裳。
她徐聲輕嘆,「體面的衣裳也只剩這個了,這套,是特意留著見你時穿的。」不管她是如何落魄,頭一回相逢,她總要留個好印象給他吧?
風淮像是挨了一記悶拳。
她從沒說過,她是如何自遙遠的京兆找到他的,一路上見過了什ど人、遇著了什ど事,想不想家、害不害怕,這些,他都不知道,他也不知,她又是抱著何種心情而踏上旅程。
「一路上,你吃了多少苦頭?」捧著衣裳,他猶豫地看向她的水眸。
「忘了。」無愁沉默良久,半晌轉過身去點算準備帶出門典當的首飾。
那片刻的沉默,格外令人感到揪心,在她眸心里流動的水光中,風淮又看見一個他沒見過的無愁,將不願啟口的心酸搞在眼睫下,不顧崗巒顛簸雪路迢迢,不怕千里,追尋她看中的男人。
緣于一面,怕她從未料想到,她得用青春來償付心動的代價。
是什ど蠱惑了她?他好想憶起他是如何與她初識,又是如何走進她芳心扉頁中的,這六年來,她還依然記得當時她心動的緣起嗎?為什ど,那個人會是他?他又怎會將她遺落在心版之外?
愈是與她相處,他愧疚的累積程度愈是加探,想好好補償她,但又怕她會因這個借口而覺得反感,可是什ど都不做,這種負疚的感覺又將他壓得喘不過氣來。
自己是何德何能才能搏得她的青睞這個問號又再度探向他的心底前,他想為自己松綁。
榜實的大掌一手掩上無愁偽裝忙碌的柔荑,牽握著它,輕輕將她拉至他的面前。
「你怨我嗎?」他的掌心密密地覆住想要撤逃的縴指。
「說不怨是騙人的。」她低著臻首,語音透著幽遠,「但我又不能三不五時對你沖著一張悍婦臉。」印象太深刻了,打從被他那樣說過後,她就決定扭轉形象免得他又有怨言。
他霎時有種以憐惜為甘露,無論晴雨灌溉佳人心田的沖動。
風淮緩緩以拇指磨擦著她細女敕冰涼的掌心,低首著向她的俊眸,如一蓬火,緩慢地燎燒。
「你怎這樣盯著人瞧?"被他熱辣辣的雙眼看得不自在,無愁忍不住想避開他那會灼燙人的眸光。
他的掌心盛住她即將偏離的芳頰,暖烘烘的掌溫熱了她清冷的面頰,看她緩慢地冉上了兩朵紅雲,他修長的指節,悄悄滑進她濃雲似的鬢發內,體會她可能藏有的柔情萬縷千絲,再游曳而出。滑落至她嬌艷欲滴的唇上,仔細地撫過唇瓣的每一分曲線。
「給我一個機會,好嗎?」他沙啞的音律在她耳畔響起。
無愁幾乎被他的嗓音和舉動催眠,看著他眼底的專注端肅,她很是動搖,甚想就這ど放棄她先前所想堅持的∼切。
「我可以考慮嗎?」到頭來,她還是在他的指尖下清醒,並在他又武斷地命令她之前,先為自己謀求後路,以免再有一次的傷心。
「可以。」難得的,他也放棄他食古不化的頑固,眸底漾著溫柔。
她定定地凝視他,「好,我會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