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帖亡魂記 第 五 章?牡丹之約
笆棠驚得離座而起,腦海里浮現適才大雄寶殿中血淋淋的那一幕,掌門方丈,分明已遭「死神」毒手,還失去了頭顱,而禪床上躺臥的,赫然又是掌門方丈,這未免太不可思議了,當下駭震莫名地道︰「大師父,這位真的是‘廣慧大師’?」
「不錯呀!」
「這……怎麼可能?」
「天絕門極少有不可能的事!」
笆棠心頭為之劇震,顫聲道︰「大師父到底是何方高人?」
披發頭陀背轉身去,再轉過來,面容變了。
笆棠陡地退了一步,激動無比地道︰「原來是南宮長老!」
這披發頭陀,赫然是化身為「無名老人」的「天絕門」首座長老南官由所改扮,謎底揭穿,其余的不問可知了。
南宮由再度恢復披發頭陀的形貌,道︰「少主,請以‘無名頭陀’見稱好了!」
笆棠點了點頭,內心激動無比,武林中傳言「天絕門」武功特異,行事詭秘,看來的確是如此,「天絕奇書」的「武功」、「歧黃」、「計謀」、「駐顏」四篇,幾乎包羅了所有武林雜學。
接著,又存疑不釋地道︰「長老難道預知少林有此一劫?」
「不,是巧合,前天我到嵩山後峰采集一種藥料,無意中獲悉‘死神’向少林傳出‘血帖’,附箋寫明今日午正要取方丈人頭和十長老的性命,所以毛遂自薦,與監院安排這一著險棋!」
「險棋?」
「的確是險棋,但僥幸成功了,那些守衛寺門與殿門的和尚,與十長老都事先服下了本門護持心脈的靈丹,所以能免一死!」
「哦!可是這些受過‘真絲貫頂’之術的,豈非全要變成白痴?」
「這一點另有藥物可解!」
「為什麼非要用此術不可?」
「死神殺人,是以一種邪門功夫,逼入受害者的腦部,所以死者毫無傷痕與任何致命跡象,‘真絲貫項’之術,恰好能迫散那存在腦部的致命邪氣,這是本門上一代掌門就那邪功研創的!」
「那麼這位掌門人……」
「犧牲了一位弟子,挽救了方丈一命!」
「如何犧牲的?」
「把那名弟子化裝成掌門模樣,在殿中待死!」
「這……豈非太殘忍了些?」
「那位弟子是自願的,試想,若非如此,要犧牲多少人命,‘死神’會放手嗎?」
「如果被‘死神’識破呢?」
「不可能,第一,此事僅那弟子本人和我、監院、方丈等幾人知道。第二,那化裝是用本門易容之藥,除了本門解藥外,永不會變形。」
「這事方丈同意?」
「當然反對,一派之長,豈肯平白犧牲門下弟子生命,所以我暗中用藥,使這位方丈大師沉睡三日!」
「哦!」
笆棠由衷地贊嘆這位首座長老的智計。
南宮由接著施展「真絲貫頂」之術,戳了十長老各一指。然後又道︰「少主怎的也到少林,出乎我意料之外。」
「我受‘神機子’之托,面交方丈一件東西!」
「原來如此!」
「長老的身份對方可知曉?」
「不知道!」
「死神能在極短的時間內,取十長老性命,帶去方丈頭,這種功力的確駭人。」
「真的駭人!」
「可有人見到這巨魔的樣貌?」
「沒有,來去一陣風,只是,我匿伏暗處,略有所見!」
笆棠又告激動起來,迫不及待地道︰「長老有何所見?」
「一條白影!」
「白影?」
「不錯,通體皆白,從頭至尾!」
「哦!」
笆棠立即想到那白袍怪人,如果那白袍怪人就是「死神」的話,那「疊石峰」上神秘的女人聲音又是誰?「死神」怎會受她操縱,而且雙方似在進行一項交易,以武功換取白袍怪人執行她的條件,照此看來,這「死神」絕非六十年前的「死神」。
但仔細一想,又覺不對,「苦竹庵」中白袍怪人為什麼不以殺人無痕的邪功取自己的性命?還有「疊石峰」頭匿伏的「神機子」,被白袍怪人殘害也非這等死狀。
這是一個相當令人困惑的謎。
不過,仍有一點值得懷疑的是,白袍怪人曾在「苦竹庵」現過身,而「苦竹庵」距嵩山路途並不遠,僅一日行程。
當然,單憑南宮長老所見白影,不能據以判定「死神」便是那神秘而恐怖的白袍怪人,這,只是猜測而已。
「長老可曾听說最近江湖中出現了一個功夫卓絕的白袍蒙面怪人?」
「有,本門‘天威院’程院主兩度在‘玉碟堡’附近發現此人!」
「會不會是……」
「這很難說!」
就在這時,監院「無相大師」推門而入,兩人話聲中止。
南官由向「無相大師」道︰「十位長者也換個地方吧!」
「是!」
「無相大師」開門向外低聲吩咐了幾句,不大功夫,來了十名弟子,分別抱持十長老向禪房而去。
「無相大師」言笑合十道︰「兩位請到齋堂用膳!」
南官由轉身在少林寺方丈身上點了數指,然後向監院道︰「貴掌門在盞茶時間之內可以醒轉,如何向他說事變經過是貴座的事了,我這游方人有事先走一步,齋飯改日再拜領……」
「怎麼佛友……」
「倒是這位施少主停會請代引見!」
「這是理所當然的,佛友此次對本寺殊恩……」
「同屬佛門弟子,那些話不必說了!」
說著,拿起方便鏟,徑自步出禪房。
「無相大師」滿面感激之色,大聲道︰「容貧僧恭送!」
「不必了!」
人已到了另一道殿廊之外。
「無相大師」無可奈何地念了一聲佛,轉向甘棠道︰「施主請!」
笆棠也著實餓了,當下隨著監院去膳堂用齋,另由知客陪膳。
約莫半個時辰之後,監院「無相大師」才匆匆而至。道︰「勞施主久候,敝方丈有請!」
「大師帶路!」
原來的禪房中。
「廣慧大師」法相莊嚴,離座而迎,「無相大師」引見之後,退了出去,賓主落座,甘棠首先開口道︰「晚輩受‘神機子’前輩之托,有一件東西面呈方丈大師!」
說著,從懷中取出那布結,雙手呈上。
「廣慧大師」接過手來,神色之間,甚是困惑,並不立即打開,沉緩地道︰「神機施主還有什麼話請施主轉達沒有?」
「沒有!」
「他現在何處?」
「這……恕在下未便奉告。」
「廣慧大師」遲疑了片刻,終于打開了布結,展開來是一幅三寸寬半尺長的布條。
笆棠無意與聞別人秘密,把目光移向另一邊。
那布條,赫然是一封書函。
「廣慧大師」持布條的手,開始發抖,久久,長嘆了一聲,喃喃自語道︰「魔焰萬丈,各門派自身難保,‘聖城’血案,恐怕……」
又是一聲嘆息,結束了自語。
「聖城」兩字,使甘棠全身一顫,想不到這布結會與他家滅門血案有關,他無法緘默了,心念轉了幾轉之後,聲音放得極為平靜地道︰「方丈提及‘聖城’?」
便慧大師深深看了甘棠一眼,道︰「是的!」
「武聖甘敬堯,武林共欽,想不到遭這滅門慘禍。」
「十年來,有心之人並未放棄追查凶手,可惜……」
「可惜什麼?」
「如石沉大海,而今有了一絲線索,偏又逢‘血帖’肆虐……」
笆棠一顆心登時狂跳起來,但仍竭力按捺住,故意輕輕「哦」
了一聲,道︰「有線索了?」
「是的,‘神機’施主這封布結密函,談的就是這一件事!」
笆棠心中微感愕然,即屬密函,「神機子」又一再交代面交方丈本人,對方何故不避忌的向自己透露呢?
「廣慧大師」神色一怔,接著道︰「施主,‘神機’這密函是一布結,即未加封,也未隱秘,而關系卻相當重大,可見對施主的信賴之深……」
笆棠心里暗忖,不錯,自己如有心窺這秘密,何時不可解開。
「廣慧大師」話鋒一頓,似在考慮什麼,片刻之後,肅然道︰「少施主,老衲有個不情之請。」
「掌門人盡避吩咐!」
「貴門一向以奇才異能為同道所推崇……」
「掌門人過獎了。」
「現在‘死神’肆虐,各門派已呈朝不保夕之勢,老衲與十位長老,雖蒙兩位大力回天,但事實上已不能公開露面,否則將為本門招致不測之禍,所以此事老衲意欲托少施主……」
「只要合于武林公義,在下願代敝門接受任何差遣!」
「差遣不敢,少施主可曾听說‘九邪魔女’之名?」
「九邪魔女?」
「不錯!」
「這……倒未曾听說過!」
「如此,老衲從頭簡略地為少施主一述。」
「晚輩恭聆!」
「距今約一甲子,正當‘死神’第一次肆虐武林之後數年,中原武林出現了一個絕代美人叫‘四絕女朱蕾’……」
「四絕女?」
「不錯!」
「何謂四絕?」
「人,美絕。武功,高絕。心腸,毒絕。還有一絕,便是萬惡之首……」
笆棠暗自會意,出家人不便出口,最後一絕是「婬絕」。
「廣慧大師」宣了一聲佛號,又道︰「她出現江湖不到半年,攪得整個武林一片烏煙瘴氣,一些敗德不修的高手,差不多都與她有染,一年之後突然失蹤,以後時隱時現,接著整整十年,一隱不現,直到三十年前,江湖上出現了母子十人,那女的便是‘四絕女未蕾’,九個兒子都是與武林中聲望地位極高的人士婬亂所生……」
「哦!」
這聞所未聞的秘事,使甘棠為之咋舌。
「母子十人,繼‘死神’之後,掀起了第二次滔天血動。使武林幾乎瀕臨末日,被稱為‘九邪魔母’,各門各派均告束手,後來,一個正義之士,挺身而出,公開向‘九邪魔母’挑戰,雙方決戰于由此北向的太行山下……」
笆棠心中一動,月兌口道︰「太行山?」
「這一戰,堪稱驚天動地,泣鬼驚神,結果,‘九邪’之中,六死三傷,‘魔母’本身也告重傷,母子四人,狼狽而遁,武林浩劫算是終了!」
「為何不除惡務盡?」
「當時,那位正義之土,力戰一母九子,本身的虧損可以想見,另一方面,他內心仁厚,力阻趕盡殺絕!」
「那位義士是誰?」
「武聖甘敬堯!」
笆棠如觸電般地一震,在心里暗叫了一聲︰「父親」!他以有這麼一位受武林景仰的父親而自豪,但也為那慘絕人寰的血案而悲痛。父親贏得「武聖」二字之稱,的確不是幸致的。
一股豪雄之氣,揉合了復仇的意念塞滿了胸膛。
他已意識到「神機子」的布結,說的是什麼了。
「廣慧大師」滿面悲天憫人之色,又道︰「神機施主判斷‘聖城’血案,可能是‘魔母’與幸月兌死劫的‘三邪’所為……」
「哦!」
笆棠頓時思緒起伏如濤,這一說,當然極盡情理,但父親死後手中握著的「鷹龍魔牌」
是「魔王之王」的信物,到底誰是凶手呢?這兩方面都是不世出的巨魔,說起來都有可能。
同時,他聯帶想到了「天絕門」三四兩代掌門,三十年前被肢解「太行山」下,昔年父親大戰「九邪魔母」也是同一地點,這其中是否有某些關聯呢?
「神機施主的推測是有根據的!」
「請道其詳!」
「十年前,‘聖城’遭血洗,‘武聖’遺體有三十七創之多,據事後目擊者說,創口呈三角形,並非普通刀劍,而當年‘九邪魔母’之中的‘首邪’使用的正是三角形三刃怪劍,所以有此判斷。」
「那‘神機子’前輩的意思是……」
「老衲還未講到正題。」
「哦!」
「神機施主五年前在洛陽城廂偶然發現一座不輸王公府第的巨宅,主人正是一母三子,所以他經長期思考之後,懷疑可能會是‘魔母’與‘三邪’埋名之所,但這關系太大了,如果不幸而猜中,稍一不慎,打草驚蛇,後果是相當可怕的。」
笆棠幾乎不克自制了,他恨不能馬上揭開這個謎,聲音微顫道︰「掌門人的意思是……」
「請少施主轉稟貴掌門人,設法探查洛陽城廂那巨宅主人的來歷!」
顯然,「天絕門」掌門被害的事,並未傳出江湖。
笆棠恭謹地道︰「晚輩立即遵命辦理!」
「此事務須絕對機密!」
「晚輩知道。」
「至于少施主對敝寺援手宏恩,老衲當銘記五內!」
「掌門人言重了,劫難當頭,並非某一門派的事,萬勿掛齒。」
「好說!」
「晚輩就此告辭!」
「重托了!」
「不敢。」
「廣慧大師」一擊玉磬,監院「無相大師」應聲出現。
「代本座恭送少施主!」
「遵法諭!」
「不敢有勞……」
「這是理所當然的。」
笆棠施禮而去,「無相大師」直送到山門之外,方始作別。
一路之上,甘棠盡量鎮定心神,考慮應該采取何種行動。
情況愈來愈復雜。
「疊石峰」上的怪人!
白袍怪人!
魔王之王!
魔母三邪!
這些,都是可能的仇人。
「天絕門」太夫人根本不會再履江湖。他,未來的掌門繼承人,名份已實,只差沒有完成登座大典,他有權可以作主采取任何行動。
唯一值得考慮的,這件關系極大的事,是否該讓本門中人知道?
思量再三,他決定單獨行動,本身血仇,豈能假手于人。
與其說是他接受「廣慧大師」之請托,不如說是「廣慧大師」
暴給他索仇的線索更加恰當。
他緬懷父親當年顯赫的武功與巍巍的聲名,更加豪情萬丈,復仇之火,也燃燒得更加熾烈。
下得嵩山,已是萬家燈火的時分了,他就近尋了宿頭,用飯之後,一個人靜靜地躺在床上,思考到洛陽之後,應該采取的步驟。
如果洛陽城廂那所巨宅的主人,真如「神機子」的推測是「九邪魔母」母子四人埋名遁世所在,如何著手探查呢?
又如何確定對方是否是血洗「聖城」的真凶呢?
思來想去,就是想不出一個妥善而有效的辦法。
他搞下面具,就水盆淨了面,然後準備吹燈安息……
「噫!」
一聲驚「噫」發自窗外,甘棠這一驚非同小可,想不到窗外竟然有人窺探,一時大意,摘落面具,行藏算是泄露了,如果先熄燈再淨面,當不致有此失,這就是閱歷不足的弱點。
是誰,在這夜靜更闌之際還守伺窺探?
這意念,僅只是腦海中一閃而已,一手扇滅了油燈,人跟著開門射出。
燈火闌珊,星河耿耿,游目掃掠之下,哪有半絲人影,他的動作不謂不快,想不到對方也不慢,眨眼工夫,便鴻飛冥冥。
到底是什麼人物,追躡上了自己?
目前的扮相,除了在少林露面之外,可說別無人知。
那一聲「噫」顯示出窺探的人,對自己的真面目極感意外,當然,也可能是個誤會,由于自己剛才的面具像某個人,而被盯上了梢,不過不管情況怎樣,真面目被揭破已是不移的事實了。
他沮喪的下了屋頂,一看,不由心頭劇震,房中竟然燈火復明,他記得燈火已被熄滅,是誰給重燃上的,如果就是那窺探的人,這一份神出鬼沒的身手,就相當唬人了。
他故意咳了一聲,電閃進房。
房中,了無異狀,後窗倒是開了,這證明人已從後窗月兌走。
以他目前傲視武林的身手,竟被人當面捉弄,這可是意外中的意外。
目光掃過桌面,燈台下赫然壓著一張字條。
來人在發出驚「噫」之後,躲過自己的耳目,乘自己上房的瞬間,燃燈留字,再從容而遁,而且沒有任何音響發出,只簡單的七個字︰「想不到會是閣下。」
字條上沒有留號,只在左下角畫了一朵牡丹,雖只隨便揮灑的幾筆,卻神韻十足。看來是丹青妙手。
字體絹秀,分明是出自女人手筆。
牡丹,這代表什麼?是名號的縮影,還是一種標記?
她是誰?為什麼要盯蹤自己?
留字顯示對方並非陌生人,她認識自己的本來面目。
這個謎確實令人費解,從字條上,根本看不出對方的動機何在,如果是盯錯了人,沒有留字的必要,如果盯的確是自己,為什麼不疼不癢的留上這幾個字?
謎!費人思量,令人莫測高深。
整夜,他無法入睡,腦海中一直盤旋著那神秘的字條,和那朵牡丹花。
雞聲三唱。窗欞泛白,天快要亮了。
他迅快地作了一個決定,對方如果是有為而來,不管是好意或是歹意,決不會就此罷手,自己如仍以中年秀士的面目出現,不愁沒有踫頭的機會。
起床後,梳洗一番,仍舊套上那副面具,早餐後,算清店帳,揚長出店,長衫飄飄,直奔洛陽。
洛陽,東周北魏東漢後唐均在此建都,文物鼎盛,是一個臥龍藏虎之地。
一路之上,沒有絲毫征兆,午未之交,便已到達,他先揀了一家最大的酒樓,臨街選座,自斟自酌。
現在,他暫時拋開了那牡丹怪柬的事,專心考慮如何著手探查城廂巨宅主人的來歷,他知道,凡是巨魔大多覓地歸隱,其行跡十有九是秘密的,局外人萬難知曉,同時「九邪魔母」絕跡江湖已數十年,更加不易探查,否則以「神機子」之能,五年前發現可疑時便該查出端倪了,所以不可能從任何人獲得線索,事情棘手便在這一點上。
不知不覺,連盡了兩壺酒,心中仍是一片茫然。
有諸內必形諸外,因為他所戴的面具太過精巧,等于臉上多了一層表皮,是以皺眉蹙目的神情,仍表露無遺。
突地
一個小二匆匆來到座前,哈腰道︰「客官,有位相公要小的送這個給您老!」
說著,遞上一個折疊得十分精巧的方柬,轉身便走……
笆棠心中一動,且不開看,沉聲問︰「小二哥,慢走!」
小二回身嘻嘻地道︰「客官有什麼吩咐?」
「這方柬是誰叫你送的?」
「一個斯文相公!」
「你認識他嗎?」
「不認識!」
「還說了什麼沒有?」
「沒有了,就是吩咐小的送到您老這座頭!」
「好,你去吧!」
小二困惑地瞟了甘棠一眼,才打躬退去。
笆棠拆開來一看,呆了。
首先映入眼簾的,赫然又是柬末那朵牡丹花。
柬上仍是寥廖的幾個字︰「飯後請移玉趾翠雲峰下晉宣帝陵一晤,立候!」
字里行間,似乎是舊交約晤,而且斷定甘棠必然會應約。
字跡,仍是那麼絹秀月兌俗,尤其那朵墨筆牡丹更是神韻十足,從這看來,對方該是個女的,然而酒樓小二說是一位斯文相公。
是女的,她是誰?
是男的,他是誰?
猜測沒有錯,對方並沒有放過自己。
一種渴欲揭開謎底的心,使他無心酒飯,匆匆會帳離了酒樓,出北門,朝邙山方向奔去。
彼盼間,一座巍峨莊嚴的陵寢在望。
到了,他下意識地緊張起來。
對方是什麼樣的人物?為什麼要約晤自己?
松柏夾道,翁仲成行,因序屬冬令,顯得有些荒涼冷清。
墓陵範圍極廣,對方沒有指明地點,尋人倒是費事。
轉了一刻,連半個人影都沒有發現,心想奇了,既是約人,該在當眼之處相候才是道理,這不是故弄玄虛麼?
突地
他瞥見一塊龍碑之後,似有人影一閃,念動之下,舉步緩緩走了過去,繞過龍碑,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那人影原來是一個衣著襤樓的貧婦在揀拾枯枝。
當然,對方絕不可能是約晤他的人,轉身正要離去……
那貧婦忽地半直起佝僂的腰肢,仰面朝甘棠一瞟。
這一瞟,使甘棠驚得幾乎跳了起來,月兌口道︰「是你?」
這貧婦,赫然正是曾一度向甘棠傳過訊息的「天威院」屬下香主潘九娘。
潘九娘在此現身,的確出乎他意料之外。
潘九娘只一瞥,便彎下腰去,揀拾枯枝,口里卻應道︰「正是卑座!」
「怎麼回事?」
「少主可以去瀏覽碑文。」
笆棠心中疑雲大起,知道事出有因,忙裝著漫不經意的樣子,抬頭看了看天,然後轉身踱到碑前,偏頭閱覽起來。
耳畔,傳來播九娘的聲音。
「卑座奉南宮長老之命,暗中追隨少主,听候差遣,昨夜的事,卑座已然發覺。」
笆棠輕「哦」一聲。
潘九娘又道︰「少主在看了酒店小二傳柬之後,匆匆趕來,莫非是赴約?」
「是的。對方是誰?」
「目前還不知道來路。」
「他約我在此相晤,卻不見人影。」
「他早到了,在左前方那石亭之後!」
「是男的還是女的?」
「卑座還沒有進一步察看,外表看是書生打扮!」
「哦!」
「少主可去赴約,卑座等候差遣,必要時,請向空中彈出此珠!」
一粒龍眼大的黑色珠子,從碑座側面滾了過來,那貧婦低頭走遠了。
笆棠裝著拂去衫腳草芒,把那粒珠子揀在手中,然後東瞧西望了一陣,那石亭本在左前方,他故意向正方向前走去。
走出一箭之地,身側一個聲音道︰「兄台真信人也!」
笆棠暗驚對方動作之快,竟然毫無聲息地掩了過來。當下一側身,面對來人,眼前是一個風度翩翩的青年書生,容貌之俊美,恐怕潘安再世也要自嘆弗如。
美書生面含微笑,作了揖道︰「區區恭候台駕!」
笆棠自覺貌相不俗,但與對方相較,不禁有自慚形穢之感,尤其對方那笑容,簡直有些迷人,暗忖,天下竟有這等俊美的男子。還了一揖之後,開門見山地道︰「是閣下傳柬在下?」
「不敢,區區在下只是受人之托而已!」
笆棠微微一怔,道︰「傳柬的不是閣下?」
「不是!」
「敢問……」
「傳柬人別有苦衷,望兄台鑒諒!」
笆棠又是一窒,轉口道︰「閣下如何稱呼?」
「區區林雲,虛度二十,兄台無妨直呼賤名!」
「哪里話!」
「兄台是‘天絕門’少主?」
「正是!」
「久仰!」
「不敢,林兄受托何事見教?」
「請到亭內一敘如何?」
「請!」
兩人到亭內落座。
自稱叫林雲的青衫書生又是動人一笑,道︰「兄台甫自少林下山?」
「是的!」
「少林居各門派之首,而傾此奇禍,令人扼腕!」
「在一廠亦有同感!」
口里應著,內心激蕩不已,對方為什麼對自己的行動了如指掌?對方既是代人定約,那幕後人是誰?是男的還是女的?
林雲有一種超人的氣質,使人一見由就會生出好感。
照他听說的年齡,是比甘棠還長一歲,那牡丹柬的主人,既已識破甘棠的真面目,這姓林的書生,自無不知之理,而現在他是中年文士的面目,想起來甚感尷尬。
林雲正色道︰「此次敝友冒昧柬邀見台,是對兄台有所求!」
話已觸及正題,甘棠淡淡地道︰「願聞其詳。」
「貴門歧黃黃之術,冠絕天下……」
「這……」
林雲眉頭微微一蹙,又道︰「敝友尊親,臥病十余年,名醫束手,所以特不揣冒昧,請一伸回天之手。」
笆棠大感為難,因時機關系,本門絕學他只參研了「武功篇」
一篇,其余「歧黃」、「計謀」等篇,根本未曾涉獵,但這話可不能對外人出口,不由沉吟起來……
林公見甘棠的神情,緊跟著又過︰「敝友準備了一份薄禮,敬致兄台……」
笆棠一搖手道︰「林兄請收回此言,在下……」
耳畔突然傳來潘九娘以「天絕門」秘術所傳的話聲道︰「少主,答應他,問明詳情!」
笆棠窒了一窒之後,轉口接上去道︰「在下愧不敢領。」
「這禮物不比尋常,並非世俗珍寶古玩,也不是武林瑰寶。」
「在下倒感興趣。是什麼?」
「對兄台而言,可能十分有價值,且也可能無甚意義!」
「這倒使在下莫測高深。」
「兄台可先過目!」
說著,從石桌之下,取出一個絹包,打開來是一只油漆木匣,這東西顯然是早已放置好的。
笆棠好奇之念大熾,心想不接受是另一回事,看看什麼稀罕物兒也好。
林雲神秘地瞅了甘棠一眼,然後目光朝四下一掃,道︰「兄台請看!」
匣蓋徐徐揭起。
「呀!」
笆棠驚叫一聲,變色而起,目射奇光,直盯在林雲面上。
木匣中,赫然是一顆光禿禿的人頭。
林雲若無其事地道︰「兄台再看看這人頭屬于什麼人的?」
笆棠目光再移向木匣,更是驚震莫名,栗聲道︰「少林掌門的人頭?」
林雲一笑閉上了木匣,重新包好,道︰「一點也不錯,這禮物兄台滿意否?」
笆棠內心的活動,莫可言宣,這人頭,是經過南宮長老化裝,代替少林掌門「廣慧大師」犧牲的少林弟子之頭。
這人頭怎會落入對方之手呢?
下手的是震懾武林的巨魔「死神」,難道這其中另有蹊蹺?
對方為什麼把它當禮物送給自己?
對方與「死神」難道是……
心念之中,不由打了兩個冷顫,胸中的熱血跟著沸騰起來,寒聲道︰「這人頭何來?」
「兄台可以不問來歷麼?」
「不,在下非徹底明白不可!」
林雲略事躊躇之後,道︰「兄台仗義援手少林,所以這人頭如由兄台親手送回少林,豈不……」
「在下要知道來路!」
「不怕兄台見笑,是妙手取得的!」
「偷?」
「正是如此!」
「不可能?」
「為什麼?」
「林兄可知道什麼人取去這顆人頭?」
「血帖主人‘死神’!」
「什麼人能從‘死神’手中偷取人頭?」
「是的,沒有人能辦得到,但天下事往往不能以常理衡量!」
「什麼意思?」
「巧合!」
「巧合?」
「不錯!」
「難道以人頭作為禮物,也是巧合不成?」
「不,敝友在獲知兄台身份之時,動了求醫之心,而在巧得人頭之後,才起了假兄台之手歸還少林掌門人頭之念!」
這解釋雖合情理,但卻不能消除甘棠心中的懷疑,語音仍沉凝如故地道︰「在下請問如何得到這人頭?」
林雲面上一片肅然之色,道︰「如果下手的人知道匣中是人頭,或是知道物主的身份,恐怕連逃避都來不及,天大的膽也不敢下手!」
「事實如何呢?」
「兄台听說過‘奇門派’這名稱否?」
笆棠自幼流浪江湖,對這些倒是熟悉,一頷首道︰「听說過,門下盡是些牛鬼蛇神,邪門異端。」
林雲俊面微微一變,道︰「對了,江湖中妙手空空這一行,也屬該派門下!」
「這也听說過!」
「事情發生在昨日晚間……」
「嗯,請講。」
「昨日傍晚時分,登封城中,一向充作仕宦行台的‘京華棧’來了一個其貌不揚的鄉下佬,以此佬外貌投宿這豪華客店本就不相稱,偏又身無長物,攜了這惹眼的絹包,‘奇門派’所屬‘空舵’中一名香主留上了意,于是,乘那鄉下佬如廁之時,入房探視,發現是人頭之後,立即帶回舵中請求掌舵處理!」
笆棠疑念不釋地道︰「事實經過就是如此?」
「是的!」
「物主確是一個鄉下佬?」
「這一點不會有錯,‘奇門派’門規十分嚴厲,門下弟子決不敢信口開河!」
笆棠兩道眉毛皺到了一塊,據南宮長老所見,肆虐少林的是一個白衣人,自己曾懷疑是白袍怪人,現在,對方變成了鄉下佬,孰真孰假呢?
只有兩個可能,第一是「死神」易容化裝,第二是那鄉下佬是「死神」手下!
但眼前的青衫書生,是否又有百分之百的可靠呢?
林雲似已看出甘棠心意,鄭重地道︰「兄台,小弟知道萍水相逢,實難邀信,阻以後事實可以證明小弟之言。關于適才所請,兄台如何賜教?」
笆棠雖然意有未釋,但也相信了八成,遂道︰「令友尊親患的是什麼病癥?」
「帶脈阻塞,半身不遂!」
「哦!」
笆棠可傻了眼,他對這可說一竅不通。
耳畔又起了潘九娘密語傳聲︰「問他可曾受過傷,其余的七脈有無異狀。」
笆棠精神一振,道︰「令友尊親患這癥候多少時間了?」
「當在十五年以上!」
「是否受過傷?」
「這……兄台是否親自診視……」
「不,在下得先了解情況,才能決定有沒有把握應命。」
這是遁詞,他的目的當然要潘九娘代為處理,「天絕門」中的「潛听之術」,修為高明,可听到五十丈外的細語,十丈之內,雖耳語亦能辨,所以潘九娘在暗中對雙方對話,如在眼前。
林雲似無可奈何地道︰「沒有受過傷!」
「突然而發?」
「是在一次行功之後!」
「其余七脈有無異狀?」
「初時僅‘帶脈’阻窒,其余七脈暢通,不久之後,下半身不遂,下半身所屬經穴,連帶受了影響。」
「嗯!這……」
他口里故作沉吟,耳朵卻在听潘九娘的意見。
丙然,潘九娘語聲又傳︰「此乃郁結于心,行功時心神不寧所致,可以本門的‘萬應丹’三粒,然後以‘逆血返經’手法,為其打通‘帶脈’!」
笆棠思考了一陣之後,道︰「是了,可以試一試!」
林雲長揖到地,喜之不勝地道︰「兄台答應了?」
「姑妄試試,在下並無十分把握!」
「兄台忒謙了,貴門歧黃之術,舉世皆知!」
「然而世間仍有不治之癥。」
「當然!當然!那麼這件禮物……」
「君子不掠人之美,林兄可另外著人送上少林!」
「好,遵命!」
那口吻,那神志,活像一個慧默無邪的少女,甘棠下意識地呆了一呆。
遠遠,走過潘九娘佝僂的身影,她這種形態身份,絲毫不使人起疑。
林雲另用一方黑布,包了那木匣,提在手中,然後一擺手道︰「兄台請!」
笆棠也不謙遜,兩人並肩步出陵寢之外。
一輛華貴的雙套馬車,業已停候道中,趕車的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小書童,生得唇紅齒白,俊俏極了。
一主一僕,猶如牡丹綠葉,相得益彰。
小童笑嘻嘻地迎了上來,先向甘棠恭敬一禮,然後才向林雲道︰「公子,進城還是……」
「直接回莊!」
「遵命!」
小童打起車簾,林雲側身請甘棠先上,然後挨著甘棠坐下。
「啪」的一聲鞭響,雙馬展開八蹄,絕塵飛馳。
笆棠此來原來是要探查城廂巨宅主人的來路,想不到遇上了這宗岔事,看來這一天是虛擲了,但想到能認識林雲等朋友,也不算冤。
車行疾速,盞茶功夫,由官道進入一條綠蔭小道,小道盡頭,是一座氣派十足的巨廈,紅牆碧瓦,映日生輝。
笆棠心中不由狂跳起來,莫非這巨宅就是自己要探查的地方?這可真是天從人願了。
漸行漸近,可見十字門樓,畫棟飛檐,的確不亞于王公府第。
不錯了,洛陽城廂,已沒有第二座堪與相比的莊宅。
笆棠一顆心幾乎跳出了口腔,忍不住道︰「令友尊親上姓?」
「朱!」
一個字,僅只簡簡單單的一個字,卻不殊九天雷鳴,震得甘棠兩耳嗡嗡作響,「四絕女朱蕾」,是「魔母」數十年前的名號,「魔母」生九子,卻沒有正式嫁過人,全是雜交亂配而生,她當然姓朱。
他的身形,因激動而微微震顫。
林雲似有所覺,偏過頭道︰「兄台怎麼了?」
笆棠盡量裝得平靜地道︰「沒有什麼,在下曾听說過……」
「听說什麼?」
「洛陽城外有一座大宅,富甲天下,主人是一母三子,不知……」
「啊!傳言的確可畏,敝友令親,確是一母三子,家道可說是中人之資,富甲天下四字未免言過其實了!」
後面的話甘棠一個字也沒有听進去,一母三子,加上姓朱,這已足夠說明一切了,想不到誤打誤撞的上了門,無數的疑問涌上心頭
這青衫書生林雲,又是什麼來路呢?
「九邪魔母」會不會與「死神」有關?
對方所解釋的人頭來路可靠嗎?
謗據少林掌門「廣慧大師」敘述「神機子」的推斷,父親死後創痕顯示是傷于一種三刃怪劍,而普天下使這種怪劍的,只「首邪」一人,這說明了什麼?
仇與恨,開始在血管里奔流!
表使神差的被請去為「魔母」治病,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報仇!
他腦海中只剩下這一個單純而熾熱的意念。
莊門大啟,四名壯漢垂手站立,馬車直駛入莊。
通過一段大青石板鋪砌的林蔭大道,眼前現出一座巍峨巨廈,一聲吆喝,馬車停靠階沿之前,車簾跟著掀起。
林雲一躍下車,側身道︰「兄台請下車!」
笆棠暗中咬了咬牙,下了馬車。
四個素衣小婢迎著林雲福了一福,道︰「表少爺回來了!」
林雲「嗯」了一聲,轉向甘棠道︰「敝友是此間主人的姨表親,所以上下皆一例通稱,兄台莫怪!」
笆棠哪有心情去听這種無謂的解釋,但表面上仍不得不敷衍,淡淡地道︰「豈敢!」
林雲向四婢一揮手道︰「內廳設席,並稟太夫人醫生請到!」
「是!」
四婢珊珊退了下去。
笆棠忙道︰「林兄,在下尚有要務待理,盛宴斷不敢領!」
「哪里話,請!」
說著,半側身在前領路,轉過三重院落,才到了一間縴塵不染的花軒之內。
兩人分賓主落座,小婢獻上香茗。
林雲起身道︰「兄台寬坐片刻,小弟去去就來!」
「請便!」
笆棠一顆心七上八下,跳蕩不安,目前的問題是如何著手報仇?
這並非普通的仇家,一個不巧,後果是很難想象的。
他不斷地提醒自己,冷靜!冷靜!小不忍則亂大謀,見機行事,不能操之過急。
片刻功夫,酒宴擺了上來。
林雲春風滿面的步入軒中,作了一揖道︰「失禮之至!」
「好說!」
「請上座?」
「酒宴不敢領,診病之後,在下立即告辭!」
「兄台難道不屑與小弟為伍,抑是……」
說了半句,住口不語,靜待甘棠反應。
笆棠早先對林雲的好感,已被一個「仇」字化為烏有,冷冷地道︰「在下沒有多余的時間耽擱!」
「一杯水酒,兄台何必峻拒?」
「林兄又何必斤斤計較于酒食?」
「聊表寸心,別無他意!」
笆棠暗忖,若再推卻,反而啟人疑竇,當下訕訕地道︰「如此叨擾了!」
「哪里話!」
笆棠上座,林雲橫里下首相陪。
三杯下肚,林雲紅生雙頰,更顯得超塵月兌俗,男子而一美至此,令人想入非非。
笆棠雖心事重重,也不由下意識的心頭浮漾,若非為了一個「仇」字,他真想結交這麼個不俗的朋友,當下旁敲側擊地道︰「令友呢?」
「哦,因事外出,所以才令小弟接待貴賓,日後當負荊登門!」
「不敢,還有兩位……」
「二位……哦!是!目前也不在莊中。」
笆棠一顆心登時下沉,「三邪」不在,是否該向「魔母」下手呢?
是故意隱秘還是真的不在?
他不期然的又想到了懷中的「鷹龍魔牌」,那是「魔王之王」
的信物。
到底誰是主凶?誰是幫凶?
這些錯綜復雜的關系要想澄清,並不是容易的事。
就在此刻
花軒之外侍立的小婢大聲道︰「三位莊主駕到!」
笆棠心內一緊,暗忖,「三邪」到了,倒要看看這「九邪」之三,是什麼樣子,今日之局,不是快意血仇,便是橫尸此在。
一陣「嚓!嚓!」的靴聲傳處,三個年紀相差不大的錦衣中年人出現在軒門。
當先年紀最大的一個抱拳道︰「少門主惠然光臨,使敝門蓬蓽生輝,家母賤恙,尚賴妙手回春!」
言談舉止,不但不邪,反而有一股凜然之氣。
此刻的甘棠仇火蒙心,殺氣沖頂,咬緊牙關起立答禮道︰「不敢,閣下言重了!」
林雲一推座椅,道︰「三位表哥,容我引見!」
這表哥之稱,使甘棠大是惑然,他到底是什麼身份呢?
三個錦衣人魚貫入軒。
林雲指著甘棠道︰「三位諒來已得悉貴賓身份了?」
三錦衣人齊齊抱拳頷首。
林雲依次指著三名錦衣人,道︰「施兄,大莊主、二莊主、三莊主!」
引介而不提名道姓,這是費人猜疑的,但甘棠既已認定對方的身份,也不以為異,道了「久仰!」目光不期然多看了大莊主一眼,心想,這當然是使三刃怪劍的「首邪」了。
林雲嘻皮笑臉地道︰「三位表兄,小弟我越組代庖,現在該三位做主人了!」
笆棠一推杯道︰「在下不勝酒力,請到此為止如何?」
三位莊主同時道︰「這如何使得!」
林雲已從甘棠眼中看出那種堅定不移之色,使水推舟地道︰「既是如此,待看過姨母病況之後,再與施兄作竟夕之飲!」
大莊主滿臉歉然之色道︰「愚兄弟未能恭迎大駕,又未盡地主之誼。尚望海涵!」
笆棠冷聲道︰「大任主忒歉了,嘗聞傳言,大莊主劍術天下無雙,不知可有幸能瞻仰?」
他這一問,是有深意的。
眾人相顧愕然。
大莊主面現困惑至極之色,道︰「少門主听何人道及區區精于劍道?」
「武林傳言如此,想來不謬吧?」
「劍為百兵之王,任何習武的人,差不多皆能租通一二,區區僅此而已!」
笆棠在心中冷吟了一聲,表面上不動聲色,卻已打好了主意。
林雲接話道︰「兄台,現在勞駕一診如何?」
「敬遵台命!」
二莊主一笑道︰「就請表兄作陪,我等敬候佳音!」
這表兄表弟之稱,難道也是林雲所謂知友之例?
林雲離座道︰「兄台,小弟帶路!」
「請!」
轉過花軒,是一個極其幽雅的小院,小院正面,是三開間的精舍,居中,廳門敞開著,兩名年約二十上下的婢女,當門而立。
「姨媽起來了?」
「在廳內恭候!」
「請!」
笆棠勉力捺住激越的情緒,隨林雲人廳。
廳內,過樂椅上,斜躺著一個兩鬢如霜的老太婆,滿面和藹之色。
笆棠下意識一愣,她會是婬毒絕世的魔母「四絕女朱蕾」?
這的確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了。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
笆棠無論如何自制,眼中仍多少露出些異樣的光芒。
林雲忙引介道︰「兄台,這位是太夫人!」
太夫人慈祥地一笑道︰「恕老身不能全禮!」
笆棠心里暗寫,好一個「魔母」,體裝得好像啊!當下施了一禮道︰「晚輩見過太夫人!」
「請不必多禮,移座!」
侍立在一旁的四名婢女之一、忙移了一個錦墩放在夫人身側。
林雲肅容道︰「兄台,就請費神一診!」
笆棠坐了下去,道︰「晚輩先察腕脈!」
太夫人伸出右手,平置椅旁幾上。
笆棠裝腔作勢地以三指扶脈。
仇人就在眼前,脈門在自己掌握之中,此際加猝然出手,對方功能通玄也難逃死劫,這是意想不到的機會,像是冥冥中的安排。
笆棠目中陡現殺機。
報仇,是否該不擇手段,乘人之危?
對方半身不遂,等于失去了抵抗力,這是否違背了「武道?」
殺機一現而隱,但太夫人老臉之上業已變了色。
笆棠微微合上了雙目,兩個極端的意念,在心頭翻卷擊撞。
如果失去這個機會,以後要報仇可能困難重重,然而乘人之危有悖武道!
報仇應該光明正大!
案親被尊為「武聖」,為人子者,豈能辱沒這尊崇的稱號!
最重要的一點,對方是否仇家,還沒有從對方口中得到證實。當年「聖城」被血洗的全部真相還沒有完全明白,以父親的武功再加上門人,而被一一斬盡殺絕,決不是少數幾個人可以辦得到的,目前已知幸免于難的除了自己之外,只有繼母陸秀貞一人。
想到繼母,不由切齒錐心。她竟然與西門嵩通奸勾搭,使甘門蒙羞,還公然迫殺自己……
最可悲的是記憶中沒有母親的影子,據父親說,母親在生下自己不久就西歸了。
意念變得雜亂無章。
現在,他要下毒手易如反掌,然而問題在于機會不合適,也許,這就是「正」與「邪」
的分野,邪道可以不擇手段,正道卻必須遵守武林規矩。
經過一番天人交戰之後,他決定先照諾言醫好對方,然後再談報仇。
這決定雖是「武道」精神的最高發揮,但也近于瘋狂。
為血海仇人療傷,在武林中可說是破滅荒的事。
他睜開了眼,眸中閃射著一種無法形容的異樣光影。
太夫人面色,回復了原狀,不過眼中仍流露出惑然不解之色,顯然剛才甘棠眼中露出的殺機震驚了她。
林雲可沒有注意到這微妙的局面,關切地道︰「兄台,還可治否?」
笆棠平衡了一下情緒,不疾不徐地道︰「在下勉力一試!」
說著,掏出碧玉小瓶,倒出三粒「萬應丹」,道︰「林兄,請先給太夫人服下!」
林雲接過來,並端起幾上原先放置的水杯,照料太夫人服下。
笆棠又道︰「請太夫人側身,晚輩要施術打通阻窒經穴!」
林雲扶著太夫人側過身去。
現在,太夫人背後各大死穴,全暴露在甘棠手眼之下,只要一點,不費吹灰之力,十個「魔母」也活不了。
殺機,再度抬頭。
笆棠功凝在右手中指,對正「命門」大穴,手指不自禁的發起顫來。
只要一吐勁,同樣指法,輕重之間,可以活人,也可以殺人。
他面臨另一次人天交戰的考驗。
報仇!
武道!
二者之間,他只能選擇其一。
這看來平靜和睦的場面,暗中充滿了恐怖的殺機。
太夫人突然回頭道︰「少門主,盡避施為,老身纏綿床褥已十易寒暑,生死早已看淡了,不必猶豫。」
這話別人听不懂,甘棠可就震栗莫名了,顯然對方已覺察到了氣氛的不尋常。
笆棠咬了咬牙,先人聲名不可墜。
手指飛快地連點四大穴,七。
這是「天絕門」不傳絕技「逆血返經」之術,他只是依「天威院」香主潘九娘在陵墓中的傳話,照方抓藥,心里可沒有絲毫把握。
然後,雙掌一附「命門」一附「天庭」逼入兩股真氣。
這是第二次機會,只消心一橫,對方決活不了。但,這意念僅像閃電般在腦海中一閃而逝,他沒有這樣做。
「引元歸經!」
太太人雙目一合,依言導引。
這一下,顯示出太夫人修為驚人了,只那麼極短暫的片刻,「帶脈」豁然貫通,氣血交流,沉痾爽然若失。
笆棠收掌,換了另一個位置落座。
太夫人緩緩離椅而起。
林雲歡然高呼一聲︰「姨媽,您好了!」
三條人影,疾步入廳,赫然是三座莊主,齊聲道︰「母親,恭喜!」
「代為娘謝過施少門主!」
「是!」
三位莊主轉身朝甘棠行下禮去。
笆棠雙手一伸,口里道︰「不敢!」
一股無形勁氣,托住對方身形,連腰都彎不下去,三莊主愕然變色,最後一揖作罷,林雲看得清楚,莞爾道︰「兄台,小弟敬服!」
笆棠淡淡地道︰「林兄好說!」
太夫人重新落座,令小婢撤去躺椅,正色道︰「少門主,老身永銘大德!」
笆棠心中啼笑皆非,語有深意地道︰「太夫人萬不可如此說,江湖中風雲詭譎,恩恩怨怨,有時極難分清,晚輩這雙手此刻醫人,也許轉眼間又能殺人!」
這怪論,使林雲和三位莊主面色為之一變。
太夫人卻若無其事地一笑道︰「事實上的確如此,不過恩怨之間,仍不可同日而語。」
好厲害的口齒,甘棠為之心頭泛寒,如果說狐狸能成精,那眼前的該是一條道行極高的狐狸精了,誰能看得出她便是使武林談虎色變婬凶毒絕的「魔母」?
太夫人一揮手道︰「你們出去,我要與施少門主單獨談上一談!」
林雲調皮地道︰「姨媽,是不是連我也在內?」
「嗯……你可以留下!」
三位莊主與侍婢,奉命唯謹地退了出去。
笆棠心弦一緊,看來要面對現實了。
太夫人目如朗星,直照在甘棠面上,悠悠地道︰「少門主,如果老身眼不昏花,少門主在施術之時,曾經過一番人天交戰?」
林雲因自己沒有發現任何跡象而一震,這是他想象不到的。
笆棠毅然答道︰「不錯,有這回事!」
太夫人頷了頷首,又道︰「以少門主方才一剎那流露的殺機,似有極重的恨毒。如老身所測不錯,當是對那顆少林掌門的頭顱有所誤會?」
笆棠一听對方作這種解釋。將錯就錯地道︰「這一點晚輩的確不能釋然!」
「雲兒已向你解說過了?」
「晚輩未盡滿意!」
「如此老身再說明白些,人頭來歷,確是如此。因雲兒與‘奇門派’淵源極深,所以在‘奇門派’所屬‘空舵’手中誤得人頭之後,念及你曾援手少林,如能把人頭送回,豈不更好!」
笆棠掃了林雲一眼,淡然道︰「晚輩接受這事實了,但人頭仍請該派自行處置!」
林雲接口道︰「已派人端送少林寺了!」
笆棠心念數轉之後,下了決心試探對方,如若證實確如事先所猜度的,那今天說什麼也得豁了出去,報此血仇。當下沉聲道︰「林兄,‘奇門派’弟子滿天下,耳目之靈,不輸于丐幫,在下有個久蓄心中的問題請教。」
「但講無妨!」
「如此在下先謝過!」
「兄台太拘禮了,請見示。」
「關于傳說中的‘九邪魔母’!」
話聲中,目光瞟向太夫人,察看對方的反應。
太夫人與林雲幾乎是異口同聲道︰「什麼,‘九邪魔母’?」
「不錯!」
林雲困惑地道︰「抱歉,小弟雖听人道及這稱號,但對此卻是茫然。」
笆棠在心里罵一聲︰「推得倒干淨。」
太夫人略顯激動地道︰「老身痴長幾歲,對‘九邪魔母’略有所知。」
笆棠心頭一緊,道︰「那晚輩向太夫人請教?」
「不要客氣,等如閑話家常,隨便說好了,老身所知也是有限!」
語言平靜,完全出乎甘棠的預期。
「據傳聞,昔年‘九邪魔母’母子十人,與‘武聖百敬堯’一場血戰之下,喪了六子,剩下一母三子僥幸遁逃……」
目光,仍緊盯在太夫人面上。
太夫人老臉竟抽搐了數下,眼中流露出怨恨交集之色,沉聲道︰「有這麼回事!」
笆棠暗忖,狐狸再狡猾,終露出了尾巴,緊跟著道︰「晚輩想知道一母三子的下落?」
「為什麼?」
「晚輩有一知己好友,要向‘魔母’討一筆欠帳!」
太夫人的神情,又出甘棠意料之外,頓然道︰「魔母與三邪子自當年一役之後,未聞再現江湖,要探其下落,恐怕很難了!」
笆棠毫不放松地道︰「所說‘魔母’與太夫人同一姓氏?」
「不錯,她在甫出道之時,人稱之為‘四絕女朱蕾’!」
「會不會隱姓埋名,潛居納福?」
「這一點者身無法臆測!」
林雲義形于色地道︰「兄台,小弟誓要為作一效微勞,只要什麼‘魔母’、‘邪子’仍在世間的話,無論天邊海角,挖也要把她挖出來!」
笆棠心中一涼,難道自己的猜度措了,太夫人根本不是要找的人,否則林雲決不會大放厥詞;但,姓朱,一母三子,天底下有這等湊巧的事?
顯然,他的這一步棋失敗了,不管對方是實情也好,故意做作也好。
笆棠不得不應道︰「林兄熱誠,令在下十分感激!」
林雲打蛇隨棍上,略顯訕訕地道︰「兄台可肯下交小弟這個朋友?」
笆棠心念一轉,道︰「固所願耳,不敢請耳!」
林雲喜之不勝地道︰「既蒙不棄,你我從現在起兄弟相稱!」
太夫人開顏一笑道︰「雲兒,你看少主多大年紀?」
林雲一眨眼,道︰「還沒請教貴庚。」
笆棠不由怔住了,該如何說呢?自己現在戴的是中年面具,但真面目卻又被那留牡丹柬的識破了,對方當然知情,想了一想之後,扯落面具,道︰「你看我有幾歲?」
面具扯落,露出了美如冠玉的面龐。林雲為之一呆。
太夫人乍見甘棠的真面目,神色大變,久久不移動目光。
林雲喜孜孜地開口道︰「貴庚!」
「十九!」
「啊!我二十,你得稱我為兄,好一個弟弟!」
笆棠面上一熱。
太夫人自了林雲一眼道︰「你太放肆了!」
林雲一噘嘴道︰「未來如此,賢弟你說是嗎?」
笆棠尷尬地道︰「當然,我早已稱林兄了!」
口里說,心里卻在想,一旦揭開你的真面目,那就真的夠瞧了。
可是,另一個問題閃上了心頭書,那旅邸窺探、皇陵約會,字條上面牡丹花為證的人是誰?林雲所說的故友尊親,照他解釋,從友稱謂,那麼所謂敝友該與太夫人是姨佷的關系了,這事的確費人猜疑,對方是男的抑是女的?
林雲忽地笑嘻嘻地道︰「姨母。我這位賢弟剛才說了一件秘辛!」
太夫人慈祥地一笑道︰「什麼秘辛?」
「他听人說大表哥是劍道高手,想一瞧神技呢!」
「哦!老身叨雲兒的光,叫你一聲賢契,你听誰說的?」
一句話,使甘棠精神大震,如果借此引出大莊主一試身手,從兵刃上立即可以答復,天下使三刃怪劍的,諒來不會有第二人,當下立即應道︰「是無意中听說的,不知確否?」
「他用劍不假,高則未必!」
「晚輩有幸一瞻否?」
「有何不可,雲兒,叫你大表哥來!」
「是!」
林雲疾步出廳,不久隨同大莊主並肩而至。
大莊主手中倒提一柄連鞘劍,劍鞘比尋常的要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