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帖亡魂记 第 五 章?牡丹之约
笆棠惊得离座而起,脑海里浮现适才大雄宝殿中血淋淋的那一幕,掌门方丈,分明已遭“死神”毒手,还失去了头颅,而禅床上躺卧的,赫然又是掌门方丈,这未免太不可思议了,当下骇震莫名地道:“大师父,这位真的是‘广慧大师’?”
“不错呀!”
“这……怎么可能?”
“天绝门极少有不可能的事!”
笆棠心头为之剧震,颤声道:“大师父到底是何方高人?”
披发头陀背转身去,再转过来,面容变了。
笆棠陡地退了一步,激动无比地道:“原来是南宫长老!”
这披发头陀,赫然是化身为“无名老人”的“天绝门”首座长老南官由所改扮,谜底揭穿,其余的不问可知了。
南宫由再度恢复披发头陀的形貌,道:“少主,请以‘无名头陀’见称好了!”
笆棠点了点头,内心激动无比,武林中传言“天绝门”武功特异,行事诡秘,看来的确是如此,“天绝奇书”的“武功”、“歧黄”、“计谋”、“驻颜”四篇,几乎包罗了所有武林杂学。
接着,又存疑不释地道:“长老难道预知少林有此一劫?”
“不,是巧合,前天我到嵩山后峰采集一种药料,无意中获悉‘死神’向少林传出‘血帖’,附笺写明今日午正要取方丈人头和十长老的性命,所以毛遂自荐,与监院安排这一着险棋!”
“险棋?”
“的确是险棋,但侥幸成功了,那些守卫寺门与殿门的和尚,与十长老都事先服下了本门护持心脉的灵丹,所以能免一死!”
“哦!可是这些受过‘真丝贯顶’之术的,岂非全要变成白痴?”
“这一点另有药物可解!”
“为什么非要用此术不可?”
“死神杀人,是以一种邪门功夫,逼入受害者的脑部,所以死者毫无伤痕与任何致命迹象,‘真丝贯项’之术,恰好能迫散那存在脑部的致命邪气,这是本门上一代掌门就那邪功研创的!”
“那么这位掌门人……”
“牺牲了一位弟子,挽救了方丈一命!”
“如何牺牲的?”
“把那名弟子化装成掌门模样,在殿中待死!”
“这……岂非太残忍了些?”
“那位弟子是自愿的,试想,若非如此,要牺牲多少人命,‘死神’会放手吗?”
“如果被‘死神’识破呢?”
“不可能,第一,此事仅那弟子本人和我、监院、方丈等几人知道。第二,那化装是用本门易容之药,除了本门解药外,永不会变形。”
“这事方丈同意?”
“当然反对,一派之长,岂肯平白牺牲门下弟子生命,所以我暗中用药,使这位方丈大师沉睡三日!”
“哦!”
笆棠由衷地赞叹这位首座长老的智计。
南宫由接着施展“真丝贯顶”之术,戳了十长老各一指。然后又道:“少主怎的也到少林,出乎我意料之外。”
“我受‘神机子’之托,面交方丈一件东西!”
“原来如此!”
“长老的身份对方可知晓?”
“不知道!”
“死神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取十长老性命,带去方丈头,这种功力的确骇人。”
“真的骇人!”
“可有人见到这巨魔的样貌?”
“没有,来去一阵风,只是,我匿伏暗处,略有所见!”
笆棠又告激动起来,迫不及待地道:“长老有何所见?”
“一条白影!”
“白影?”
“不错,通体皆白,从头至尾!”
“哦!”
笆棠立即想到那白袍怪人,如果那白袍怪人就是“死神”的话,那“叠石峰”上神秘的女人声音又是谁?“死神”怎会受她操纵,而且双方似在进行一项交易,以武功换取白袍怪人执行她的条件,照此看来,这“死神”绝非六十年前的“死神”。
但仔细一想,又觉不对,“苦竹庵”中白袍怪人为什么不以杀人无痕的邪功取自己的性命?还有“叠石峰”头匿伏的“神机子”,被白袍怪人残害也非这等死状。
这是一个相当令人困惑的谜。
不过,仍有一点值得怀疑的是,白袍怪人曾在“苦竹庵”现过身,而“苦竹庵”距嵩山路途并不远,仅一日行程。
当然,单凭南宫长老所见白影,不能据以判定“死神”便是那神秘而恐怖的白袍怪人,这,只是猜测而已。
“长老可曾听说最近江湖中出现了一个功夫卓绝的白袍蒙面怪人?”
“有,本门‘天威院’程院主两度在‘玉碟堡’附近发现此人!”
“会不会是……”
“这很难说!”
就在这时,监院“无相大师”推门而入,两人话声中止。
南官由向“无相大师”道:“十位长者也换个地方吧!”
“是!”
“无相大师”开门向外低声吩咐了几句,不大功夫,来了十名弟子,分别抱持十长老向禅房而去。
“无相大师”言笑合十道:“两位请到斋堂用膳!”
南官由转身在少林寺方丈身上点了数指,然后向监院道:“贵掌门在盏茶时间之内可以醒转,如何向他说事变经过是贵座的事了,我这游方人有事先走一步,斋饭改日再拜领……”
“怎么佛友……”
“倒是这位施少主停会请代引见!”
“这是理所当然的,佛友此次对本寺殊恩……”
“同属佛门弟子,那些话不必说了!”
说着,拿起方便铲,径自步出禅房。
“无相大师”满面感激之色,大声道:“容贫僧恭送!”
“不必了!”
人已到了另一道殿廊之外。
“无相大师”无可奈何地念了一声佛,转向甘棠道:“施主请!”
笆棠也着实饿了,当下随着监院去膳堂用斋,另由知客陪膳。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监院“无相大师”才匆匆而至。道:“劳施主久候,敝方丈有请!”
“大师带路!”
原来的禅房中。
“广慧大师”法相庄严,离座而迎,“无相大师”引见之后,退了出去,宾主落座,甘棠首先开口道:“晚辈受‘神机子’前辈之托,有一件东西面呈方丈大师!”
说着,从怀中取出那布结,双手呈上。
“广慧大师”接过手来,神色之间,甚是困惑,并不立即打开,沉缓地道:“神机施主还有什么话请施主转达没有?”
“没有!”
“他现在何处?”
“这……恕在下未便奉告。”
“广慧大师”迟疑了片刻,终于打开了布结,展开来是一幅三寸宽半尺长的布条。
笆棠无意与闻别人秘密,把目光移向另一边。
那布条,赫然是一封书函。
“广慧大师”持布条的手,开始发抖,久久,长叹了一声,喃喃自语道:“魔焰万丈,各门派自身难保,‘圣城’血案,恐怕……”
又是一声叹息,结束了自语。
“圣城”两字,使甘棠全身一颤,想不到这布结会与他家灭门血案有关,他无法缄默了,心念转了几转之后,声音放得极为平静地道:“方丈提及‘圣城’?”
便慧大师深深看了甘棠一眼,道:“是的!”
“武圣甘敬尧,武林共钦,想不到遭这灭门惨祸。”
“十年来,有心之人并未放弃追查凶手,可惜……”
“可惜什么?”
“如石沉大海,而今有了一丝线索,偏又逢‘血帖’肆虐……”
笆棠一颗心登时狂跳起来,但仍竭力按捺住,故意轻轻“哦”
了一声,道:“有线索了?”
“是的,‘神机’施主这封布结密函,谈的就是这一件事!”
笆棠心中微感愕然,即属密函,“神机子”又一再交代面交方丈本人,对方何故不避忌的向自己透露呢?
“广慧大师”神色一怔,接着道:“施主,‘神机’这密函是一布结,即未加封,也未隐秘,而关系却相当重大,可见对施主的信赖之深……”
笆棠心里暗忖,不错,自己如有心窥这秘密,何时不可解开。
“广慧大师”话锋一顿,似在考虑什么,片刻之后,肃然道:“少施主,老衲有个不情之请。”
“掌门人尽避吩咐!”
“贵门一向以奇才异能为同道所推崇……”
“掌门人过奖了。”
“现在‘死神’肆虐,各门派已呈朝不保夕之势,老衲与十位长老,虽蒙两位大力回天,但事实上已不能公开露面,否则将为本门招致不测之祸,所以此事老衲意欲托少施主……”
“只要合于武林公义,在下愿代敝门接受任何差遣!”
“差遣不敢,少施主可曾听说‘九邪魔女’之名?”
“九邪魔女?”
“不错!”
“这……倒未曾听说过!”
“如此,老衲从头简略地为少施主一述。”
“晚辈恭聆!”
“距今约一甲子,正当‘死神’第一次肆虐武林之后数年,中原武林出现了一个绝代美人叫‘四绝女朱蕾’……”
“四绝女?”
“不错!”
“何谓四绝?”
“人,美绝。武功,高绝。心肠,毒绝。还有一绝,便是万恶之首……”
笆棠暗自会意,出家人不便出口,最后一绝是“婬绝”。
“广慧大师”宣了一声佛号,又道:“她出现江湖不到半年,搅得整个武林一片乌烟瘴气,一些败德不修的高手,差不多都与她有染,一年之后突然失踪,以后时隐时现,接着整整十年,一隐不现,直到三十年前,江湖上出现了母子十人,那女的便是‘四绝女未蕾’,九个儿子都是与武林中声望地位极高的人士婬乱所生……”
“哦!”
这闻所未闻的秘事,使甘棠为之咋舌。
“母子十人,继‘死神’之后,掀起了第二次滔天血动。使武林几乎濒临末日,被称为‘九邪魔母’,各门各派均告束手,后来,一个正义之士,挺身而出,公开向‘九邪魔母’挑战,双方决战于由此北向的太行山下……”
笆棠心中一动,月兑口道:“太行山?”
“这一战,堪称惊天动地,泣鬼惊神,结果,‘九邪’之中,六死三伤,‘魔母’本身也告重伤,母子四人,狼狈而遁,武林浩劫算是终了!”
“为何不除恶务尽?”
“当时,那位正义之土,力战一母九子,本身的亏损可以想见,另一方面,他内心仁厚,力阻赶尽杀绝!”
“那位义士是谁?”
“武圣甘敬尧!”
笆棠如触电般地一震,在心里暗叫了一声:“父亲”!他以有这么一位受武林景仰的父亲而自豪,但也为那惨绝人寰的血案而悲痛。父亲赢得“武圣”二字之称,的确不是幸致的。
一股豪雄之气,揉合了复仇的意念塞满了胸膛。
他已意识到“神机子”的布结,说的是什么了。
“广慧大师”满面悲天悯人之色,又道:“神机施主判断‘圣城’血案,可能是‘魔母’与幸月兑死劫的‘三邪’所为……”
“哦!”
笆棠顿时思绪起伏如涛,这一说,当然极尽情理,但父亲死后手中握着的“鹰龙魔牌”
是“魔王之王”的信物,到底谁是凶手呢?这两方面都是不世出的巨魔,说起来都有可能。
同时,他联带想到了“天绝门”三四两代掌门,三十年前被肢解“太行山”下,昔年父亲大战“九邪魔母”也是同一地点,这其中是否有某些关联呢?
“神机施主的推测是有根据的!”
“请道其详!”
“十年前,‘圣城’遭血洗,‘武圣’遗体有三十七创之多,据事后目击者说,创口呈三角形,并非普通刀剑,而当年‘九邪魔母’之中的‘首邪’使用的正是三角形三刃怪剑,所以有此判断。”
“那‘神机子’前辈的意思是……”
“老衲还未讲到正题。”
“哦!”
“神机施主五年前在洛阳城厢偶然发现一座不输王公府第的巨宅,主人正是一母三子,所以他经长期思考之后,怀疑可能会是‘魔母’与‘三邪’埋名之所,但这关系太大了,如果不幸而猜中,稍一不慎,打草惊蛇,后果是相当可怕的。”
笆棠几乎不克自制了,他恨不能马上揭开这个谜,声音微颤道:“掌门人的意思是……”
“请少施主转禀贵掌门人,设法探查洛阳城厢那巨宅主人的来历!”
显然,“天绝门”掌门被害的事,并未传出江湖。
笆棠恭谨地道:“晚辈立即遵命办理!”
“此事务须绝对机密!”
“晚辈知道。”
“至于少施主对敝寺援手宏恩,老衲当铭记五内!”
“掌门人言重了,劫难当头,并非某一门派的事,万勿挂齿。”
“好说!”
“晚辈就此告辞!”
“重托了!”
“不敢。”
“广慧大师”一击玉磬,监院“无相大师”应声出现。
“代本座恭送少施主!”
“遵法谕!”
“不敢有劳……”
“这是理所当然的。”
笆棠施礼而去,“无相大师”直送到山门之外,方始作别。
一路之上,甘棠尽量镇定心神,考虑应该采取何种行动。
情况愈来愈复杂。
“叠石峰”上的怪人!
白袍怪人!
魔王之王!
魔母三邪!
这些,都是可能的仇人。
“天绝门”太夫人根本不会再履江湖。他,未来的掌门继承人,名份已实,只差没有完成登座大典,他有权可以作主采取任何行动。
唯一值得考虑的,这件关系极大的事,是否该让本门中人知道?
思量再三,他决定单独行动,本身血仇,岂能假手于人。
与其说是他接受“广慧大师”之请托,不如说是“广慧大师”
暴给他索仇的线索更加恰当。
他缅怀父亲当年显赫的武功与巍巍的声名,更加豪情万丈,复仇之火,也燃烧得更加炽烈。
下得嵩山,已是万家灯火的时分了,他就近寻了宿头,用饭之后,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思考到洛阳之后,应该采取的步骤。
如果洛阳城厢那所巨宅的主人,真如“神机子”的推测是“九邪魔母”母子四人埋名遁世所在,如何着手探查呢?
又如何确定对方是否是血洗“圣城”的真凶呢?
思来想去,就是想不出一个妥善而有效的办法。
他搞下面具,就水盆净了面,然后准备吹灯安息……
“噫!”
一声惊“噫”发自窗外,甘棠这一惊非同小可,想不到窗外竟然有人窥探,一时大意,摘落面具,行藏算是泄露了,如果先熄灯再净面,当不致有此失,这就是阅历不足的弱点。
是谁,在这夜静更阑之际还守伺窥探?
这意念,仅只是脑海中一闪而已,一手扇灭了油灯,人跟着开门射出。
灯火阑珊,星河耿耿,游目扫掠之下,哪有半丝人影,他的动作不谓不快,想不到对方也不慢,眨眼工夫,便鸿飞冥冥。
到底是什么人物,追蹑上了自己?
目前的扮相,除了在少林露面之外,可说别无人知。
那一声“噫”显示出窥探的人,对自己的真面目极感意外,当然,也可能是个误会,由于自己刚才的面具像某个人,而被盯上了梢,不过不管情况怎样,真面目被揭破已是不移的事实了。
他沮丧的下了屋顶,一看,不由心头剧震,房中竟然灯火复明,他记得灯火已被熄灭,是谁给重燃上的,如果就是那窥探的人,这一份神出鬼没的身手,就相当唬人了。
他故意咳了一声,电闪进房。
房中,了无异状,后窗倒是开了,这证明人已从后窗月兑走。
以他目前傲视武林的身手,竟被人当面捉弄,这可是意外中的意外。
目光扫过桌面,灯台下赫然压着一张字条。
来人在发出惊“噫”之后,躲过自己的耳目,乘自己上房的瞬间,燃灯留字,再从容而遁,而且没有任何音响发出,只简单的七个字:“想不到会是阁下。”
字条上没有留号,只在左下角画了一朵牡丹,虽只随便挥洒的几笔,却神韵十足。看来是丹青妙手。
字体绢秀,分明是出自女人手笔。
牡丹,这代表什么?是名号的缩影,还是一种标记?
她是谁?为什么要盯踪自己?
留字显示对方并非陌生人,她认识自己的本来面目。
这个谜确实令人费解,从字条上,根本看不出对方的动机何在,如果是盯错了人,没有留字的必要,如果盯的确是自己,为什么不疼不痒的留上这几个字?
谜!费人思量,令人莫测高深。
整夜,他无法入睡,脑海中一直盘旋着那神秘的字条,和那朵牡丹花。
鸡声三唱。窗棂泛白,天快要亮了。
他迅快地作了一个决定,对方如果是有为而来,不管是好意或是歹意,决不会就此罢手,自己如仍以中年秀士的面目出现,不愁没有碰头的机会。
起床后,梳洗一番,仍旧套上那副面具,早餐后,算清店帐,扬长出店,长衫飘飘,直奔洛阳。
洛阳,东周北魏东汉后唐均在此建都,文物鼎盛,是一个卧龙藏虎之地。
一路之上,没有丝毫征兆,午未之交,便已到达,他先拣了一家最大的酒楼,临街选座,自斟自酌。
现在,他暂时抛开了那牡丹怪柬的事,专心考虑如何着手探查城厢巨宅主人的来历,他知道,凡是巨魔大多觅地归隐,其行迹十有九是秘密的,局外人万难知晓,同时“九邪魔母”绝迹江湖已数十年,更加不易探查,否则以“神机子”之能,五年前发现可疑时便该查出端倪了,所以不可能从任何人获得线索,事情棘手便在这一点上。
不知不觉,连尽了两壶酒,心中仍是一片茫然。
有诸内必形诸外,因为他所戴的面具太过精巧,等于脸上多了一层表皮,是以皱眉蹙目的神情,仍表露无遗。
突地
一个小二匆匆来到座前,哈腰道:“客官,有位相公要小的送这个给您老!”
说着,递上一个折叠得十分精巧的方柬,转身便走……
笆棠心中一动,且不开看,沉声问:“小二哥,慢走!”
小二回身嘻嘻地道:“客官有什么吩咐?”
“这方柬是谁叫你送的?”
“一个斯文相公!”
“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
“还说了什么没有?”
“没有了,就是吩咐小的送到您老这座头!”
“好,你去吧!”
小二困惑地瞟了甘棠一眼,才打躬退去。
笆棠拆开来一看,呆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赫然又是柬末那朵牡丹花。
柬上仍是寥廖的几个字:“饭后请移玉趾翠云峰下晋宣帝陵一晤,立候!”
字里行间,似乎是旧交约晤,而且断定甘棠必然会应约。
字迹,仍是那么绢秀月兑俗,尤其那朵墨笔牡丹更是神韵十足,从这看来,对方该是个女的,然而酒楼小二说是一位斯文相公。
是女的,她是谁?
是男的,他是谁?
猜测没有错,对方并没有放过自己。
一种渴欲揭开谜底的心,使他无心酒饭,匆匆会帐离了酒楼,出北门,朝邙山方向奔去。
彼盼间,一座巍峨庄严的陵寝在望。
到了,他下意识地紧张起来。
对方是什么样的人物?为什么要约晤自己?
松柏夹道,翁仲成行,因序属冬令,显得有些荒凉冷清。
墓陵范围极广,对方没有指明地点,寻人倒是费事。
转了一刻,连半个人影都没有发现,心想奇了,既是约人,该在当眼之处相候才是道理,这不是故弄玄虚么?
突地
他瞥见一块龙碑之后,似有人影一闪,念动之下,举步缓缓走了过去,绕过龙碑,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人影原来是一个衣着褴楼的贫妇在拣拾枯枝。
当然,对方绝不可能是约晤他的人,转身正要离去……
那贫妇忽地半直起佝偻的腰肢,仰面朝甘棠一瞟。
这一瞟,使甘棠惊得几乎跳了起来,月兑口道:“是你?”
这贫妇,赫然正是曾一度向甘棠传过讯息的“天威院”属下香主潘九娘。
潘九娘在此现身,的确出乎他意料之外。
潘九娘只一瞥,便弯下腰去,拣拾枯枝,口里却应道:“正是卑座!”
“怎么回事?”
“少主可以去浏览碑文。”
笆棠心中疑云大起,知道事出有因,忙装着漫不经意的样子,抬头看了看天,然后转身踱到碑前,偏头阅览起来。
耳畔,传来播九娘的声音。
“卑座奉南宫长老之命,暗中追随少主,听候差遣,昨夜的事,卑座已然发觉。”
笆棠轻“哦”一声。
潘九娘又道:“少主在看了酒店小二传柬之后,匆匆赶来,莫非是赴约?”
“是的。对方是谁?”
“目前还不知道来路。”
“他约我在此相晤,却不见人影。”
“他早到了,在左前方那石亭之后!”
“是男的还是女的?”
“卑座还没有进一步察看,外表看是书生打扮!”
“哦!”
“少主可去赴约,卑座等候差遣,必要时,请向空中弹出此珠!”
一粒龙眼大的黑色珠子,从碑座侧面滚了过来,那贫妇低头走远了。
笆棠装着拂去衫脚草芒,把那粒珠子拣在手中,然后东瞧西望了一阵,那石亭本在左前方,他故意向正方向前走去。
走出一箭之地,身侧一个声音道:“兄台真信人也!”
笆棠暗惊对方动作之快,竟然毫无声息地掩了过来。当下一侧身,面对来人,眼前是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书生,容貌之俊美,恐怕潘安再世也要自叹弗如。
美书生面含微笑,作了揖道:“区区恭候台驾!”
笆棠自觉貌相不俗,但与对方相较,不禁有自惭形秽之感,尤其对方那笑容,简直有些迷人,暗忖,天下竟有这等俊美的男子。还了一揖之后,开门见山地道:“是阁下传柬在下?”
“不敢,区区在下只是受人之托而已!”
笆棠微微一怔,道:“传柬的不是阁下?”
“不是!”
“敢问……”
“传柬人别有苦衷,望兄台鉴谅!”
笆棠又是一窒,转口道:“阁下如何称呼?”
“区区林云,虚度二十,兄台无妨直呼贱名!”
“哪里话!”
“兄台是‘天绝门’少主?”
“正是!”
“久仰!”
“不敢,林兄受托何事见教?”
“请到亭内一叙如何?”
“请!”
两人到亭内落座。
自称叫林云的青衫书生又是动人一笑,道:“兄台甫自少林下山?”
“是的!”
“少林居各门派之首,而倾此奇祸,令人扼腕!”
“在一厂亦有同感!”
口里应着,内心激荡不已,对方为什么对自己的行动了如指掌?对方既是代人定约,那幕后人是谁?是男的还是女的?
林云有一种超人的气质,使人一见由就会生出好感。
照他听说的年龄,是比甘棠还长一岁,那牡丹柬的主人,既已识破甘棠的真面目,这姓林的书生,自无不知之理,而现在他是中年文士的面目,想起来甚感尴尬。
林云正色道:“此次敝友冒昧柬邀见台,是对兄台有所求!”
话已触及正题,甘棠淡淡地道:“愿闻其详。”
“贵门歧黄黄之术,冠绝天下……”
“这……”
林云眉头微微一蹙,又道:“敝友尊亲,卧病十余年,名医束手,所以特不揣冒昧,请一伸回天之手。”
笆棠大感为难,因时机关系,本门绝学他只参研了“武功篇”
一篇,其余“歧黄”、“计谋”等篇,根本未曾涉猎,但这话可不能对外人出口,不由沉吟起来……
林公见甘棠的神情,紧跟着又过:“敝友准备了一份薄礼,敬致兄台……”
笆棠一摇手道:“林兄请收回此言,在下……”
耳畔突然传来潘九娘以“天绝门”秘术所传的话声道:“少主,答应他,问明详情!”
笆棠窒了一窒之后,转口接上去道:“在下愧不敢领。”
“这礼物不比寻常,并非世俗珍宝古玩,也不是武林瑰宝。”
“在下倒感兴趣。是什么?”
“对兄台而言,可能十分有价值,且也可能无甚意义!”
“这倒使在下莫测高深。”
“兄台可先过目!”
说着,从石桌之下,取出一个绢包,打开来是一只油漆木匣,这东西显然是早已放置好的。
笆棠好奇之念大炽,心想不接受是另一回事,看看什么稀罕物儿也好。
林云神秘地瞅了甘棠一眼,然后目光朝四下一扫,道:“兄台请看!”
匣盖徐徐揭起。
“呀!”
笆棠惊叫一声,变色而起,目射奇光,直盯在林云面上。
木匣中,赫然是一颗光秃秃的人头。
林云若无其事地道:“兄台再看看这人头属于什么人的?”
笆棠目光再移向木匣,更是惊震莫名,栗声道:“少林掌门的人头?”
林云一笑闭上了木匣,重新包好,道:“一点也不错,这礼物兄台满意否?”
笆棠内心的活动,莫可言宣,这人头,是经过南宫长老化装,代替少林掌门“广慧大师”牺牲的少林弟子之头。
这人头怎会落入对方之手呢?
下手的是震慑武林的巨魔“死神”,难道这其中另有蹊跷?
对方为什么把它当礼物送给自己?
对方与“死神”难道是……
心念之中,不由打了两个冷颤,胸中的热血跟着沸腾起来,寒声道:“这人头何来?”
“兄台可以不问来历么?”
“不,在下非彻底明白不可!”
林云略事踌躇之后,道:“兄台仗义援手少林,所以这人头如由兄台亲手送回少林,岂不……”
“在下要知道来路!”
“不怕兄台见笑,是妙手取得的!”
“偷?”
“正是如此!”
“不可能?”
“为什么?”
“林兄可知道什么人取去这颗人头?”
“血帖主人‘死神’!”
“什么人能从‘死神’手中偷取人头?”
“是的,没有人能办得到,但天下事往往不能以常理衡量!”
“什么意思?”
“巧合!”
“巧合?”
“不错!”
“难道以人头作为礼物,也是巧合不成?”
“不,敝友在获知兄台身份之时,动了求医之心,而在巧得人头之后,才起了假兄台之手归还少林掌门人头之念!”
这解释虽合情理,但却不能消除甘棠心中的怀疑,语音仍沉凝如故地道:“在下请问如何得到这人头?”
林云面上一片肃然之色,道:“如果下手的人知道匣中是人头,或是知道物主的身份,恐怕连逃避都来不及,天大的胆也不敢下手!”
“事实如何呢?”
“兄台听说过‘奇门派’这名称否?”
笆棠自幼流浪江湖,对这些倒是熟悉,一颔首道:“听说过,门下尽是些牛鬼蛇神,邪门异端。”
林云俊面微微一变,道:“对了,江湖中妙手空空这一行,也属该派门下!”
“这也听说过!”
“事情发生在昨日晚间……”
“嗯,请讲。”
“昨日傍晚时分,登封城中,一向充作仕宦行台的‘京华栈’来了一个其貌不扬的乡下佬,以此佬外貌投宿这豪华客店本就不相称,偏又身无长物,携了这惹眼的绢包,‘奇门派’所属‘空舵’中一名香主留上了意,于是,乘那乡下佬如厕之时,入房探视,发现是人头之后,立即带回舵中请求掌舵处理!”
笆棠疑念不释地道:“事实经过就是如此?”
“是的!”
“物主确是一个乡下佬?”
“这一点不会有错,‘奇门派’门规十分严厉,门下弟子决不敢信口开河!”
笆棠两道眉毛皱到了一块,据南宫长老所见,肆虐少林的是一个白衣人,自己曾怀疑是白袍怪人,现在,对方变成了乡下佬,孰真孰假呢?
只有两个可能,第一是“死神”易容化装,第二是那乡下佬是“死神”手下!
但眼前的青衫书生,是否又有百分之百的可靠呢?
林云似已看出甘棠心意,郑重地道:“兄台,小弟知道萍水相逢,实难邀信,阻以后事实可以证明小弟之言。关于适才所请,兄台如何赐教?”
笆棠虽然意有未释,但也相信了八成,遂道:“令友尊亲患的是什么病症?”
“带脉阻塞,半身不遂!”
“哦!”
笆棠可傻了眼,他对这可说一窍不通。
耳畔又起了潘九娘密语传声:“问他可曾受过伤,其余的七脉有无异状。”
笆棠精神一振,道:“令友尊亲患这症候多少时间了?”
“当在十五年以上!”
“是否受过伤?”
“这……兄台是否亲自诊视……”
“不,在下得先了解情况,才能决定有没有把握应命。”
这是遁词,他的目的当然要潘九娘代为处理,“天绝门”中的“潜听之术”,修为高明,可听到五十丈外的细语,十丈之内,虽耳语亦能辨,所以潘九娘在暗中对双方对话,如在眼前。
林云似无可奈何地道:“没有受过伤!”
“突然而发?”
“是在一次行功之后!”
“其余七脉有无异状?”
“初时仅‘带脉’阻窒,其余七脉畅通,不久之后,下半身不遂,下半身所属经穴,连带受了影响。”
“嗯!这……”
他口里故作沉吟,耳朵却在听潘九娘的意见。
丙然,潘九娘语声又传:“此乃郁结于心,行功时心神不宁所致,可以本门的‘万应丹’三粒,然后以‘逆血返经’手法,为其打通‘带脉’!”
笆棠思考了一阵之后,道:“是了,可以试一试!”
林云长揖到地,喜之不胜地道:“兄台答应了?”
“姑妄试试,在下并无十分把握!”
“兄台忒谦了,贵门歧黄之术,举世皆知!”
“然而世间仍有不治之症。”
“当然!当然!那么这件礼物……”
“君子不掠人之美,林兄可另外着人送上少林!”
“好,遵命!”
那口吻,那神志,活像一个慧默无邪的少女,甘棠下意识地呆了一呆。
远远,走过潘九娘佝偻的身影,她这种形态身份,丝毫不使人起疑。
林云另用一方黑布,包了那木匣,提在手中,然后一摆手道:“兄台请!”
笆棠也不谦逊,两人并肩步出陵寝之外。
一辆华贵的双套马车,业已停候道中,赶车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书童,生得唇红齿白,俊俏极了。
一主一仆,犹如牡丹绿叶,相得益彰。
小童笑嘻嘻地迎了上来,先向甘棠恭敬一礼,然后才向林云道:“公子,进城还是……”
“直接回庄!”
“遵命!”
小童打起车帘,林云侧身请甘棠先上,然后挨着甘棠坐下。
“啪”的一声鞭响,双马展开八蹄,绝尘飞驰。
笆棠此来原来是要探查城厢巨宅主人的来路,想不到遇上了这宗岔事,看来这一天是虚掷了,但想到能认识林云等朋友,也不算冤。
车行疾速,盏茶功夫,由官道进入一条绿荫小道,小道尽头,是一座气派十足的巨厦,红墙碧瓦,映日生辉。
笆棠心中不由狂跳起来,莫非这巨宅就是自己要探查的地方?这可真是天从人愿了。
渐行渐近,可见十字门楼,画栋飞檐,的确不亚于王公府第。
不错了,洛阳城厢,已没有第二座堪与相比的庄宅。
笆棠一颗心几乎跳出了口腔,忍不住道:“令友尊亲上姓?”
“朱!”
一个字,仅只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却不殊九天雷鸣,震得甘棠两耳嗡嗡作响,“四绝女朱蕾”,是“魔母”数十年前的名号,“魔母”生九子,却没有正式嫁过人,全是杂交乱配而生,她当然姓朱。
他的身形,因激动而微微震颤。
林云似有所觉,偏过头道:“兄台怎么了?”
笆棠尽量装得平静地道:“没有什么,在下曾听说过……”
“听说什么?”
“洛阳城外有一座大宅,富甲天下,主人是一母三子,不知……”
“啊!传言的确可畏,敝友令亲,确是一母三子,家道可说是中人之资,富甲天下四字未免言过其实了!”
后面的话甘棠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一母三子,加上姓朱,这已足够说明一切了,想不到误打误撞的上了门,无数的疑问涌上心头
这青衫书生林云,又是什么来路呢?
“九邪魔母”会不会与“死神”有关?
对方所解释的人头来路可靠吗?
谤据少林掌门“广慧大师”叙述“神机子”的推断,父亲死后创痕显示是伤于一种三刃怪剑,而普天下使这种怪剑的,只“首邪”一人,这说明了什么?
仇与恨,开始在血管里奔流!
表使神差的被请去为“魔母”治病,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报仇!
他脑海中只剩下这一个单纯而炽热的意念。
庄门大启,四名壮汉垂手站立,马车直驶入庄。
通过一段大青石板铺砌的林荫大道,眼前现出一座巍峨巨厦,一声吆喝,马车停靠阶沿之前,车帘跟着掀起。
林云一跃下车,侧身道:“兄台请下车!”
笆棠暗中咬了咬牙,下了马车。
四个素衣小婢迎着林云福了一福,道:“表少爷回来了!”
林云“嗯”了一声,转向甘棠道:“敝友是此间主人的姨表亲,所以上下皆一例通称,兄台莫怪!”
笆棠哪有心情去听这种无谓的解释,但表面上仍不得不敷衍,淡淡地道:“岂敢!”
林云向四婢一挥手道:“内厅设席,并禀太夫人医生请到!”
“是!”
四婢珊珊退了下去。
笆棠忙道:“林兄,在下尚有要务待理,盛宴断不敢领!”
“哪里话,请!”
说着,半侧身在前领路,转过三重院落,才到了一间纤尘不染的花轩之内。
两人分宾主落座,小婢献上香茗。
林云起身道:“兄台宽坐片刻,小弟去去就来!”
“请便!”
笆棠一颗心七上八下,跳荡不安,目前的问题是如何着手报仇?
这并非普通的仇家,一个不巧,后果是很难想象的。
他不断地提醒自己,冷静!冷静!小不忍则乱大谋,见机行事,不能操之过急。
片刻功夫,酒宴摆了上来。
林云春风满面的步入轩中,作了一揖道:“失礼之至!”
“好说!”
“请上座?”
“酒宴不敢领,诊病之后,在下立即告辞!”
“兄台难道不屑与小弟为伍,抑是……”
说了半句,住口不语,静待甘棠反应。
笆棠早先对林云的好感,已被一个“仇”字化为乌有,冷冷地道:“在下没有多余的时间耽搁!”
“一杯水酒,兄台何必峻拒?”
“林兄又何必斤斤计较于酒食?”
“聊表寸心,别无他意!”
笆棠暗忖,若再推却,反而启人疑窦,当下讪讪地道:“如此叨扰了!”
“哪里话!”
笆棠上座,林云横里下首相陪。
三杯下肚,林云红生双颊,更显得超尘月兑俗,男子而一美至此,令人想入非非。
笆棠虽心事重重,也不由下意识的心头浮漾,若非为了一个“仇”字,他真想结交这么个不俗的朋友,当下旁敲侧击地道:“令友呢?”
“哦,因事外出,所以才令小弟接待贵宾,日后当负荆登门!”
“不敢,还有两位……”
“二位……哦!是!目前也不在庄中。”
笆棠一颗心登时下沉,“三邪”不在,是否该向“魔母”下手呢?
是故意隐秘还是真的不在?
他不期然的又想到了怀中的“鹰龙魔牌”,那是“魔王之王”
的信物。
到底谁是主凶?谁是帮凶?
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要想澄清,并不是容易的事。
就在此刻
花轩之外侍立的小婢大声道:“三位庄主驾到!”
笆棠心内一紧,暗忖,“三邪”到了,倒要看看这“九邪”之三,是什么样子,今日之局,不是快意血仇,便是横尸此在。
一阵“嚓!嚓!”的靴声传处,三个年纪相差不大的锦衣中年人出现在轩门。
当先年纪最大的一个抱拳道:“少门主惠然光临,使敝门蓬荜生辉,家母贱恙,尚赖妙手回春!”
言谈举止,不但不邪,反而有一股凛然之气。
此刻的甘棠仇火蒙心,杀气冲顶,咬紧牙关起立答礼道:“不敢,阁下言重了!”
林云一推座椅,道:“三位表哥,容我引见!”
这表哥之称,使甘棠大是惑然,他到底是什么身份呢?
三个锦衣人鱼贯入轩。
林云指着甘棠道:“三位谅来已得悉贵宾身份了?”
三锦衣人齐齐抱拳颔首。
林云依次指着三名锦衣人,道:“施兄,大庄主、二庄主、三庄主!”
引介而不提名道姓,这是费人猜疑的,但甘棠既已认定对方的身份,也不以为异,道了“久仰!”目光不期然多看了大庄主一眼,心想,这当然是使三刃怪剑的“首邪”了。
林云嘻皮笑脸地道:“三位表兄,小弟我越组代庖,现在该三位做主人了!”
笆棠一推杯道:“在下不胜酒力,请到此为止如何?”
三位庄主同时道:“这如何使得!”
林云已从甘棠眼中看出那种坚定不移之色,使水推舟地道:“既是如此,待看过姨母病况之后,再与施兄作竟夕之饮!”
大庄主满脸歉然之色道:“愚兄弟未能恭迎大驾,又未尽地主之谊。尚望海涵!”
笆棠冷声道:“大任主忒歉了,尝闻传言,大庄主剑术天下无双,不知可有幸能瞻仰?”
他这一问,是有深意的。
众人相顾愕然。
大庄主面现困惑至极之色,道:“少门主听何人道及区区精于剑道?”
“武林传言如此,想来不谬吧?”
“剑为百兵之王,任何习武的人,差不多皆能租通一二,区区仅此而已!”
笆棠在心中冷吟了一声,表面上不动声色,却已打好了主意。
林云接话道:“兄台,现在劳驾一诊如何?”
“敬遵台命!”
二庄主一笑道:“就请表兄作陪,我等敬候佳音!”
这表兄表弟之称,难道也是林云所谓知友之例?
林云离座道:“兄台,小弟带路!”
“请!”
转过花轩,是一个极其幽雅的小院,小院正面,是三开间的精舍,居中,厅门敞开着,两名年约二十上下的婢女,当门而立。
“姨妈起来了?”
“在厅内恭候!”
“请!”
笆棠勉力捺住激越的情绪,随林云人厅。
厅内,过乐椅上,斜躺着一个两鬓如霜的老太婆,满面和蔼之色。
笆棠下意识一愣,她会是婬毒绝世的魔母“四绝女朱蕾”?
这的确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了。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笆棠无论如何自制,眼中仍多少露出些异样的光芒。
林云忙引介道:“兄台,这位是太夫人!”
太夫人慈祥地一笑道:“恕老身不能全礼!”
笆棠心里暗写,好一个“魔母”,体装得好像啊!当下施了一礼道:“晚辈见过太夫人!”
“请不必多礼,移座!”
侍立在一旁的四名婢女之一、忙移了一个锦墩放在夫人身侧。
林云肃容道:“兄台,就请费神一诊!”
笆棠坐了下去,道:“晚辈先察腕脉!”
太夫人伸出右手,平置椅旁几上。
笆棠装腔作势地以三指扶脉。
仇人就在眼前,脉门在自己掌握之中,此际加猝然出手,对方功能通玄也难逃死劫,这是意想不到的机会,像是冥冥中的安排。
笆棠目中陡现杀机。
报仇,是否该不择手段,乘人之危?
对方半身不遂,等于失去了抵抗力,这是否违背了“武道?”
杀机一现而隐,但太夫人老脸之上业已变了色。
笆棠微微合上了双目,两个极端的意念,在心头翻卷击撞。
如果失去这个机会,以后要报仇可能困难重重,然而乘人之危有悖武道!
报仇应该光明正大!
案亲被尊为“武圣”,为人子者,岂能辱没这尊崇的称号!
最重要的一点,对方是否仇家,还没有从对方口中得到证实。当年“圣城”被血洗的全部真相还没有完全明白,以父亲的武功再加上门人,而被一一斩尽杀绝,决不是少数几个人可以办得到的,目前已知幸免于难的除了自己之外,只有继母陆秀贞一人。
想到继母,不由切齿锥心。她竟然与西门嵩通奸勾搭,使甘门蒙羞,还公然迫杀自己……
最可悲的是记忆中没有母亲的影子,据父亲说,母亲在生下自己不久就西归了。
意念变得杂乱无章。
现在,他要下毒手易如反掌,然而问题在于机会不合适,也许,这就是“正”与“邪”
的分野,邪道可以不择手段,正道却必须遵守武林规矩。
经过一番天人交战之后,他决定先照诺言医好对方,然后再谈报仇。
这决定虽是“武道”精神的最高发挥,但也近于疯狂。
为血海仇人疗伤,在武林中可说是破灭荒的事。
他睁开了眼,眸中闪射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异样光影。
太夫人面色,回复了原状,不过眼中仍流露出惑然不解之色,显然刚才甘棠眼中露出的杀机震惊了她。
林云可没有注意到这微妙的局面,关切地道:“兄台,还可治否?”
笆棠平衡了一下情绪,不疾不徐地道:“在下勉力一试!”
说着,掏出碧玉小瓶,倒出三粒“万应丹”,道:“林兄,请先给太夫人服下!”
林云接过来,并端起几上原先放置的水杯,照料太夫人服下。
笆棠又道:“请太夫人侧身,晚辈要施术打通阻窒经穴!”
林云扶着太夫人侧过身去。
现在,太夫人背后各大死穴,全暴露在甘棠手眼之下,只要一点,不费吹灰之力,十个“魔母”也活不了。
杀机,再度抬头。
笆棠功凝在右手中指,对正“命门”大穴,手指不自禁的发起颤来。
只要一吐劲,同样指法,轻重之间,可以活人,也可以杀人。
他面临另一次人天交战的考验。
报仇!
武道!
二者之间,他只能选择其一。
这看来平静和睦的场面,暗中充满了恐怖的杀机。
太夫人突然回头道:“少门主,尽避施为,老身缠绵床褥已十易寒暑,生死早已看淡了,不必犹豫。”
这话别人听不懂,甘棠可就震栗莫名了,显然对方已觉察到了气氛的不寻常。
笆棠咬了咬牙,先人声名不可坠。
手指飞快地连点四大穴,七。
这是“天绝门”不传绝技“逆血返经”之术,他只是依“天威院”香主潘九娘在陵墓中的传话,照方抓药,心里可没有丝毫把握。
然后,双掌一附“命门”一附“天庭”逼入两股真气。
这是第二次机会,只消心一横,对方决活不了。但,这意念仅像闪电般在脑海中一闪而逝,他没有这样做。
“引元归经!”
太太人双目一合,依言导引。
这一下,显示出太夫人修为惊人了,只那么极短暂的片刻,“带脉”豁然贯通,气血交流,沉疴爽然若失。
笆棠收掌,换了另一个位置落座。
太夫人缓缓离椅而起。
林云欢然高呼一声:“姨妈,您好了!”
三条人影,疾步入厅,赫然是三座庄主,齐声道:“母亲,恭喜!”
“代为娘谢过施少门主!”
“是!”
三位庄主转身朝甘棠行下礼去。
笆棠双手一伸,口里道:“不敢!”
一股无形劲气,托住对方身形,连腰都弯不下去,三庄主愕然变色,最后一揖作罢,林云看得清楚,莞尔道:“兄台,小弟敬服!”
笆棠淡淡地道:“林兄好说!”
太夫人重新落座,令小婢撤去躺椅,正色道:“少门主,老身永铭大德!”
笆棠心中啼笑皆非,语有深意地道:“太夫人万不可如此说,江湖中风云诡谲,恩恩怨怨,有时极难分清,晚辈这双手此刻医人,也许转眼间又能杀人!”
这怪论,使林云和三位庄主面色为之一变。
太夫人却若无其事地一笑道:“事实上的确如此,不过恩怨之间,仍不可同日而语。”
好厉害的口齿,甘棠为之心头泛寒,如果说狐狸能成精,那眼前的该是一条道行极高的狐狸精了,谁能看得出她便是使武林谈虎色变婬凶毒绝的“魔母”?
太夫人一挥手道:“你们出去,我要与施少门主单独谈上一谈!”
林云调皮地道:“姨妈,是不是连我也在内?”
“嗯……你可以留下!”
三位庄主与侍婢,奉命唯谨地退了出去。
笆棠心弦一紧,看来要面对现实了。
太夫人目如朗星,直照在甘棠面上,悠悠地道:“少门主,如果老身眼不昏花,少门主在施术之时,曾经过一番人天交战?”
林云因自己没有发现任何迹象而一震,这是他想象不到的。
笆棠毅然答道:“不错,有这回事!”
太夫人颔了颔首,又道:“以少门主方才一刹那流露的杀机,似有极重的恨毒。如老身所测不错,当是对那颗少林掌门的头颅有所误会?”
笆棠一听对方作这种解释。将错就错地道:“这一点晚辈的确不能释然!”
“云儿已向你解说过了?”
“晚辈未尽满意!”
“如此老身再说明白些,人头来历,确是如此。因云儿与‘奇门派’渊源极深,所以在‘奇门派’所属‘空舵’手中误得人头之后,念及你曾援手少林,如能把人头送回,岂不更好!”
笆棠扫了林云一眼,淡然道:“晚辈接受这事实了,但人头仍请该派自行处置!”
林云接口道:“已派人端送少林寺了!”
笆棠心念数转之后,下了决心试探对方,如若证实确如事先所猜度的,那今天说什么也得豁了出去,报此血仇。当下沉声道:“林兄,‘奇门派’弟子满天下,耳目之灵,不输于丐帮,在下有个久蓄心中的问题请教。”
“但讲无妨!”
“如此在下先谢过!”
“兄台太拘礼了,请见示。”
“关于传说中的‘九邪魔母’!”
话声中,目光瞟向太夫人,察看对方的反应。
太夫人与林云几乎是异口同声道:“什么,‘九邪魔母’?”
“不错!”
林云困惑地道:“抱歉,小弟虽听人道及这称号,但对此却是茫然。”
笆棠在心里骂一声:“推得倒干净。”
太夫人略显激动地道:“老身痴长几岁,对‘九邪魔母’略有所知。”
笆棠心头一紧,道:“那晚辈向太夫人请教?”
“不要客气,等如闲话家常,随便说好了,老身所知也是有限!”
语言平静,完全出乎甘棠的预期。
“据传闻,昔年‘九邪魔母’母子十人,与‘武圣百敬尧’一场血战之下,丧了六子,剩下一母三子侥幸遁逃……”
目光,仍紧盯在太夫人面上。
太夫人老脸竟抽搐了数下,眼中流露出怨恨交集之色,沉声道:“有这么回事!”
笆棠暗忖,狐狸再狡猾,终露出了尾巴,紧跟着道:“晚辈想知道一母三子的下落?”
“为什么?”
“晚辈有一知己好友,要向‘魔母’讨一笔欠帐!”
太夫人的神情,又出甘棠意料之外,顿然道:“魔母与三邪子自当年一役之后,未闻再现江湖,要探其下落,恐怕很难了!”
笆棠毫不放松地道:“所说‘魔母’与太夫人同一姓氏?”
“不错,她在甫出道之时,人称之为‘四绝女朱蕾’!”
“会不会隐姓埋名,潜居纳福?”
“这一点者身无法臆测!”
林云义形于色地道:“兄台,小弟誓要为作一效微劳,只要什么‘魔母’、‘邪子’仍在世间的话,无论天边海角,挖也要把她挖出来!”
笆棠心中一凉,难道自己的猜度措了,太夫人根本不是要找的人,否则林云决不会大放厥词;但,姓朱,一母三子,天底下有这等凑巧的事?
显然,他的这一步棋失败了,不管对方是实情也好,故意做作也好。
笆棠不得不应道:“林兄热诚,令在下十分感激!”
林云打蛇随棍上,略显讪讪地道:“兄台可肯下交小弟这个朋友?”
笆棠心念一转,道:“固所愿耳,不敢请耳!”
林云喜之不胜地道:“既蒙不弃,你我从现在起兄弟相称!”
太夫人开颜一笑道:“云儿,你看少主多大年纪?”
林云一眨眼,道:“还没请教贵庚。”
笆棠不由怔住了,该如何说呢?自己现在戴的是中年面具,但真面目却又被那留牡丹柬的识破了,对方当然知情,想了一想之后,扯落面具,道:“你看我有几岁?”
面具扯落,露出了美如冠玉的面庞。林云为之一呆。
太夫人乍见甘棠的真面目,神色大变,久久不移动目光。
林云喜孜孜地开口道:“贵庚!”
“十九!”
“啊!我二十,你得称我为兄,好一个弟弟!”
笆棠面上一热。
太夫人自了林云一眼道:“你太放肆了!”
林云一噘嘴道:“未来如此,贤弟你说是吗?”
笆棠尴尬地道:“当然,我早已称林兄了!”
口里说,心里却在想,一旦揭开你的真面目,那就真的够瞧了。
可是,另一个问题闪上了心头书,那旅邸窥探、皇陵约会,字条上面牡丹花为证的人是谁?林云所说的故友尊亲,照他解释,从友称谓,那么所谓敝友该与太夫人是姨侄的关系了,这事的确费人猜疑,对方是男的抑是女的?
林云忽地笑嘻嘻地道:“姨母。我这位贤弟刚才说了一件秘辛!”
太夫人慈祥地一笑道:“什么秘辛?”
“他听人说大表哥是剑道高手,想一瞧神技呢!”
“哦!老身叨云儿的光,叫你一声贤契,你听谁说的?”
一句话,使甘棠精神大震,如果借此引出大庄主一试身手,从兵刃上立即可以答复,天下使三刃怪剑的,谅来不会有第二人,当下立即应道:“是无意中听说的,不知确否?”
“他用剑不假,高则未必!”
“晚辈有幸一瞻否?”
“有何不可,云儿,叫你大表哥来!”
“是!”
林云疾步出厅,不久随同大庄主并肩而至。
大庄主手中倒提一柄连鞘剑,剑鞘比寻常的要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