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馬幫主 第七章 誰慰我心彈金曲
三十晚上討媳婦,初一早上趕騾馬。
阿妹罵我沒良心的,要趕騾馬就別討她。
討了她,賣騾馬,老老實實待在家。
頭騾搖玉尾,二騾喜鵲花。
阿妹不舍我,阿哥舍不得賣騾馬。
勸也勸遲了,還是辦了貨、結了伙,趕著騾馬走遠方……
隱約,是「霸寨」的女人們哼著歌調。
她從小听到大,連阿娘都曾故意唱給阿爹听,听到最後,那樣的曲音纏繞于心、融入血肉,她也愛哼著、唱著,即便她才是被「勸遲了」、「辦貨」又「結伙」的那一個。
有琴聲從高音到低音輪揉,再慢條斯理地一音音彈撥,那樣的調子與「霸寨」女人們唱的歌有些兒相像,她不由得輕哼,意識走出昏茫,雙睫掀啟。
她發現,自個兒躺在羊皮小帳里,這張小帳子平時收作一卷綁在馬背上,方便在野外過夜時使用。
此刻,她躺著,舊毯覆身,羊皮帳的簾子沒落下,臉蛋略偏便能瞧見帳外的夜幕星辰。
當然,也瞧見那男人。
男人盤坐在火堆旁,懷中抱著形如滿月的乞兒琴,扣著撥片來回彈揉。
別光將他整個兒人分出明暗,琴音里,微斂的眉宇和淡抿的唇流露出近乎滄桑且孤傷的神氣。他雖未合著琴念歌謠,可那模樣還真是像極了飽歷風霜、看盡人世冷暖的流浪人。
石雲秋看著、听著,有些著迷,直到他俊容徐緩抬起,閃動火焰的眼直勾勾凝注她,琴聲跟著歇落了,她才當真清醒過來。
嘴角淺淺地露暖,她眨眨尚有些迷蒙的眸子。「……就說你彈得真好,你彈,我就听……很好听的。」
靜看她片刻,玉鐸元放下琴,拾起枯枝撥弄火堆,低聲道︰「你醉得不醒人事,險些摔下馬背。」
她輕唔了聲,神情靦腆。「……我酒量其實極好,壞就壞在嚴老大那五碗‘醉千秋’。那酒來自西南域外,是嚴老大的珍藏,入喉滑順,後勁雄盛,听我娘親說過,當年我阿爹也藏了幾壇子。」
「為何不讓我喝?」把枯枝丟進火中。
「嗄?」她咬咬下唇。「那個啊……」
「你怕我內力不足以抵御酒氣,沒踏出他們的老巢穴便醉倒在地,教那一干人笑話嗎?」盡避是問句,問的意味淡極了,卻根本篤定得很。
「呃……」撐坐起來,撥開頰邊發絲,她笑笑地打混過去,算是默認了。
酒勁已退去大半,石雲秋挪坐到帳外來。
她下意識環顧周遭,見他們的羊皮帳子竟是搭在一個干涸掉的小窪地里。
窪地深度約莫半人高,積著薄雪,周圍高起的土牆可擋風。這天然窪地里容下一張羊皮帳子、兩個人和兩匹大馬,然後生起火,在這一望無際的初冬、湖原上竟也不覺如何苦寒。
「我家獨腳雕真是要得,竟能尋到這好所在!平時見它心腸歹毒,既刁又傲,當真有事,它也義氣得很,相挺到底呢!」她說得臉露得意之色,收回四下張量的視線,眉睫略揚,驀地又同那雙男性美目對上。
心音怦怦地加重,都震嫌邡朵了,她發現男人像是看她看上癮,深究的意味如漣漪在眼潭中畫開,害她又暈眩起來,身子熱熱的,胸房脹脹的,再這麼看下去……唉,真會熱得發情啊……
「你不彈琴嗎?」她喉間略澀地問,有股熱流在月復中柔轉,想朝他坐近些,竟熱著臉躊躇起來,又覺得此時才裹足不前,實在太可笑。
這一方,玉鐸元沒立即回答,倒是將一片干肉和半個饃子烤過後遞到她面前,把水袋也取來擱在她腳邊。
「吃。」簡單命令。
「那你呢?」
「適才吃過了。」
「喔。」點點頭。
確實肚餓了,石雲秋接下食物啃著,平緩進食。
直到吃完、喝了水,男人嗓音忽而低逸,如弦中最沉的那個音——
「關于彈琴之事,你何時得知?」
飲了口清水,稍頓,再小飲一口,抱著水袋,她晃晃腦袋瓜微笑。
「那年我不讓你走,求你救命,把你包袱里的琴搶在懷里不還,當時只記得那把琴扁扁圓圓、張著四弦、琴桿真短,生得怪乎,後來才曉得人們管它叫‘月琴’,俗稱‘乞兒琴’……我就猜,你隨身帶琴,肯定能彈……」而今夜,她終是親耳听聞,淡性如他確實指下有情,果真很好。
男人似有若無地頷了頷首。
石雲秋不禁輕笑出聲,揚唇又道︰「你那時好凶、好狠,對我好壞,我渾身都疼得要命,真如死過一回,你還動手推人呢!」
「我……」
必想前塵往事,不可現世的秘密在那當下被瞧得一清二楚,他確實凶狠,既急且惱,把火氣一股腦兒地全往女娃身上傾燒。玉鐸元自知理虧,面赭心熱,哪能辯駁?
「不過啊……」她微拉話音,嘴角猶翹,浸潤在火光中的神情變得柔和。「你終究還是救我了。我轉醒時,人已回到‘霸寨’,僅有些乏力,身軀卻完好無缺。阿娘也醒了,她拉著我的手又哭又笑,說我和她都命大……」
眨眸,覷著他,明眸有神、有韻、有描繪不出的隱晦意味,繼而又說︰「那年,我十歲,野得像個男孩子……不,是比男孩子更野。阿爹八成見我太野、太刁,竟要我跟著寨里的大小泵娘們學染布、學裁縫和刺繡,還不允我天天溜馬。我和他大鬧脾氣,落大雨還騎馬往外沖,阿娘追著我出來,然後大雨沖垮整片山壁,我和阿娘來不及逃,連人帶馬掉到谷底……阿娘說錯了,她不知情的,我們不是命大,倘若無你,哪能有命?」
她挪近他了,兩人腿已輕抵,近得能感覺出對方散發的熱氣。
仔細端詳,專注而鄭重,她的指尖踫觸男人得逃誒厚的臉龐。他臉已拭淨,額角和下顎皆有擦傷,下唇略腫,全是在嚴老大那兒落下的傷……
那一場對打,他剛開始吃了不少苦頭,現下思起,心都還糾結著。
不是僅要他的人嗎?
如今為他憂心驚懼,這又何必?
憊有什麼教她忽略了、掩蓋了,有什麼圈圍在內心深處,似有若無地植入?她究竟要他如何?
她笑嘆,溫息渺渺。
「你這人當真有趣,一身異能願意拿來救旁人,對自個兒卻絲毫不體貼。先前若非受我逼迫,你還真要拖著那道刀傷挨日子,而現下也算傷痕累累,難道就沒想為自己抹去?」
玉鐸元忽地抓住她游移的指,眉目深邃,盯住她好半晌才道︰「……我不習慣。」話音勉強。「也沒多大必要。」
石雲秋沉吟了會兒,手指由他握著,沒想抽回。「有玉家‘佛公子’作為前車之鑒,你藏起這身能耐,當尋常人,過平凡日子,確實少掉了無數麻煩。我一開始欲要尋你,卻毫無頭緒,若非‘佛公子’的事在江湖上盛傳開來,引起我的注意,根本不會把‘玉家元主’與當年那個凶狠少年連想在一塊兒。你把秘密掩飾得極好,可惜百密一疏,讓我揀了個天大的便宜。」
她低笑幾聲,模樣難得俏皮。「呵呵,如今能拿這事要脅你的,就我一個。玉鐸元,你心里嘔不嘔?悔不悔當初救我?是不是暗地詛咒我恩將仇報、沒好下場?」
俊氣橫生的臉依舊淡淡然,也不著惱,只道︰「我以為你特意尋我,其實是為了報恩。」
她方寸一蕩,秀眉微挑,駁著。「非也非也,我是來報仇的!誰教你當時好凶,橫霸霸地直逼問我瞧見什麼,抓得我好痛,搖得我骨頭都快散掉。」
報……恩嗎?心湖又蕩開圈圈漣漪,數也數不清的波紋,似要把最初與最真的意念翻騰開來。
她暗暗打探多年,然後直奔他身邊……是為報恩嗎?
咬咬唇,不禁想笑。真是為了報恩的話,那與他「走婚」不就是把自個兒許給他?這確實有個名堂,叫「以身相許」,她堂堂「霸寨馬幫」大當家這麼輕易便「許」出去,未免太沒氣魄,要也是他來「許」給她。
玉鐸元這會兒不只握她的指,俊臉還整個貼近,額抵額,鼻尖相觸,斂目瞅著她略啟的軟唇,低低噴息。
「你不遠千里趕來相幫,自告奮勇攬下西南域外的事,不是為報恩嗎?」
「當然不是……那個……我要你的身體當酬勞,要你同我‘走婚’,咱們是、是童叟無欺、銀貨兩訖……」都不曉得嘴里說出什麼來了。
「是嗎?」湊唇重啄女子朱唇,忽又退開,他氣息微紊道︰「灌完那五碗‘醉千秋’,離去前,嚴老大說……你如此護我,當真是喜愛上我,沒得商量了……這話屬實,是不?」
再一次親吻她,在她張唇欲要迎近,痴迷地逸出嘆息時,他卻故技重施地退開,偏不如她願。
他在誘惑她。
拿自身作餌,誘得她心發軟、身子也跟著發軟,然後去承認連她自個兒都還懵懵懂懂的事兒。
「你要這麼想,隨你了……」促喘著,因他可惡的挑弄而所求不滿,微惱,她干脆撲上他的身。
玉鐸元似乎早料到她會使這一招,她撲來,他張臂,先順勢往後倒,隨即將她合身摟緊,再一個翻滾,變成他將她壓在身下。
地上原有薄雪,但火堆周圍相當溫暖,雪融作水滲進土里,露出枯干的草根。
那張俯視她的男性面容似笑非笑,他眼睫原就密濃,此時更慵懶微斂,而底下那雙眼……未免「桃花」得過了分。
「是啊,我就喜愛你,長得這麼秀色可餐的,我、我恨不得把你撕吞入——唔唔……唔……」
唉唉唉,才想好好宣示一下主權,讓他明白她的狠勁兒的,男人豐軟的醬唇忽而堵落,她再狠、再悍,僵硬緊繃的身與心也都化作一灘被火消融的雪水,滲進泥地、滲進最柔軟的深處了。在那所在,有等待春來的種子……
靶覺懷中的女體變得溫馴,玉鐸元雙目更深幽了。
欲念在月復中翻攪,滾滾熱潮沖刷他全身,極像浸浴在那身奇異的薄扁中,那說不出的舒迷包容他,也裹覆了她。
夜風襲過霜冷湖原,一陣陣、颼颼響著,他絲毫不覺凍寒。
當女人將身子拱向他,光果的腿圈緊他腰際,他便埋進那片熱燙的春潮里,被溫柔卻也強悍的力量挽留再挽留,不能自己。
他想,他定是在她的小嘴里嘗到那酒,也跟著醉千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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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急般的心音,隨著徐長的呼息漸緩而下,他精勁平坦的胸膛終于回復尋常的起伏。
從她連飲那五碗酒,然後到終是不能支持而跌下馬背,他有種被人勒緊頸項、不能呼息的錯覺,心瞬間吊到嗓眼,隨時要從喉中蹦出一般。
她在護他。
不僅這一回,真要推敲,從她在楓林白蘆坡出現開始,便一直相護。
她的所作所為教人費疑猜,言語真假莫辨,好幾次惹他、逗他、刁難他,然,護衛的心態卻漸漸明顯,教他反覆沉吟、多方低回。
身為「玉家元主」,仰賴他生活的人多到數不清,從來都是他擔起照料族眾、為底下人排憂解難的責任,何時受誰保護?
如今有個豪情又刁鑽的女子,似大展飛翅的鵬鳥,直要將他護在羽翼下,這滋味在心頭盤攪,陌生而奇異,他難以厘清心緒,只覺得……與她這麼走在一塊兒,也頗值得玩味。
人生聚散無常,這「走婚」或者是最適合他倆的方式,一切順其自然……
在火堆邊纏綿過一回後,他抱她避進羊皮帳內。
兩具年輕的身軀仍四肢交纏,裹在舊毯子里相互取暖。
她的發八成是因為常常綁作麻花辮子,雖披散開來,發絲仍微微鬈著,尤其是翹翹的發尾,那弧度相當俏皮可人。
他曉得她並未睡去,因她的指尖還有一下、沒一下地畫著他的胸肌,畫得他也同樣不能合眼沉睡。
假咳了咳,他深呼息,忽而道︰「那年遇你……是我離家後的第三個年頭,帶著一把老月琴,拎著破舊包袱,走南闖北,四處游歷……」
喑啞話音一出,伏在他胸前的人兒似乎大為驚愕,忙把半掩在毯子里的小臉高高仰起。
他覷見她瞠亮的清眸,連朱潤唇瓣都不自覺張作一個小圓,心里不禁好笑。
「真如你說的,身邊若無盤纏,我就溜進客棧、飯館,或直接蹲在街角,邊彈琴唱詞,敘述一個又一個悲慘的故事,賺幾個施舍錢。曾經有個失明的老乞兒听過我的琴後,便執意收我作徒弟,把一身琴藝全教給我,靠著這技能,也讓我流浪三個年頭,沒餓死。」
石雲秋越听越傻,怔望著他好半晌,全然無法想像他「流浪」的模樣。
「你……你為什麼好好的玉家不待,四處跑?你這麼做,家里人不擔心嗎?」
他唇微勾。「因澄佛那身不尋常的能力,讓他不方便出面管理族中之務,所以我雖非嫡系子弟,但很早就被選出、準備未來要接管玉家。澄佛比我可憐,自小,他便無法控制異能,鬧得整個玉家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直到稍長後,他開始學呼息吐納的氣法,才漸漸引異能為己用。」
「但你藏得很好,掩過眾人耳目,你的能力與玉澄佛不同。」石雲秋低道,臉容前所未有的認真。
「族中人不知情,所以他們選了我。」他苦笑了笑。「為接掌玉家,我從小學的東西比旁人多出十倍不止,想玩沒得玩,想退縮不能退縮。十五歲那年,我蠻性一使,拎著老月琴要去流浪天涯,整整在外頭晃了三年。」
「啊?!」妙目又瞪圓了。
「很怪嗎?」
石雲秋低唔了聲。「……沒想到你會如此沖動。」
「不是沖動,我想很久了。想早早去看山看水,就怕自己命太短,終究看不到夢中的天地。」
他嗓音徐柔,但不知為何,她卻渾身一顫。
「你是……什麼意思?」
沉靜的氣味在小帳里流轉,僅兩人淺淺的呼息聲相交。
玉鐸元忍不住撥弄她頰畔的發絲,在指間慢條斯理地纏繞,淡淡道︰「我爹三十歲不到就過世了,暴斃而亡,找不出原因,他同樣擁有這種不可思議的能力。我小時听爹提過,祖父一樣擁有異能,亦是僅活到二十多歲……我們這一支旁系子孫,尤其是男丁,命長的不多。」略頓。「我想……是因為召出那身薄扁,使用它會對自身造成耗損,使用得越多,耗損便越快吧。除了這個可能,我想不出暴斃的理由。」
腦頂硬生生挨了一記似的,石雲秋耳中鳴鳴,腦子里思緒萬千。
她還以為,他隱瞞一身能耐,只為免除眾人爭奪的麻煩。
唇幾回掀合,她試過再試過,費盡氣力才澀澀擠出話——
「可是你、你已經活過三十了呀!你們玉家也真怪,要是你命不長,干嘛選你當什麼‘玉家元主’?你少騙人了!」
他靜望她,輕捏她玉潤的下巴,神情寧和。
「我這一輩的玉家子弟共一十五人,挑出其中八人栽培。我的能力並非最強,但年歲確實最長,即便我不在了,‘玉家元主’永遠都在。」
石雲秋咬唇,眸底興起前所未有的執拗,一會兒才勉強出聲。
「總之你活過三十了,還有下一個三十,下下一個三十,你這一支旁系命長的不多,你、你偏偏就是命長的那一個!我……我……」喉頭突然一梗,噎噎的,害她沒法把話嚷完,真氣。
玉鐸元被她脹紅的臉蛋嚇了一跳。
石雲秋不只紅了臉,連眼眶都紅了。
她硬要撇開頭,男人的長指驀地扣緊她下顎,不教她閃避。
別大了!
這算什麼?!
「王八蛋!我做牛做馬、好不容易才得到你這塊上等肉,都還沒啃個盡興、玩個痛快,你敢給我死,還有沒有江湖道義?!」一股氣沖出胸房、沖開喉嚨,她喊著,沒察覺那股氣沖出兩眸,竟化作珠淚。
她更怒,捶他胸膛一拳。
「你敢死,我就去刨你玉家墳頭,把你祖宗十八代的尸骨全給挖出來鞭尸!玉鐸元,我說到做到!再有,咱兩幫人馬合作的事立即告吹,你玉家永遠也別想走通西南域外,別想!」
玉鐸元左胸劇撼,不是因她要脅的言語,而是她止也難止的淚串。
她在哭……
淚如泉涌。
「石雲秋……」低喚,他不禁翻身再次壓住她,雙臂壓住她耳畔的烏絲,在幽暗中一瞬也不瞬地凝注那雙倔強的濕眸。
「王八蛋——」她還要罵。
他嘆氣,竟是笑了,俊瞳足能勾人魂,熱唇煨在她嘴邊低問︰「即便如此,你還要跟我這個王八蛋‘走婚’、懷我的孩子嗎?」
「是我的孩子……」聲嗓有些破碎,她張嘴咬人,柔身卻已挺向他。
他喉中滾出野獸般的粗喘,脹熱,一下子便尋到那處,沾染濕潤,跌進蜜暖暖的所在,充實了她。
「是我們的孩子……我們的……」他把話密密吐進她的檀口里。
「玉鐸元……」
于是,落在湖原的這個小小窪地,春提前來訪了,羊皮小帳里人影纏綿,風去了很遠的地方,把雪也吹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