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君 第五章
懊希望,一切只是一場夢……盯著床頂,空洞的眼眸已流不出淚。時間又過去多久,她記不得了,痛楚已然麻木。
如果只是夢,醒來他就還是那個最疼她、保護她的好哥哥,不曾做出傷害她的事︰如果只是夢,醒來後什麼事都沒發生,她也未曾失去貞潔伸手推開壓在她身上沉睡的男人,她翻身狼狽地跌下床,撞疼了身子,但她顧不得許多,攏起凌亂的衣衫,跌跌撞撞奔了出去。
必到寢房,看見案上供奉的牌位,再也止不住淚水,跌坐地面,任心緒潰堤。
她不敢驚動別人,只能死死咬住掌背,無聲痛哭。
一直以來,最維護她的,除了陸武,就是哥哥了,她一不開心,不必說他就知道,然後很生氣地替她討回公道,不讓任何人欺負她。可是、可是……這一回傷害她的人是哥哥,而且傷得比誰都重,她不知道還能找誰說……如果連哥哥都不能再信賴,她真的不知道她還能相信誰。
閉上眼楮,環抱住自己,只覺好孤單、好無助。天下之大,竟沒有一個人,能讓她信任倚靠頭好痛……
陸祈君按著額際,意識回籠前,痛楚毫不留情地鑽入腦袋,他申吟了聲,睜開眼,一瞬間不知身在何處。
昨日……他記得人是在迎翠樓,心緒太亂,當時多想狂醉放縱一場,後來的記憶愈來愈模糊,怎麼也記不起來自己是何時回到家中。
真是喝多了。
他撐起身子,掀被欲下床,瞧見自個兒衣衫不整的累況,迅速又將錦被掩回身上。
他……難不成當真……身上縱情過後的鐵證假不了,只因那女子神韻有幾分神似盼兒,勾起長年壓抑、那渴望得幾近疼痛的情潮冀求……他竟讓自己喝得爛醉,在另一個女人的身上尋求放縱與慰藉,陸祈君,你好荒唐!
他擰眉,深深懊悔、自厭。
留意到被褥上幾處不明顯的紅漬,他凝思,昨夜是否太過粗狂,傷著人家了?晚點得去賠個回理……他起身梳洗沐浴。打理好自己後,先到書齋去。盼兒已將帳目整理好放在桌上,他大致翻閱。在心中擬妥今天該巡查的幾間商鋪。走出書齋時,新來的婢女端著早膳經過,他順口叫住,瞥了眼盤中膳食,都是盼兒愛吃的。
‘送去給小姐嗎?她沒出來用膳?’這新換的婢女聰明俐伶,謹慎心細,所以他才放心由她來伺候盼兒。
在陸家,每個人忙什麼不論,唯有早膳是得一起用,談談家常瑣事,這也是全家人一日當中唯一能聚在一起的時刻。
他今兒個睡遲了,難道盼兒也沒出房門?
婢女回道︰‘小姐把自個兒關在房里,給她送早膳也不開門呢,心情似乎不太好。’他點點頭,接過早膳。‘我來,你去忙吧。’往盼兒寢房走去,輕敲兩下房門,沒有回應,于是他再敲兩下。‘盼兒,是哥哥。’蜷臥在床內的陸盼君,听見他的聲音,不覺將被子抓得更緊。
‘盼兒,我進去嘍!’‘不要!’她不假思索喊出聲,驚慌得更加縮進床內。
她沒有辦法見他,至少此刻不行,她會想起他對她做的那些事……淚水再次滾落枕間,微顫的身子埋進被褥中。
‘盼兒?’她聲音微啞,是不舒服嗎?
前些時候,見她心情已平復許多,還是淮又說了什麼令她難受了?
‘盼兒,你若身子不適要說出來,不可以自己一個人關在房里,听到沒有?’‘你走開!’他怎麼能!他怎麼能在做了這麼可惡的事之後,還若無其事到她面前噓寒問暖,她好氣!
憊能吼他,身子沒什麼大礙,那應該就是心情不好了。
她口氣並不好,陸祈君不是木頭人,自然察覺得到。
其實女孩兒偶爾撒撒潑、任性些反而是好的,盼兒就是自小太乖巧了,總是替人著想,懂事得教人心疼,學不會如何發泄情緒。
他沒與她的壞脾氣計較,溫聲道︰‘那我走了,你有心事,找娘或小歲兒說說都可以,別老悶在心底。’步伐聲漸輕,確認他走遠了,她這才將臉埋進枕間、悶悶地、無聲地哭,直要哭斷了氣。
她好氣哥哥,氣他毀掉她心目中那個溫雅又君子風範的哥哥,氣他毀掉她對他全心的崇拜、信賴,氣他、氣他……為什麼要對她做那種事……她往後……該怎麼辦?
盼兒生了一場大病。
這病來勢洶洶,把全家人都給嚇壞了。
她夢中不斷落淚,囈語著旁人听不懂的話,體熱退了又燒,燒了又退,從沒見過她如此,連小歲兒都嚇哭了,害怕地問他︰‘哥哥,姊姊會不會死?’‘不會,絕對不會。’陸祈君堅定保證。她會活得比他更久,他絕不會讓她有事!
他日以繼夜,不敢合眼地看顧著,爹娘日日前來探視,總問她病情有無好轉,小歲兒時時爬上床,趴在她身上直勾勾地瞧著,就怕她忘了呼吸。
‘小歲兒,你會把姊姊壓扁,就叫你別嘴饞吃那麼胖,偏不听。’有時她看著昏睡的姊姊,子鄔癟得快哭了,他會出聲逗兩句。
‘要抱!’很堅持地四肢纏抱著,就是不走。
小歲兒真的很愛姊姊。他微笑,模了模小妹的頭。
盼兒若知道妹妹如此愛她,一定很高興。她有一群好愛她、好關心她的親人,不會再覺得自己是孤單的了。
‘姊姊你醒來嘛,我不吃杏花糕了,給你吃啦!’吸吸快流下的鼻涕,好懺悔多吃了兩塊糕,她記得姊姊也好愛的。
‘原來買給姊姊的杏花糕是你偷吃的!’明明就多買了一份,陸祈君仍是佯怒地捏捏小妹鼻子,作勢要往小肚子襲擊。‘難怪這顆球怎麼也消不了氣!’陸歲君趕緊爬向床的內側躲避攻擊。
每次哥哥罰她,她都會躲到姊姊身後,姊姊會護著她,替她求情,然後哥哥就舍不得罰了。
斑哼,她知道喔,哥哥其實比較疼姊姊,姊姊說什麼他每次都說好,不過沒關系,反正姊姊比較疼她。
陸祈君探手往里頭抓,歲兒東躲西閃,他半個身子一傾,跌在盼兒身上,被壓著的人兒逸出低低的申吟,極為細微,但那幾乎就在耳邊的聲響他听見了,停住動作,屏息瞧著她。
于是,陸盼君一睜開眼眸,瞧見的便是他近在咫尺的臉容。
在意會到自個兒的動作前,她已一掌甩去,驚慌地推開他,往床內縮。
無端端挨了一掌,陸祈君錯愕不已。病中的她,並無多大力道,他甚至不覺得痛,可……她為何打他?又為何滿臉驚懼?
‘盼兒?’她病苞涂了嗎?
‘姊姊——’見他醒來的歲兒好開心,撲上前想抱,又不敢,也察覺到氣氛不太對勁。‘你為什麼要打哥哥?’歲兒代他問出心中疑惑,他也想知道她為何打他?
‘他……壓、壓在……’她微慌,在他幾欲穿透的注視下,無處可躲。
小歲兒立刻雙手護住頰。慘了,她壓比哥哥還多次,要被打幾下啊?
‘我、我不重喔……’很心虛地為自己辯解。
扮哥比較重,把姊姊壓痛了才會被打啦!
她左看看再右瞧瞧,姊姊低著頭不說話,哥哥盯著人也不說話,她想起姊姊醒來該喝藥了,跳下床端來藥汁︰
‘姊姊快喝,病才會好,藥苦苦不怕,我去叫蓮兒拿杏花糕——’‘歲兒別走!’她連忙伸手,緊抱住妹子不放。
別走,別在這時把她一個人留在他身邊——歲兒歪著頭想了一下。‘那我喂姊姊喝藥。姊姊生病的時候,都是哥哥在喂的喔,他都不讓蓮兒喂,嫌人家粗手粗腳,湯藥太冷太熱都不行,也不讓我喂,說我喂得到處都是!人家哪有,明明只有幾滴而已呀!你昏睡的時候,我和哥哥都很擔心你喔,你都不醒,害人家好害怕,哥哥都不敢睡覺,也不走,一直一直陪你,飯都吃少少的……’歲兒一講便是一長串,小雀兒似的嘴停不下來,她斷斷續續听了幾句,偷瞧他一眼。
他瘦了不少,臉色好憔悴。他很擔心她嗎?
小時候,她每回生病哭鬧,他會陪在她身邊,直到病愈前不離開床前一步,耐心哄她、喂她吃藥,她總是傻氣地說,他是世上最好的哥哥。
不記得是幾時開始,變得沒有安全感。或許是得知身世之後吧,有時覺得好孤單,病弱時便格外害怕,感覺到哥哥的擔憂,心里就好暖好暖,也只有在這時,才敢放縱自己鬧點小脾氣,感受他的包容與寵愛。
他,還是那個比誰都疼她,為了護她不惜與天下人對立的好哥哥嗎?她已經不懂,也分辨不出來了……盼兒在躲他。
眼神躲著他,獨處時避著他,有他在,說沒兩句話便急著要走……陸祈君再遲鈍,也能發現她不對勁。
似乎,自從她大病一場之後,就是這樣了。
她十三歲那年大病一場,醒來後漸漸將目光停留在陸武身上,時日一久,眼底再也沒有他。
十八歲時莫名地又大病一場,醒來後給了他一巴掌,什麼也沒解釋,卻開始躲著他。
有時,他覺得盼兒在怕他。
怕?他用甩頭,抹去那道荒唐的想法。
可只是端個華茶到她房里,指尖不經意踫觸,她便驚嚇得打翻了碗,這又該如何解釋?
憊有一日,娘要病愈後的她到廟里去上香求個平安,叫他陪著她去,她當下便尖銳回絕︰
‘我不要!’把娘都給傻住了。
他不是傻瓜,總能察覺她的疏離與排拒。
他覺得自己仿佛一夕之間成了瘟疫似的,惹人嫌惡極了。
就連小歲兒都察覺到了,偷偷跑來問︰‘哥哥做錯事,惹姊姊討厭了嗎?’他也想知道,他是做錯了什麼事?為何盼兒一夕間視他如陌路?
‘姊姊,你太過分了!’歲兒拉來椅凳站上去,個頭與她齊高,氣勢十足地抆著腰指責。
靠窗而立的陸盼君回眸,不清楚自個兒是哪里得罪了妹妹。
‘對不起,姊姊哪里對你不好嗎?’‘你對哥哥不好!’提及那名兒,她垂眸,別開頭。
‘你看你看,就是這樣。哥哥哪里對你不好。你要討厭他?’‘歲兒,你不懂……’一向最疼愛的妹妹,對她露出那種指控的眼神,令她難受極了,滿月復委屈,卻說不出口。
‘我懂。’跳下椅子,歲兒端來藥膳塞到她左手。‘這是哥哥炖的,親自看著火候兩個時辰,怕僕人粗心熬過頭,失了滋補藥性。’再跑跑跑,端來糕餅塞到她右手。‘城西的杏花糕,要走好久才買得到,我每次都要纏好久哥哥才肯買給我。因為你也喜歡吃,他一個人默默到那麼遠的地方買回來。’再跑開,她滿屋子東拿些、西拿些。‘西域販子帶來的象牙梳、珍珠墜子、發簪、胭脂水粉……’每念一項,便塞往她懷中,直到滿滿、滿滿,再也放不下。‘這些都是哥哥送的,他對你那麼好,你還要討厭他!’歲兒每說一項,便勾起那些溫馨美好的記憶。
淚霧模糊了眼眶,心房泛著難言的酸。
這些,都是哥哥的寵愛、哥哥的心意……‘哼,姊姊最壞了,我不要理你了啦!’歲兒轉身要走開,被她拉住。
‘別……歲兒,姊姊不是故意的,別不理我……’‘我這樣對你,你會難受,那你這樣對哥哥,他就不會難受了嗎?他不敢告訴你,說你會不好受,可是他很傷心、很傷心,常常一個人安靜不說話,遠遠用很想哭的眼神看你,姊姊變壞了,對哥哥不好,我不喜歡變自私的姊姊。’她……自私?
連歲兒都這麼覺得嗎?
她其實不恨他,也沒存心要報復他,可是一時之間。要她如何面對他?
他醉了,記不得一切,可她記得啊,她沒有辦法當作沒發生,至少現在還不能。
抵著花窗,她蹲,環抱住自己,無聲落淚。
歲兒為難了。姊姊不理哥哥,哥哥看起來好可憐,可是不理人的姊姊,看起來也好可憐……想了一下,她終究還是上前,小小掌心輕拍姊姊。‘姊姊不要哭啦……’稍晚,小歲兒用闖禍的口氣,跑來向陸祈君招認,她把姊姊惹哭了。
小歲兒看起來很自責,他模模妹妹的頭,要她別擔心,他會去看看。
‘可是,姊姊會趕你出來。’孩童直言快語,說者無心,那句話卻如利針狠狠扎進心窩。
終究仍是掛心著她,前往探視。
這些日子,她總坐在窗邊,眼神好茫然、好茫然地看著遠方,他猜不透她在想什麼,卻每每被她眼底的愁郁揪扯著心,夜夜無法安睡。
‘不好喝嗎?’他輕輕出了聲。那盅藥膳她拿許久了,動也沒動,連他站在她身後都不曉得。
‘啊!’一時受驚,食盅滑開掌心,碎了一地。
‘別踫!’他及時拉住她欲檢拾的手,檢視有無燙傷。
幾乎是本能,她使勁掙開,驚惶退步,連撞著了木架子都不覺疼。水盆、木架子應聲而倒,一室狼狽。
必神後,她才驚覺自己做了什麼。
他定定凝視她,她完全不敢迎視他的目光。氣氛極靜,沈悶得幾乎透不過氣來。
他有那麼可怕嗎?可怕到讓她嚇破膽?
他想問,自己究竟是做了什麼,要讓她避如蛇蠍?
懊半晌過去,他終究沒問出口,默默地彎身撿拾瓷碗碎片,收拾滿地的雜亂。
清理妥當後,他沒再久留,只輕聲說了句︰
‘早點休息,我先出去了。’她……很傷他的心吧?
在他轉身之後,陸盼君悄悄抬頭,那道融入夜色中的背影看起來好孤獨、好落寞。
她咬唇,一瞬間對自己感到懊惱極了。
他是哥哥啊,一直以來待她恩深義重的哥哥,她怎麼可以怕他?
娘說,是哥哥由狗兒口下救回她,免于凍死在飄雪的街巷,將她抱回陸家,給了她一段不一樣的人生,這些年來極盡嬌寵,對她的要求不曾拒絕過,總是怕她哭,怕她受委屈地保護著她……他只是……喝醉酒,不小心做錯了事,並不是故意要傷害她,她怎麼可以因為這樣,就抹煞掉他對她的諸多付出與關愛?
她的命、她的人生、她的一切全都是他給的,要不是他,世上不會有陸盼君,這樣的恩情,窮盡一生她都回報不完,今天不管他要她做什麼,她都不該有第二句話,她這態度,一定讓他很難受,她覺得自己好差勁……‘哥哥!’一個沖動,她追出房外,大聲朝他喊道。
‘嗯?’陸祈君停步,溫聲回應,眸底包容依舊。
就算她那麼傷他的心,他仍絲毫都沒有怪她她驀地一陣鼻酸。哽著聲道︰‘我……沒事,哥哥不要擔心。’小時候,他不讓她跟,她追得急了、跌倒了,他回頭來抱她,有時跌痛了,她會和他鬧點小別扭,他嘴里雖罵她笨。但其實心里在責怪自己害她受傷,眉頭皺得死緊,所以她總會說︰‘我沒事了,哥哥不要擔心。’這句話,是撒嬌,是求和,也代表原諒,要他別自責。
他會意地笑了,接下她釋出的善意,眸光暖柔。‘傻妹子!’他溫聲道︰‘好好休息,別想太多。’看著她進房,關好了門,他這才轉身回自個兒寢房。
行經回廊,輕細的對話聲不經意傳入耳畔。
‘你說這少爺和二小姐是不是怪曖味的?’‘他們打小靶情好,形影不離慣了,要是好著好著,好到別處去,也不奇怪。’‘這倒也是。都屆適婚之齡也不成婚,成天和妹子廝混,這會兒陸武又不在了,說不準……’聲音漸遠,他已听不分明。
這樣的流言,一直以來都有,只要他與她一日未婚配,流言便斷不了。
綁來盼兒與陸武成了雙。才逐漸不再有人拿他們說長道短。
是因為這個嗎?
一心只想為陸武守節,那些流言困擾了她嗎?
這便是她近來反常的原因?
謠言對一名女子的貞潔傷害有多大,他是見識過的,千人所指、無病而死不正是如此嗎?否則這些年他又何必苦苦壓抑,與她疏遠,避免閑言冷語傷及盼兒閨譽。
已屆適婚之齡,他未婚,她未嫁,同處一個屋檐下,是招人非議了。
他斂眉,陷入沉思。
連日來昏昏欲睡,食欲不振,陸盼君心知有異,悄悄找了大夫診脈,得到的結果教她頓時方寸大亂——她有喜了!
怎會?就那麼一夜,竟然就……才剛決定要忘記那夜月兌軌的意外,瞞住一輩子,就當什麼也沒發生,當回原本的好兄妹,可這麼一來……她能說嗎?哥哥那模樣,壓根兒就記不得那晚醉後之事了,可若不說,這事又豈瞞得住?
打胎的念頭才剛浮現腦海,便立即被抹去。
這是陸家的孩子,怎麼可以不要!
數代以來,陸家一直都是一脈單傳,後來听爹談起,說是祖父當年請人算過命,陸家富貴綿延數百年,可也因此折了福壽,人丁單薄,注定一脈單傳至富貴終了。
骯中胎兒若是男孩,也許就是哥哥唯一的孩子了,一向人丁單薄的陸家,要個孩子都那麼不容易,她豈能輕易舍去?
她撫撫肚月復。無論孩子怎麼來的,她只知道,這是陸家的骨血,她得留。
流言甚囂塵上,從曖昧到議論他倆之間有著不清不白的奸情,甚至傳出盼兒夜里衣衫不整由他房里出來,連兩人已珠胎暗結的說法都出來了陸祈君多多少少听了些。陸武百日未過,這豈不教盼兒難堪?
思慮再思慮,最終仍是喚來管事。
‘前些日子,媒婆要替哪家閨女作媒?’‘啊?’少爺改變心意了?
必過神來,管事連忙抱來書齋角落堆放的幾卷畫像。‘都在這兒了。’他攤開頭一幅卷軸,細細打量。這不成,眉宇精光外露,嫁進來八成斤斤計較,無法善待盼兒。換第二卷。
避事瞧他挑得認真,八成不是開玩笑,不解地問︰‘少爺……不是說再緩緩?’‘府里近來發生太多事情,辦樁喜事沖沖喜未嘗不可。’未嘗不可?說得真順便。
這幅也不好,國舅之女,太驕縱,無法與盼兒好好相處。
再下一幅,武林世家,太強勢,與盼兒合不來。
一幅幅地挑,一幅幅地搖頭,最後攤開這一幅。
‘梧桐巷洪家的女兒,書香世家,自小飽讀四書,遵三從、守四德。’管事見他打量得久了,趕緊附加說明。
‘這倒可以。’秀秀氣氣,溫溫婉婉的女子。無須太高貴的出身,乖巧良善即可,縱使盼兒一生待在陸家,那女子也會恪盡人媳之責,孝順公婆、善待小泵,嫁了進來,不會教盼兒受委屈。
他收攏卷軸,遞出。‘就她吧,這事兒你負責辦妥。’‘是。’管事恭恭敬敬退下。
他這才沉沉一嘆,抵靠桌緣,臉龐深埋掌心,不教任何人瞧見,那深沉蒼涼的疲憊。
就這樣了吧!成了家,阻絕一切流言輩語,盼兒無需為難、千方百計地避他,他也全心對待那與他拜堂的女子,還了盼兒清白與寧靜日子,確保她一生安安穩穩,這樣……很好。
他努力說服自己。
將來,或許還是會有另一個人,教她接納、教她愛戀,他會替她開心有了好歸宿,若不,就一生待在陸家,他護她一世安穩。
門外細細聲響引來他的注意,他迅速抬眸,不及閃避的身影僵立在門邊。
‘盼兒?’她幾時來的?那神情不太對,他立即領悟——‘你在偷听?’‘對、對、對不起……’她連忙致歉。‘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來找你,不小心……’不小心听了幾句,心里頭亂了,無法出聲,又無法走開。
‘別慌,這沒什麼好不能听的。’‘哥哥……要成親?’‘是啊,你不是一直很希望哥哥趕緊成家,讓爹娘抱孫嗎?你就快要有嫂子了。’他微笑告訴她,用笑,將苦澀掩抑。
‘可、可……’未曾預期會如此,哥哥要成親,有了自己的妻……這樣一來,她要怎麼說?
‘怎麼啦?盼兒?’直覺當她的恍惚是身子不適,伸手便要往她額際探去——她微慌,連連退開數步,見他僵在半空中的手,才意會到自己做了什麼。
‘我……不是……對不起……’偷瞧一眼,哥哥收回手,表情沒有不悅,只是唇畔那抹笑看起來不太像是笑,澀澀的。
‘你找我什麼事?’‘我……不,沒事。’她連忙否認。
‘晚了,我先回房。’
‘盼——’喚不住她,陸祈君倚在門邊沉思。
盼兒真的很怪,她究竟——有何心事?
這道疑問,在數日後一家人用早膳之時,得到解答。
案子倆在早膳時商議提親之事,原本他與芽兒並不很贊成兒子的做法,他心頭明明還放不下盼兒,這一娶,會不會同時誤了兩個人?
但兒子的態度相當堅決,他要放下絕望的情感試著重新開始,當爹娘的又從何反對?
遍事決定得太突然,可轉念一想,祈兒是個有擔當的孩子,娶了人家便會善待,要真能如此,也未嘗不可。
這些年祈兒心里頭有多苦,他們是知曉的,原是以為,他要這樣為盼兒蹉跎一生了,如今若能跳月兌,願意去看其它人,倒也是個出路。
‘盼兒,你怎麼了?’談到一段落,陸君遙轉頭瞧了眼自始至終不發一語的女兒。每談起祈兒的婚事,她總是格外沉默。
扮哥要娶妻,她應該要比當事人還開心,搶著替他籌備喜房怎麼布置、婚禮如何發落……為何她不見笑容?
要說那是心慌、佔有、不舍得他去娶別人,又不盡然,而是……有那麼幾許茫然。
若不是心底對祈兒有情,又會是什麼?
陸祈君審視她片刻,開口。‘盼兒,我成親,是讓家里多個人疼你,不會影響你在家中的地位,她若容不得你,我亦不能容她。’他想起,歲兒初生時,她有一陣子也是這麼沉默。
他這是在承諾,陸家必有她容身之處。
‘我懂的,哥哥。’無法解釋,她低頭猛扒飯。
也許是吃得太猛,她放下碗筷,捂著嘴,強壓下不適。
‘噎著了嗎?’伸手要替她拍背,想起她這陣子的排拒,又縮回手,轉而舀了半碗湯推向地。
‘要不要喝點熱湯?’‘我——嗯!’湯里頭的人夢味,教她反胃欲嘔。陸祈君瞧情況不對勁,起身要去找大夫,被母親拉住。
‘娘?’孟心芽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女兒,神情凝肅而沉重。陸盼君被瞧得心慌,垂著頭沒膽迎視。
‘盼兒,你老實告訴娘,是不是我想的那樣?’哪樣?陸祈君來回審視,母親表情太嚴肅,話一說出口,盼兒立刻刷白了一張臉。
她面無血色,微微發顫的模樣,他瞧著心頭不舍,出面替她解圍。‘先吃飯好不好?有什麼事吃飽再說——’‘盼兒,告訴娘。’懷過兩個孩子,她太清楚那癥狀,這已經不是盼兒頭一回如此了。
‘我……’頭一點,聲一哽,豆大的淚珠跌出眼眶。
‘娘,你有話好好說,嚇著盼兒了。’陸祈君握住桌下她微顫的手,無言傳遞著︰別怕,天大的事哥哥扛。
‘都有了身孕,怎不早說?’這麼大的事,豈能瞞!
此話一出,陸君遙錯愕。陸祈君更是僵硬得無法有任何動作。
孟心芽上前,心疼地攬抱住她。‘傻孩子。’她一個人悶在心里,一定很苦,難怪這些日子心事重重。‘你打算怎麼辦?’‘我要他!’盼兒連想都不想,急道︰‘娘,我要留下孩子。’孟心芽鼻酸,將女兒抱得更緊,好替她心痛。
‘陸武都不在了,你一個雲英未嫁的大姑娘,生下孩子,這一生真要毀了,你知道嗎?’難不成娘以為……不是的,她和武哥謹守禮教,一直都是清清白白的,可現下這景況,怎麼說?想說也說不清了。
扮哥壓根兒不記得那一夜,她這一生又只有過武哥一個男人,還要別人怎麼想?
她逼回淚,不作解釋,堅定重復。‘娘,我要生。’無論代價多大,她要生。
她在陸家長大,她愛這個家,無論要她為陸家做什麼,她都願意,爹娘養育的恩、哥哥護衛的情,她窮盡一生都還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