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官 第三章
第二章
山路確實不好走,特別是在大雪初晴、泥濘遍野的情況下。
由于有樹林可以蔽蹤,因此文詠卿並未騎馬,只是隱在樹梢間來回縱飛,但看著皇甫驤身下坐騎第三度滑蹄,她頰旁熱汗都急出來了。
不是會看天時嗎,怎麼就沒看出今兒個會出大日頭啊!
不是天天在樓里一擲千金嗎,不會雇個驢轎嗎?真不懂怎麼雇,讓樓子里的嬤嬤代勞啊!
「丫頭,這路不好走,樹梢上更有大量殘雪,你可小心些。」當坐騎第四度滑蹄,皇甫驤又一次穩住身子後,懶洋洋說道。
顧好你自己啦!
文詠卿沒好氣暗忖,然後在他第五度又歪斜身子時,真的嘆氣了。
終于,在皇甫驤一路險象環生,但總算平安要走出山口時,文詠卿突然一凜,因她雖什麼人也沒有看到,更未听聞什麼異音,但她就是覺得四周氣流莫名詭譎。
或許是本能,也或許只是錯覺,但過往每回有這種感知時,她從未出過錯。
毫不遲疑地由腰間小袋里掏出一顆鵝卵石,文詠卿急速射向皇甫驤身下坐騎的,在馬兒一驚,嘶鳴一聲瘋狂向前奔去,並直接沖出山口後,她立即由樹梢間躍出,直接坐至他身後馬背上,與他背靠背,並同時甩出雙手袖中銀鏈。
霎時間,叮當聲四起,而那聲響,全是暗器被雙銀鏈擊落的踫擊聲。
竟真有人要刺殺他?
圖什麼啊,圖他被青樓姊兒們過分青睞嗎……
擊落第一波暗器後,文詠卿見原本埋伏在山口處的蒙面人紛紛策馬奔來,她從容地雙腿用力一夾馬月復,讓馬繼續向前飛奔,然後在馬沖入前方林中時,利用樹木遮蔽住追兵視線的空檔,一把點住皇甫驤的昏穴,扯著他由馬上飛起,並將他塞至一旁雪草堆里。
「馬兒啊,別怪我,雖會有些疼,但不會有大礙的。」
而後,她則伏于一旁,待追兵到來時,在心底的道歉聲中,迅速且精準地射出手中鵝卵石,分別點住馬兒們的定穴,待馬上人因馬突停而摔飛得七葷八素時,又一轉頭,打算用銀鏈將其後人等一一擊昏。
只後方追兵一看前頭的人全趴下了,當機立斷就勒轉馬頭,霎時間便走得不見蹤影。
回身用銀鏈將地上那群還在嚎叫的人全點昏後,文詠卿才又一次望向那群人離去的方向。
怪了,不太像刺客,人多了點,功夫也弱了些;但更不像山賊,因為山賊要下手早下手了,不會大剌剌等在山口處堵人。
也罷,接下來的路程小心些便是,畢竟像皇甫驤這樣的人,既身為皇子伴讀,又天天干吃皇糧不干活,再加上天天混跡青樓,沒點仇家、眼紅者才奇怪。
將銀鏈收回袖中,文詠卿在確認過地上那群蒙面人確實已全昏迷,不會再造成任何危害後,便趕緊走向皇甫驤的藏身之處,打算為他推宮換穴,讓他一刻鐘後可以自動醒來,省得凍死在路旁。
只當她走至方才塞人的地點時,卻徹底傻眼,因為此刻那里竟空無一物,獨留一個明顯重物壓過的雪痕。
人呢?!
立即四下張望、搜索著,但就算文詠卿找到一身熱汗,也沒有望見皇甫驤的身影。
難道被那群人給趁亂劫走了?
不應該啊!
她方才算了,地上躺了四匹馬、六個人,走了八個人、六匹馬,一個不差啊!
由樹梢上躍下,文詠卿急奔至一匹馬旁,點開它的定穴,但待她欲上馬之際,突然听得後方傳來一個熟悉嗓音——
「爺人沒丟,別急,丫頭。」
「你——」整個身子都僵住了,因為文詠卿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如今听到的這個聲音。
怎麼可能,她明明點了他的昏穴的!
「爺可總算不必對*閑聊了。」望著文詠卿僵硬的背影,皇甫驤抖落一身雪塊,由另一個雪堆里站起身慵懶笑道,「再聊下去,姊兒們都以為爺遇著狐仙了呢。」
「你會解穴?」緩緩轉過身,文詠卿冷冷問道。
「爺這麼個游手好閑的膏粱子弟,怎可能會懂得那種需要刻苦學習的高深武學呢。」望著眼前那張明顯易過容的臉,听著她那雖冷,但卻清雅韻脆的嗓音,皇甫驤笑得那樣悠然,「但好歹爺也在司天監玩耍了幾年,懂點基本的移形換位之術也不為過。」
開什麼玩笑,司天監里什麼時候連法術都教了?更何況就算他真的天賦異稟,也真有師傅傳授這門課,那還是得先把穴給解了啊!
莫非他身旁其實另有皇室暗衛?
瞪著皇甫驤那副泰然自若的神情,文詠卿徹底明白了一件事——
這家伙,壓根兒開口沒幾句真話,並且決計比世人以為的更老謀深算。
她這次確實是栽了、婦人之仁了,畢竟若她沒有因怕他墜馬,一直像個老媽子似的來回守著,而是依規矩先至山口處探查,也不會出現這樣的結果。
雖行暗鏢時,因護鏢動手而被鏢主發現之事在所難免,只鏢主若不願改明鏢,她就必須立即回報,待其他鏢扈快速接手後旋即離開。
而更其實,在他第一回開口同她說話那夜,她就該回報、離去了,但她總懷著一絲希望,只要不讓他瞧見她的人,至少,她還能假作不知地將他送至湍州,然後回山莊交差,如願得到娘親的一絲線索。
「丫頭,爺還沒到湍州呢。」望著文詠卿木然上馬,並直接調轉馬頭欲向來處山路而去時,皇甫驤突然喚道。
「自會有人送你至湍州。」文詠卿淡然說道,盡管她完全明白,一會兒放出信號後,她依然還是會出現在不懂鏢門內規的皇甫驤身後,直至離此最近的縣城派遣出的另一名鏢扈出現,再真正離去。
「那爺還寧可是你。」皇甫驤唇角浮出一縷似笑非笑,「至少你芳香宜人。」
「滾!」文詠卿煩躁斥道。
「丫頭,馬上要下暴雨雪了,此時並不適合入山。」皇甫驤抬頭瞧了瞧天色後,望向文詠卿的背影果斷說道,「爺改明鏢。」
「……你不是不希望有人跟著你嗎?」完全沒想到一路勸退自己的皇甫驤竟會改明鏢,文詠卿怔了怔後,緩緩回頭。
「此一時彼一時。」皇甫驤凝視著地上那群人身上的衣衫縫線,眼底若有所思,「爺雖想一個人自在逍遙,可也得有命自在逍遙,你說是吧,丫頭。」
「君子一言。」雖不知曉皇甫驤由地上那群人身上看出了什麼,但他既願意改明鏢,就表示自己獲得娘親線索的希望並未完全破滅,文詠卿自然求之不得。
「快馬一鞭。」直接飛身坐至文詠卿身後馬背上,皇甫驤拉過馬韁,腳一踢馬月復,任馬向前奔去,「趕緊找地方暖暖身吧,爺快凍死了。」
皇甫驤的去處自然只會是青樓。
兩人雖一身狼狽,但一進了樓子,理所當然受到最尊貴的禮遇,單獨沐浴完後,坐在那間暖意洋洋的舒適包廂里听曲,喝上一杯暖手熱茶,這大半個多月來,終于第一回能在暖閣里待著的文詠卿簡直熱淚盈眶。
或許真是多日疲憊未解,屋里又暖,再加上月事來潮,在姊兒們嬌勸下飲了幾杯酒後,文詠卿整個人昏昏欲睡,就算姊兒的手都撫至她膝上,她也沒發覺。
「爺有些累了,就先這樣吧,明兒個再陪你們好好玩耍。」將杯中酒傾入口中後,皇甫驤笑望著姊兒們懶散說道。
「好的,公子,梅閣早為您打理好了。」一旁伺候著的紅姊兒倚至皇甫驤身旁嬌俏說道,然後指指睡得香甜的文詠卿,「請問這位公子呢?」
「她比爺還嬌貴呢,爺著實怕她天冷染了病,所以你們趕緊在梅閣再鋪張暖榻,讓爺好生照看著她,否則要出了什麼事,爺還真賠不起。」起身輕輕扛抱起文詠卿,皇甫驤邊熟門熟路地向梅閣走去,邊側頭對姊兒們及嬤嬤笑言道。
「是的,公子。」听到那名看似平凡的少爺竟比皇甫驤更嬌貴,嬤嬤連問都不敢多問,讓僕侍在梅閣鋪好暖榻後,更直接清空了下一層樓,安排上樓里最剽悍的圍事,就為讓這兩名貴客安心休息。
將睡沉了的文詠卿輕輕擺放在梅閣里那張黑胡桃木軟床上,覆好軟被後,皇甫驤直接轉身,月兌下手套,口唇輕掀間,舉起左手,伸出食指與中指,于屋內六角各點了一下,然後才坐躺至一旁軟椅上,緩緩闔上眼。
只他眼眸才剛閉上,便听到一個滿是不悅的孩童嗓音,「臭小子,再裝成沒瞧見本大人,本大人非把你身上的毛一根根全拔光不可!」
「真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您啊,『乘黃』大人。」徐徐睜開雙眼,皇甫驤坐直身,由懷中取出一個古怪的圓形單眼鏡片掛至左眼上,望著那名飄坐在空中還蹺著二郎腿、六歲模樣的孩童苦笑道。
是的,乘黃大人,古籍《山海經》記載中,真身如狐、毛發如雪、背上有角,壽命兩千歲的上古神獸。
「本大人才沒想到這一世的『引路人』竟是你這種好吃懶做的臭小子。」乘黃瞪著皇甫驤輕啐一聲。
所謂的引路人,便是將誤入人界的神獸引回他們另界居住地的人間使者。上古時期,人與神獸相安無事地並存于世,但在人繁衍得愈來愈多,神獸愈來愈少,人心與人世皆陷入混濁之時,數量稀少、並以天地精華為生的神獸,不得不造出結界,與人類一分為二、各自安好。
但那結界也並非牢不可破,在天地混沌之氣最盛之時,結界力會相對減弱,所以才會出現神獸誤入人界,且因污濁之氣太甚而靈力大減之余,被當成妖異捕殺之事。
引路人所受天命,便是四方修補結界,並將靈力削弱的神獸送返結界那頭,而這一世,便是由六歲還不會說話、但卻靈力過人的皇甫驤擔綱。
「老天既選上了爺,爺總不好拒絕吧。」皇甫驤雖然笑著,但眼底也有股淡淡無奈,「倒是您老人家怎麼干預起人間事來了?」
「人間事與本大人何干?本大人本只是想出結界散散心,卻被這臭丫頭當成寵物抱回家胡亂疼寵一氣,要知道,本大人有本大人的尊嚴,怎容這等凡人隨意踫觸本大人,這才一直跟著她伺機報復!」乘黃冷哼一聲,口氣那樣不耐煩,可望向文詠卿睡顏的眼底,卻又蘊藏著一絲淺淺溫柔。
「乘黃大人,您這喜歡口是心非的性子千百年來都維持得很好呢。」聞言,皇甫驤忍不住笑了。
顯而易見,乘黃必是混沌之夜時誤出結界,受了傷,被幼時的文詠卿所救,帶回了家中細細照看,並就此一直跟在她身旁。
而由千百年相傳的引路人「觀幻鏡」中所看到的閃瞬畫面,皇甫驤更知曉,在文詠卿雙親無故離去後,乘黃化做了一名聾啞老婦,領著孤苦無依且一無所知的她到了碧寒山莊,細心照料、保護著她,並教導她一身精湛武藝,直至靈力再無法支撐長時間幻化為人形後,才不得不離去,繼續隱在暗處守護著她。
他一直明白,人獸或許殊途,但情感這件事,卻不僅僅只有人才擁有,有時沒有了「利」字禁錮,反倒更顯純粹。
「誰、誰口是心非了,本大人是你這小小的引路人可以妄論的嗎?」乘黃皺起眉怒斥著皇甫驤,只那扁嘴神情在那圓乎乎的童稚孩童臉上,只顯得愈發可愛。
「或許對您來說只是一瞬,但對我等凡人來說,十多年的陪伴可是段不短的時間哪。」皇甫驤緩緩說道,眼底那樣感懷。
「要不是這丫頭實在太傻、太笨,又明顯劫難在身,本大人早回另世逍遙去了,誰想待在這污濁的人間世!」乘黃雙手抱胸,撇過胖乎乎的小臉不悅說道。
「那您也別把擔子扔一半給爺啊,爺這半年多來為了修補結界,都自顧不暇了呢。」皇甫驤苦笑嘆了一口氣。
「本大人這麼多年來,就沒瞧見過像你這般沒出息又不懂感恩的引路人。」瞪向皇甫驤,乘黃雙手抱胸沒好氣地高傲啐罵著,「本大人願意現身讓你見到本大人的尊容,還沒要你下跪磕拜,已是對你最大的恩典了,再羅嗦,本大人現在就把你身上的毛全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