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官 第二章
那就是皇甫驤?
易容成男子,坐在樊閣一樓的文詠卿不動聲色地邊听曲,邊望著二樓包廂,被一群拿著手絹抹淚的姊兒們簇擁著的那名黑衣短發男子,確實詫異了。
替他畫像的畫師是眼瞎了、還是受賄了?那古板的長發人像與他本人根本判若兩人啊!
本以為像這種天天混跡青樓的紈褲子弟,就算身為皇子伴讀,也不過就是個世家出身的浪蕩公子哥,但他卻完全超乎她想象。
或許因為發質稍硬,也並非齊發,因此他那頭隨意往後撥的半覆額及肩短發,反倒讓他刀刻般的俊逸臉龐顯得朝氣又陽剛,可他唇旁一直掛著的那抹慵懶笑意,卻又柔和了他的剛銳,並透出一股耐人尋味的神秘。
此外,他左耳垂戴著一個黑水晶耳釘,一身黑衣、黑手套,但因內外衫材質不同,再加上外裳浮繡著黑色雲紋,黑靴也綴有銀絲,反倒黑得極有層次,一點也不顯晦暗,還分外挺拔。
坐姿隨興卻不隨便,神情雖有些漫不經心但不輕佻,而那身自然散發的貴氣,饒是蘇州最富貴的人家也還差上三分,與姊兒們對談時,語氣不僅自在親和,眼底更滿是笑意。
好吧,至少在有外人時,對姊兒們還算尊重,沒有太不規矩,讓她目前還不會有想直接將他放生、或故意使壞的沖動。
畢竟身為前花魁之女,文詠卿對姊兒向來有份復雜情感,再加之看過太多荒唐無禮的下流胚子,因此她由男子對姊兒們的態度來判斷人性還是頗有心得──
當然,在床幃之中性情陡變的也大有人在,所以她不會太快妄下定論。
只不過,她的定論在半個月後依然無法得到左證,因為在皇甫驤一路向西,一路在各地青樓姊兒依依不舍的淚眼相送下,雖毫不意外的夜夜笙歌,更直接將樓子當客棧,讓樓里最當紅的花魁親自伺候他的生活起居,但他卻總一人居于最高的樓層獨寢,並且屋內從不點燈。
看樣子,此人雖縱情聲色,但還算不笨,「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還是明白的。
明明剛入冬,但這夜,天候卻比過往更寒,寒得伏在屋檐暗處的文詠卿也不禁悄悄拉緊了保暖披風,但就在她手剛放下時,突然听得暗黑暖閣里傳來皇甫驤懶洋洋的磁性嗓音──
「房檐上那個丫頭,妳該不會打算一路跟著爺到湍州吧?」
皇甫驤的音量並不大,但卻讓耳力極佳的文詠卿驀地一愣,然後倏地暗自打量四周,沒有放過任何一個可能有人潛伏的角落。
但寒夜中,方圓五十尺內,根本沒有半個不速之客。
那他是在同誰說話?
「房檐上除了妳就沒別人,丫頭,不必左顧右盼了。」盡管周圍全無異樣,但躺在燻著檀木香的屋內軟床上,將手枕在頭下且蹺起二郎腿的皇甫驤望向房頂,語氣那樣悠閑、揶揄,「妳身手確實了得,跟了爺半個月,竟全無破綻。」
听至此,文詠卿徹底確定,皇甫驤說話的對象確實是她。
但怎麼可能?他不可能會發現她的存在的。
在白婆婆嚴格教導下,整個山莊里,她的易容及遁隱術絕對首屈一指,就算江湖高手也少有人能識破她的偽裝,更何況他這樣一個無甚武學造詣的普通人。
雖她尚不知曉他口中怎會吐出「半個月」這個確切數字,但他極有可能只是投石問路,她若此刻出了聲,搞不好就真著了他的道,所以她該做的,就是對他完全充耳不聞。
「妳雖對自己的跟監之術相當自信,也打算對爺的話來個相應不理,但心底肯定會納悶,怎就讓爺瞧出了端倪。」皇甫驤伸了個優雅的懶腰後微微一笑,「放心,爺這人向來不喜歡拐彎抹角,原因很簡單,丫頭,妳身上的味兒太重了啊。」
味太重?
听到皇甫驤的話,文詠卿又是一怔。
不可能啊,她日日都有沐浴,也天天更換衣衫,有時為偽裝成路人還一日換好幾回,更沒有使用任何有香味的皂角。
雖心中是那樣想,但她還是忍不住悄悄舉起手,將口鼻埋在袖中無聲用力吸嗅。
明明就沒味道啊……
「不用白費功夫舉袖子了,丫頭,妳那一身處子味兒,自個兒是聞不著的。」黑暗中的皇甫驤笑得更慵懶了。
處子味?這什麼跟什麼?!
文詠卿這回連眉心都皺了,這些天听下來,她知曉他說話有時確實沒個正經,但如今這話也未免太渾了。
但不正經歸不正經,如今看來,她真的小瞧他了,因為她寧可相信自己是哪兒露了破綻讓他察覺,也不相信這世間有什麼處子味不味的。
更何況,明明還隔著一道屋牆,他怎麼就像是看著她的動作了?
雖他天天拿著佔卜用的籌策跟姊兒玩耍,可由姊兒們嬌嗔的話中听來,他的佔卜就沒準過,難道他待的那個專管天文、歷法、氣候和佔卜的司天監里,真有教授什麼咒術之類的靈通,而他的專長,恰好不在佔卜不成?
「我皇甫驤一生不學無術,可唯獨這鼻子,比狗還靈,妳信也罷、不信也罷,事實擺在眼前,爺就是知道妳在。」雖屋外半點響應都沒有,但皇甫驤還是繼續懶懶說道,「打個商量,如何?」
依然沒出聲,但文詠卿還真想知道他想跟自己打什麼商量。
「爺保證平安把自己送到湍州,妳直接至湍州等爺露面後交差便行。」皇甫驤望著檜木床頂慵散說道,「如此一來,爺既可繼續在溫柔鄉里逍遙,妳也不必日日跟著爺挨凍受累,更何況,萬一哪天爺在床幃中發起瘋來,讓妳這丫頭自此後心生陰影,爺罪過可就大了。」
竟連她是鏢扈而非殺手,以及目的地都模出來了,這人哪只不笨,根本機靈得很!
皇甫驤話說得听似圓融、體貼,但話後之意擺明了就是希望能趕緊擺月兌她,文詠卿當然不可能听不出。
先不說這樣一個嬌生慣養的浪蕩貴公子能不能一人安全抵達湍州,為了能得到多年未見的娘親消息,她無論如何辛苦,都決計會將這差事辦得無半點差池,盡管就算到那時,永遠只以一句「貪圖富貴、拋夫棄女」描述她娘親的二女乃女乃不見得會真正松口。
但她從來不曾相信過所謂的「貪圖富貴、拋夫棄女」,也真的很想念娘親,想念那個總給她及爹唱小曲兒,永遠在門旁抱著她含笑迎著爹爹工作回來的娘,所以縱使不知娘當初離去的真正原委與苦衷,但只要能有線索,無論大小,無論付出什麼代價,她都會努力去做。
待到那一天,她定會帶著娘親,同勁哥、瓊姊及瑤姊一起到西北去,再不與從不將他們當自家人的碧寒山莊有任何瓜葛。
「爺先睡下了,妳自個兒考慮考慮……哦,對了,丫頭,寅時會降下初雪,可別凍著了。」
當暖閣中再無人聲後,斜躺在檐梁縫里的文詠卿望著遠方閃爍星辰,壓根兒不相信皇甫驤的初雪之語,畢竟天候這樣好,明日肯定是個難得的冬陽天──直至寅時,她的小臉沾到一片飄飛的雪花。
竟真的下雪了……
望著由天上緩緩飄落的小小初雪,在雪較少的蘇州成長的文詠卿,忍不住就想伸手去接,可突然,暖閣的窗開了,而一聲睡意濃重的男子磁性嗓音由窗內傳來,「美吧。」
文詠卿依然沒有作聲,卻與披著件外衫倚在窗口的皇甫驤看了半個夜的雪。
由那日起,皇甫驤幾乎每夜睡前,都會用各式方法勸退文詠卿,最常用的,便是點出她的偽裝。
「丫頭,妳下午扮壯漢時,穿的那件藏青色大襖還怪好看,在哪兒買的?要一百金不?爺也想來一件。」
那大襖一件十兩銀子,路旁每個襖鋪攤位都賣,這不知米價的貴公子!
「丫頭,妳今兒個扮得那名老嫗挺像回事的,爺差點沒能認出來。」
可惡,怎麼又讓他認出來了,她還故意在身上抹滿了煤灰味!
「丫頭,下回別扮乞丐了,這大雪天的,扮乞丐連件襖子都不能多穿,弄不好要染上風寒的。」
知道是大雪天,肯定也明白路不會好走,何必硬要上路啊?走個馬都能跌五回,還得勞動地方縣令派出捕快跟在一旁護著,就怕這麻煩嬌客在自己地界上出了事難以交代。
在春花樓的暖閣里多待幾日不好嗎?人家花魁不是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就為多留你幾天嗎?
老實說,日日都被皇甫驤認出,文詠卿著實懊惱,更幾乎都快要相信他的狗鼻子說法了,否則她實在找不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來說服自己這手幾臻化境的偽裝術,為何就是沒能瞞過他。
但也就是經過這樣無奈的朝夕相處,文詠卿才漸漸發現,皇甫驤並不如外界傳言中那樣糟糕,他雖確實夜夜酣歌恆舞,跟姊兒們調起情來也駕輕就熟,每每弄得姊兒們小臉嫣紅又笑靨如花,但似乎又僅止于此,畢竟她至今都未曾看到過他有過分踰越的色胚舉止。
而比起調情,他更喜歡的反倒是听曲、聊天,還格外熱中听姊兒們聊鄉野軼事、志怪傳奇,不僅每回都听得津津有味,打賞更是大方,所以姊兒們全打從心里喜歡陪著他聊。
這夜,當側縮在檐間的文詠卿數著檐上冰柱打發時間時,又听到暖閣內傳來一聲喚聲──
「丫頭。」
又干嘛?剛不是才嫌棄過她今日扮信客時穿的靴子不合腳嗎?
更何況都丑時了還不睡下,是等著明兒個再摔馬嗎?要知道,明日要走的那趟山路可一點也不好走!
「來癸水了吧?姑娘家身子嬌貴,這麼大冷天待在寒風中格外傷身,切記多喝些熱姜茶,要不落下虛寒病根就不好了。」
閉上你的嘴睡覺去啦,這臭狗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