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妻藏福窩 第五章 千兩賣瓷簪
洗過澡後,阿書沒回屋里,反倒來到未秧床邊,悄悄上床在她身邊躺下,看著她熟睡的容顏,心分外安寧。
她不算美麗,她的五官只是溫婉而已,偏偏這樣的長相吸引了他的心,讓他在擾攘的世界里感到平靜。
他想模她,卻又怕把她吵醒,只能抬高手指,順著她的五官線條在空中輕劃。
他也累了,緩緩閉上雙眼,他的夢里有她、有他,她做了很多糖,滿桌滿櫃滿屋子通通是糖,紅的、黃的、橘的各種漂亮的顏色吸引他的視線,他被淹沒在糖堆里,連眼楮皮膚都沁甜了。
他說︰「我怕苦。」
她說︰「我為你做一輩子糖。」
他說︰「做出承諾就不能輕易松手。」
她說︰「如果松手的是你呢?」
一句話問得他心慌,如果松手的是他呢?他沒心沒肺、沒有感情,他不懂得愛只會恨,他是個壞蛋,是個糟透了的男人,這麼壞的他有什麼資格留住她?
閃光亮起,淺眠的他猛然睜開眼皮。
看向窗外,下一刻震天驚雷響起,未秧皺起眉心,下意識蜷縮身體,轟雷再起,這次她被嚇醒,空茫的大眼楮盛滿恐懼,一時間她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
直到對上他的眼楮,那雙深邃的、黑得扎人心的眼楮,剎那間她彷佛掉進去了,掉進深不可見底的潭水里……
沒經過她的同意,阿書擅自將她撈進懷里。
他的體溫濡染上她的身體,不屬于她的心跳聲在耳際響起,慌張卻又踏實。漸漸地她放松了,不再害怕……即使又是兩道閃電劃過天際,即使震人耳膜的雷聲再度響起。
在他寬闊的懷抱中,她找不到陌生感,只覺得安全、熨貼,恐懼被他懾人的氣息驅逐。
很久很久,久到意識終于清明,久到她發現這樣的依偎不對勁,緩緩抬起頭看他。她問︰「你怎麼會在我屋里?」
噎住,對于噎他,她很有本領。
「你作惡夢了,我被你的叫聲喊來。」
有嗎?她不記得自己作惡夢呀。
「我喊得很大聲?」大到足以把他從夢中驚醒?
「我習武,耳朵敏銳。」打定主意不讓她往下問,他說︰「你怕打雷?」
「對,怕極了。」
「為什麼?」
緩慢吐氣,也許是打雷的天候讓她分外虛弱,也許是他的懷抱溫暖得讓人卸下防備,連對齊褚都不談私事的她,想要對他說話。
「我們家有個強勢的李嬤嬤,她的地位遠遠超過我娘。」
「這麼厲害的下人?鮮少听過。」
「匪夷所思嗎?應該是因為我爹不喜歡我娘吧,娘雖為正室夫人卻不曾執掌中饋,父親將後院大小事都交給李嬤嬤,听說她打小就伺候父親,深得父親信任。」
「再信任也就是個奴才。」
「原本我也是這麼想的,後來被修理過,就明白事實不是這樣。」
「被一個奴才修理?」眼瞳冒火,他想修理奴才了!
「對啊,我見父親對李嬸嬸比對娘還好,生氣壞了,在發現宮里賞賜的錦緞,母親踫不得卻穿在她身上時,我怒極,指著她的鼻子罵她不懂尊卑、奴大欺主。當下李嬤嬤沒有發作,只是陰惻惻地對我笑著,然後沒過幾天我就受到懲罰了。」
「她敢?」
「對,她就是敢。舅媽生產,母親回娘家照看,因為不知道會等多久,又怕我年紀小添亂,于是沒帶上我。」
「李嬤嬤見娘離府,立刻將我住的院子落鎖,吩咐丫頭不許讓我進屋,我只能待在院子,哪里都去不了,沒得吃、沒得喝,被太陽曬得幾乎月兌皮。」
「誰知道下午突然雷聲隆隆做響,雨水啪地傾盆而下,我被澆得全濕透,又冷又害怕,我哭著喊著不斷拍門,求丫頭放我進去,但是我在門外哭,她們在門里哭,她們不敢開門,怕被李嬤嬤打殺,滿府上下沒有人不怕李嬤嬤。
「我無處可躲,只能躲在樹底下,誰知一道驚雷劈下,大樹生生被攔腰劈斷,我被死死壓在樹干下,喘不過氣,仰望天空,看著閃電一陣接著一陣。我很痛,疼痛鑽進骨子里,我嘗到死亡的味道。」
「後來呢?」
「母女連心吧,母親在產房外越等越心慌,總覺得要發生什麼事,匆匆返家。幸好母親及時出現,否則我大概就會死了吧。」
「我的肋骨裂開,又受風寒,大半年才養好。好不容易能下床,我立刻跑到父親跟前告狀,可你知道父親是怎麼說的嗎?他半句都沒提到李嬤嬤,只讓我以後別再頑劣。」
「天哪,我居然是因為頑劣才生的病?我不甘心,指控李嬤嬤的惡毒,父親一巴掌拍下來,怒吼,『惡毒的是你,院子里的丫頭因為你被打殺,四條人命都該算在你頭上。』」
「那天沒下雨,我卻感覺心涼透了,父親無情的指控讓我覺得自己是壞蛋,是罪惡源頭。我慌慌張張離開父親的書房,卻踫到迎面而來的李嬤嬤,她彎下腰掐著我的臉狠狠扭轉,鑽心的疼,但比起她目光中的凌厲,那疼竟然算不得什麼。有人說我早慧,如果是真的,大概是被權威的李嬤嬤和冷漠的父親給合力訓練出來的。」
「那時你多大?」
「四歲,之後我明白李嬤嬤堪比天神,我再也不敢看她,更不敢對上她,並且在那以後,每逢雷雨天我就會想起那天,重新復習一次瀕死的感覺。」
說到這里,她不由自主地蜷縮起身子,她需要更多安全感、更多庇蔭。
他感受到她的恐懼,擁緊她,用棉被將她裹起,裹出一方溫暖園地。「誰說你早慧?」
是……她傾心的男人。那時她多大?十歲吧,背著父親,她走到卓離跟前,扯扯他的衣袖,認真問︰「卓哥哥,難道你看不出來,父親對你的好是敷衍、演戲?你不需要崇拜他的。」
她以為他會同意她,或者破口大罵,說她詆毀他心目中的英雄。
沒想到卓離只是淡淡看她,什麼話都沒說,許久後吐了氣,回答。「早慧不是好事。」
當時傻,不懂意思,直到後來的後來,方才明白真正早慧的是卓離,父親的戲演得不如卓離,所以最後父親輸掉性命,而他贏得一世順利。
她一直沒回答,他以為她睡著了,沒想她突然問——
「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他們只是萍水相逢,他救她一命,她已然償還不起,她不懂他為什麼非要留下,非要當她的丈夫,非要處處幫扶?他不欠她的。
他用力吸氣、胸口膨脹,窩在他胸前的她明明白白感受到了。
她在等他的答案,他遲遲不說話,直到她數著他的呼吸,數著數著眼楮眯起又想睡了,才听見他悠悠地說出,「我已經很久沒有親人了。」
神智回歸,思緒重新清晰。
他要的是親人?即使是假妻子、假兒子也沒關系?
半晌,她拉出笑意,原來啊……他被孤獨追得無處可去,只求一點點的關注在意,一絲絲的家庭溫馨。
是,他說過的——不想一個人踽踽獨行。
同樣的話說兩次,那就一定是真的了吧,行,親情她給得起。
「除娘以外我也沒別的親人,等明年我們一起回京城,我把娘分給你。」
「為什麼要等明年?」
「因為明年『他』娶妻後,我就能不再痴心妄想,徹底斷卻念想。」
「他……」娶回妻子?眉頭迅速鎖緊。
「嗯,他……」那個她每天都提醒自己不要回想,卻總是一個不小心就想起的男人,那個以為經過兩世早該淡忘卻始終牢記的男人。
他不再問了,只是拍她肩背的動作越發輕柔。
☆☆☆
荷包有點粗糙,是臨時縫的,本打算昨晚吃過飯後就做,沒想到頭一沾枕就睡得人事不知。
早膳是昨天沒喝的雞湯,熬得很濃稠,怕她喝不下去,他把上頭的油給撇了,這要是放在別人家里,肯定要罵一句敗家子真浪費,可他浪費得理所當然。
他說︰「再好的東西咽不下去,都是白瞎。」
吃過飯後,他出門借牛車,她開始縫荷包,然後往里頭填裝棒棒糖,棒棒糖是她突發奇想做出來的,因為看見「他」叼著糖葫蘆的可愛模樣,于是往後做糖果時老喜歡往里頭插竹簽。
「準備好了嗎?」阿書進廚房,身上背著包袱,里面有挑選出來的五組禁步和簪子。看見未秧正在裝糖果,笑得見牙不見眼。
「好了。」她走上前,往他腰間系上荷包。經過昨晚,她認了,認下他這個親人。
他朝她伸手,沒有猶豫,她把手心交出去。
他拉著她,小心翼翼地送上牛車。
「李伯,慢一點,我們不趕時間。」阿書特地交代兩句。
今天李嬸和兩個孫子也要一起進城,他們坐在牛車一角,看著阿書小心謹慎的模樣,樂呵呵笑著,頻頻說︰「好,這樣好,女人一輩子圖什麼,就是這麼個知冷知熱、懂得疼人的夫婿。」
李嬸的話惹出未秧滿臉通紅。
沒想阿書順理成章,對著兩個小孫子說︰「听見沒?祖母的話得牢記,懂得疼媳婦的才是好男人,只有那沒出息的才會對媳婦大呼小叫、動手動腳。」
听他這麼說,李伯李嬸哈哈大笑,兩個小孫子似懂非懂地看看大人,阿書從荷包里拿出棒棒糖分給他們一人一根,自己也打開一根塞進嘴里。
小孫子學著他的動作,拆開油紙吃糖,甜蜜滋味入了口,也跟著大人笑。
「好吃不?我媳婦做的。」
大孫子點頭。「我也要娶個會做糖的媳婦,天天疼媳婦兒。」
李嬸覺得有趣,問小孫子,「哥哥要娶會做糖的媳婦兒,你呢?」
小孫子舌忝一口糖果,機靈一笑,指著未秧的肚子。「我要娶妹妹。」
娘親會做糖,女兒肯定也會。
阿書擠了鼻子,朝他伸手。「敢覬覦我閨女,把糖還我。」
小孫子急得把糖藏到身後。
眾人哈哈大笑,未秧卻羞得不知要往哪兒躲。
李嬸跳出來救場,道︰「不行,姨姨肚子里的是弟弟,當不了你媳婦。」
阿書認真听了,問︰「李嬸怎麼知道?」
「魏娘子的肚子尖尖的,一看就知道是兒子,更別說前幾個月阿褚滿村子找人買腌梅、酸橘子一筐筐往家里帶,酸兒辣女,肯定是兒子。」
「原來是這樣?」阿書呵呵大笑,揉一把小孫子的頭,又從荷包里抓出兩根糖果。「娶不了我家閨女,補償你們的。」
未秧瞄他一眼,說得好像真是親爹爹似的,看他那副樂呵勁兒,不過……他肯定會是個好爹爹吧!
就這樣一路說說笑笑進了紀州城,當然多數時候是阿書在說、一堆人在笑,「他」也愛笑,只不過笑容里摻雜太多演技,而阿書笑容真心誠意。
牛車在傳世樓停下,阿書讓李伯辦好事後直接回柳木村,不必等他們,說要買很多東西,會雇馬車回去。
未秧不知道他要買什麼,但他說了她便同意,以夫為尊、男人是天嘛。
走進傳世樓,凌掌櫃正背對著門和幾個客人聊天。
「再過兩天鋪子沒糧食可賣,到時我們約著一起到老凌這里晃吧。」
「怎會沒糧食?沒听說欠收啊。」
「南部大旱,收成只剩三成,朝廷打算在咱們這里征糧,鄭老頭消息靈通,個把月前把城里的糧鋪全搜刮一遍,打算一部分加三成賣給朝廷,一部分等著翻漲數倍後拿出來大賺一筆。」
鄭老頭是做糧食買賣的,附近幾個州縣都有糧鋪,每次光是靠旱澇天災倒買倒賣糧食就能賺得缽滿盆溢,名聲不好卻結交滿天下,人人都想往他身上沾點利益。
「你听誰說的?」
「鄭老頭的大舅爺,那人嘴巴大,但哪次他透出來的事情沒成真?」
「可朝廷征糧的消息這兩天才傳出來,連公告都還沒有貼,他能提早一個月知道?」
「鄭老頭朝中有人啊,想想看,他這人錨銖必較,和他做生意都得被刮下一層皮,誰樂意和他交易,在這種情況下,他還能賺到那麼多身家,憑的是啥?不就是朝中有人消息靈通。」
「發這種國難財好嗎?」
「好不好不知道,可他富得流油,年紀一大把還有女人樂意上門當妾,更別說他那三個兒子,一個個腦滿腸肥,可身邊的女人多到讒死你。」
「沒糧可賣,不知有多少人得餓肚子。」
「能怎麼辦?鄭老頭就是要這麼搞。」
「那可糟了,秋糧剛收,繳過稅後,今年的糧價好,多數農民只留下一點點,大部分都賣掉了,听說北邊今年豐收,正打算下個月以賤價買糧。」未秧低聲說。
這件事未秧听王女乃女乃說了一嘴,為此她也放下心,沒往家里堆糧,誰曉得糧價之所以比往年好,竟是有人炒作?
「別擔心,看我的。」阿書大步往里走,哈哈笑道︰「看來鄭老頭這回注定要血本無歸,說不得連命都得賠上。」
听見聲音,眾人轉身,目光對上身量高大的阿書。「小兄弟,這話怎麼說?」
「南邊大旱是事實,不過皇上已經下令從渝州調糧。」
「渝州比咱這里更遠,皇上怎會舍近求遠?」
「這話沒錯,但渝州取道襄州,路程不會與咱們這里差太多,頂多是三兩天的功夫。再說了,渝州今年大豐收,糧價低賤,從渝州買糧能省下十幾萬兩,重點是渝州汪誠汪老先生大義,知道南方旱情,主動捐三萬石糧米,有免費的糧食,朝廷干麼大開國庫?新帝登基正打算大展拳腳,用錢的地方多著呢。」
汪誠是北方糧草大戶,鄭老頭與人家比實力,輸得不是一星半點。
「竟有這種事?鄭老沒得到消息?他不是朝中有人?」
「許是那人已經被抓,朝廷正打算拿他釣出發國難財的碩鼠。」
「那只要鄭老頭沒動作,就不會被抓了吧?」
「難說,倘若知府查抄各地糧倉……除非他有本事把糧食全吞了,否則早晚人贓俱獲,想發財也得有命享。你們別急,等著看吧,等查抄的糧草官倉裝不下,百姓就能分到免費米糧。」
听到這里,眾人心髒一突一突跳個不停,越想越心慌,前一刻還在似假似真地抱怨自家存糧太少,現在後怕了,怕存糧太多,被當成踩著難民頭顱致富的奸商。
「這消息是真是假?小兄弟不會是隨口胡說的吧?」
一笑,阿書信心滿滿。「等等吧,也就這幾日光景,汪老先生很快就會往南方運糧草,若你們當中有人和鄭老頭一樣,就趕緊拋售,寧可賠點銀子,總好過把命賠上。」
看著他的篤定,有人慌了,趕緊告辭後往外走,其他人也紛紛跟著離開。
未秧不知他哪來的底氣說謊話,朝廷大事哪是他們可以置喙的?
不久人全離開,凌掌櫃這才過來同未秧說話。「魏娘子又有新畫?」
簪子遲遲沒送來,眼看魏娘子就要臨盆,他也不好意思勉強,只能心中暗嘆,猜測那門生意大概黃了。
不過魏娘子的畫在京城頗受歡迎,前兩幅又漲了一成,以這勢態往下看,說不準過個幾年魏娘子真能成為大家。
「今天送簪子過來,還請凌掌櫃掌掌眼。」
簪子做出來了!真假?憋上好幾個月都不敢問的事……凌掌櫃心急火燎地接過匣子,小心翼翼打開後一看,頓時眼楮轉不開了。
這批比初見那支更細致,有的直接在簪子上以浮雕方式雕出紋路造型,有的以外貼方式在簪子上捏塑牡丹、玫瑰、茉莉等花卉,令人眼楮一亮的是用色,他沒見過顏色如此齊全、鮮艷的釉料。
謹慎地將簪子托在掌心間據掂重量,不比金銀玉簪重,手藝卻比金銀玉簪精致,邊看邊贊嘆,他看見成堆的銀錠子從天而降。「魏娘子果真心靈手巧。」
他一支一支慢慢看,支支都愛不釋手,潑天財富即將朝自己蜂擁而來,有它們……明年高升京城傳世樓掌櫃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不對,說不定還能挪個位置,比方……福勝樓?
越想心情越澎湃,凌掌櫃笑道︰「魏娘子這簪子如何開價?」
「我是個手藝人,不懂得行市,不如凌掌櫃說說該怎麼開價?」
「這樣好不,這東西沒人賣過,也不曉得能不能賣?未免魏娘子吃虧,這批發簪先以千兩銀子成交,如果能賣得好價錢,就像畫那樣,第二批、第三批慢慢往上加價?」
千兩?眼楮一亮,未秧就要應下。
但阿書搶著問︰「你的畫一幅賣多少?」
「現在快三百兩了。」報出價碼,未秧一臉驕傲,雖說大師的畫動輒數千、上萬兩,三百兩真算不上什麼,但她不過是個新手,有這樣的開頭已是心懷感激。
「三、百、兩?」字句從牙縫間擠出來,帶著點咬牙切齒的味道。
他挑眉朝凌掌櫃望去,多余的話沒說,凌掌櫃卻覺得陰風陣陣、頭皮發麻,從背脊竄上的寒意即將把他凍成冰。
阿書慢條斯理地將簪子擺回匣中,嘴角含笑,輕飄飄說︰「我們不賣。」
「魏娘子、小哥兒,如果價錢不滿意,我們再談!」凌掌櫃心急,卻也不敢動手搶匣子,只能擋在門口,笑得滿臉巴結。
「你提的這種價錢,怕是加不了多少,不如換個合作對象。」他說完拉起未秧直接往外走。
「別別別,要不小哥兒開個價,咱們談談?」也不知道為啥,人家沒吼沒叫,輕聲細語講兩句,他就全身出現虛月兌感。
「一千兩。」
「我剛剛就這麼說……」
「一支一千兩。」阿書補話。
猛地倒抽氣,凌掌櫃頭一歪,有中風征兆。「一千兩?這都要趕上名師制作的金簪了,小哥兒要不要去探听探听,瓷簪是用泥土捏的,實在賣不到這麼高價。」
「你賣不了,別人未必賣不了。走吧!」
未秧頭痛,不光凌掌櫃、她也覺得這價錢太強人所難,做生意哪能這麼強勢?扯扯他的衣袖,她想試著說道理,不料他又丟下一句——
「若你不能作主,就去問問能作主的。」
被他一提醒,凌掌櫃忙道︰「是,魏娘子和小哥兒坐坐,我去去就來。」
他捧起簪子往帳房走去,小二端來茶水點心,笑盈盈招呼起來。
未秧湊近他,低聲道︰「干麼這樣?它不值那個價的。」
「為什麼不值?」
「不是金、不是銀更不是上好的玉石,開價千兩,過分了。」
「你知道古道衡一幅畫要價多少嗎?」
「我知道,最低的七千兩起跳。」父親的書房里就有一幅。
「那紙不是金不是銀、顏料更不是玉石,為什麼可以賣高價?」
「那可是古道衡啊,他賣的是畫技。」
「你賣的也是技術,畫技、手藝,你不輸他。」
「你太看得起我,要是凌掌櫃不肯出價……」
「我們就帶回去,天天換花樣戴。」她值得用最好的。
「孩子出生,處處都要用錢。」這簪子她非賣不可。
「我有。」不管孩子的生父是誰,他都不在乎,他樂意養,也養得起。
兩人對話間,隔著帳房和鋪面的簾子微微掀起,里頭露出一雙眼楮,阿書狀似無意地瞄去一眼,咻地一聲,簾子立刻放下。
未秧又好氣又好笑,倘若她還是那個關在深閨里的千金小姐,或許她能把話听進去,但當了幾個月庶民,她太清楚想掙得一兩銀子有多困難。
一幅畫能賣兩、三百兩,說實話她對凌掌櫃已是感恩戴德,一支簪子千兩紋銀?未秧苦笑,沒被現實生活打磨過才會心存幻想。
她不想跟他爭,心中卻默默想著,若凌掌櫃能把價錢拉到兩百兩便應下吧。
「待會兒我去買只羊,听說羊乳最是滋補,你坐月子時用得上。」
「家里已經養了三十幾只雞。」
也不知道他從哪里听來的話,好端端地在後院蓋上雞舍,養上好幾窩雞,她嫌吵,他卻說坐月子用得上,就堵了她的後續。
是,最近他忙得不像話。
前天,他帶著兩個嫂子往家里跑,也不知道他要干什麼,直到兩個嫂子離開,她才曉得他求著人來幫忙布置產房。
打從腿腳好利索後,他老在外頭瞎晃,到處拉著嬸子們請教怎麼坐月子、怎麼帶小孩,生孩子要準備什麼?
他那張忠厚老實的臉以及誠心誠意的請教態度,讓村里長輩迅速對他改觀,過去有人說魏娘子紅顏薄命、嫁錯夫婿,短短幾天評論便翻了篇,諸如此類的言論已然不復听聞,現在大家都說魏娘子嫁得好丈夫。
確實是,他一趟趟往返村子家中,雞養上了,新床櫃做好了,孩子還沒下地呢,搖籃、木馬全都備齊全,連寶寶的尿片、衣裳都整上兩大櫃。
村里婆婆看不下去,說︰「疼老婆孩子是好,可剛出生的孩子見風長,沒多久就穿不下,置辦那麼多太浪費了。」
他也不爭辯,撓撓頭發靦腆說︰「就是覺得母子倆受了委屈,想補償。」
此話一出,村里多少媳婦捶心撓肺,誰家媳婦沒受過委屈、不被婆家折磨?誰不是苦頭吃著吃著,多年媳婦熬成婆,可是哪家的男人想過補償媳婦?
這一比,都覺得魏娘子前世燒了高香。
「你怕臭?沒事,我跟陳女乃女乃說定了,羊養在她家棚子,咱們需要羊女乃再過去取。」
這是臭的問題嗎?是奢侈浪費的問題好嗎!
她嘆氣,想好好同他說道,沒想凌掌櫃快步從帳房里頭出來了,腳步一跨,肩膀迅速往後縮,身為掌櫃的氣勢弱八分。
發現阿書看著自己,凌掌櫃連忙堆起滿臉笑意,說︰「怪我有眼無珠,看不出簪子的價值,我們家管事說了,價錢就照小哥兒說的辦。」
吭?未秧拉拉耳朵,她听錯了嗎?原來生意就該這麼做?狹路相逢勇者勝,只要氣勢比人強,白花花的銀子就會迎面而來?
他喜歡她的意外吃驚,他還在想,驚訝當中有沒有一點崇拜成分?
拍拍她的肩膀,阿書說︰「我去買點東西,你和凌掌櫃立契書,如果缺什麼一並買了,我很快就回來。」
「好。」未秧還懵著,她想不出為什麼就成了?
☆☆☆
秦楓從傳世樓後門離開,看了看左右,繞上一大圈,悄悄地走到對面街道。
那里有一間五味軒,是紀州城很有名的酒樓,里面的烤鴨是一絕,听說廚子曾經在御膳房當差。
不等伙計領路,他直接往樓上走去。
一樓是開放的餐桌,五味軒生意不錯,即使不是用膳時辰還是有不少客人點幾盤下酒菜、兩壺酒邊說邊喝。
二樓隔成一間間廂房,秦楓目不轉楮地往前走,直走到最里間廂房,敲兩下,推開門。
阿書已經坐在里面,他剛放下毛筆,把書信從頭到尾看一遍後,收進信封,只是抬眼看見秦楓那刻,皺起眉頭神情不悅。
秦楓問心無愧的,但主子的表情還是讓他一怔,下意識想把腳往回縮,但他很快拉起笑容,逼迫自己往里走。「主子。」
「魏陽的畫三百兩,嗯?」他一開口就發難。
上揚的尾音讓秦楓背脊發涼,他能夠理解凌掌櫃的感覺了。
「主子,這個價錢很公道,雖然賣價在一、二千兩上下,但當中我們投了不少銀錢幫魏陽打開名聲。」歇口氣,他小心翼翼地覷了一眼主子表情後道︰「上上個月,京城傳世樓辦了賞畫宴,為了讓愛畫成痴的林尚書替魏陽說幾句好話,送出一套價值五百兩的文房四寶以及一幅畫,這些都得算在成本里面。」
「賞畫宴只賞了魏陽的畫?送給各部大官的畫只送了魏陽的?用這話算計一個女人,太奸商。」
秦楓垂頭喪氣,他家主子很擅長一針見血啊。「是沒有,許多新畫家的作品都送了也賞了。」
「那麼有打響名聲的……」
「目前只有魏陽的作品得到較多人青睞。」其他畫者的宣傳錢是白搭了,但就算白搭也得記在成本里面,身為力捧的新畫者,魏陽自然要分擔多一點。
「受到青睞的作品只得三百兩,你告訴我這叫公道?」
他明明口氣溫和,明明表情良善,秦楓卻如坐針氈,刺啊、痛啊……如果他不這麼公道的話,年底結帳帳面上能夠好看?
但主子連諷刺都用上了,他還能怎樣?「屬下知錯,下一幅畫立刻給魏娘子調高畫價,賣價的……三成?」
不是利潤,是賣價,這話不管拿到哪里都是慷慨寬厚了,但自家主子的反應竟是……冷哼?不滿意的成分這麼大?
秦楓干笑幾聲後,肉痛道︰「四成?主子,不能再多了,再多,魏娘子怕是會起疑心。」
阿書不是太滿意,但秦楓的話不無道理,找不到話反駁的他選擇沉默。
見主子能听得進去,秦楓趁勝追擊。「主子,屬下估計,那些簪子一支想賣到千兩有困難,不如再與魏娘子談談?」
他瞧著,魏娘子挺好商量的,難啃的是自家主子。
「簪子先壓著不賣,連同書信將那支牡丹簪送進宮里,若有人詢問,一支簪子從兩千兩起跳。」他把剛寫好的信推出去。
「兩千兩?」秦楓驚掉下巴。誰才是奸商?他不否認魏娘子手藝高超,也承認這種東西前所未見、物以稀為貴,可再貴都是土捏的呀。
「你辦不到?」
秦楓干巴巴笑幾聲,有了皇後加持或許……但,好吧,主子說了算。「屬下盡力。」
四個字很簡短,卻符合他的要求。
廂房門打開,身材圓圓胖胖的裘掌櫃領著兩個人端來幾盤菜,對阿書道︰「這是廚子新創的菜色,請主子嘗嘗。主子上次讓買的東西,昨天就收齊了,已經收拾妥當放在馬車里,隨時可以帶走。」
阿書點頭,汪誠的手下辦事就是妥當,難怪酒館一間間開,間間都人滿為患。「置辦一桌席面,等會兒帶走,挑口味淡的做。」
「是。」裘掌櫃恭恭敬敬進來、恭恭敬敬出去,臨行瞄一眼秦楓,眉眼間帶著幸災樂禍的喜氣。
主子手底下有三大管事,分別掌理米糧酒館、書畫首飾、青樓賭坊,三大管事上面有王總管、李副總管,三大管事在明面上客客氣氣,私底下卻是互相競爭得厲害。
去年青樓賭坊的生意成長兩成,年終分紅,管事掌櫃、伙計一個個笑得合不攏嘴,然而重點不是多拿多少,而是榮譽,只有成長最多的行當才有權在隔年增開分號,分號越多,下面的人就越有機會往上升。
在主子底下做事,盼的可不僅僅是銀錢,更多是盼望能夠往上爬的機會,因此人人都想搶第一。
秦楓壓下對方挑釁出來的怒火,低聲說︰「小姐馬上要大婚了,主子可要進京為小姐籌辦婚事?」
「這會兒倒想起有我這個哥哥了?不必,讓王總管處理就好。」
「可這門親事是皇上下旨賜婚。」言下之意是,皇帝看重,身為兄長不出面好嗎?
「有皇上的關心,這婚禮不會單薄了。」阿書淡淡一笑,不改初衷。
當年庶兄救下皇上,這筆恩情皇上始終記在心頭,他拿庶妹當親妹妹看待,寵得無法無天,連犯下大錯也輕描淡寫放過,但自己和庶妹之間可沒這麼好的感情。
這對兄妹……算了,天底下有幾個人不知道,主子家的妻妾問題多嚴重,能做到不互相陷害,主子已是高義。
「小姐讓屬下帶話,想帶幾間鋪子當嫁妝。」
此事讓掌櫃們憂心忡忡,深怕鋪子真落到小姐手中,月兌離主子,以後哪還有晉升機會?
想翻身恐怕真要靠欺瞞主子作假帳了。
「她又不會做生意,要鋪子做什麼?」
每間鋪子都是他苦心經營出來的成績,可舍不得讓她糟蹋。至于嫁妝,之前她認定自己會嫁給皇上,親手替自己置辦的還少了?
「小姐說,死錢會花光,手里多少需要一些進項。」
「進項?那就置辦三千畝良田給她當嫁妝,再給萬兩壓箱銀。」
秦楓听到這里,心中發苦,這要是放在別人身上,肯定會高興得跪地謝恩,可他家小姐不是善茬,要是听到只有這一點,還不知道要發多大的火。
可府里的每分錢都不是老爺留的,是主子辛辛苦苦夜以繼日掙下來的,至于主子與小姐的關系大概只比路人熟悉兩分,在這種情況下,主子想給多少,誰能有意見?算了,這個頭痛問題就交給王總管吧!
「明白,屬下立刻修書一封讓王總管處理。」
「讓汪敘去跟他爹調三萬石糧米,親自送往南方,記著,以皇帝的名義,這些是皇後娘娘縮減後宮用度,向京城貴婦募來的。」阿書是笑著說完這話的,他打定主意討好她身邊每個人,在緊要關頭站在自己這邊。
汪誠是掌理米糧酒館的老管事,也是跟在主子身邊最久的人,他的兒子汪敘比親爹更有主意、膽子也更大,在汪敘東闖西奔下,主子的主意從南到北啥都做,因此汪敘爬得比自家親爹還要高,如今成了主子身邊第一人,連王總管、李副總管都及不上。
「主子真要……」誰家的銀子是大水潑來的,三萬石可不是小數目,要是讓小姐知道主子捐出去的米糧比給她的嫁妝多,到時不知道要怎麼個鬧法。
「新帝即位,倘若災荒沒處理好,容易給人可趁之機,戰爭剛結束,天下大定,這時不該鬧出災情。」
「是,屬下立刻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