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如故 第五章 天大的蠢事
上元節過後,帝都突然又降下一場大雪,雪天連日,比起臘月時候還要凍上三分。
姜守歲這些日子過得甚是忙碌,常態如此,天候越是寒冷,一段香的生意就越發紅火,總歸是天氣冷了,想喝酒暖暖身的人便也多了。
她喜歡忙碌,尤其在那日午後她強吻督公大人之後,深深覺得忙碌的日子非常美好。
一忙起來,她不會有太多閑暇去煩惱情之所向,每天制麴、釀酒、吃飯、賣酒、睡覺,不想去厘清自己那時是否太躁進?是否一著錯、滿盤皆輸?
她還需要一段時候沉澱思緒,才好擬定接下來該當如何,卻未料督公大人在事情發生十多天後會遣人來請,連馬車都備妥,欲與她見上一面。
那一日,路望舒無端端再次現身在後院酒坊,還一頭沖出前頭鋪子,一段香的釀酒師父和大小伙計又一次看傻了眼,這會兒來接人的大馬車外觀甚是華美,車夫以及護衛又皆為錦衣衛,一段香的眾人八成心里有底,該干麼的干麼去,倒沒再被嚇怔。
馬車約莫走了兩刻鐘,沒把姜守歲送進宮里,而是讓她在幾條街外的一座高門宅第前下車,前來相迎的人早早候在大敞的朱門前。
姜守歲甫從車廂內鑽出,一只小臂已殷勤靠過來。
「師娘,來,您慢著點,留心腳下。」
……師娘?何意?
姜守歲一抬眼便認出對方。
上次她壯著膽子、持著通行鐵牌入宮尋路望舒,便是眼前這位小公公接待她的,他姓袁,是路望舒的大弟子。
明顯察覺到女子的身形頓了頓,袁一興立時意會到自個兒話有疏失。
他靦腆地望了女貴客一眼,忙解釋道︰「師娘……呃,不是的不是的,該稱呼您一聲姜老板才對,那『師娘」二字是咱自個兒心里想這麼喊,沒留意便月兌口而出,姜老板您別往心里去。」
姜守歲淡淡露笑,搖了搖頭,連追問都省了,表示沒放在心上。
她大方地將手搭在袁一興的小臂上,徐步留心地跨下略高的馬車車凳,然後由他領著跨入那道朱門內,兩扇高門在身後緩緩關上。
砰!叩啦——
當那關門又落問的聲音響起,竟讓她心底莫名涌出「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偏自來」之感,頓時覺得好笑,又覺此處若真成為地獄,加上一位只手能遮天的權宦,那她此際義無反顧地踏進這座華宅,還真真切切應了那一句佛諺——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只是遇上生性多疑又難搞的督公大人,她可有本事渡化?
「師……呃,姜老板,這兒是咱家師父在宮外的私宅,是五進的大宅子,亭台樓閣與人工湖景都造得甚美,只是師父他老人家住慣了宮里的院落,這座宅子就時常空著。」
他們走得很慢,姜守歲原以為對方是想領著她多逛逛這座宅第,過了片刻後才察覺似乎並非如此。
她干脆在游廊上停下腳步,遠遠看上去像似被園中景致吸引,正佇足欣賞。
「袁公公是有什麼話欲先告知吧?」她輕聲問,直接了當。「有話但說無妨。」
袁一興雙肩縮了縮,一會兒才微躬著身軀挪近過來,壓低聲音道︰「姜老板喚咱『小袁』或是……『小袁子』便行,咱、咱心中確實有一事,想跟姜老板討個答案,又怕……怕唐突了您。」
「你說。」姜守歲笑笑出聲,內心也感好奇,不知這個少年郎對她有何疑惑。
袁一興深吸一口氣。「姜老板是喜歡咱家師父、想跟了師父他老人家一塊兒過日子的,是嗎?是出自內心的那種喜歡,真正瞧上眼了,是嗎?」
這提問頗出乎姜守歲的意料,她仔細觀察對方的神態,少年清秀的眉宇間透著不尋常的專注,有幾分耐人尋味了。
「我是想跟你師父過日子,可惜他瞧不上我,令人頗費心神啊。」她毫不扭捏,神情從容,肩膀還俏皮加無奈般一聳。
「師父才沒有瞧不上您!絕對沒有!他是很喜歡很在意的,絕對是啊!咱知道,咱、咱能瞧出來!」
那又急又快的回話讓姜守歲秀眉微挑,心頭一凜,下意識便問︰「小袁是有了喜歡和在意的人了?所以才知曉那種心情?」
袁一興倒抽一口氣,兩手急急揮動。「沒……不是的、不是的!咱沒、沒……」
少年氣息陡頓,張著嘴吞吐不出,忽見眼前被他偷偷視作「師娘」的女子正扭過臉沖著他笑,那溫和的眸光和縱容的笑意猶如春風拂過心坎,理順了所有的不平靜。
最終,他點點頭,臉紅過腮。「……是有那樣的一個人了。」
姜守歲來了興致,感覺一下子拉近距離,不禁追問︰「是嗎?那很好啊,那人也是宮里的人嗎?還是你在外頭認識的?人家也喜歡你、在意你,打算跟你一塊兒過活了嗎?」
袁一興沒料到自個兒會被挖出那麼多話來,當真頭一回體會到跟人將心底秘密聊開是何滋味。
有個長輩能任他傾吐內心私密,有人願意傾听,著實慶幸,但是……等等!不對啊,他想跟師娘談的不是這些!
「師娘……呃,姜老板……呃,不管了,您總歸就是咱師娘。」他確定今後對她的稱謂後,急忙又道︰「師父一定是很在意您,在意到都讓他心生煩惱、苦不堪言,所以才會交代咱去辦那件天大的蠢事。您一會兒見著師父,見到那些師父吩咐咱備妥的帖子,您得平下心、靜下氣兒。師娘請您明白,那絕非師父的本心,他是腦子被驢踢了,您、您就瞧在他腦子受重傷的分兒上,饒過他這一回,千萬別不要他啊咱求求您、求求您……」
袁一興求到最後幾乎是涕泗縱橫,雙手拜過又拜,險些要對她下跪磕頭。
姜守歲根本一頭霧水,卻沒能听他解釋清楚,說是耽擱太久了,督公大人怕是要親自來尋,下一瞬竟領著她趕起路來,直往深院後宅里去。
雖抱持著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態,袁一興這一番話卻也惹得她不得不去想,想著他所說的「天大的蠢事」究竟是何事,又到底有多愚蠢?
然後,她嗅到不太妙的氣味,卻不知事態如此不妙。
再然後,她已知某人干出天大蠢事,卻不知這件事的愚蠢程度竟是沖破九重天的境地。
「過來坐吧,今兒個的茶煮得不錯,可以品品……那兩疊帖子共十八份,是給你準備的,你且仔細看看。」說這話時的督公大人姿態閑適般坐在臨窗邊的圈椅上,手中把玩著一只白玉茶杯。
見她被請進正房主廳,厚重門簾在她身後重新被掩上,他淨白下顎朝前方三步外那張刻著福壽如意紋的紅木桌努了努。
他淡然的語調加上隨意的神情讓姜守歲有片刻的失神。
兩人之間畢竟發生了一些事,那時在自家一段香的酒窖里,她是真覺得自己親到他了,不僅她意亂神迷,他亦是。
她想著與他再見時將是何種心情,又會是怎樣的表情?
他們的對話會如何開啟?會彼此感到羞澀、不自在,抑或大大方方談開?
她想過很多,獨獨沒想到會是眼前這般,彷佛從未發生任何事,他平靜到令她胸口泛寒。
她本能地挪動腳步去到那張紅木桌邊,桌上擱著一杯同樣以白玉杯裝盛的熱茶,她沒有去取,而是鎖定那兩疊帖子。
帖子外皮甚是精致,紅絨布上似還掐了金絲,她取起最上頭的一份攤將開來,映入眼中的字字句句讓她一頭霧水。
絕非看不懂帖上所述,她當然識字,卻不懂他意欲為何。
一目十行,她迅速看過一份再看另一份,很快掃過大半,非常確定這些帖子根本就是民間婚俗中的「八字帖」,亦是所謂的「庚帖」……
噢,不!不僅僅如此,這些紅絨掐金絲的帖子中所記載的,是比庚帖更要詳細的消息,除了對象的姓名、生辰八字、出生籍貫兼祖宗十八代,還詳細寫明對方的長相特征、性情好惡,連各種不為人知的癖好都詳實記下,真真是把一個人的底細與身家全查了底朝天。
隱約間意會到對方的意圖,那樣的「惡耗」足能炸裂她努力維持的從容,杵在紅木桌邊好一會兒,姜守歲雙膝一陣發軟,但她沒能坐下,此際的她難以平心靜氣坐下來與他談話。
「督公此舉何意?」還能問得這般淡定,她都要佩服起自己。
督公大人啜飲白玉杯中的香茗,淡淡道︰「帖子里記載的,是本督讓底下孩子好好查過這些人的身家底細所收集而來的,當中不乏朝堂上各部大臣們家中的年輕子弟,也有幾個是出身于帝都的富豪世家,雖是商戶,卻絕對能保你一生衣食無虞,你今日都撥空前來了,不妨花些時候仔細瞧瞧,看有無合心意者,若有,本督立時替你作主,讓你嫁得如意郎君、姻緣美滿。」
為什麼袁一興要拼命替自家師父道歉兼求情,她終于知曉原由。
這確實是天大的蠢事無誤。
一時間她腦子里一片空白,氣息彷佛全堵在喉頭,然物極必反,怒火中燒燒出一片火海,她卻被氣笑,邊笑邊問——
「不知督公是憑何身分為我作主?閣下既非我姜守歲的父母兄長,也不是什麼熟識的長輩,竟隨隨便便就找來一堆男子要我挑選、要我嫁人,不覺可笑至極嗎?」指尖微顫,當真氣到發抖,她悄悄握緊拳頭。
路望舒放下茶杯,沉吟了會兒才道︰「並未隨便,是精心挑選過的。呈上來的帖子共五十四份,本督特意撥了時間一一瞧過,並淘汰掉當中的三分之二,余下這一十八位人選是本督認為較能與你匹配的。」
听他這口吻,她還得對他的「精心挑選」感恩戴德不成?
「你憑什麼管我婚事?我想嫁誰,憑什麼要你安排?」質問的語調不禁上揚,她實在不想沖著他潑婦罵街般發火,但就是好氣。
他又沉吟了兩息,徐聲道︰「因為姜老板太不會挑男人,又像著急著想把自個兒許出去,胡亂作踐自己實不應該,你年歲確實不小了,急著嫁人亦是無可厚非,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想跟著誰過日子,有本督替你把關,當你的靠山,也不枉……相識一場。」
「路望舒!」連名帶姓一聲喚,滿滿氣憤。「我姜守歲瞧上你了就是我眼光不行,想把白己許給你便是在作踐自己……路望舒,你真這麼認為嗎?」
姜守歲胸脯起伏甚劇,眼眶漸紅,一雙杏眸仍瞬也不瞬直視督公大人。
雲淡風輕的表象搖搖欲墜,路望舒兩頰驟然暈紅,倏地立起。「你……放肆!」
都說動粗就輸了,只有被激怒到無招可使之人才會選擇動粗,這是最落下乘的作法,但姜守歲真覺沒招了。
她已做不出如那一日在自家酒窖那樣沒臉沒皮朝他撲過去一通強吻,只好當起潑婦。
「你信不信,我還可以更放肆!」話一出,她抓著一本紅絨掐金絲的帖子猛丟過去,命中督公大人的胸口。
她可沒打算停手,回身再抓起好幾本帖子,「劈里啪啦」一頓猛擲狠攻,全往督公的頭上、身上招呼了去。
路望舒是傻了,傻到只會愣在那兒任帖子飛砸過來,避都不會避。
等那一十八本帖子被砸完,他額頭中招,眼角也微微腫痛,單邊肩上還掛著一本攤開的帖子,內心盡是說不出的滋味,尤其見到面前的女子流下兩行淚來,那些淚宛如他心中滴的血。
「路望舒,我是想親近你,想跟著你一塊過活兒,你不願意也不能這樣欺負人!」她鼻音甚濃,眼楮濕漉漉,很努力地不讓淚水泛濫。「然後我這麼好,你卻不願意跟我好,路望舒,你不是腦子被驢踢了,是根本沒腦!」
罵出口後,彷佛痛快些許,她抓起袖子用力抹了把臉,將頰面上的淚水全都拭去,紅著眼楮、覺悟般對著他再次砸下話來——
「既是不願跟我好,那我今後嫁不嫁人,都用不著督公大人您費心了!咱倆就此別過,我快走,您甭送!」
眼淚還是簌簌亂流,她拭過又拭,最後放棄了,哭就哭,丟臉就丟這一回。
「後會無期!」
丟下話,她旋身便走,窈窕身影很快奔出正房小廳外,消失在督公大人視野外。
許久許久,久到路望舒難以厘清到底有多久,他緩緩吐出一口氣,再沉沉墜了肩頭,雙膝發軟般跌坐回圈椅中……
難道不對嗎?他究竟做錯了什麼?為何讓她淚水奔流,似乎他九死都不足以謝罪?
明明認定是對的事,再正確不過,對她好,對兩人都好,卻又為何會令自身這般難受,恨到想拿頭去撞牆?
☆☆☆
帝都的春日里充滿盎然生機,街上此起彼落的叫賣聲似也更加清亮,花開嫣然,整座大城彷佛到處都聞得到花香,用不著出城踏青,蝶舞蜂喧隨處可見。
三春降臨,多好的時節,路望舒卻覺自身仍停留在那一句「後會無期」的當下,心中罩著一層寒霧,既濕且冷,隱隱感到刺疼。
已過去兩個多月,他未再插手姜守歲的婚事,她也未再想方設法接近他,如此看來,他像已成功阻斷了她那不該有的心思。
事情按著他要的方向發展,最終將她這個變數從命中抹去,該松一口氣才是,卻更覺沉重,那壓在身上的無形巨石令他幾乎喘不過氣。
然而,在這份龐然的窒息感中,他竟可恥地體悟到一絲欣喜。
那抹微小卻明確的波動來自于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告白,也來自她對他的不領情,把一十八本紅絨掐金絲的帖子朝他砸來,明明被砸傷,事後細想卻病態地竊喜在心。
總是想起她,腦海中無法克制地浮現她的音容笑貌,想她怎會那麼傻,想她那日被他氣哭了、氣跑了,是不是還在埋怨他……
他理應放手,但這些日子以來活得渾渾噩噩,對她起了念想,古井不生波的內心亦起動靜,他沒能收拾妥當,如今依然確信自己放得了手嗎?
能嗎?
能嗎?
那……就明日吧,明兒個他出宮親自訪一趟一段香酒坊,尋她。
她說要與他後會無期……好吧,他認輸了,是輸得徹底,他很想見她,輾轉反側,寤寐思服,等見了她再次深談,也許就能定魂定魄,是要不管不顧去親近?抑或戒慎恐懼地疏離?
他需要再次確認,等相見了,就能確知如他這樣的人該走往何方。他想去尋她,很想見她。
「……師父?」
「師……師父……」
「師父!」
路望舒倏地回過神,在一室的熒熒燭火中瞥見躬身佇足在前的徒弟。
他放下手中奏折,堆在桌邊尚有十幾本折子,是弘定帝閱過後要他也仔細看看,並要他盡速理出一些章程來,只是他近來狀況堪慮,看本折子都能看到魂游九重天。
「何事?」他以袖拭額,借此掩飾表情。
袁一興低聲道︰「皇上召見,要師父立時去承元殿。」
路望舒眉峰微蹙了蹙,如此深夜召見並不尋常,但以往也是有過的,許是皇上等不及欲詢問他對近來這些折子中所奏之事有何看法,民生吏治的改革與各方世家大族的利益有所沖突,懷柔與高壓的手段如何平衡,確實棘手。
「取我的宮帽和朝服來。」他吩咐了聲,跟著起身替自己重新束發。
袁一興早就將他的宮帽和朝服備妥,此時接過他手中篦梳,捧著他的散發。「師父,興兒為您梳發簪髻。」
彷佛夜太深沉,尋常偏尖細的嗓音都隨之壓得更低更沉。
路望舒輕應了聲後直接閉目養神,交給徒弟服其勞。
袁一興手巧俐落,才一會兒功夫便打理好一切,還幫他戴帽著服。
「怎麼了?為何眼底布紅絲?」驟然發現異樣,路望舒眉間一蹙。
袁一興神情一滯,隨即用力搖頭,似內心頗為糾結,掙扎後終于出聲,「師父……師父……興兒喜愛上一名宮女姊姊,她比我大一歲,我與她兩情相悅。」
路望舒心髒重跳兩下,適才他心神還有些浮蕩,這會兒全清醒了。「在哪個宮當差?叫什麼名字?」
袁一興急急吞咽唾沫,抿了抿嘴。「是、是慈安宮的宮女,明蘿。」
路望舒神情陡凝,「竟是甄太後身旁的一等宮婢嗎……」
「師父,明蘿姊姊待我是真心的,我倆相互喜歡,她沒有嫌棄咱們這樣的人,就像師娘待師父您那般,師娘……我是說姜老板她……」
「住口!」薄唇吐出的斥喝聲沉靜有力,立時阻斷袁一興焦急的解釋。
路望舒斂下眉目深深呼吸吐納,費了些勁兒穩下心神,再抬眼時,漆黑眸底浮掠過近似無奈的情緒。
他語速很快道︰「皇上傳召,眼下承元殿那兒還有正事待辦,本督沒空听你細說,等把正事料理結束,再來好好審你,你自個兒想好了該怎麼說……若說服不了我,後果如何你心里清楚。」
倘是在以往突發這樣的事,他老早就幾記大耳刮子抽過去,敢隱瞞他這個師父與宮女私相授受,根本無須听什麼解釋,先來讓他飽揍一頓再說。
但他的心態不知不覺間有所改變,此際只覺自己像也在某條陰溝里翻船了,一時間竟沒辦法義正詞嚴地教訓徒弟。
一甩袖,他調頭就走,待跨出院落頓覺有異。
他這座宮中居所,再如何夜深也不該如此時這般人靜默。
瓦頂、角落不見半個廷衛,連負責守門的少侍亦無影蹤,院內幾盞照明用的石燈籠倒都點上,幾簇火苗兒隨夜風影動搖曳,那火光瞧著竟顯出幽涼氣味,暖火燒出冷意,有詭。
「……李公公呢?不是他前來傳召的嗎?」路望舒問得從容徐慢,身嫗定住不動,直覺背脊泛寒。
李公公是弘定帝身邊的大太監,與他私下亦頗有交往。
如此不尋常的夜中時分傳他進承元殿面聖,按理得由心月復太監親自來傳才是,為何不見李公公身影?就算李公公不克前來,那為何連個皇帝身邊的小太監也沒能瞧見?
此時凝神細思,承元殿上召見的都是王公大臣,皇上若要召見他,通常只會在大殿後的乾元宮,那地方是帝王的起居所和內院寢居,如此才適合他內侍太監這等身分的人物進出。
突然召他到承元殿,全然不合理。
那麼,這份召見命令到底是真是假?又到底由誰發出?
他緩緩側首,目光朝斜後方的袁一興瞥去,後者一張臉白慘慘,兩只眼楮瞪得圓大,驚恐之色浮現,水氣亦隨之涌出。
「師父——」微躬的身軀驟然跪下,他跪爬過來扯住路望舒的袍襦一角,須臾間已哭得幾乎泣不成聲。「師父,興兒對不住您,嗚嗚嗚……咱瞞了您好多事,對不住、對不住,咱不是人……」
「把淚給本督止了,好好說話!」路望舒厲聲斥喝,背脊暗暗竄起的寒涼漫向四肢百骸。「皇上當真在承元殿嗎?還是出事了?」
「皇上他、他被……太後她……」袁一興猛地搖頭,用力揪扯著督公大人的朝服,哭喊道︰「師父別管了,您快走,趁還來得及啊!咱們這兒離外圍宮牆甚近,您快些走,趕緊離開帝都,要是落入那些人手里,皇上自個兒是泥菩薩過江,他也保不了您!」
宮變。
甄氏一族的外戚勢力被明里暗里一再翦除,路望舒以為對方如今的能耐頂多暗中搞搞刺殺的活兒,明面上再也翻騰不出什麼浪來,結果是他小覷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這等事。
這一夜,甄太後的黨羽打著「清君側」的名號直入承元殿,實則行逼宮之實,為首的正是甄太後的長兄、前左相大人甄栩,而他路望舒便是君王身側必除之惡。
他未料到的是,當年他親自向弘定帝舉薦的皇家侍衛大統領蕭毅,不知何時竟爬上鳳榻,成了甄太後的入幕之賓……
許多事皆在他眼皮子底下發生,但他沒能察覺,很大的原因歸咎于他對徒弟袁一興的絕對信任,還有他對自身眼光的過度自信。
那孩子是他此生唯一收的徒弟,聰明伶俐,一點就通,性情亦屬良善,卻也容易受他人操縱,當然,他也絕沒料到那孩子最後會敗在男女情愛上——
「咱和明蘿的事被太後知曉了,太後震怒,說要將她杖責至死,但太後娘娘又說,除非……除非我肯配合著幫點小忙,就可保明蘿姊姊安然無虞。」
配合著……幫點小忙?
利用他的絕對信任,對他這個師父隱匿宮中實情,對太後與禁軍大統領的奸情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並放任外戚勢力直闖禁宮,將他逼至絕境,這都僅是「幫點小忙」而已?
明明不該笑,他卻仰天哈哈大笑,生生笑出兩行淚來。
什麼兩情相悅?什麼互相喜歡?那個名叫明蘿的宮婢能拿出幾分真心?
一切皆是甄太後操弄的手段啊!
他的傻徒兒只因某個女子不嫌棄他是「無根之人」,便死心塌地賠上所有,什麼皆是策劃好的,一切都是虛心假意,傻孩子啊,還不滿一十七歲,懂什麼情啊愛的?
那你呢,督公大人?
早過了而立之年的你,便能懂得嗎?
腦中那一記反殺般的自問,問得他一身大汗淋灕,胸中的跳動瞬間熾熱,酥麻如遭蟻噬之感沿著脊骨竄上,一路沖上腦門兒,震得他即便臨死都忘卻懼意。
他家傻徒兒在幫最後一個「小忙」時悔了,但實在太遲,他沒能逃出那座吃人的皇城,
已然倒戈的禁衛軍包圍過來,在蕭毅的帶領下,宮中侍衛里三圈、外三圈將院落圍了個水泄不通。
「骯髒閹宦,殺你都要髒了我的刀!」
「不過就是一只沒卵蛋的臭閹狗,還想要只手遮天、蒙蔽朝野上下,我等正義之師當為國為民、起義誅之!」
哈哈……哈哈……可笑啊太可笑!
結局是袁一興慘死在他眼前,因為為時已晚又愚蠢無比地替他擋刀擋箭,那瞬間,他模糊地覺得笑出眼眶的淚水,那里頭都像裹著血。
驀然間就有些懂了——
如他這樣,三十好幾,在突如其來的情愛面前依舊被折磨得死去活來,他有何立場和資格去要求一個十七歲不到、情竇初開的少年,在情愛面前能沉著又冷靜?
罷了、罷了,他不怪自家的傻徒兒了。
若刀箭加身那就來吧,他的命終結于此,那便如此。
較覺得過意不去的是少年皇帝對他這個眾人口中所謂的「骯髒閹宦」、「沒卵蛋的臭閹狗」的重用和托付。
依他所見,少年帝王確實能有一番作為的,無奈外戚與世家大族的包袱太過沉重,要改革舊法、推行新政,處處受到掣肘。
弘定帝若沒了他這種既無氏族之累、更無後顧之憂的人當槍使,就算能在這一場宮變中存活下來,且保住自身的帝王之位,最終也難免要變成外戚手中的一顆棋子,屆時君不君、臣不臣,大盛朝危矣。
亂刀揮來,刀光閃得他兩眼難張。
許是最致命的一刀揮下的速度太快,利刃斷頸之感並未引發多大的痛苦,即使後頭又身中多刀,他腦袋都跟身子分家了,也感覺不到什麼痛楚。
他被斬殺在院落內,距離宮外是那樣近,但他再也走不出去,四合院的老人們往後日子無他照看,可否能過得安好?
他也已無法再見到她。
姜守歲……果真應了她那一句,他與她後會無期……
思緒滅去,最後的一絲意識如星辰殖落,無止境的黑暗籠罩而下,余下的氣息從胸中盡數泄出,心脈靜止。
他的命,斷得俐落,死得徹底。
莫名有一道聲音敲擊著耳鼓,似遠似近響起,是誰在說話?
突然間那粗嘎嗓音暴大,如雷貫耳般震得他神魂陡顫——
「喂!醒醒啊!你這小子該不會嚇昏過去了吧?老子忙得很,後頭還有好幾個孩子等著閹割,沒空跟你閑耗,你、你再不醒來,這單子生意咱不接了,訂金入咱袋里,之前你關禁閉挨餓多天受的罪全白搭,可不能怪誰!」
路望舒驀然張開雙眼,驚覺一層厚厚黑布覆住雙目。
他什麼也看不見,但那人說的話、那依稀听過的聲音,加上這充斥鼻中的血腥味,夾雜著難聞的尿騷味,骯髒到幾令他作嘔的感覺毫無預警涌上。
他脊柱發寒、頭皮發麻,整個人由里到外、從上到下抖若篩糠。
緊接著就發現了,這一具顫抖抖的弱小身軀正被五花大綁地固定在一張木板台上,肩膀被壓下,頭發被扯緊,腰際亦被牢牢按住。
他認出那聲音,也認出這一室的氣味。
他竟然夢回十二歲之時,回到這一處密不透風正要進行閹割之術的蠶室中!
人死如燈滅,于是在徹底斷氣前回馬槍般來了個走馬燈,要他回顧?所以這是夢嗎?
這是……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