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如故 第五章 天大的蠢事
上元节过后,帝都突然又降下一场大雪,雪天连日,比起腊月时候还要冻上三分。
姜守岁这些日子过得甚是忙碌,常态如此,天候越是寒冷,一段香的生意就越发红火,总归是天气冷了,想喝酒暖暖身的人便也多了。
她喜欢忙碌,尤其在那日午后她强吻督公大人之后,深深觉得忙碌的日子非常美好。
一忙起来,她不会有太多闲暇去烦恼情之所向,每天制麴、酿酒、吃饭、卖酒、睡觉,不想去厘清自己那时是否太躁进?是否一着错、满盘皆输?
她还需要一段时候沉淀思绪,才好拟定接下来该当如何,却未料督公大人在事情发生十多天后会遣人来请,连马车都备妥,欲与她见上一面。
那一日,路望舒无端端再次现身在后院酒坊,还一头冲出前头铺子,一段香的酿酒师父和大小伙计又一次看傻了眼,这会儿来接人的大马车外观甚是华美,车夫以及护卫又皆为锦衣卫,一段香的众人八成心里有底,该干么的干么去,倒没再被吓怔。
马车约莫走了两刻钟,没把姜守岁送进宫里,而是让她在几条街外的一座高门宅第前下车,前来相迎的人早早候在大敞的朱门前。
姜守岁甫从车厢内钻出,一只小臂已殷勤靠过来。
“师娘,来,您慢着点,留心脚下。”
……师娘?何意?
姜守岁一抬眼便认出对方。
上次她壮着胆子、持着通行铁牌入宫寻路望舒,便是眼前这位小公公接待她的,他姓袁,是路望舒的大弟子。
明显察觉到女子的身形顿了顿,袁一兴立时意会到自个儿话有疏失。
他腼腆地望了女贵客一眼,忙解释道:“师娘……呃,不是的不是的,该称呼您一声姜老板才对,那『师娘”二字是咱自个儿心里想这么喊,没留意便月兑口而出,姜老板您别往心里去。”
姜守岁淡淡露笑,摇了摇头,连追问都省了,表示没放在心上。
她大方地将手搭在袁一兴的小臂上,徐步留心地跨下略高的马车车凳,然后由他领着跨入那道朱门内,两扇高门在身后缓缓关上。
砰!叩啦——
当那关门又落问的声音响起,竟让她心底莫名涌出“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自来”之感,顿时觉得好笑,又觉此处若真成为地狱,加上一位只手能遮天的权宦,那她此际义无反顾地踏进这座华宅,还真真切切应了那一句佛谚——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只是遇上生性多疑又难搞的督公大人,她可有本事渡化?
“师……呃,姜老板,这儿是咱家师父在宫外的私宅,是五进的大宅子,亭台楼阁与人工湖景都造得甚美,只是师父他老人家住惯了宫里的院落,这座宅子就时常空着。”
他们走得很慢,姜守岁原以为对方是想领着她多逛逛这座宅第,过了片刻后才察觉似乎并非如此。
她干脆在游廊上停下脚步,远远看上去像似被园中景致吸引,正伫足欣赏。
“袁公公是有什么话欲先告知吧?”她轻声问,直接了当。“有话但说无妨。”
袁一兴双肩缩了缩,一会儿才微躬着身躯挪近过来,压低声音道:“姜老板唤咱『小袁』或是……『小袁子』便行,咱、咱心中确实有一事,想跟姜老板讨个答案,又怕……怕唐突了您。”
“你说。”姜守岁笑笑出声,内心也感好奇,不知这个少年郎对她有何疑惑。
袁一兴深吸一口气。“姜老板是喜欢咱家师父、想跟了师父他老人家一块儿过日子的,是吗?是出自内心的那种喜欢,真正瞧上眼了,是吗?”
这提问颇出乎姜守岁的意料,她仔细观察对方的神态,少年清秀的眉宇间透着不寻常的专注,有几分耐人寻味了。
“我是想跟你师父过日子,可惜他瞧不上我,令人颇费心神啊。”她毫不扭捏,神情从容,肩膀还俏皮加无奈般一耸。
“师父才没有瞧不上您!绝对没有!他是很喜欢很在意的,绝对是啊!咱知道,咱、咱能瞧出来!”
那又急又快的回话让姜守岁秀眉微挑,心头一凛,下意识便问:“小袁是有了喜欢和在意的人了?所以才知晓那种心情?”
袁一兴倒抽一口气,两手急急挥动。“没……不是的、不是的!咱没、没……”
少年气息陡顿,张着嘴吞吐不出,忽见眼前被他偷偷视作“师娘”的女子正扭过脸冲着他笑,那温和的眸光和纵容的笑意犹如春风拂过心坎,理顺了所有的不平静。
最终,他点点头,脸红过腮。“……是有那样的一个人了。”
姜守岁来了兴致,感觉一下子拉近距离,不禁追问:“是吗?那很好啊,那人也是宫里的人吗?还是你在外头认识的?人家也喜欢你、在意你,打算跟你一块儿过活了吗?”
袁一兴没料到自个儿会被挖出那么多话来,当真头一回体会到跟人将心底秘密聊开是何滋味。
有个长辈能任他倾吐内心私密,有人愿意倾听,着实庆幸,但是……等等!不对啊,他想跟师娘谈的不是这些!
“师娘……呃,姜老板……呃,不管了,您总归就是咱师娘。”他确定今后对她的称谓后,急忙又道:“师父一定是很在意您,在意到都让他心生烦恼、苦不堪言,所以才会交代咱去办那件天大的蠢事。您一会儿见着师父,见到那些师父吩咐咱备妥的帖子,您得平下心、静下气儿。师娘请您明白,那绝非师父的本心,他是脑子被驴踢了,您、您就瞧在他脑子受重伤的分儿上,饶过他这一回,千万别不要他啊咱求求您、求求您……”
袁一兴求到最后几乎是涕泗纵横,双手拜过又拜,险些要对她下跪磕头。
姜守岁根本一头雾水,却没能听他解释清楚,说是耽搁太久了,督公大人怕是要亲自来寻,下一瞬竟领着她赶起路来,直往深院后宅里去。
虽抱持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袁一兴这一番话却也惹得她不得不去想,想着他所说的“天大的蠢事”究竟是何事,又到底有多愚蠢?
然后,她嗅到不太妙的气味,却不知事态如此不妙。
再然后,她已知某人干出天大蠢事,却不知这件事的愚蠢程度竟是冲破九重天的境地。
“过来坐吧,今儿个的茶煮得不错,可以品品……那两叠帖子共十八份,是给你准备的,你且仔细看看。”说这话时的督公大人姿态闲适般坐在临窗边的圈椅上,手中把玩着一只白玉茶杯。
见她被请进正房主厅,厚重门帘在她身后重新被掩上,他净白下颚朝前方三步外那张刻着福寿如意纹的红木桌努了努。
他淡然的语调加上随意的神情让姜守岁有片刻的失神。
两人之间毕竟发生了一些事,那时在自家一段香的酒窖里,她是真觉得自己亲到他了,不仅她意乱神迷,他亦是。
她想着与他再见时将是何种心情,又会是怎样的表情?
他们的对话会如何开启?会彼此感到羞涩、不自在,抑或大大方方谈开?
她想过很多,独独没想到会是眼前这般,彷佛从未发生任何事,他平静到令她胸口泛寒。
她本能地挪动脚步去到那张红木桌边,桌上搁着一杯同样以白玉杯装盛的热茶,她没有去取,而是锁定那两叠帖子。
帖子外皮甚是精致,红绒布上似还掐了金丝,她取起最上头的一份摊将开来,映入眼中的字字句句让她一头雾水。
绝非看不懂帖上所述,她当然识字,却不懂他意欲为何。
一目十行,她迅速看过一份再看另一份,很快扫过大半,非常确定这些帖子根本就是民间婚俗中的“八字帖”,亦是所谓的“庚帖”……
噢,不!不仅仅如此,这些红绒掐金丝的帖子中所记载的,是比庚帖更要详细的消息,除了对象的姓名、生辰八字、出生籍贯兼祖宗十八代,还详细写明对方的长相特征、性情好恶,连各种不为人知的癖好都详实记下,真真是把一个人的底细与身家全查了底朝天。
隐约间意会到对方的意图,那样的“恶耗”足能炸裂她努力维持的从容,杵在红木桌边好一会儿,姜守岁双膝一阵发软,但她没能坐下,此际的她难以平心静气坐下来与他谈话。
“督公此举何意?”还能问得这般淡定,她都要佩服起自己。
督公大人啜饮白玉杯中的香茗,淡淡道:“帖子里记载的,是本督让底下孩子好好查过这些人的身家底细所收集而来的,当中不乏朝堂上各部大臣们家中的年轻子弟,也有几个是出身于帝都的富豪世家,虽是商户,却绝对能保你一生衣食无虞,你今日都拨空前来了,不妨花些时候仔细瞧瞧,看有无合心意者,若有,本督立时替你作主,让你嫁得如意郎君、姻缘美满。”
为什么袁一兴要拼命替自家师父道歉兼求情,她终于知晓原由。
这确实是天大的蠢事无误。
一时间她脑子里一片空白,气息彷佛全堵在喉头,然物极必反,怒火中烧烧出一片火海,她却被气笑,边笑边问——
“不知督公是凭何身分为我作主?阁下既非我姜守岁的父母兄长,也不是什么熟识的长辈,竟随随便便就找来一堆男子要我挑选、要我嫁人,不觉可笑至极吗?”指尖微颤,当真气到发抖,她悄悄握紧拳头。
路望舒放下茶杯,沉吟了会儿才道:“并未随便,是精心挑选过的。呈上来的帖子共五十四份,本督特意拨了时间一一瞧过,并淘汰掉当中的三分之二,余下这一十八位人选是本督认为较能与你匹配的。”
听他这口吻,她还得对他的“精心挑选”感恩戴德不成?
“你凭什么管我婚事?我想嫁谁,凭什么要你安排?”质问的语调不禁上扬,她实在不想冲着他泼妇骂街般发火,但就是好气。
他又沉吟了两息,徐声道:“因为姜老板太不会挑男人,又像着急着想把自个儿许出去,胡乱作践自己实不应该,你年岁确实不小了,急着嫁人亦是无可厚非,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想跟着谁过日子,有本督替你把关,当你的靠山,也不枉……相识一场。”
“路望舒!”连名带姓一声唤,满满气愤。“我姜守岁瞧上你了就是我眼光不行,想把白己许给你便是在作践自己……路望舒,你真这么认为吗?”
姜守岁胸脯起伏甚剧,眼眶渐红,一双杏眸仍瞬也不瞬直视督公大人。
云淡风轻的表象摇摇欲坠,路望舒两颊骤然晕红,倏地立起。“你……放肆!”
都说动粗就输了,只有被激怒到无招可使之人才会选择动粗,这是最落下乘的作法,但姜守岁真觉没招了。
她已做不出如那一日在自家酒窖那样没脸没皮朝他扑过去一通强吻,只好当起泼妇。
“你信不信,我还可以更放肆!”话一出,她抓着一本红绒掐金丝的帖子猛丢过去,命中督公大人的胸口。
她可没打算停手,回身再抓起好几本帖子,“劈里啪啦”一顿猛掷狠攻,全往督公的头上、身上招呼了去。
路望舒是傻了,傻到只会愣在那儿任帖子飞砸过来,避都不会避。
等那一十八本帖子被砸完,他额头中招,眼角也微微肿痛,单边肩上还挂着一本摊开的帖子,内心尽是说不出的滋味,尤其见到面前的女子流下两行泪来,那些泪宛如他心中滴的血。
“路望舒,我是想亲近你,想跟着你一块过活儿,你不愿意也不能这样欺负人!”她鼻音甚浓,眼睛湿漉漉,很努力地不让泪水泛滥。“然后我这么好,你却不愿意跟我好,路望舒,你不是脑子被驴踢了,是根本没脑!”
骂出口后,彷佛痛快些许,她抓起袖子用力抹了把脸,将颊面上的泪水全都拭去,红着眼睛、觉悟般对着他再次砸下话来——
“既是不愿跟我好,那我今后嫁不嫁人,都用不着督公大人您费心了!咱俩就此别过,我快走,您甭送!”
眼泪还是簌簌乱流,她拭过又拭,最后放弃了,哭就哭,丢脸就丢这一回。
“后会无期!”
丢下话,她旋身便走,窈窕身影很快奔出正房小厅外,消失在督公大人视野外。
许久许久,久到路望舒难以厘清到底有多久,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再沉沉坠了肩头,双膝发软般跌坐回圈椅中……
难道不对吗?他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何让她泪水奔流,似乎他九死都不足以谢罪?
明明认定是对的事,再正确不过,对她好,对两人都好,却又为何会令自身这般难受,恨到想拿头去撞墙?
☆☆☆
帝都的春日里充满盎然生机,街上此起彼落的叫卖声似也更加清亮,花开嫣然,整座大城彷佛到处都闻得到花香,用不着出城踏青,蝶舞蜂喧随处可见。
三春降临,多好的时节,路望舒却觉自身仍停留在那一句“后会无期”的当下,心中罩着一层寒雾,既湿且冷,隐隐感到刺疼。
已过去两个多月,他未再插手姜守岁的婚事,她也未再想方设法接近他,如此看来,他像已成功阻断了她那不该有的心思。
事情按着他要的方向发展,最终将她这个变数从命中抹去,该松一口气才是,却更觉沉重,那压在身上的无形巨石令他几乎喘不过气。
然而,在这份庞然的窒息感中,他竟可耻地体悟到一丝欣喜。
那抹微小却明确的波动来自于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告白,也来自她对他的不领情,把一十八本红绒掐金丝的帖子朝他砸来,明明被砸伤,事后细想却病态地窃喜在心。
总是想起她,脑海中无法克制地浮现她的音容笑貌,想她怎会那么傻,想她那日被他气哭了、气跑了,是不是还在埋怨他……
他理应放手,但这些日子以来活得浑浑噩噩,对她起了念想,古井不生波的内心亦起动静,他没能收拾妥当,如今依然确信自己放得了手吗?
能吗?
能吗?
那……就明日吧,明儿个他出宫亲自访一趟一段香酒坊,寻她。
她说要与他后会无期……好吧,他认输了,是输得彻底,他很想见她,辗转反侧,寤寐思服,等见了她再次深谈,也许就能定魂定魄,是要不管不顾去亲近?抑或戒慎恐惧地疏离?
他需要再次确认,等相见了,就能确知如他这样的人该走往何方。他想去寻她,很想见她。
“……师父?”
“师……师父……”
“师父!”
路望舒倏地回过神,在一室的荧荧烛火中瞥见躬身伫足在前的徒弟。
他放下手中奏折,堆在桌边尚有十几本折子,是弘定帝阅过后要他也仔细看看,并要他尽速理出一些章程来,只是他近来状况堪虑,看本折子都能看到魂游九重天。
“何事?”他以袖拭额,借此掩饰表情。
袁一兴低声道:“皇上召见,要师父立时去承元殿。”
路望舒眉峰微蹙了蹙,如此深夜召见并不寻常,但以往也是有过的,许是皇上等不及欲询问他对近来这些折子中所奏之事有何看法,民生吏治的改革与各方世家大族的利益有所冲突,怀柔与高压的手段如何平衡,确实棘手。
“取我的宫帽和朝服来。”他吩咐了声,跟着起身替自己重新束发。
袁一兴早就将他的宫帽和朝服备妥,此时接过他手中篦梳,捧着他的散发。“师父,兴儿为您梳发簪髻。”
彷佛夜太深沉,寻常偏尖细的嗓音都随之压得更低更沉。
路望舒轻应了声后直接闭目养神,交给徒弟服其劳。
袁一兴手巧俐落,才一会儿功夫便打理好一切,还帮他戴帽着服。
“怎么了?为何眼底布红丝?”骤然发现异样,路望舒眉间一蹙。
袁一兴神情一滞,随即用力摇头,似内心颇为纠结,挣扎后终于出声,“师父……师父……兴儿喜爱上一名宫女姊姊,她比我大一岁,我与她两情相悦。”
路望舒心脏重跳两下,适才他心神还有些浮荡,这会儿全清醒了。“在哪个宫当差?叫什么名字?”
袁一兴急急吞咽唾沫,抿了抿嘴。“是、是慈安宫的宫女,明萝。”
路望舒神情陡凝,“竟是甄太后身旁的一等宫婢吗……”
“师父,明萝姊姊待我是真心的,我俩相互喜欢,她没有嫌弃咱们这样的人,就像师娘待师父您那般,师娘……我是说姜老板她……”
“住口!”薄唇吐出的斥喝声沉静有力,立时阻断袁一兴焦急的解释。
路望舒敛下眉目深深呼吸吐纳,费了些劲儿稳下心神,再抬眼时,漆黑眸底浮掠过近似无奈的情绪。
他语速很快道:“皇上传召,眼下承元殿那儿还有正事待办,本督没空听你细说,等把正事料理结束,再来好好审你,你自个儿想好了该怎么说……若说服不了我,后果如何你心里清楚。”
倘是在以往突发这样的事,他老早就几记大耳刮子抽过去,敢隐瞒他这个师父与宫女私相授受,根本无须听什么解释,先来让他饱揍一顿再说。
但他的心态不知不觉间有所改变,此际只觉自己像也在某条阴沟里翻船了,一时间竟没办法义正词严地教训徒弟。
一甩袖,他调头就走,待跨出院落顿觉有异。
他这座宫中居所,再如何夜深也不该如此时这般人静默。
瓦顶、角落不见半个廷卫,连负责守门的少侍亦无影踪,院内几盏照明用的石灯笼倒都点上,几簇火苗儿随夜风影动摇曳,那火光瞧着竟显出幽凉气味,暖火烧出冷意,有诡。
“……李公公呢?不是他前来传召的吗?”路望舒问得从容徐慢,身妪定住不动,直觉背脊泛寒。
李公公是弘定帝身边的大太监,与他私下亦颇有交往。
如此不寻常的夜中时分传他进承元殿面圣,按理得由心月复太监亲自来传才是,为何不见李公公身影?就算李公公不克前来,那为何连个皇帝身边的小太监也没能瞧见?
此时凝神细思,承元殿上召见的都是王公大臣,皇上若要召见他,通常只会在大殿后的乾元宫,那地方是帝王的起居所和内院寝居,如此才适合他内侍太监这等身分的人物进出。
突然召他到承元殿,全然不合理。
那么,这份召见命令到底是真是假?又到底由谁发出?
他缓缓侧首,目光朝斜后方的袁一兴瞥去,后者一张脸白惨惨,两只眼睛瞪得圆大,惊恐之色浮现,水气亦随之涌出。
“师父——”微躬的身躯骤然跪下,他跪爬过来扯住路望舒的袍襦一角,须臾间已哭得几乎泣不成声。“师父,兴儿对不住您,呜呜呜……咱瞒了您好多事,对不住、对不住,咱不是人……”
“把泪给本督止了,好好说话!”路望舒厉声斥喝,背脊暗暗窜起的寒凉漫向四肢百骸。“皇上当真在承元殿吗?还是出事了?”
“皇上他、他被……太后她……”袁一兴猛地摇头,用力揪扯着督公大人的朝服,哭喊道:“师父别管了,您快走,趁还来得及啊!咱们这儿离外围宫墙甚近,您快些走,赶紧离开帝都,要是落入那些人手里,皇上自个儿是泥菩萨过江,他也保不了您!”
宫变。
甄氏一族的外戚势力被明里暗里一再翦除,路望舒以为对方如今的能耐顶多暗中搞搞刺杀的活儿,明面上再也翻腾不出什么浪来,结果是他小觑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等事。
这一夜,甄太后的党羽打着“清君侧”的名号直入承元殿,实则行逼宫之实,为首的正是甄太后的长兄、前左相大人甄栩,而他路望舒便是君王身侧必除之恶。
他未料到的是,当年他亲自向弘定帝举荐的皇家侍卫大统领萧毅,不知何时竟爬上凤榻,成了甄太后的入幕之宾……
许多事皆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但他没能察觉,很大的原因归咎于他对徒弟袁一兴的绝对信任,还有他对自身眼光的过度自信。
那孩子是他此生唯一收的徒弟,聪明伶俐,一点就通,性情亦属良善,却也容易受他人操纵,当然,他也绝没料到那孩子最后会败在男女情爱上——
“咱和明萝的事被太后知晓了,太后震怒,说要将她杖责至死,但太后娘娘又说,除非……除非我肯配合着帮点小忙,就可保明萝姊姊安然无虞。”
配合着……帮点小忙?
利用他的绝对信任,对他这个师父隐匿宫中实情,对太后与禁军大统领的奸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放任外戚势力直闯禁宫,将他逼至绝境,这都仅是“帮点小忙”而已?
明明不该笑,他却仰天哈哈大笑,生生笑出两行泪来。
什么两情相悦?什么互相喜欢?那个名叫明萝的宫婢能拿出几分真心?
一切皆是甄太后操弄的手段啊!
他的傻徒儿只因某个女子不嫌弃他是“无根之人”,便死心塌地赔上所有,什么皆是策划好的,一切都是虚心假意,傻孩子啊,还不满一十七岁,懂什么情啊爱的?
那你呢,督公大人?
早过了而立之年的你,便能懂得吗?
脑中那一记反杀般的自问,问得他一身大汗淋漓,胸中的跳动瞬间炽热,酥麻如遭蚁噬之感沿着脊骨窜上,一路冲上脑门儿,震得他即便临死都忘却惧意。
他家傻徒儿在帮最后一个“小忙”时悔了,但实在太迟,他没能逃出那座吃人的皇城,
已然倒戈的禁卫军包围过来,在萧毅的带领下,宫中侍卫里三圈、外三圈将院落围了个水泄不通。
“肮脏阉宦,杀你都要脏了我的刀!”
“不过就是一只没卵蛋的臭阉狗,还想要只手遮天、蒙蔽朝野上下,我等正义之师当为国为民、起义诛之!”
哈哈……哈哈……可笑啊太可笑!
结局是袁一兴惨死在他眼前,因为为时已晚又愚蠢无比地替他挡刀挡箭,那瞬间,他模糊地觉得笑出眼眶的泪水,那里头都像裹着血。
蓦然间就有些懂了——
如他这样,三十好几,在突如其来的情爱面前依旧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他有何立场和资格去要求一个十七岁不到、情窦初开的少年,在情爱面前能沉着又冷静?
罢了、罢了,他不怪自家的傻徒儿了。
若刀箭加身那就来吧,他的命终结于此,那便如此。
较觉得过意不去的是少年皇帝对他这个众人口中所谓的“肮脏阉宦”、“没卵蛋的臭阉狗”的重用和托付。
依他所见,少年帝王确实能有一番作为的,无奈外戚与世家大族的包袱太过沉重,要改革旧法、推行新政,处处受到掣肘。
弘定帝若没了他这种既无氏族之累、更无后顾之忧的人当枪使,就算能在这一场宫变中存活下来,且保住自身的帝王之位,最终也难免要变成外戚手中的一颗棋子,届时君不君、臣不臣,大盛朝危矣。
乱刀挥来,刀光闪得他两眼难张。
许是最致命的一刀挥下的速度太快,利刃断颈之感并未引发多大的痛苦,即使后头又身中多刀,他脑袋都跟身子分家了,也感觉不到什么痛楚。
他被斩杀在院落内,距离宫外是那样近,但他再也走不出去,四合院的老人们往后日子无他照看,可否能过得安好?
他也已无法再见到她。
姜守岁……果真应了她那一句,他与她后会无期……
思绪灭去,最后的一丝意识如星辰殖落,无止境的黑暗笼罩而下,余下的气息从胸中尽数泄出,心脉静止。
他的命,断得俐落,死得彻底。
莫名有一道声音敲击着耳鼓,似远似近响起,是谁在说话?
突然间那粗嘎嗓音暴大,如雷贯耳般震得他神魂陡颤——
“喂!醒醒啊!你这小子该不会吓昏过去了吧?老子忙得很,后头还有好几个孩子等着阉割,没空跟你闲耗,你、你再不醒来,这单子生意咱不接了,订金入咱袋里,之前你关禁闭挨饿多天受的罪全白搭,可不能怪谁!”
路望舒蓦然张开双眼,惊觉一层厚厚黑布覆住双目。
他什么也看不见,但那人说的话、那依稀听过的声音,加上这充斥鼻中的血腥味,夹杂着难闻的尿骚味,肮脏到几令他作呕的感觉毫无预警涌上。
他脊柱发寒、头皮发麻,整个人由里到外、从上到下抖若筛糠。
紧接着就发现了,这一具颤抖抖的弱小身躯正被五花大绑地固定在一张木板台上,肩膀被压下,头发被扯紧,腰际亦被牢牢按住。
他认出那声音,也认出这一室的气味。
他竟然梦回十二岁之时,回到这一处密不透风正要进行阉割之术的蚕室中!
人死如灯灭,于是在彻底断气前回马枪般来了个走马灯,要他回顾?所以这是梦吗?
这是……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