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妝私房菜 第二章 就是欠揍
「小姐。」漱石小心翼翼的問︰「您真的不記得蘇二爺了?」
于清芷一臉無奈,「真不記得了。我還以為自己恢復得不錯,起碼看到外婆,舅舅,舅母都認得,大俞,大卓,嬌兒,我連大表哥都認得。奇怪怎麼偏偏忘了二表哥,不過不記得也無所謂,沒什麼大不了。」
漱石跟枕流互看一眼,還是年紀比較大的漱石鼓起勇氣,「您以前很喜歡蘇二爺的。」
于清芷驚訝,「我?」
「是啊,舅老爺府邸上上下下,都知道您對蘇二爺的心意。」
這下換于清芷大驚了,「不只你們知道,蘇家上上下下都知道?」
「小姐說膽小是膽小,但說勇敢也很勇敢。以往繡個帕子,炖個雞湯,第一個送去的都是蘇二爺那邊。」
「這麼重要的事情,你們怎麼現在才跟我說!」
枕流唯唯諾諾的,「小姐當時離開京城很傷心,哭了幾個月,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要成親,奴婢們都替小姐高興,怕講起這事引得小姐心煩。」
于清芷只覺得一陣頭暈,又有種丟臉感——原來自己以前喜歡蘇大靖啊!
她連崔伯父的腿遇雨酸痛都記得,卻忘了自己喜歡過的人。
這算菩薩的奇妙安排嗎——她下定決心成親後,內心就一直有個小聲音說要回京城看看。
她理所當然以為是看外婆胡氏,但會不會其實是要看蘇大靖?
可她都不記得了,只知道有個二表哥,但跟臉連不起來。
自己以前喜歡他啊,還整個蘇府都知道。那這回自己上京,蘇家那些小廝丫鬟都不知道怎麼看自己,會不會覺得這表小姐陰魂不散,還想來糾纏二爺?
說來這蘇大靖也奇怪,沒娶她,證明不喜歡她,不喜歡她還給她挑院子?她以前一直跟著胡氏住,沒想到離開不過四年,蘇家已經整地蓋新院。大表哥的本事真厲害,可惜沒能娶翁小姐或者彭小姐,而是娶了舅母娘家的小魯氏,以翁小姐跟彭小姐的出身當然不可能當妾,一段原本好好的姻緣就這樣沒了。
要說她遲婚,一來是沒遇到喜歡的人,二來大表哥跟小魯氏的婚姻也佔了部分原因。
她大表哥雖然是個好表哥,但卻不是好丈夫,打起小魯氏來,誰都攔不住。黃花梨木做的大座椅也往小魯氏身上摔。她還住在蘇家時,小魯氏就被打掉兩個孩子,看得她心驚,遇到丈夫庸碌也就罷了,萬一打妻子像打仇人,那怎麼得了。
只是再不想嫁,自己也到了不得不嫁的年紀。
二十歲,真的是老小姐了,于家容不得她。
于老太太說,丫頭,不是我們養不起你,是人活在世間,就要顧及別人的眼光。我們不能不管別人的看法,再留你不嫁,我們于家要被說閑話的。清德,清珠都差不多要說親,你這個姊姊總不能耽誤弟弟妹妹。
所以于清芷點頭了,等她從京城探親回來,就說親。
于老太太很是欣慰,這樣才算懂事。
于是才有了嫁妝那事——于清芷打算成親,當然要點一下母親蘇蕙娘留下的嫁妝。誰知道父親支支吾吾,繼母林氏更是極力阻止,說點那些太費功夫了,直接封箱就好。于清芷二十歲了,不是傻瓜,知道這樣必然有問題,那是蘇家給母親的嫁妝,可不是給于家的嫁妝,誰也不能動。
于是她執意要點,父親還為此罵了她不孝,林氏更是又捶地又哭鬧的說自己保管一片好心被誣蔑,不要活了。林氏生下的于清德,于清珠,于清志,于清姬也來指責她太過分,無事生事,一個家好好的卻被她吵得不得安生,問她何必如此苦苦相逼。
後來還是于老太太出來主持公道,點,一個一個拿出來點——蘇蕙娘雖然命短,卻也孝順了她好幾年,于老太太是吃齋念佛的人,做不到讓蘇蕙娘唯一的血脈吃虧。
于是在于老太太的見證下,于老爺開了倉庫,拿出簿子,開始一樣一樣核對,布匹瓷器,香料首飾,還有累積二十二年的店鋪收租——蘇蕙娘名下有兩間京城的鋪子,京城的辦事每半年替她收銀,然後寄到湘州給蘇蕙娘。她死後,當然由林氏負責入庫保管。
地契二十二年收益應該有一千八百兩,核對的時候卻只剩下三百四十兩,還有一些首飾被林氏拿給自己的女兒于清姬,兩車的好布匹更是都沒了,都成了林氏,于清德,于清珠,于清志,于清姬衣櫥里的四季衣物。
于老太太氣得要命,林氏趕忙把自己嫁妝賣了,又回娘家哭訴,林老太太也拿了自己的嫁妝變賣,這才勉強補上。
但經過這一事,于老太太也看清了,嫁妝中最值錢的還是地契,于是作主把那些布匹瓷器,香料首飾都賣掉,給于清芷在湘州又購置了一間鬧區的店面,租銀每月三兩,加上京城的兩間各四兩的鋪子,于清芷一個月能有十一兩的收入。
湘州五口之家一個月也只要一兩銀子的生活費,于清芷一個月能拿十一兩,就算日後丈夫不事生產,她也能撐起一個家,退後一步說,于清芷有錢,那就不會挨打。
然而于清德卻不滿了,他才是家里的長子嫡孫,名下什麼資產都沒有,于清芷憑什麼有那麼多?于是跟于老太太吵著要一間,于老太太不給,他便不去學堂抗議。林氏又去求于老太太拿自己的嫁妝分于清德一間,這樣于清德才能專心讀書。
于老太太可不傻,錢銀握在手中,那才有尊重。她才不要像自己的親姊姊,錢銀早早過戶給兒孫,結果兒孫不孝,導致她年紀一把只能去寺廟借住,不然連口飯都沒有。
于清芷就覺得好笑,于家手足都知道她名下資產是母親蘇蕙娘留給她的,但還是會不平衡,還是會去于老太太那邊討公平,因為她于清芷有了,所以他們也要!
笑話,要鋪子可以,回去跟自己的母親林氏要,她于清芷的地契又不是于家給的!
但她已經二十歲,不會去管那麼多,她已經跟京城趙辦事,湘州費辦事都聯絡好,請他們半年代收一次租金,然後再把銀子給她,辦事收半年收銀寄銀一次,要求五百錢跑退費,這于清芷是同意的。
然後就是北上探親。
她去年落馬,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也頗有點感悟——人生苦短,她想有自己的孩子。
懷孕,生產,帶孩子長大,這些她都很期待。
探視完胡氏,舅舅,舅母,表哥表弟跟表妹,她就能安心回湘州成親。
她知道她會很想念蘇家的一切,但也知道自己必須展開新人生。
二十歲了,好友祁蓉蓉信上說自己已經生了兩個兒子呢。
于清芷這趟赴京,除了探親,也要看看幾個一起念啟蒙學堂的朋友。
當年祁蓉蓉跟崔聞生水火不容,幾次打架,挨了先生的戒尺也不怕,先生干脆讓他們頂著水桶在外罰站,兩人總是你瞪我,我瞪你的。誰知道這樣的仇家,後來成了親家,祁蓉蓉嫁給了崔聞生,還給崔聞生生下兩個兒子。
祁蓉蓉信上說兒子長得很像爹,所以公公婆婆都夸她會生。雖然婆婆交代的事情很多,她又要看帳本又要執掌中饋,還要看下人手腳干不干淨,有點做不來,常常被罵,但是崔聞生對她很體貼,總是溫聲安慰,自己覺得再苦也值得。
于清芷心想好好玩,緣分真的妙不可言,當年兩人仇視得彷佛下一步就要互砍,沒想到後來成了夫妻。
祁蓉蓉信上又說,霍宥中還沒成親,家里催得緊,他只收了四個通房先生孩子。霍家少女乃女乃的頭餃還懸著,四個通房各生兩到三個娃,爭著姨娘的名分,斗得很厲害。但霍宥中好像只想要孩子,也沒特別偏向誰。其母霍太太也是能裝,之前裝得要死不活,逼霍宥中成親,霍宥中連續得子後,霍太太馬上生龍活虎,九個娃兒都養在她的院子,領著幾個女乃娘親自照顧。
于清芷每每收到祁蓉蓉的信,都感覺很有趣。在蘇家覺得歲月悠長,回到于家倒覺得時光飛逝了。
霍宥中,她真希望他快點成親。
她可不是木頭人,霍宥中喜歡她,她還是明白的,可是一來自己對霍宥中只有同僚感情,二來霍太太也不會同意霍宥中娶她。對于富有的霍家來說,于家太普通了,配不上霍家。
于清芷記得十五歲時,霍太太突然上蘇家找她,跟她說了一番大道理,大抵都是她沒那資格,不要多想,他們家宥中會跟個門當戶對的姑娘成親。她要是能等,至多宥中的嫡子出生後,霍太太才同意她進門當姨娘。
于清芷覺得莫名其妙,她好好一個大小姐,于家正經嫡女,干麼給人當姨娘?
後來才知道霍宥中跟家里人提想娶她,霍太太以為是蘇家小姐,所以當下沒反對,後來一打听,只是寄居的表小姐,家里還是在京城混不下去才移居到湘州的門戶。精明的霍太太就不樂意了,想著兒子個性拗,鐵定講不听。斬草要除根,索性直接朝于清芷下手,小姑娘臉皮薄,罵個幾句自然就不敢妄想了。
這事情後來讓蘇大靖知道了,蘇大靖把霍宥中揍了一頓——都沒取得于清芷的同意就跟家里提,這是想害人嗎?
于清芷也是那時才知道,原來霍宥中對自己有心思。
霍宥中後來就不到學堂了——听說霍太太撞牆,要求霍宥中不得再見于清芷。
于清芷覺得霍宥中很可憐,有這樣一個母親,這輩子注定不會有出息的。這種母親最怕母子離心,一旦兒子想展翅,她就會要死要活。為了孝道,霍宥中只能屈服,一輩子收起翅膀,乖乖待在母親身邊。
但說起來也奇怪,她記得幾件蘇大靖為她做過的事情,但就是想不起他的臉,當時墜馬受傷,大夫說過會影響記憶,剛開始她連漱鹽要怎麼沾都不記得,後來慢慢生活,慢慢的也就想起來了。她認得于老太太,認得爹,認得林氏,認得自己的幾個弟弟妹妹,認得漱石跟枕流這兩個大丫鬟。
她也想起蘇家的一切,她從八歲住到十六歲,人生最重要的一段年紀都在那邊,學習琴棋書畫,學習刺繡廚藝。她清楚記得胡氏望著自己的慈祥眼神,清楚記得舅舅跟舅母的疼愛,大表哥蘇大文的威嚴,二表哥蘇大靖的護短……
大表哥有一雙濃眉,嘴角微微下垂,十分有派頭,長得很像舅舅。二表哥對她很好,但長什麼模樣,她就是沒印象。
三表弟蘇大俞中庸但努力,四表弟蘇大卓文不成武不就,整天夢想蘇家給他兩間店面當私房,這樣將來被分家也不用擔心。
奇怪,她連蘇大卓的心思,金姨娘的心思都記得,就是忘了二表哥長什麼樣子。
記憶中當然有他,兩人同年,一起上的書苑,天天在馬車上相處超過一個時辰,但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模糊得很。
于清芷對祁蓉蓉,崔聞生,霍宥中的印象,都比對蘇大靖的印象深。
奇怪,怎麼會這樣?
可是她又想起人家說的,「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難不成她從馬上摔落的當下,偏偏就是摔掉了與蘇大靖的回憶?
枕流跟漱石說她以前很喜歡蘇大靖——哎,忘了也好啦,心里有人,要嫁人想必也為難。像現在她沒有特別喜歡誰,嫁給誰都沒差了。
她現在每年有一百三十二兩銀子,可以過得小富貴,她打算嫁給一個讀書人,有讀書才能溝通,至于考不考得上舉子進士,那就看運氣,考不上也無所謂,反正她能養家。
她負責收錢養家,她的讀書人丈夫負責美貌如花。
是的,她就是很庸俗的人,她既然有錢,就希望丈夫長得好看。
除了好看,還必須忠誠。
她能養家,但很重要的一點是丈夫不能亂搞。
于清芷有個庶妹叫于清瑤,兩年前成親,怕丈夫好看會不老實,于是特意挑了長得難看的段四郎。清瑤覺得難看的男人誰都看不上,這樣自己才能安心,可萬萬沒想到那難看的段四郎也睡上了清瑤的丫鬟,丫鬟還比清瑤先懷孕了。
于清芷當下就很有感悟,段四郎貪色,丫鬟想上位,兩人一拍即合。
最讓于清瑤氣憤的是長得好看花心也就罷了,矮窮姓還偷吃,簡直不可原諒。
這也讓于清芷深深有體悟,人想偷吃,那真的不管長得俊俏還是丑陋,要看心思專不專一。
「清芷。」拍門聲響,「是我,大靖表哥。」
漱石連忙去開門——漱石跟枕流都是蘇家配給于清芷的,也在蘇家生活了很久,當然尊重蘇大靖。
于清芷站了起來,「二表哥,什麼事情?」
蘇大靖糾正她,「是大靖表哥。」
于清芷好笑,「那還不是一樣。」
「不一樣,大靖表哥親切些。」
于清芷心里犯嘀咕,據她所知,蘇大靖只把她當表妹,既然只有親戚的情分,又何必管親不親切?
不過她也不擅長與人爭論,于是從善如流,「大靖表哥。」
「這樣才是。」蘇大靖一臉滿意走進來,「我就是想你已經安頓好,過來問問有沒有缺什麼?畢竟是新院子,又是大嫂負責擺設,怕有不周到的地方。」
「一切都很好,二表……大靖表哥放心。」
院子雖然是蘇大靖挑的,但棉被桌椅茶具等等事物卻是由小魯氏負責張羅。再怎麼熟悉,于清芷也是黃花大閨女,房間萬萬不能由一個男人來布置,不然話傳出去,能有多難听就有多難听。
蘇大靖轉頭看看,桌椅用的是普通木材,連漆都沒上好,可見做工粗疏。屏風也只是簡單的四塊拼板,沒有任何繪畫。茶具更是一般,家里明明好幾套上好的青花瓷,他喝了一口枕流奉上的茶,茶水干澀,碧紗廚中放的點心恐怕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蘇大靖想想都覺得大哥委屈,大哥事業成功又愛面子,偏偏被母親逼得娶了個上不了台面的小魯氏。要是大哥看到院子里布置得這樣丟人,回去怕又要揍小魯氏一頓。
蘇大靖只看了花廳一圈就覺得不行,再里面是于清芷的閨房,他不好進去看被褥是否夠暖和,于是問枕流,「去看看小姐的床榻,被褥可是真絲?京城的春天還冷,被褥里得塞上薄棉花。」
枕流很快進去,又出來,十分為難,「只有一床月牙色的薄被,晚上怕是會冷。」
蘇大靖臉色登時不太好看。小魯氏雖然是表姊又是大嫂,但他還是深感小魯氏的腦子有問題,清芷是自己人,也喊她一聲表嫂,何必在這點事情上刻薄她。要是自己今日不進來院子看看,清芷怕是要在這樣粗糙的環境中過到秋天。
苦命就到姑姑為止,清芷有他這個二表哥靠,會很好命的。
蘇大靖于是開口,「不用整理了,我去派人把東西換過。」
于清芷知道這一換又是大動靜,大表哥肯定會知道,那小魯氏不免又要挨揍——蘇家人人對她好,這房間什麼都上不了台面,一看就知道是小魯氏的手筆,她實在不想小魯氏因為自己又挨打,「大靖表哥,不用換,這些東西還行。」
「這算什麼還行啊?下人用用也就罷了,你可是我們蘇家的表小姐,除非你能保證現在到秋天為止,大哥都不來探望你,不然哪日大哥過來看看你是否安好,看到這些破爛東西,恐怕打死大嫂都會。」
于清芷覺得不無可能,老太太胡氏,蘇太太都是長輩,萬萬沒有長輩來給晚輩張羅的道理。如果大表哥讓細心的翟姨娘布置,當然能布置得很妥當,但翟姨娘的身分在那里,讓個姨娘給表小姐布置閨房,那是看不起表小姐了——雖然于清芷並不這樣想,但大表哥最在意別人的眼光,他不可能落人口實,因此讓小魯氏主導才是最合乎禮教的方法。
于清芷看著四周一般人用的器皿家具,多寶桶上放的那些花瓶一看就是街邊十文錢買來的,小魯氏不知道中飽私囊了多少銀子。于清芷不禁想這小魯氏很神奇,她永遠學不乖,永遠打不怕。
蘇大靖道︰「枕流,你再進房看看,有什麼東西不堪使用的一起說。」
枕流巴不得有這麼一句,她剛剛就看過了,「稟二爺,恐怕都得換過,被褥那些都只是粗布,美人榻連油漆都沒上,更別提迎枕等事物,衣櫥也不是樟木做的。春日潮濕,不用樟木做的,怕衣服長蟲。」
蘇大靖實在同情大哥,娶了小魯氏這種丟臉的妻子——明明知道大哥好面子,偏偏這麼小家子氣!于清芷這院子里里外外加起來,恐怕還用不到五兩銀子布置,可大哥出手至少百兩,小魯氏也真敢拿!
蘇大靖道︰「我開庫房換,你等等再整理。」
「大靖表哥,有沒有辦法別讓大表哥知道?」于清芷用商量的語氣詢問。「我此行只是來探視外婆,不想引起任何紛爭。」
「小魯氏會挨打不是因為你,是因為她自己,她過手個三五兩,沒人會說什麼。偏偏她貪心得離譜,看看這茶具像話嗎!一般人家都不用粗胚茶具,她還真敢買!清芷,不用管她,她在這麼做的時候就要有挨打的心理準備。」
蘇大靖看著于清芷,覺得她有點不一樣——以前她像小兔子一樣驚惶,什麼事情都由他說了算,這好像是她少數提出自己想法的時候。
但想想也不奇怪,他們都分別四年了,有些什麼改變都很正常。
轉念又想,清芷有點不同了,不知道她看自己是不是像當年那樣……哎,他差點又忘了,清芷不記得他。
想想還真打擊,怎麼會有這種事情,但清芷的個性不可能開這種玩笑,她看他的眼神的確也不再含情脈脈。
蘇大靖想起四年前別離,于清芷是那樣的感傷,他被那眼神所震懾,差一點就要挽留她——他再也沒看過那樣飽含感情的雙眼。
可是沒想到她會在湘州墜馬,更沒想到自己成了她遺忘的那一段。
也好,她忘了他,好好嫁人,成親,生子,圓滿一生。
自己也好好讀書,兩年後考進士,娶個賀派的官家小姐,生幾個孩子,享受一把當爹的樂趣。
只是蘇大靖不懂自己心里的失落從何而來,還是別想了,現在最主要是把于清芷的家具換過,她從湘州驅車數十日而來,想必勞累,早點換好,她也能早點休息。
等她休息夠了,他就帶她上崔聞生家里拜訪。
清芷以前跟祁蓉蓉最好不過,能見到已經成了崔女乃女乃的祁蓉蓉,想必能高興。
「你是說,于清芷把你忘了?」崔聞生一臉詫異,「完全不記得你?」
蘇大靖沉痛應答,「對。」
「她記得有個二表哥叫做蘇大靖,但現在對你跟對蘇大爺,蘇三爺,蘇四爺一樣?」
蘇大靖點頭,「對。」
崔聞生一臉不可思議,「怎麼會這樣?」
「我也沒想過,但事實就是發生了。」
今日是三月節,市場休市,崔聞生不用去店面幫忙,直接派人到蘇家約人——他們幾個一起念書長大的都知道蘇大文最寵蘇大靖這個嫡弟,怕他讀書悶壞,有人相約,都是給個十兩二十兩鼓勵他出去走走。蘇老太太胡氏,蘇老爺,蘇太太也是一般心思,蘇大靖書讀得極好,前途不可限量。
京城中,讀書發瘋的人多得去了,蘇家人怕蘇大靖給自己太大壓力,以往同僚約他騎馬,游湖,都是高高興興的送他出門散心。崔聞生跟蘇大靖一起上啟蒙學堂長大的,跟蘇家那是老熟人了,知道自己受歡迎,這才大膽約備考中的蘇大靖出游。
春日雖然寒冷,但擋不住陽光,暖融融的照射下來,不穿披風也不覺得冷。
船夫掌舵,船婆在後面煮茶,料理鮮魚。琴娘彈著長曲,琴音裊裊,跟岸上的鳥鳴互相呼應,情景一派悠然。
崔家生意做得不錯,蘇家更是蒸蒸日上。兩個不愁吃穿的爺游湖,崔聞生說了幾件兒子的趣事,然後兩人想起以前,蘇大靖就說起于清芷前幾日上京之事——都是一起長大的,崔聞生也認得于清芷,當然也明白于清芷對蘇大靖的那片心意。
崔聞生覺得太奇怪了,「我是有听說過落馬後失憶的,我有個族親就是這樣。但他是完全不認得人,像清芷這樣認得蘇大爺卻不認得你,我倒是第一次听說。」
「我這幾日問了幾家醫館,都說沒見過這種情形。但大夫們也都保守,只說自己學藝不精,無法醫治,倒沒人敢保證不可能。其中一位大夫說,這天下人數千萬,什麼情形都可能發生的,沒有一個大夫懂得所有病癥。」
崔聞生點頭認同,「這大夫說得倒有道理。」
「我就是不明白,清芷連崔伯父的腳雨天會疼痛都記得,怎麼會忘了我,好歹一起生活了八年呢!我們天天一起上學堂,除了她學刺繡的時間,白天幾乎都在一起,我應該是她人生中最後忘記的人啊,怎麼會是第一個?」
崔聞生大力拍他的肩膀,「那樣不是正好,反正你也不喜歡清芷,還老覺得自己耽誤了她,現在她忘了你,你們就能各自婚嫁了。」
「這樣是沒錯,但我就覺得……」
「我懂。」
蘇大靖一臉奇怪,「我都還沒說,你就懂了?」
「懂懂懂,跟我一樣。」崔聞生笑嘻嘻的,「以前我整天跟蓉蓉打打鬧鬧,不覺得有什麼,後來有次被祁管家看到,跟祁太太打了小報告,後來蓉蓉就不打我,也不罵我了。我剛開始還覺得她終于不跟我作對了,覺得爽快,後來越想越沒勁,比起不理我,我更想念以前打打鬧鬧的日子,我姊姊說,我這是欠揍。」
蘇大靖噎住,「欠揍?」
開玩笑,他可是蘇大靖,蘇舉人,東瑞國開國以來最年輕的舉子,賀太子太師的門生預備人選,喜來飯館家的二爺,前途大好,他怎麼可能欠揍?
崔聞生樂了,「我當時表情跟你一樣,不敢相信,但想想好像也是!蓉蓉針對我時,我很煩,她不針對我了,我更煩!我姊姊說,我是愛上蓉蓉了,只是自己不知道,我又想了幾天,覺得好像是那樣,于是趕緊央求爹娘上祁家求親,這才有了我跟蓉蓉的好姻緣。」
「可,可我不是那樣。」太過驚訝,導致蘇大靖還結巴了一下,「我這四年來一點都沒想過清芷,偶然祖母說起她來信,我才會問一下她好不好。我是有點不甘心,但絕對不是喜歡她而不自知。」
崔聞生笑說︰「但你這四年也沒娶妻啊!」
「我得準備考試,要怎麼娶妻?」
「跟我們玩樂的時間,經營家庭綽綽有余。何況蘇家的事情有蘇大爺擔著,又不是讓你一邊賺錢一邊準備考試。」
蘇大靖搖搖頭,「就是因為家里大哥擔著,這才不能娶妻。我今年二十歲,雖然是有個舉人的頭餃,但卻沒任何進帳,至今還讓大哥養著已經慚愧。要是娶了妻子,我妻我兒都讓大哥養,那成什麼話!」
「都是一家人,蘇大爺又不會計較。」
「我計較,一定要等我考上進士,有了派官,自己有了收入,這才能談成親。男人不養家,算什麼男人!」
崔聞生嘻嘻一笑,「我就不同了,讓我爹養,心安理得。」
蘇大靖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只能說每個人的志向不同,他不會因此看不起崔聞生,但也不允許自己這樣。
此時,船婆送上鮮魚跟茶湯。
蘇大靖夾起一筷子入口,現煮的魚湯就是鮮美。
他突然想起于清芷到蘇家的第二年七月,京城迎來了一年一度的七巧節,稍有家底的門戶都會租船上湖游玩。
蘇家也給孩子租了一艘,用荷花燈布置,十分好看。
天色黑,明月高掛,湖上幾十艘船點著花燈前行,夏風中隱隱傳來琴聲,那情景十分浪漫。
湘州出生長大的于清芷何時見過這種京城風流,一時間睜大眼楮,十分驚嘆。
當時九歲的蘇大靖已經懂得好面子,「清芷可喜歡?」
「喜歡。」小女孩的于清芷,聲音脆生生的。
「喜歡的話,大靖表哥明年還帶你來。」
于清芷一臉歡喜,「真的?」
「那當然,不只明年,只要你喜歡,我年年都帶你來。」
蘇大靖履行諾言,真的年年帶于清芷在七巧節游湖,當然是跟蘇家所有的小孩一起。
十五歲時,蘇大文已經成親,蘇大俞跟蘇大卓都要上同僚家里的船,蘇嬌兒剛好風寒,胡氏不準她出門,所以那年只有蘇大靖跟于清芷。
于清芷頭發只簡單束起,穿了一件月牙色的對領紗裙。當時湖上有風,吹得她裙子揚起,饒是蘇大靖對她沒有男女之情,也不得不承認確實好看。
多年後的現在想起,于清芷的側臉越發清晰。
蘇大靖覺得自己心里好像有什麼涌動,有點不太對勁,但他又不想面對,因為答案可能很荒唐——他是讀書人,講求有法有據,他不能接受荒唐的答案。
「大靖,我覺得這樣也好,不然清芷喜歡你卻迫于世俗眼光必須嫁給別人,那很可憐。她忘了你,看在我們同窗一場,你應該祝福她,而不是要喚起她的回憶,她想起來也只有痛苦而已。」
蘇大靖心里悶悶的,「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