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甲衣方 第三章 怦然心動
拉弓,靶心已經插滿羽箭,但陌言手上的弓還是拉滿,下一刻咻地,長箭飛出,速度飛快,射上前面那枝箭尾部,力氣之大、將它剖成兩半,插進標靶紅心。
這時耳朵微動,目光一閃,葉片從眼前飛過,他舉弓調轉方位、射出,箭穿過葉片釘在樹干上,緊接著第二片、第三片……
在十幾枝羽箭帶著葉片插在不同的樹干上後,老翁眯起雙眼,緩緩點了頭,勾起唇角淡淡笑開,「進屋把那幾張卷子給寫了。」
「好。」陌言收拾好弓箭走在老翁身後。
他們邁入竹廬,屋子建在山谷中央,四周高山圍繞,每到下午就會飄起山嵐,行走在白霧之間,衣袂翩翩、彷佛仙人。
竹廬不大,里面就一床一桌椅和一個擺滿書冊的櫃子,竹廬後頭有間用泥磚搭蓋的灶房,那還是這兩年陌言蓋的,要不之前甘秋禹只在屋里擺個炭爐、熬點飯粥度日。
過去擺放炭爐的地方,現在放了個鐵盤子,上面堆滿泥沙,泥沙塑了形,有高山、平原、溪河,上頭插著象征軍隊的旗子。
來到桌前,陌言邊研墨、邊看著卷子上頭的題目。
這里是他的個人私塾,他已經在這里度過漫漫光陰。
甘秋禹已經六十來歲,但頭發胡子全黑,精神飽滿、紅光滿面、眼神清澈睿智,不見半分老態,看起來像個四十幾歲的中年人,連過去眉心兩道深深的豎紋也淡了,山居歲月讓他想通很多事,長恨此身非我有的悵然早已不存在。人生就這麼回事,何況他已風光多時,足夠了,是時候讓年輕一代去出風頭。
坐在床上,他低著頭,左手和右手對弈,屋里非常安靜,兩人各自做事,誰也不干擾誰。
當初還以為帶個徒弟,有個孩子生活會熱鬧些,哪知這家伙少年老成,不像徒弟,更像爹親,也不知道肖了誰?幸好領悟力高、夠聰明也夠勤奮,不然都想退貨了,還是前面姓唐的那只比較有意思些。
面對一個「不熱鬧」的徒弟,多年下來不甘寂寞的他也慢慢習慣了寂寞,這也算是一種上進吧?
日光偏移,清風徐徐,吹散幾分熱氣。陌言將寫好的卷子交給師父後,轉身進灶房做飯。
他一面洗著野菜,一面從窗子看向後院闢出來的菜園,那里結出幾條黃瓜,再過幾天就能摘了,到時折幾根給白曉夏帶回去,不知道她能整治出什麼新味道?
跟在師父身邊多年,武功兵法、四書史籍都有大進步、就是天天要忙一回的「洗手作羹湯」始終不見長進。
師父埋怨過,但……「無法,沒天賦。」他這樣回答。
師父說︰「不是沒天賦,是沒心思。」
這話極對,他確實沒把心思放在生活上,畢竟有太多的事要做。
所以從不在吃食上頭折騰,不過家里多了個喜歡折騰的,食材還是那些沒啥特別的東西,可她閑來無事,成天琢磨,連顆不起眼的土豆,她都能搞出好幾種味道。
他對色拉情有獨鐘,陌新熱愛薯條,欣瑤成天跟在她身後,只要在陌軒看不見的地方,就會偷偷喊一聲大嫂,她已經把白曉夏當成家人。
白曉夏折騰完家里廚灶,就去折騰外頭人家,也不知道瞎忙什麼,套句陌軒的話——天大傻樂著,滿村子到處跑,連旁人嘲笑也不顧。
奇怪吧,如果她生瞎晃,白大叔白大嬸在時,她怎會天天待在家里?
但這樣也好,代表她從父母雙亡的悲痛中走出來了,如果她成日在家,三天一哭、五天一病,那才真要頭痛。
快手快腳炒兩道菜,師父常年食用的黑粥熟了,那粥黑到不討喜,但味道不差,當年師父弄來一袋黑漆漆的米豆芝麻,隨意煮成一鍋,越吃越覺得滋味好,年年吃下來、頭發胡子竟然轉黑。
把飯菜盛了送進屋里,甘秋禹恰恰批好卷子,見陌言進門、卷子遞給了他。
「你這程度去考個進士不難,為何非要到軍中?」
「想要。」
吭?就兩個字,多的半句都不解釋?收這徒弟多憋悶啊。
「隨你,想要就去,劉將軍那里已經遞了信。」
「多謝師父。」
「朝廷正往南方招兵,此次怕是會派皇子領軍,去的很可能是太子,他仁德寬厚,頗受臣工歡迎。」未竟之語是——有文官勢力,他需要武官支持,必定會爭取這次機會。但那麼惜命的人……敢嗎?陌言想賭他不敢,不過也許他天真傻氣呢,傻到認為只需要坐在帳後,等著將官來報事,就能贏得支持。
「打算什麼時候走?」
「再看看。」如果太子真的天真,那就等他犯下大錯,如果派的不是他,倒是可以考慮提早離開。「至少等陌軒十歲生辰,到時他應該可以支撐起梁家門戶。」甘秋禹笑道︰「你這孩子長情,和你娘一樣。」
陌言微哂。「等我離開,還望師父能看顧梁家。」
甘秋禹輕哼。「還使喚上我啦?懂不懂得尊師重道。」
「到時我會給師父寫信。」
「不必,你的信也送不到這里。」
「信會送到老江那里。」
「我沒時間下山。」甘秋禹別開頭。
鬧脾氣了?不會,定是演戲,假裝……沒有那麼掛念自己。
陌言把桌面收拾整齊,擺好飯菜。「我先回去。」
「又回去?」這回是真的不滿了。
過去每隔幾天就會在山上住兩晚,可自從娶媳婦之後,一晚都沒待過。
「是。」
「為啥?舍不得新媳婦兒?你的口味未免太獨特,那麼胖的女人也下得了口?」甘秋禹滿嘴酸溜溜。
「您見過她了?」這里杳無人跡,就算有小道消息也傳不進師父耳里,肯定是偷偷下山瞧過白曉夏。
「我去見她?她誰啊?」皇帝想方設法,想讓他進京一見,多年過去哪次成了?
「她誰都不是,但做菜挺有滋味。」可真正吸引他回家的不是她的手藝,而是一夜安心飽眠。
「你那舌頭吃什麼都一個味兒,還能分得出好賴。」
陌言不爭辯,只道︰「明兒個我不來,後天給您帶點她做的菜。」
說完,不看師父虛為賭氣、實為期盼他留下的目光,轉身走出竹廬。
放下獵物,陌言拉起曉夏就往外走。
那張臉還是和平時一樣帥,只不過……似乎憋著壞,一看就沒有好心眼。
「要去哪兒?這時辰該做飯了。」曉夏邊走邊問。
「你不是想當媒人?」
這是指白曉春和徐華明?「事成了?」
「不知道,去看看。」
徐家夫人性格積極,三天不到,消息傳出,周家已經應下徐家親事。還真如白嬌嬌所說,村里所有女人都盼著嫁進徐家。
這也是他們營造的「母慈子孝」形象太成功,再加上那副「本人一定會成功」的篤定氣勢,讓所有女子自動腦補——嫁入徐家、等同成為誥命夫人。
這吸引力實在太大,要不當年白大海怎麼早早籌謀,給女兒定下女圭女圭親。
這年代婚姻本就講究條件,情啊愛吶不過是附加價值。
「不能先透點口風嗎?」
「徐家、周家親事已定,白曉秋因愛生恨。」
「什麼意思?我講的是白曉春談。」婚事不會落到白曉秋頭上吧?曉秋和她一樣十三歲,荼害國家幼苗,自己的心肝會疼的。
「比起白曉春那個棒槌,白曉秋是個人物……」
听著陌言娓娓道來,曉夏滿眼佩服。
白曉秋簡直是個天生的劇作家,會寫劇本又會演,她在徐華明跟前抹眼楮,說︰姊姊知道徐哥哥訂親心如死灰,決定听爹娘的話進鄭家當姨娘。
徐華明一听不干了,立馬定下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白曉春會去嗎?她也喜歡徐華明?」
「不喜歡,但她會應約。」
「為什麼?」曉夏看著他,依稀有小道消息表示,白曉春更喜歡的是眼前這位玉面郎君。
「窮。白曉秋說服她從徐華明身上挖點好處。」陌言彎了彎濃眉,她不知道自己把財產送給族里,對白大川和李氏是多大的打擊,現在他們恨不得把一個錢扳成兩個用,白曉春都快被窮瘋了。
「所以我們要去看有情人相約?」
「只有我們少了點趣味,不如也約周巧梅和白嬌嬌一起去。」
「對談,趁這回讓嬌嬌姊看清楚,她想強扭的瓜長什麼模樣,也讓周巧梅看看徐華明嫁不嫁得?」
「去吧,別急,還早。」他把地點告訴曉夏後,就看她蹦蹦跳跳跑開。
沒看錯吧?他定楮一瞧,真的是蹦蹦跳跳,她那身形……是不是瘦了兩分?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三個女人藏在樹後,一個男人坐在樹梢頭,曠男怨女在前方不遠處,互相握著手,女孩哭得鼻涕眼淚齊流,男人心痛到說不出話。
黃雀A︰那是我的男人,她怎麼可以靠得那麼近?
周巧梅在乎的是所有權。
黃雀B︰都要成親了,他怎能和別的女人牽扯在一塊,他高潔的人品呢?
白嬌嬌在乎的是感受與愛情。
黃雀C︰白曉春不是更愛梁陌言嗎?怎能睜眼說瞎話。
曉夏在乎的是真相。
「那是我娘的主意,如果沒有周家的三十兩嫁妝,便無法參加鄉試,我的志向遠大,想成為一方大官,想護著你啊!」
哇哩咧真敢講,當官不護妻護母護天下蒼生,卻想著護外頭的女人,徹徹底底的大渣男啊。
曉夏看一眼左右兩個拳頭緊握、額露青筋的女人……沒事,成長本就是一場艱難的戰爭。
「你當官,要護的是妻兒親人,與我何干?」白曉春掩面哭得肝腸寸斷。
「等我考上舉人,娘自會上白家求親、納你為良妾。我保證絕不會踫周巧梅一下,等你進門生下兒女後,我再以周巧梅無子為由休棄她,扶你為正妻,到時我們就能一世相愛、鵜蝶情深。」
「你說的是真的?」白曉春問。
曉夏耳邊同時听見兩道抽氣聲,左邊那聲帶著氣爆前夕的瓦斯味,右邊那聲是幻想被戳破的濃酸。而她本人……徹底懵了,演得這麼逼真,好像兩人不死不休的愛戀,白娘子和許仙都沒有他們感人。
「我發誓。」
「空口無憑,我怎能相信?」
「我……我贈你玉佩一枚,以此為證……」
听到這里,周巧梅受不了了,沖上前將玉佩搶回來,順手一巴掌據在白曉春香腮上。
「徐華明,你竟把我家給的玉佩送狐狸精?都還沒有成親呢,你就把休書給備好,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麼?」都怪那個壞女人勾引得他迷了心智!
周巧梅的出現,讓兩人驚得無法做出反應,但千鈞一發之際,綠茶姊姊被巴掌甩過,角度完美、方向精準地摔進徐華明的懷抱里。
這時精蟲上腦的徐華明看不見未婚妻的淒傷,竟然半句話都不解釋,直接抱著……對不起,他那小胳臂、小身板抱不起白曉春,只能半扶半拉,全身顫抖地帶心愛女子離開案發現場。
男女主角退場,白嬌嬌和周巧梅抱成團,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兩個原本因為愛情而敵對的女人,因為破滅的幻想與愛情婚姻,成了同仇敵憶的己方戰友。
曉夏嘆氣,上前拍拍這個、模模那個,溫聲安慰道︰「別哭,總有一天你們會感激他的。是他的離去,給你們騰出幸福的空間,不離開惡心的徐華明,哪有機會遇見真命天子。」
真命天子?樹上的男人皺眉苦笑。真敢講啊,吃飯牽扯皇帝,連男人也能攀扯天子,話傳出去,她的頭能依舊安在脖子上嗎?
「他怎麼可以這個樣子?」白嬌嬌哭得涕淚縱橫。
「別怕,這就是人生,你得遇見一些爛人才知道人心難測,你得發生一點爛事,才能看清楚身邊的是人是鬼。瞧,現在多好,你們清楚姓徐的是什麼德性了,在還沒有陷進去之前先停損,比接到休書方才曉得錯誤更加幸運。白曉春就慘了,你們等著看,她的苦難才剛開始呢。」
「經過這次,她就能光明正大嫁給徐華明了。」
「嫁給徐華明好嗎?等著看吧,白曉春的明天將從雞飛狗跳開啟序幕。」
兩人半信半疑地看了曉夏一眼。
「可我嫁不成徐華明了呀?我會成為全村人的笑話。」當初別人有多羨慕她,現在就會多麼嘲笑她。
「回去把發生的事跟家里說說,我保證明天大家笑話的會是徐家不是你。」
「可我……再也當不成誥命夫人了。」听見這話,曉夏腦袋疼得厲害,這是啥神邏輯啊。
「相信我,寧可晚一點幸福,也不要在錯誤的感覺里面假裝幸福。別擔心太多,所有的磨難,都是老天爺為了塑造一個更好的你,認真安排的劇情。」
「是這樣的嗎?」
「就是這樣。」她說得斬釘截鐵。「科舉沒有徐華明想象的那麼容易,考進士又不是拔蘿卜、一拔一個準兒,非要當誥命夫人,不如直接去找個官來嫁。」
「那樣的人怎會想娶我?」
「還沒試就放棄,叫做不戰而降。」
「我不過是個鄉下丫頭。」
「如果你覺得自己不夠好,那就努力把自己變好,花若芬芳,蝴蝶自來,你把自己變成一顆太陽,向日葵自然就會追著你的方向。」
「真的可以?」白嬌嬌和周巧梅異口同聲。
「至少先試過,再來否定自己也不遲。」
她的話很有渲染力,兩個呆呆的無知少女被她說服了,臉上終于透出輕松笑意,手牽著手離開。
曉夏看著遠去的背影,成就感油然而生,鼓掌兩下自夸道︰「我真偉大啊,拯救兩個無知少女。」
陌言捶著額頭大笑,好久了……好久好久,他沒這樣真心大笑過,生活的壓力榨干他所有的快樂。
曉夏目光對著樹上帥哥,方才有美女在場,為了避嫌,他坐在貴賓席看戲。
見美男輕飄飄躍下樹,直接落在自己跟前,總是在他面前發花痴的她傻了,呆呆地問︰「你會不會……玉樹臨風美少年,攬鏡自顧夜不眠?」
「說點人能懂的話。」
他高冷的表情……哇塞,更吸引人了。「我說你會不會每天被自己給帥醒啊。」
噗的一聲,再度憋不住笑意,陌言笑得亂七八糟。「看來你對我的臉很中意?」
「對這樣一張臉,誰有資格不中意?」
這是相當高的評價,被她夸獎的他,心情飛揚。
陌言失笑,大掌往她頭上揉去,這個動作……親昵太過,曉夏傻掉也尷尬掉了,她知道肖想是件不聰明的事,知道自知之明是很重要的品德之一,她曉得天底下的故事只有「美女與野獸」、「青蛙王子」,再大膽的小說家都不敢寫下「王子與肥女」。對女人來說,美貌是王道,智慧幽默在美貌前面都不值得一提,活的女人如此,死的女人更是如此。
啥?舉例?可以啊。在中國有個古城叫做樓蘭,那里發現了兩具尸體,一具叫樓蘭美女,一具叫作干尸二號,當中差異……自己想去。
因此不能亂幻想,不要以為眼前帥哥是萬里挑一的特殊品種。呃……如果真有到這麼特殊,那只能說︰他的眼楮需要做視力矯正。
咽下口水,假裝那個親昵不曾發生,剔除妄想,她只能一路干笑著。
「是真的嗎?」
「什麼是真的?」
「所有的磨難,都是老天爺為了塑造一個更好的你,認真安排的劇情。」他定眼望向她,一瞬不瞬。
問這個啊……「對啊,學走路時摔跤,是為了讓你日後能夠走得又穩又直,科考失敗是為了砥礪你向上的意志,每場磨難都有其背後目的。用文言文來說,就是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
「你這話說得真勇敢。」
「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勇敢嗎?真正的勇敢不是無所畏懼,而是感到恐懼的同時,還能鼓舞自己,硬著頭皮去做。」
是嗎?所以他該做的不是怨恨,而是甩開畏懼、勇往直前?陌言陷入深思。
此時此刻曉夏絕對沒想到,自己幾句話改變了朝堂走向,改變某個皇子的命運,他光明燦爛的前程毀在一個名不見經傳、渺小女子的幾句屁話里。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他喃喃自問。
「對啊。」曉夏看他一眼,擠擠鼻子。
突地,他笑了……本以為這種行為叫做愚蠢,以為雞蛋踫石頭是天大地大的笑話,以為自己想做的事是無可救藥的天真,幾度在深夜輾轉之際勸自己放棄這念頭,原來……不必放棄啊,他欠缺的只是真正的勇敢。
每人心里都有一根特別脆弱的筋,不能輕易撩撥,一撥就亂了序、亂了智商。而他不經意的笑,把她那根脆弱的筋撥得亂七八糟,咚咚咚,彈出一首錯亂曲調。
回不了神啦,怎麼辦?她就想一輩子看著他的笑,像個傻兮兮的笨瓜那樣。
她的話瞬間把他虛虛、空空的心給填滿,頓時他全身上下充滿力氣,有力無處使的他只能又往她頭上揉兩把。
于是……她更混亂了,突然間服裝設計師想改行寫小說,寫一篇王子戀上胖丫頭……
「走吧,回去吃飯,明早我們去鎮上一趟。」他握住她的手,軟軟肉肉的掌心讓他覺得很窩心。
手被握了?還是十指緊扣?
她沒听見他的話,因為魂在飛、心在飄,她的靈體蕩到九霄雲外,對著邱比特在叫囂,大聲喊著︰快射我、快射我,愛情的箭快快瞄準我們的心髒,來個一箭雙雕……
今兒個夜里他不一樣,他沒有背對她躺下,而是一個翻身直接對著她的臉。于是……小鹿亂撞、雙眼迷蒙、臉色緋紅,像喝了春酒,加了藥的那種。
「曉夏,我有話跟你說。」
說?說我喜歡你?說你一個不小心撞進我的心?說我迷戀楊貴妃,不愛縴腰美女,說……死了死了,這下子不是小鹿亂撞,是袋鼠翻天了。
「好啊,你說我听。」六個字她說得氣喘吁吁,明明說過不要心存幻想,可是幻想自己往心上跑,她除了接著還能夠怎樣?她也是千百個不願意啊!
「我打算從軍。」
「從軍?」猛地彈坐起身,床板撐不住她的體重,發出一陣嘎嘎聲響。
「朝廷與北戎作戰,征民兵十萬。」
「你被征了?」
不,是他主動參軍,但……「對。」他對她說謊。
腦袋轟的一聲,脂肪佔據腦血管,讓她老半天無法思考。
冷兵器時代,打仗靠的是肉身,死亡率極高,從軍二字可以和送死劃上等號,她慌張跳下床,點燃桌上蠟燭,重新回到床上。
「這種事……可以用銀子買的對吧?一個人頭需要多少錢?我有的,你別擔心,明兒個我去里正那里走一趟。」最近她天天到處逛,村里村外熟透了。
陌言壓了壓濃眉,看著她滿臉焦慮,心中怦然。
沒有任何考慮,就要把頂著不孝罪名,硬從二房那里挖回來的錢給填上,這份心意,他應該感激的,但是……「不是錢的問題。」
「不然呢?是急著找死的問題?」
噗!他又被她搞得噴笑。
明白的,她急促的口吻里,有濃濃的質詢意味,但這份質詢出自關心。很久了,很久沒有人這樣關心過自己,這種感覺很溫暖。
「是男兒志在四方,是我想光宗耀祖,為自己爭取前途的問題。」
「爭取榮耀的方式很多,不見得非要從軍,你能不能選一種平安成分多一點的爭取方式?」
「覆巢之下無完卵。」
這話說得多熱血,問題是拋頭顱、灑熱血真的沒有想象中那麼浪漫壯烈呀!那些寫下詩歌的人,往往都是幸存者,在戰場上被砍爛的那些人,心中的最後的一句OS,肯定不是「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而是「夭壽,怎麼會這麼痛?老子後悔了!」
「不要過度膨脹,你只是人,能力有限、只手難撐天,你護不了那麼多的巢,不如留下來,把咱們家這個小巢給護好。」
「每人都像你這樣想,國家肯定要完蛋。」陌言苦笑,這丫頭真的很敢講。
燭光下,她與他對視,陌言堅定的表情充分傳達——我只是告知,並沒有與你商議的意思。
她是……唉,交淺言深了吧。
他們的關系只是室友,交情尚未深刻到能影響對方的決策,更別說對男人來講,很多時候這是一種信念、是牢不可破的執著,任誰都無法撼動。
「這兵你當定了?」
「對。」
「那能不能保證一件事?」
「什麼?」
「活著回來吧,我才十三歲,不想當史上最年輕的寡婦,不管你要不要和離,我都等著你回來,可以嗎?」她沒有為這種事破金氏世界記錄的野心,即使打心底明白,他給不了任何的保證。
「沒有人當兵是盼著馬革裹尸。」
「對,人人都想謀前途、當將軍,卻忘記一將功成萬骨枯,將軍是用很多人的頭骨堆出來的。」
她嘆氣,她無奈又頹喪,她想把自己縮成球,但縮礙于身材因素,只能縮出一坨肉泥。這話他無法反駁,雖然殘忍卻再真實不過。
「什麼時候走?」
「還不確定,快的話……我會等陌軒生辰過後再離開。」
「那我要不要給你打包行李?」
「不必,我可以自己來。」
「可我想打包。」
「好吧。」這個事太小,小到他不認為需要浪費口舌去反對。
「我要給你縫很多面小白旗,如果你發現勢頭不對,立馬揮舞小旗,直接投降行不?天底下沒有任何信念、理想、志向、目標比『活著』更重要。」
「知不知道這話傳進皇帝耳里,叫做叛國?」
「知不知道如果我這小小庶民的話能傳進皇帝耳里,代表全國有一半以上的人是皇帝的眼線,一個國家里頭存在這麼多匪諜,代表苛政猛于虎,這個朝廷就該被推翻。」
「你這樣亂說話,萬一踫到有心人到縣官面前告狀,會吃不完兜著走。」
「多好啊,以後你要和離,連借口都不必想,直接把『叛國』兩字給填上,我就會自動乖乖下堂。」
把和離、下堂說得這麼流利順暢,即便知道她是關心則亂,心里還是有一點點不爽,就算他沒想過要與她成為真夫妻。「你這樣口無遮攔,我會很擔心。」
「你擔著心,是不是就不走了?」
「不是。」他回答得斬釘截鐵。
談判失敗……垂頭喪氣,她不想講了,蹣跚走到桌旁吹滅蠟燭,爬上床,背對他躺下。
黑幕里傳來他的聲音。「生氣了?」
「沒有,在做心理準備。」
「準備什麼?」
「如何做個優質小寡婦?如何重覓人生第二春?」
不該說的,但他猶豫片刻後,還是低聲說了。「我會平安回來。」
莞爾一笑,她很清楚這話不是承諾或保證,這話的唯一功用是安她的心,因為做主戰場的從來都不是他這種小兵。但她確實沒有立場反對,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追求與堅持。
算了,她該清楚的呀,與其努力去挽留一個越走越遠的人,還不如努力練習自己好好的走。
她雖這樣對自己說著,卻架不住心頭微酸、眼微澀……
天未亮、雞未啼,他們便模黑起床。
梳洗過後,曉夏鑽進廚房,快手快腳把飯菜給做了,再將昨晚烤的燒餅揣上幾個,並把竹筒裝滿水。
陌言跑到後頭的屋子,從角落里翻出一口舊箱子,拿塊布把里面幾張皮草包起來,負在背上。
出門前,曉夏還先進屋看了三個尚在熟睡的孩子幾眼。
其動作讓陌言微哂,她是個體貼細心的女子,昨晚吃飯時她已經反復地叮囑過幾個孩子——他們幾時出門、幾時回來,飯菜要記得吃、大字要記得練,還給陌軒上了一堂責任課,讓他務必照顧好弟妹。
「走吧。」陌言道。
兩人趁早出門,這一路上,她很少說話,而他是沒必要就不開口的男人,因此兩人之間的氣氛有點僵。
昨夜的一席談話,把她的不實想象給談崩了,還以為今日是快樂的春游,哪里知道,是最後一場並肩攜手。
她試著把心底的不快歸類為擔憂,不是擔憂他的存歿,而是擔憂自己將要獨自承擔責任與生活,她也試著不做惡劣想象,臆測他待她的好,只是為了把責任往她身上扣。
她不斷對自己強調——沒事的,不過是三個小屁孩,她都能撐起偌大事業,一個小家豈能難得倒她?何況撿到三只乖巧早慧的小屁孩,還是她賺了呢。
她本就是不婚族,在那個環境與位置待久了,外遇、小三、綠茶……什麼狀況都看過,她對婚姻的信任度是零,如果不是眼楮一張就成了梁家婦,她肯定會成為穿越一族的大齡剩女。
前世她就是大齡剩女,她的能力嚴重傷害許多男人的自尊心,因此他們常在背後嘲笑她是過季商品,說她眼楮長在頭頂、過度挑剔……什麼難听話她都听過。
但她向來不懼,還直接站到對方面前,冷冷嘲笑。「不是我過度挑剔,而是因為即使我是過季商品,你們還是沒有這個消費能力。」
說完,她踩著昂貴的紅跟鞋瀟灑轉身。
前輩子她可以轉身得這麼漂亮,現在……不過是個相處不到一個月的男人,在他面前旋個身,困難嗎?
瞄他一眼,再用力吸口氣。不難的,她告訴自己。
她的腦袋很復雜,至少比他想象的更難懂,不過這種欲言又止的目光,讓陌言迅速連結到一種可能。「我不會答應的。」
「吭?」不答應什麼?
見她滿頭霧水,難道是他想差了?「我不會同意你給我縫投降小旗。」
他這是想解除尷尬嗎?曉夏也想差了,終究沒那麼熟,猜錯彼此心思純屬正常。「在外頭呢。」
「吭?」他也沒听懂。
「皇帝眼線到處插,我的腦袋還想在脖子上多留一會兒。」她的表情沒有緊張,只有狡獪。
這次他猜對了,她在說玩笑話。「那就管好你的嘴巴。」
「知道,我又不到旁人跟前提,只會在你面前說。」
只在他面前說,意思是她信任他?她把他當自己人?
此時的他又想差了,曉夏不過是隨口說說、隨意表現親近,新時代職場人嘛,許多場面話隨口就來。
不過兩個人的「想差」活絡了緊繃氣氛,倏地連腳步都輕松起來。
「放心,我不會讓自己死掉,我是要立大功的人。」
他不是愛夸口的男人,卻為了讓曉夏放心而夸口,在她面前,他變得不像自己。
認真想半晌後,她問︰「會寫字嗎?」
「會。」
「『靜』字當中藏著爭,越要爭,心越要靜;『穩』字當中藏著急,越是急著立功,行事越要穩重。路要一步一步走,功勞不必搶著立,雖然人生憑借的是實力,但也得注意木秀于林。」
話在他腦袋里烙印上了,從沒人對他說過這種話。凝眼相望,他說不出心中感覺,有感動、悸動,有……怦然心動?
「我知道。」連忙轉開眼,陌言揚聲說︰「你不必擔心錢的事,我都盤算好了,會給家里留銀子。」
是個顧家的好男人啊,曉夏一笑,被肉擠得眯眯的小眼楮閃亮閃亮的,竟讓他感覺……漂亮?
「我能給你寫信嗎?」這是回饋,他想讓她安心,她也希望他對家里放心。
微愣,他沒想過這件事,不過家書……挺吸引人的東西。「好。」
「你也可以把戰場上的見聞告訴我們,讓弟妹們知道你為這個家付出多少。」
連這個也替他著想?她可以將功勞盡數攬去的呀。
心——撞上了,她怎能這樣,像顆太陽似的,東邊撒一把溫暖、西邊丟一捧希望,這樣的她,很容易把人的心給挽留的呀!
所以陌言心滿了,不知被什麼給裝滿的,但就是飽飽的、漲漲的,讓人感到無比愉悅及滿足。
「好。」他回答。
話頭打開接下來是天南地北的亂聊,聊朝廷、聊軍旅生涯、聊孩子教養……他沒想過有人能接住自己的話,更沒想過一個無緣的小妻子能夠理解他的想法,最終他說︰「對不起,把責任丟給你。」
曉夏苦笑,「我理解,寧可因為失敗而遺憾,也不要未曾嘗試而後悔,如果今天你為弟妹留下,有朝一日你會為這個選擇遺憾人生虛度。」
「你理解我,那你自己呢?禍事接踵而來,現在我又把責任丟給你,會覺得冤枉嗎?難受嗎?想哭嗎?」
她沉默片刻後回答,「小時候哭是搞定問題的大絕招,長大後笑是面對現實的武器,沒有人天生樂觀,都是生活的砥礪把人給磨練得刀槍不入。放心吧,我可是女強人。」
這話狠狠扎上他心底最柔軟的區域,是的,小時候他總是用眼淚換取母親的疼惜,但疼惜他的人遠離後,沒人在意的眼淚從此缺乏意義。
突然很想牽她,因為心疼她也心疼自己,于是他拉著她一起向前走。
曉夏傻掉,帥哥竟然願意牽著她攜手同行,自尊不要了嗎?面子不顧了嗎?他這樣旁若無人的恣意任性……真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