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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甲衣方 第三章 怦然心动

作者:千寻

拉弓,靶心已经插满羽箭,但陌言手上的弓还是拉满,下一刻咻地,长箭飞出,速度飞快,射上前面那枝箭尾部,力气之大、将它剖成两半,插进标靶红心。

这时耳朵微动,目光一闪,叶片从眼前飞过,他举弓调转方位、射出,箭穿过叶片钉在树干上,紧接着第二片、第三片……

在十几枝羽箭带着叶片插在不同的树干上后,老翁眯起双眼,缓缓点了头,勾起唇角淡淡笑开,“进屋把那几张卷子给写了。”

“好。”陌言收拾好弓箭走在老翁身后。

他们迈入竹庐,屋子建在山谷中央,四周高山围绕,每到下午就会飘起山岚,行走在白雾之间,衣袂翩翩、彷佛仙人。

竹庐不大,里面就一床一桌椅和一个摆满书册的柜子,竹庐后头有间用泥砖搭盖的灶房,那还是这两年陌言盖的,要不之前甘秋禹只在屋里摆个炭炉、熬点饭粥度日。

过去摆放炭炉的地方,现在放了个铁盘子,上面堆满泥沙,泥沙塑了形,有高山、平原、溪河,上头插着象征军队的旗子。

来到桌前,陌言边研墨、边看着卷子上头的题目。

这里是他的个人私塾,他已经在这里度过漫漫光阴。

甘秋禹已经六十来岁,但头发胡子全黑,精神饱满、红光满面、眼神清澈睿智,不见半分老态,看起来像个四十几岁的中年人,连过去眉心两道深深的竖纹也淡了,山居岁月让他想通很多事,长恨此身非我有的怅然早已不存在。人生就这么回事,何况他已风光多时,足够了,是时候让年轻一代去出风头。

坐在床上,他低着头,左手和右手对弈,屋里非常安静,两人各自做事,谁也不干扰谁。

当初还以为带个徒弟,有个孩子生活会热闹些,哪知这家伙少年老成,不像徒弟,更像爹亲,也不知道肖了谁?幸好领悟力高、够聪明也够勤奋,不然都想退货了,还是前面姓唐的那只比较有意思些。

面对一个“不热闹”的徒弟,多年下来不甘寂寞的他也慢慢习惯了寂寞,这也算是一种上进吧?

日光偏移,清风徐徐,吹散几分热气。陌言将写好的卷子交给师父后,转身进灶房做饭。

他一面洗着野菜,一面从窗子看向后院辟出来的菜园,那里结出几条黄瓜,再过几天就能摘了,到时折几根给白晓夏带回去,不知道她能整治出什么新味道?

跟在师父身边多年,武功兵法、四书史籍都有大进步、就是天天要忙一回的“洗手作羹汤”始终不见长进。

师父埋怨过,但……“无法,没天赋。”他这样回答。

师父说:“不是没天赋,是没心思。”

这话极对,他确实没把心思放在生活上,毕竟有太多的事要做。

所以从不在吃食上头折腾,不过家里多了个喜欢折腾的,食材还是那些没啥特别的东西,可她闲来无事,成天琢磨,连颗不起眼的土豆,她都能搞出好几种味道。

他对色拉情有独钟,陌新热爱薯条,欣瑶成天跟在她身后,只要在陌轩看不见的地方,就会偷偷喊一声大嫂,她已经把白晓夏当成家人。

白晓夏折腾完家里厨灶,就去折腾外头人家,也不知道瞎忙什么,套句陌轩的话——天大傻乐着,满村子到处跑,连旁人嘲笑也不顾。

奇怪吧,如果她生瞎晃,白大叔白大婶在时,她怎会天天待在家里?

但这样也好,代表她从父母双亡的悲痛中走出来了,如果她成日在家,三天一哭、五天一病,那才真要头痛。

快手快脚炒两道菜,师父常年食用的黑粥熟了,那粥黑到不讨喜,但味道不差,当年师父弄来一袋黑漆漆的米豆芝麻,随意煮成一锅,越吃越觉得滋味好,年年吃下来、头发胡子竟然转黑。

把饭菜盛了送进屋里,甘秋禹恰恰批好卷子,见陌言进门、卷子递给了他。

“你这程度去考个进士不难,为何非要到军中?”

“想要。”

吭?就两个字,多的半句都不解释?收这徒弟多憋闷啊。

“随你,想要就去,刘将军那里已经递了信。”

“多谢师父。”

“朝廷正往南方招兵,此次怕是会派皇子领军,去的很可能是太子,他仁德宽厚,颇受臣工欢迎。”未竟之语是——有文官势力,他需要武官支持,必定会争取这次机会。但那么惜命的人……敢吗?陌言想赌他不敢,不过也许他天真傻气呢,傻到认为只需要坐在帐后,等着将官来报事,就能赢得支持。

“打算什么时候走?”

“再看看。”如果太子真的天真,那就等他犯下大错,如果派的不是他,倒是可以考虑提早离开。“至少等陌轩十岁生辰,到时他应该可以支撑起梁家门户。”甘秋禹笑道:“你这孩子长情,和你娘一样。”

陌言微哂。“等我离开,还望师父能看顾梁家。”

甘秋禹轻哼。“还使唤上我啦?懂不懂得尊师重道。”

“到时我会给师父写信。”

“不必,你的信也送不到这里。”

“信会送到老江那里。”

“我没时间下山。”甘秋禹别开头。

闹脾气了?不会,定是演戏,假装……没有那么挂念自己。

陌言把桌面收拾整齐,摆好饭菜。“我先回去。”

“又回去?”这回是真的不满了。

过去每隔几天就会在山上住两晚,可自从娶媳妇之后,一晚都没待过。

“是。”

“为啥?舍不得新媳妇儿?你的口味未免太独特,那么胖的女人也下得了口?”甘秋禹满嘴酸溜溜。

“您见过她了?”这里杳无人迹,就算有小道消息也传不进师父耳里,肯定是偷偷下山瞧过白晓夏。

“我去见她?她谁啊?”皇帝想方设法,想让他进京一见,多年过去哪次成了?

“她谁都不是,但做菜挺有滋味。”可真正吸引他回家的不是她的手艺,而是一夜安心饱眠。

“你那舌头吃什么都一个味儿,还能分得出好赖。”

陌言不争辩,只道:“明儿个我不来,后天给您带点她做的菜。”

说完,不看师父虚为赌气、实为期盼他留下的目光,转身走出竹庐。

放下猎物,陌言拉起晓夏就往外走。

那张脸还是和平时一样帅,只不过……似乎憋着坏,一看就没有好心眼。

“要去哪儿?这时辰该做饭了。”晓夏边走边问。

“你不是想当媒人?”

这是指白晓春和徐华明?“事成了?”

“不知道,去看看。”

徐家夫人性格积极,三天不到,消息传出,周家已经应下徐家亲事。还真如白娇娇所说,村里所有女人都盼着嫁进徐家。

这也是他们营造的“母慈子孝”形象太成功,再加上那副“本人一定会成功”的笃定气势,让所有女子自动脑补——嫁入徐家、等同成为诰命夫人。

这吸引力实在太大,要不当年白大海怎么早早筹谋,给女儿定下女圭女圭亲。

这年代婚姻本就讲究条件,情啊爱呐不过是附加价值。

“不能先透点口风吗?”

“徐家、周家亲事已定,白晓秋因爱生恨。”

“什么意思?我讲的是白晓春谈。”婚事不会落到白晓秋头上吧?晓秋和她一样十三岁,荼害国家幼苗,自己的心肝会疼的。

“比起白晓春那个棒槌,白晓秋是个人物……”

听着陌言娓娓道来,晓夏满眼佩服。

白晓秋简直是个天生的剧作家,会写剧本又会演,她在徐华明跟前抹眼睛,说:姊姊知道徐哥哥订亲心如死灰,决定听爹娘的话进郑家当姨娘。

徐华明一听不干了,立马定下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白晓春会去吗?她也喜欢徐华明?”

“不喜欢,但她会应约。”

“为什么?”晓夏看着他,依稀有小道消息表示,白晓春更喜欢的是眼前这位玉面郎君。

“穷。白晓秋说服她从徐华明身上挖点好处。”陌言弯了弯浓眉,她不知道自己把财产送给族里,对白大川和李氏是多大的打击,现在他们恨不得把一个钱扳成两个用,白晓春都快被穷疯了。

“所以我们要去看有情人相约?”

“只有我们少了点趣味,不如也约周巧梅和白娇娇一起去。”

“对谈,趁这回让娇娇姊看清楚,她想强扭的瓜长什么模样,也让周巧梅看看徐华明嫁不嫁得?”

“去吧,别急,还早。”他把地点告诉晓夏后,就看她蹦蹦跳跳跑开。

没看错吧?他定睛一瞧,真的是蹦蹦跳跳,她那身形……是不是瘦了两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三个女人藏在树后,一个男人坐在树梢头,旷男怨女在前方不远处,互相握着手,女孩哭得鼻涕眼泪齐流,男人心痛到说不出话。

黄雀A:那是我的男人,她怎么可以靠得那么近?

周巧梅在乎的是所有权。

黄雀B:都要成亲了,他怎能和别的女人牵扯在一块,他高洁的人品呢?

白娇娇在乎的是感受与爱情。

黄雀C:白晓春不是更爱梁陌言吗?怎能睁眼说瞎话。

晓夏在乎的是真相。

“那是我娘的主意,如果没有周家的三十两嫁妆,便无法参加乡试,我的志向远大,想成为一方大官,想护着你啊!”

哇哩咧真敢讲,当官不护妻护母护天下苍生,却想着护外头的女人,彻彻底底的大渣男啊。

晓夏看一眼左右两个拳头紧握、额露青筋的女人……没事,成长本就是一场艰难的战争。

“你当官,要护的是妻儿亲人,与我何干?”白晓春掩面哭得肝肠寸断。

“等我考上举人,娘自会上白家求亲、纳你为良妾。我保证绝不会碰周巧梅一下,等你进门生下儿女后,我再以周巧梅无子为由休弃她,扶你为正妻,到时我们就能一世相爱、鹈蝶情深。”

“你说的是真的?”白晓春问。

晓夏耳边同时听见两道抽气声,左边那声带着气爆前夕的瓦斯味,右边那声是幻想被戳破的浓酸。而她本人……彻底懵了,演得这么逼真,好像两人不死不休的爱恋,白娘子和许仙都没有他们感人。

“我发誓。”

“空口无凭,我怎能相信?”

“我……我赠你玉佩一枚,以此为证……”

听到这里,周巧梅受不了了,冲上前将玉佩抢回来,顺手一巴掌据在白晓春香腮上。

“徐华明,你竟把我家给的玉佩送狐狸精?都还没有成亲呢,你就把休书给备好,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都怪那个坏女人勾引得他迷了心智!

周巧梅的出现,让两人惊得无法做出反应,但千钧一发之际,绿茶姊姊被巴掌甩过,角度完美、方向精准地摔进徐华明的怀抱里。

这时精虫上脑的徐华明看不见未婚妻的凄伤,竟然半句话都不解释,直接抱着……对不起,他那小胳臂、小身板抱不起白晓春,只能半扶半拉,全身颤抖地带心爱女子离开案发现场。

男女主角退场,白娇娇和周巧梅抱成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两个原本因为爱情而敌对的女人,因为破灭的幻想与爱情婚姻,成了同仇敌忆的己方战友。

晓夏叹气,上前拍拍这个、模模那个,温声安慰道:“别哭,总有一天你们会感激他的。是他的离去,给你们腾出幸福的空间,不离开恶心的徐华明,哪有机会遇见真命天子。”

真命天子?树上的男人皱眉苦笑。真敢讲啊,吃饭牵扯皇帝,连男人也能攀扯天子,话传出去,她的头能依旧安在脖子上吗?

“他怎么可以这个样子?”白娇娇哭得涕泪纵横。

“别怕,这就是人生,你得遇见一些烂人才知道人心难测,你得发生一点烂事,才能看清楚身边的是人是鬼。瞧,现在多好,你们清楚姓徐的是什么德性了,在还没有陷进去之前先停损,比接到休书方才晓得错误更加幸运。白晓春就惨了,你们等着看,她的苦难才刚开始呢。”

“经过这次,她就能光明正大嫁给徐华明了。”

“嫁给徐华明好吗?等着看吧,白晓春的明天将从鸡飞狗跳开启序幕。”

两人半信半疑地看了晓夏一眼。

“可我嫁不成徐华明了呀?我会成为全村人的笑话。”当初别人有多羡慕她,现在就会多么嘲笑她。

“回去把发生的事跟家里说说,我保证明天大家笑话的会是徐家不是你。”

“可我……再也当不成诰命夫人了。”听见这话,晓夏脑袋疼得厉害,这是啥神逻辑啊。

“相信我,宁可晚一点幸福,也不要在错误的感觉里面假装幸福。别担心太多,所有的磨难,都是老天爷为了塑造一个更好的你,认真安排的剧情。”

“是这样的吗?”

“就是这样。”她说得斩钉截铁。“科举没有徐华明想象的那么容易,考进士又不是拔萝卜、一拔一个准儿,非要当诰命夫人,不如直接去找个官来嫁。”

“那样的人怎会想娶我?”

“还没试就放弃,叫做不战而降。”

“我不过是个乡下丫头。”

“如果你觉得自己不够好,那就努力把自己变好,花若芬芳,蝴蝶自来,你把自己变成一颗太阳,向日葵自然就会追着你的方向。”

“真的可以?”白娇娇和周巧梅异口同声。

“至少先试过,再来否定自己也不迟。”

她的话很有渲染力,两个呆呆的无知少女被她说服了,脸上终于透出轻松笑意,手牵着手离开。

晓夏看着远去的背影,成就感油然而生,鼓掌两下自夸道:“我真伟大啊,拯救两个无知少女。”

陌言捶着额头大笑,好久了……好久好久,他没这样真心大笑过,生活的压力榨干他所有的快乐。

晓夏目光对着树上帅哥,方才有美女在场,为了避嫌,他坐在贵宾席看戏。

见美男轻飘飘跃下树,直接落在自己跟前,总是在他面前发花痴的她傻了,呆呆地问:“你会不会……玉树临风美少年,揽镜自顾夜不眠?”

“说点人能懂的话。”

他高冷的表情……哇塞,更吸引人了。“我说你会不会每天被自己给帅醒啊。”

噗的一声,再度憋不住笑意,陌言笑得乱七八糟。“看来你对我的脸很中意?”

“对这样一张脸,谁有资格不中意?”

这是相当高的评价,被她夸奖的他,心情飞扬。

陌言失笑,大掌往她头上揉去,这个动作……亲昵太过,晓夏傻掉也尴尬掉了,她知道肖想是件不聪明的事,知道自知之明是很重要的品德之一,她晓得天底下的故事只有“美女与野兽”、“青蛙王子”,再大胆的小说家都不敢写下“王子与肥女”。对女人来说,美貌是王道,智慧幽默在美貌前面都不值得一提,活的女人如此,死的女人更是如此。

啥?举例?可以啊。在中国有个古城叫做楼兰,那里发现了两具尸体,一具叫楼兰美女,一具叫作干尸二号,当中差异……自己想去。

因此不能乱幻想,不要以为眼前帅哥是万里挑一的特殊品种。呃……如果真有到这么特殊,那只能说:他的眼睛需要做视力矫正。

咽下口水,假装那个亲昵不曾发生,剔除妄想,她只能一路干笑着。

“是真的吗?”

“什么是真的?”

“所有的磨难,都是老天爷为了塑造一个更好的你,认真安排的剧情。”他定眼望向她,一瞬不瞬。

问这个啊……“对啊,学走路时摔跤,是为了让你日后能够走得又稳又直,科考失败是为了砥砺你向上的意志,每场磨难都有其背后目的。用文言文来说,就是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你这话说得真勇敢。”

“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勇敢吗?真正的勇敢不是无所畏惧,而是感到恐惧的同时,还能鼓舞自己,硬着头皮去做。”

是吗?所以他该做的不是怨恨,而是甩开畏惧、勇往直前?陌言陷入深思。

此时此刻晓夏绝对没想到,自己几句话改变了朝堂走向,改变某个皇子的命运,他光明灿烂的前程毁在一个名不见经传、渺小女子的几句屁话里。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喃喃自问。

“对啊。”晓夏看他一眼,挤挤鼻子。

突地,他笑了……本以为这种行为叫做愚蠢,以为鸡蛋碰石头是天大地大的笑话,以为自己想做的事是无可救药的天真,几度在深夜辗转之际劝自己放弃这念头,原来……不必放弃啊,他欠缺的只是真正的勇敢。

每人心里都有一根特别脆弱的筋,不能轻易撩拨,一拨就乱了序、乱了智商。而他不经意的笑,把她那根脆弱的筋拨得乱七八糟,咚咚咚,弹出一首错乱曲调。

回不了神啦,怎么办?她就想一辈子看着他的笑,像个傻兮兮的笨瓜那样。

她的话瞬间把他虚虚、空空的心给填满,顿时他全身上下充满力气,有力无处使的他只能又往她头上揉两把。

于是……她更混乱了,突然间服装设计师想改行写小说,写一篇王子恋上胖丫头……

“走吧,回去吃饭,明早我们去镇上一趟。”他握住她的手,软软肉肉的掌心让他觉得很窝心。

手被握了?还是十指紧扣?

她没听见他的话,因为魂在飞、心在飘,她的灵体荡到九霄云外,对着邱比特在叫嚣,大声喊着:快射我、快射我,爱情的箭快快瞄准我们的心脏,来个一箭双雕……

今儿个夜里他不一样,他没有背对她躺下,而是一个翻身直接对着她的脸。于是……小鹿乱撞、双眼迷蒙、脸色绯红,像喝了春酒,加了药的那种。

“晓夏,我有话跟你说。”

说?说我喜欢你?说你一个不小心撞进我的心?说我迷恋杨贵妃,不爱纤腰美女,说……死了死了,这下子不是小鹿乱撞,是袋鼠翻天了。

“好啊,你说我听。”六个字她说得气喘吁吁,明明说过不要心存幻想,可是幻想自己往心上跑,她除了接着还能够怎样?她也是千百个不愿意啊!

“我打算从军。”

“从军?”猛地弹坐起身,床板撑不住她的体重,发出一阵嘎嘎声响。

“朝廷与北戎作战,征民兵十万。”

“你被征了?”

不,是他主动参军,但……“对。”他对她说谎。

脑袋轰的一声,脂肪占据脑血管,让她老半天无法思考。

冷兵器时代,打仗靠的是肉身,死亡率极高,从军二字可以和送死划上等号,她慌张跳下床,点燃桌上蜡烛,重新回到床上。

“这种事……可以用银子买的对吧?一个人头需要多少钱?我有的,你别担心,明儿个我去里正那里走一趟。”最近她天天到处逛,村里村外熟透了。

陌言压了压浓眉,看着她满脸焦虑,心中怦然。

没有任何考虑,就要把顶着不孝罪名,硬从二房那里挖回来的钱给填上,这份心意,他应该感激的,但是……“不是钱的问题。”

“不然呢?是急着找死的问题?”

噗!他又被她搞得喷笑。

明白的,她急促的口吻里,有浓浓的质询意味,但这份质询出自关心。很久了,很久没有人这样关心过自己,这种感觉很温暖。

“是男儿志在四方,是我想光宗耀祖,为自己争取前途的问题。”

“争取荣耀的方式很多,不见得非要从军,你能不能选一种平安成分多一点的争取方式?”

“覆巢之下无完卵。”

这话说得多热血,问题是抛头颅、洒热血真的没有想象中那么浪漫壮烈呀!那些写下诗歌的人,往往都是幸存者,在战场上被砍烂的那些人,心中的最后的一句OS,肯定不是“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而是“夭寿,怎么会这么痛?老子后悔了!”

“不要过度膨胀,你只是人,能力有限、只手难撑天,你护不了那么多的巢,不如留下来,把咱们家这个小巢给护好。”

“每人都像你这样想,国家肯定要完蛋。”陌言苦笑,这丫头真的很敢讲。

烛光下,她与他对视,陌言坚定的表情充分传达——我只是告知,并没有与你商议的意思。

她是……唉,交浅言深了吧。

他们的关系只是室友,交情尚未深刻到能影响对方的决策,更别说对男人来讲,很多时候这是一种信念、是牢不可破的执着,任谁都无法撼动。

“这兵你当定了?”

“对。”

“那能不能保证一件事?”

“什么?”

“活着回来吧,我才十三岁,不想当史上最年轻的寡妇,不管你要不要和离,我都等着你回来,可以吗?”她没有为这种事破金氏世界记录的野心,即使打心底明白,他给不了任何的保证。

“没有人当兵是盼着马革裹尸。”

“对,人人都想谋前途、当将军,却忘记一将功成万骨枯,将军是用很多人的头骨堆出来的。”

她叹气,她无奈又颓丧,她想把自己缩成球,但缩碍于身材因素,只能缩出一坨肉泥。这话他无法反驳,虽然残忍却再真实不过。

“什么时候走?”

“还不确定,快的话……我会等陌轩生辰过后再离开。”

“那我要不要给你打包行李?”

“不必,我可以自己来。”

“可我想打包。”

“好吧。”这个事太小,小到他不认为需要浪费口舌去反对。

“我要给你缝很多面小白旗,如果你发现势头不对,立马挥舞小旗,直接投降行不?天底下没有任何信念、理想、志向、目标比『活着』更重要。”

“知不知道这话传进皇帝耳里,叫做叛国?”

“知不知道如果我这小小庶民的话能传进皇帝耳里,代表全国有一半以上的人是皇帝的眼线,一个国家里头存在这么多匪谍,代表苛政猛于虎,这个朝廷就该被推翻。”

“你这样乱说话,万一碰到有心人到县官面前告状,会吃不完兜着走。”

“多好啊,以后你要和离,连借口都不必想,直接把『叛国』两字给填上,我就会自动乖乖下堂。”

把和离、下堂说得这么流利顺畅,即便知道她是关心则乱,心里还是有一点点不爽,就算他没想过要与她成为真夫妻。“你这样口无遮拦,我会很担心。”

“你担着心,是不是就不走了?”

“不是。”他回答得斩钉截铁。

谈判失败……垂头丧气,她不想讲了,蹒跚走到桌旁吹灭蜡烛,爬上床,背对他躺下。

黑幕里传来他的声音。“生气了?”

“没有,在做心理准备。”

“准备什么?”

“如何做个优质小寡妇?如何重觅人生第二春?”

不该说的,但他犹豫片刻后,还是低声说了。“我会平安回来。”

莞尔一笑,她很清楚这话不是承诺或保证,这话的唯一功用是安她的心,因为做主战场的从来都不是他这种小兵。但她确实没有立场反对,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追求与坚持。

算了,她该清楚的呀,与其努力去挽留一个越走越远的人,还不如努力练习自己好好的走。

她虽这样对自己说着,却架不住心头微酸、眼微涩……

天未亮、鸡未啼,他们便模黑起床。

梳洗过后,晓夏钻进厨房,快手快脚把饭菜给做了,再将昨晚烤的烧饼揣上几个,并把竹筒装满水。

陌言跑到后头的屋子,从角落里翻出一口旧箱子,拿块布把里面几张皮草包起来,负在背上。

出门前,晓夏还先进屋看了三个尚在熟睡的孩子几眼。

其动作让陌言微哂,她是个体贴细心的女子,昨晚吃饭时她已经反复地叮嘱过几个孩子——他们几时出门、几时回来,饭菜要记得吃、大字要记得练,还给陌轩上了一堂责任课,让他务必照顾好弟妹。

“走吧。”陌言道。

两人趁早出门,这一路上,她很少说话,而他是没必要就不开口的男人,因此两人之间的气氛有点僵。

昨夜的一席谈话,把她的不实想象给谈崩了,还以为今日是快乐的春游,哪里知道,是最后一场并肩携手。

她试着把心底的不快归类为担忧,不是担忧他的存殁,而是担忧自己将要独自承担责任与生活,她也试着不做恶劣想象,臆测他待她的好,只是为了把责任往她身上扣。

她不断对自己强调——没事的,不过是三个小屁孩,她都能撑起偌大事业,一个小家岂能难得倒她?何况捡到三只乖巧早慧的小屁孩,还是她赚了呢。

她本就是不婚族,在那个环境与位置待久了,外遇、小三、绿茶……什么状况都看过,她对婚姻的信任度是零,如果不是眼睛一张就成了梁家妇,她肯定会成为穿越一族的大龄剩女。

前世她就是大龄剩女,她的能力严重伤害许多男人的自尊心,因此他们常在背后嘲笑她是过季商品,说她眼睛长在头顶、过度挑剔……什么难听话她都听过。

但她向来不惧,还直接站到对方面前,冷冷嘲笑。“不是我过度挑剔,而是因为即使我是过季商品,你们还是没有这个消费能力。”

说完,她踩着昂贵的红跟鞋潇洒转身。

前辈子她可以转身得这么漂亮,现在……不过是个相处不到一个月的男人,在他面前旋个身,困难吗?

瞄他一眼,再用力吸口气。不难的,她告诉自己。

她的脑袋很复杂,至少比他想象的更难懂,不过这种欲言又止的目光,让陌言迅速连结到一种可能。“我不会答应的。”

“吭?”不答应什么?

见她满头雾水,难道是他想差了?“我不会同意你给我缝投降小旗。”

他这是想解除尴尬吗?晓夏也想差了,终究没那么熟,猜错彼此心思纯属正常。“在外头呢。”

“吭?”他也没听懂。

“皇帝眼线到处插,我的脑袋还想在脖子上多留一会儿。”她的表情没有紧张,只有狡狯。

这次他猜对了,她在说玩笑话。“那就管好你的嘴巴。”

“知道,我又不到旁人跟前提,只会在你面前说。”

只在他面前说,意思是她信任他?她把他当自己人?

此时的他又想差了,晓夏不过是随口说说、随意表现亲近,新时代职场人嘛,许多场面话随口就来。

不过两个人的“想差”活络了紧绷气氛,倏地连脚步都轻松起来。

“放心,我不会让自己死掉,我是要立大功的人。”

他不是爱夸口的男人,却为了让晓夏放心而夸口,在她面前,他变得不像自己。

认真想半晌后,她问:“会写字吗?”

“会。”

“『静』字当中藏着争,越要争,心越要静;『稳』字当中藏着急,越是急着立功,行事越要稳重。路要一步一步走,功劳不必抢着立,虽然人生凭借的是实力,但也得注意木秀于林。”

话在他脑袋里烙印上了,从没人对他说过这种话。凝眼相望,他说不出心中感觉,有感动、悸动,有……怦然心动?

“我知道。”连忙转开眼,陌言扬声说:“你不必担心钱的事,我都盘算好了,会给家里留银子。”

是个顾家的好男人啊,晓夏一笑,被肉挤得眯眯的小眼睛闪亮闪亮的,竟让他感觉……漂亮?

“我能给你写信吗?”这是回馈,他想让她安心,她也希望他对家里放心。

微愣,他没想过这件事,不过家书……挺吸引人的东西。“好。”

“你也可以把战场上的见闻告诉我们,让弟妹们知道你为这个家付出多少。”

连这个也替他着想?她可以将功劳尽数揽去的呀。

心——撞上了,她怎能这样,像颗太阳似的,东边撒一把温暖、西边丢一捧希望,这样的她,很容易把人的心给挽留的呀!

所以陌言心满了,不知被什么给装满的,但就是饱饱的、涨涨的,让人感到无比愉悦及满足。

“好。”他回答。

话头打开接下来是天南地北的乱聊,聊朝廷、聊军旅生涯、聊孩子教养……他没想过有人能接住自己的话,更没想过一个无缘的小妻子能够理解他的想法,最终他说:“对不起,把责任丢给你。”

晓夏苦笑,“我理解,宁可因为失败而遗憾,也不要未曾尝试而后悔,如果今天你为弟妹留下,有朝一日你会为这个选择遗憾人生虚度。”

“你理解我,那你自己呢?祸事接踵而来,现在我又把责任丢给你,会觉得冤枉吗?难受吗?想哭吗?”

她沉默片刻后回答,“小时候哭是搞定问题的大绝招,长大后笑是面对现实的武器,没有人天生乐观,都是生活的砥砺把人给磨练得刀枪不入。放心吧,我可是女强人。”

这话狠狠扎上他心底最柔软的区域,是的,小时候他总是用眼泪换取母亲的疼惜,但疼惜他的人远离后,没人在意的眼泪从此缺乏意义。

突然很想牵她,因为心疼她也心疼自己,于是他拉着她一起向前走。

晓夏傻掉,帅哥竟然愿意牵着她携手同行,自尊不要了吗?面子不顾了吗?他这样旁若无人的恣意任性……真的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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