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圓今天得道了嗎? 第十三章
狐九看看眼前那個站著幾乎還沒自己坐著高,卻依然努力伸展手臂想阻止女鬼對他垂涎下手的小寶圓……又好氣又好笑,心中卻是不由一暖。
小桂錦歪著頭——主要是頸子斷了——吐出的舌頭側著蕩呀蕩,那往上翻的白眼怎麼看怎麼恐怖駭人。
寶圓努力保持禮貌直視她的臉,瑟縮吞咽了好幾次才終于又找到勇氣,女乃凶女乃凶地訓話道︰「你……你已經不在人世了,有何冤情快快訴來,我們好為你主持公道,然後你趁早歸地府報到,不、不然對你自己也不好,不能投胎轉世很可憐的……」
「郎君啊……咯咯,咯咯……」小桂錦不理會她的虛張聲勢,縴縴血紅指尖挽了個蓮花指,扭腰姿態妖嬌。「小奴家……再唱曲……『煙花怨』……還是……咯,咯咯……『活捉三郎』……給汝听好否?」
「嘸好(不好)!」小寶圓氣呼呼地用台語應了回去。
小桂錦眼膜慘白凝結的死魚眼忽然陰惻惻地盯向了她,長長滴血的舌頭暴脹,腥紅十指張牙舞爪地撲向她——
剎那間,寶圓心下一涼,只覺周身氣溫驟然下降至零下十幾度,她慌亂地發現自己鼻息口腔間正吐出陣陣白霧……
可下一瞬,自頭頂的百會穴有股暖意融融流通了四肢百骸,寶圓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就見自己身上忽然金光大閃,而後撲到半路的小桂錦發出了一聲淒厲至極的哀鳴!
「啊啊啊啊啊……」
「不識好歹!」狐九大手輕輕地拎著寶圓的後領,將她往後一帶,高大挺拔身軀雍雅貴氣又懶洋洋地往前一站,看向小桂錦的美麗妖嬈眸子卻透著一絲凌厲。
「——允你出來本想給你說兩句的,不過看來,是不用再浪費我的時間了。」
被金光灼燒得魂體劇烈抽痛的小桂錦一掃方才的凌厲殺氣,忙跪在地上連連磕頭,只不過她脖子是斷的,舌頭又垂地,那情景越發驚悚恐怖。
李家夫婦臉色慘白牙關戰戰,都快昏過去了。
小桂錦的鬼啼聲越發刮耳駭人。「……大人們容情(寬容、見諒)……大人們容情……小奴家……咯咯……再也不敢了……請……咯……請听小奴家容稟……」
寶圓默默地戳了戳狐九寬闊漂亮又肌理勁實的背。「那個,九哥……」
「你替她求情?」狐九瞪了她一眼。「濫好人沒當夠?」
「也、也不是啦,」她小小聲道︰「我們收了一百萬的,沒有弄清楚前因後果,好像……不太有職業道德。」
他頓時被她逗笑了,凌厲威勢霎時一消,修長兩指夾著她後領又將之摁回椅子上,自己也重新慵懶地坐靠在太師椅上,對著小桂錦道︰「說!」
小桂錦如蒙大赦,顫抖著緩慢僵硬地爬了起身,又屈身一禮,只不過頭又往下歪了歪,忙慌手慌腳地把頭扶正了回去,並且努力把舌頭卷著想收回口腔內。
寶圓不忍心地看著她,遲疑了一下,回頭看了看狐九。
他揉揉眉心,擺擺手——隨便你。
她大喜,在衣擺上擦擦汗濕的掌心,小心地從背袋里掏出了一張黃符,在小桂錦驚畏提防閃躲的目光下,想了想,然後對著黃符吭吭巴巴地念起了一段淨心消穢咒。
下一秒,造型十分「辣眼楮」的小桂錦忽然身上泛起了點點銀色光芒……
隨著淨心消穢咒最後一個字落下,符咒消失!
眾人眼前一花,形容淒慘恐怖的女鬼小桂錦恢復成了一個嬌艷年輕的少女。
「她」身著旗袍盛裝,鬢發風雅,白淨端麗的臉上透著一抹疲憊的風塵味兒,眼神滄桑卻清明許多。
「小奴家感謝兩位大人,」她有禮地又欠身福了一福。「多年怨氣難消,方才失禮,驚著了兩位大人,真正對不住。」
小桂錦嗓音嬌甜清麗,說不出的溫婉好听……
這一霎,寶圓終于明白了小桂錦為何當年是頭牌了。
等等……
寶圓忍不住放軟了聲音,小心翼翼地問︰「請問,你生前……就是自盡前……幾歲呀?」
「十六。」小桂錦苦澀地笑了笑。「可小奴家不是自盡的。」
寶圓倏地跳了起來,「什麼?!」
才十六?而且還不是自盡的?
李先生臉色先是漲紅,而後是漸漸地發白了……
李太太也震驚地看著小桂錦,然後不敢置信地回望自己丈夫。「你……你說阿祖……當時是幾歲納小姨祖女乃女乃的?」
李先生掙扎了很久,最後低聲地道︰「時代背景不一樣,你不能用現代的標準和眼光來看待,早年有名的煙花女,相當于揚州瘦馬,大多都是三兩歲就被賣入煙花間教長大,十二三歲就……就……」
「不要解釋了。」李太太想吐,難掩一絲厭惡地打斷了他的話。「你從來沒有跟我說過這個,如果我知道……」
「那跟我們倆夫妻有什麼關系?」李先生有些急了。
李太太臉色很難看,可終究還是別過頭去,也不知該對自己的先生說什麼。
小桂錦看著淚汪汪地望著自己的寶圓,還有一臉平靜淡漠的狐九,輕輕地道︰「身為煙花女,自知命苦,起初老太爺買了小奴家,納為二房,雖然年歲相差了五十幾歲,可小奴家也是存了感激之心,想好好服侍老太爺的。」
狐九長長如鴉羽的睫毛低垂,「嗯,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他自是可以施以回溯術,讓過往那一幕幕又如電影般重現在眾人眼前,可是……
嘖,小寶圓見了肯定會哭噴的。
「等一下!」李先生忽然急匆匆地打斷了小桂錦的話,眼帶哀求。「小姨祖女乃女乃……過去的事都過去了,現在再追究也只是徒增傷感,不過您放心,我會請高僧為您超渡,我還會燒很多很多庫銀給您以做補償,只求您安息——」
「哼.」狐九驀地笑了,慢條斯理地道︰「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人敢截老子的問話了。」
李先生猛地心驚肉跳起來,臉色泛白。「九爺您听我解釋……」
「閉嘴!」這下李太太發飆了,對自己的先生氣急敗壞地吼道︰「你還想掩蓋什麼?小姨祖女乃女乃都死得這麼慘了,你還想封她的口?你有沒有人性啊你?」
「我……」李先生素來溫文儒雅慣了,自知理虧,最後也只能頹然地低下了頭。
小桂錦怔怔地看著李先生,眼神很是奇異,彷佛是懷念,又彷佛是痛苦,「我記得你……你小時候總扒著窗口,說我唱曲像鳥兒一樣……」
李先生霍地抬頭,久遠的、幼時的記憶恍惚間又回來了……
小姨祖女乃女乃,您唱得真好听,像小鳥一樣……阿生喜歡听您唱曲……
這斯文的阿伯陡然哭了,淚水止不住奪眶而出。
當時他才五歲,眼中的小姨祖女乃女乃美得像畫里的仙女,站在威嚴老邁白發蒼蒼的阿祖身邊,像是阿祖的孫女……
可偏偏不是,大人們都說她是阿祖的小老婆,晚上要陪阿祖睡覺的。
他覺得小姨祖女乃女乃很可憐……家里每個人好像都很討厭她,連佣人都會竊竊私語說著她的閑話。
只是五歲的他太小了,懵懵懂懂,什麼都弄不明白,也什麼都不能做。
小姨祖女乃女乃曾經給他台南老舖福慶堂最好吃的綠豆糕,曾經模模他的頭,低聲說她自己也有個阿弟,她離家的那年,阿弟也和他差不多大……
後來,那天晚上,大人們都說小姨祖女乃女乃上吊自盡了,然後是阿祖瘋了。
她變成了家族中最恐怖的禁忌,誰都不準問,誰都不許提起……
——直到現在。
「小姨祖女乃女乃,對不起……對不起……阿生沒有救您……」李先生痛苦地掩面痛哭了起來,滿滿悔愧自責。
李太太看著丈夫,忍不住也淚流滿面,想安慰他,可一看到沉靜溫婉的小姨祖女乃女乃……只能哽咽嘆息。
寶圓更是小臉淚水鼻涕一塌胡涂,她才不是因為李先生哭的,而是覺得面前這個比她還小上一歲,卻已歷經人間滄桑苦難煎熬糟踐了數十年的少女實在太悲慘、太可憐了。
「所以,是他的阿祖殺死你的嗎?」寶圓惡狠狠地抹掉了眼淚鼻涕,小臉繃緊,怒氣難平。
小桂錦慢慢地望向寶圓,眼角緩緩地流下了兩道血淚來,低聲道︰「老太爺冤枉奴家,說奴家與家丁有染……奴家真的沒有……可老太爺不听……他……他逼著那家丁……糟蹋了奴家,然後……他和家丁聯手把……我……吊死在橫梁上……」
「——他是瘋了嗎?!」寶圓和李太太同時義憤填膺地沖口而出。
李先生難堪慚愧至極,頭垂得更低了,雙手也劇烈顫抖了起來。
「老太爺晚年已經……無力與奴家『同房』……每到入夜,他就把奴家綁在床上……」小桂錦的氣息已經不穩,魂魄因回想痛苦羞辱可怕的記憶而逐漸扭曲陰戾暴漲起來。
李家夫婦已經羞愧得恨不得地上有洞可以鑽進去了。
「嗚嗚嗚,那個人太壞了……不對,那根本就不是人嗚嗚嗚嗚……」寶圓還在哭。
狐九卻是眼神銳利了起來。
「奴家想死……想死的時候死不得……可我不想死了……他為何、為何又要勒死我?為何還不放過我?啊啊啊啊……」小桂錦驀然又化為了厲鬼,痛苦猙獰地戾笑起來。
「……困不住我了……當年你救下的那株檀木以精魄鎖住我的冤氣魂魄六十年……整整一甲子啊……可今日……它再也困不住我了……我要你們李家斷子絕孫,全族償命!」
小桂錦身形陡然拔高了數十丈,遠遠超過了那三四層樓高的檀木,居高臨下不斷滴著腥臭黑血地俯瞰著地面上渺小的人類。
——這世間無好人,索性通通都死了吧!
「咯咯咯咯……喋喋喋喋喋……」
「啊啊啊啊啊!」李先生忽然整個人宛如觸電了般慘叫了起來,全身筋骨喀喀扭動發出申吟斷折聲……
李太太也嚇得尖叫起來。
「不要啊!」寶圓顧不得哭了,她仰頭拼命想勸道︰「小桂錦小姐,不要為了不值得的人或鬼把自己化為厲鬼,你會墜入惡鬼道一直受苦,永遠不能再轉世為人……不值得的啊!」
檀木也在此時竭盡全力地釋放著避邪淨化鎮魔的幽幽檀香,希冀能牽制住小桂錦逐漸魔化的巨大力量。
可那一縷檀香卻越來越淡、越來越淡……直至被空氣中的滿滿腐爛腥臭味所取代,檀木原本的綠葉也霎時肉眼可見地枯黃破碎墜地……
遠處,隱隱有雷聲……
寶圓急得團團轉,這邊勸,那邊拉。
狐九始終慵懶閑適地看著這一切,他在等,他不急。
就在此時,三個透明的身影忽然從轉為枯槁的檀木身上彈飛了出來!
仔細一看,分別是兩名老人和一個青年,頭一個老人綾羅綢緞長衫,另一個面容相似的老人穿著西裝,而青年明顯是小廝家丁打扮。
第一個老人驚恐憤怒地望著小桂錦,第二名老人沉默垂首,像是羞于見人,青年家丁卻是畏畏縮縮瑟瑟發抖……
「三只耗子,總算出來了。」狐九依然蹺著二郎腿,大手撐著頭,彷佛早已料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