魑魅魍魎修理屋,營業中 第二章 你不用負責嗎?
一盞盞路燈燈光,在杜清曉眼前飛快鍺身,為夜晚帶來一瞬明亮。
淺橘色光芒,落在她貼近車窗的臉龐,灑下幾許惆悵。
他看她狀況沒多好,不適合走太遠的路,于是說︰「你要吃什麼,我去買,你在車子附近走走晃晃,別亂跑。」
「可是我想去洗手間……」人有三急,這一急真心忍不了。
他眼神明明寫著「真麻煩」,卻還是很耐心先帶她去洗手間,並且守在外頭,確認她沒昏倒在廁所里,又把人安全送回車旁,才迅速到超商采買物資,看來阿嬤那句「你不用負責嗎?」,真是魔咒呀。
一個外表看來與「溫柔」絕緣的男人,這幾日,照顧她倒是無微不至。
雖然大半時候挺沉默,只用眼角余光瞟人,卻不難從小地方發現他的細心。
杜清曉乖乖在車旁伸展手腳,做些簡單動作。
醫院一躺好幾天,骨頭都躺硬了。
慢慢甩著手、晃著腿,不經意低頭,看見腳踝上那條白色尼龍繩,纏繞了兩圈綁死,讓她清晰記起了前幾日發生的事——
在醫院動完手術後,不知道是不是麻醉藥的關系,她始終覺得,自己是飄浮半空中。
她明明記得自己躺回身體里去,也真真實實感受到術後的疼痛、身上的冰冷,可是現在,她卻是站在病床旁,親眼看著護理師替她更換點滴。
她一度以為,自己在作夢,用手掐大腿也確實不疼。
靈魂出竅的感覺,和作夢並無兩樣。
只是夢境沒有規則,呈現跳躍式片段,凌亂拼湊。不像出竅,仍是處在現實當中,看見周遭眾人一言一行,而他們見不到她。
有過一次的靈魂出竅,再發生第二次也沒什麼好驚訝,一回生,二回熟嘛。
杜清曉越來越懂得調適心態,能苦中作樂了。
病床上的身體動彈不得,離軀的靈魂卻活蹦亂跳,不受任何阻礙,腳一蹬,就能跳到半空中,手一劃,直接飄浮移動,輕松省事極了。
況且,月兌離那具軀殼,等同于月兌離術後的種種痛苦不適,她樂得輕松,當然不急著返回身體里去受苦。
阿修丫從上午就沒在病房,雇請鐘點看護照顧她,應該是回屏東去向她阿嬤說明她的情況,順便打包些住院用品,沒跟她說哪時回來……不過她整天昏睡,他也沒法子交代行程吧?
在病房待膩的杜清曉,把醫院大樓當成百貨公司閑逛,雙手背在身後,慢慢飄挪。
每個樓層都能隨心所欲進出,門禁時間對一條悠哉生靈來說,毫無意義。
畢竟醫院不是娛樂場所,會住進這里,幾乎全因病痛或意外緣故,獨獨一個地方,充滿著新生喜悅,在這一層樓中,鮮少見到愁眉苦臉的病患,周遭空氣彌漫一股幸福氛圍,聞了很舒服。
杜清曉一路晃到嬰兒室。
由于不是探視時段,新生兒沒有推至玻璃窗旁,供家屬察看。
她輕易「穿」進去,大部分新生兒都在睡覺,只有一兩個不安分蠕動著。
剛出生的孩子稱不上可愛,小小的,軟軟的,皺皺的,像個小老頭兒,皮膚黃中透紅。
但看見全新的小生命,總讓人心口蓬松發軟,泛起甜蜜,溫柔填充。
她逐個打量,有些孩子一出生就很有分量,蓬蓬胖胖的,比旁邊其他嬰兒大上一倍,仿佛一尊迷你版彌勒佛,女乃萌得很。
「咦?」閑晃的杜清曉,來到最靠近牆邊的嬰兒台,表情轉為吃驚。
此刻,她眼中看見的,並不是尋常的新生兒,而是……
一只小貓崽?
……不,是貓嗎?還是狗?
這兩種生物,她兒時都養過,總覺得床上的小獸崽,和上述兩者有些微的差異……
可是……育嬰室里,怎麼會出現獸崽?!
這已經不是合不合理的問題了!
那只小獸崽,活生生地打了個呵欠!
「你為什麼沒被法術迷倒?」身後,傳來一陣女子驚呼。
杜清曉回頭去看,換她壓抑不住一聲尖叫。
站在她後方,是一個擁有狐狸腦袋的「人」!
她一叫,狐狸人也跟著叫,顯然雙方都受到驚嚇。
又像約定好似的,兩人同時捂上嘴,彼此瞪著大眼,打量對方。
狐狸人擁有女性身形,上圍豐滿,體態略顯圓潤,那顆狐狸腦袋布滿紅棕色獸毛,以人類眼光來看,無法分辨美丑。
唯一能分辨的,是她﹝還是它?﹞正齜牙咧嘴,警戒瞪向杜清曉。
杜清曉立即聯想到床上的獸崽,既不是貓也不是狗,原來是狐狸的孩子。
因為此時她站得離孩子較近,意圖未明,才使狐狸媽媽怒瞪她,仿佛只要她一有其余動作,狐狸人便會撲上來撕咬她。
杜清曉本能高舉雙手,做出投降狀,為表示無害,緩慢往一旁挪動三步,與孩子拉開距離,無辜地眨眨眼,強擠出友善的僵笑。
狐狸人感受到她的示好,猙獰模樣收斂,面龐由狐貌漸變成人臉。
那是一張上等美女的精致長相,細眉大眼,鼻挺唇紅,夠資格成為線上紅星。
「原來你不是人,難怪我的法術對你沒用。」狐狸人彎身,把床上獸崽抱進懷里。
幾名護理師全在牆角軟倒成一片,正是狐狸人口中的「法術」所為。
被一只狐狸人指為「不是人」的杜清曉,實在很想回嘴兩句︰你才不是人,你全家都不是人!﹝不是罵人,只是陳述﹞,但她忍了下來,畢竟她還是慫的。
另一方面,杜清曉想解釋自身狀況,但又覺得沒必要跟狐狸人交代太多,萬一它日後想滅她口,逐層逐樓去找,她哪有機會活命?
也幸好杜清曉「目前」不是人,面對一只狐狸人,才不至于嚇到腿軟,畢竟她沒有實體,不用害怕生命安全問題。
「……你在醫院生狐崽,呃,寶寶,不會被人類發現嗎?」她真正想問的是︰狐狸干麼到醫院生孩子?一般不是選個深山老林的山洞,才合情合理嗎?
「所以我必須半夜到育嬰室,替我的孩子施法術,幫他維持人形呀。」狐狸人往懷中獸崽吁吐一口氣,幼貓形狀的孩子,竟慢慢變成人類嬰兒,比起鄰床幾個新生兒更粉女敕精致,睫毛長到足以擺牙簽,根本是海報上精挑細選的女圭女圭模特兒。
杜清曉看得雙眼發直,不由得發自真心,贊嘆一聲好可愛。
媽媽總是禁不住自家孩子被夸,杜清曉一句「好可愛」,瞬間化解人與狐之間的種族隔閡。
狐狸人總算露出一抹和善微笑,與杜清曉由孩子聊起,最後,娓娓說來,屬于她的故事。
她叫馮暖,是只狐妖。
隨時光演進,人類在成長,精怪們自然也有一套生存法則。
有些不願改變現狀者,潛往更深、更荒僻的深山里,避開人煙,與世隔絕。
有些不願局限現狀者,開始學習融入人群生活,在這繁華城市中,尋找全新的立足之地,與這廣闊的世界,同步進化。
無奈以數量多寡,精怪狠輸人類一大截,少數服從多數,多數霸凌少數,為了不被當成異類,他們收起尾巴爪子,換上筆挺套裝,仿效起朝九晚五的碌碌人生。
他們努力賺錢,偶爾去星巴克喝杯不便宜的星冰樂。
他們在捷運上打旽時總不敢睡太沉,生怕不經意間,耳朵或毛尾會恢復原狀。
他們跟著去排名店幾個小時,只為品嘗一碗日本拉面的滋味。
他們活得越來越像人類,有時確實會忘了,自己身為狐妖的事實。
馮暖和丈夫相識于一次生態花園的導覽活動,她是生態花園的解說員,他是公司員工旅游的總企畫。
原本只是為時三十分鐘的短暫行程,結束後,他特地向她致謝,兩人客氣互換名片,隔天她就接到他的來電,一開始純粹客氣寒暄,再來便是問及興趣喜好……
次數一多,馮暖察覺丈夫的追求意圖。
馮暖是一個極美麗的女人,會讓人一眼著迷的美麗女人。
她自己也清楚,狐妖,不論男女,無一不美。
丈夫在她身上費了不少小巧思,兩人相距中南部,他卻能找到一間鄰近早餐店,請店家天天替他送早餐到她公司,隨餐附上的叮嚀便條紙,則由他親筆書寫,一天一張,據說他事先寫好半個月的分量,一口氣寄給早餐店。
他的字,特別工整好看,簡單寫著︰早安,祝一天心情愉快。
每個星期六,固定一朵紅玫瑰,他自己開車送到她手中。
這樣的追求,持續了整整一年,就連台風天也沒有中斷過。
她還記得,那一天,生態花園慘遭風雨摧殘,一地慘況,而他,穿著一件廉價雨衣,滿頭滿臉的狼狽水濕,被狂風吹得幾乎站不住腳,卻願意陪著她,一塊清理斷枝殘葉。
那一場風雨,同樣刮進了她的心,掀起意亂情迷的波瀾。
她毅然決然,走上了與尋常人一樣的生命過程,戀愛,結婚,生子。
她丈夫並不知道,為此,她舍棄掉多重要的東西。
離開同伴多于人類的舒適圈,踏進一個純人類的家庭,對她是需要多大勇氣及覺悟。
故事至此,這段開花結果的愛情,應該是相當美好的,至少杜清曉是這麼認為。
可是抱著孩子的馮暖,眼眸低垂,長睫形成的陰影,覆蓋在姣好臉上,繼而幽然一嘆︰
「婚姻和戀愛,終歸是兩件不同的事,我曾天真以為,與他在一塊,就能幸福美滿,原來真正的難關,正要開始……」
婚前,分秒如糖似蜜,恨不能時刻相處,天天見面。
婚後,明明更多時間共伴,當初珍惜的點滴,卻變質得教人陌生。
曾經的甜,對照現在的酸澀,馮暖分不清,改變了的人,是他,還是她?
又或者,自始至終,兩人踏上的,就是一條歧途?
「狐妖和人類,本來就難以孕育下一代,我們結婚七年,公婆對此頗有微詞,後來好不容易懷上第一胎,我不得不小心翼翼保護他,用自身妖力去喂養他,可看在旁人眼中,我變成一個仗著懷孕,成天只會賴在床上睡覺,家事全擺爛不做的壞媳婦……」
一開始,丈夫會替她說話,解釋她是身體狀況不好,又初次懷孕,難免精神不濟,希望雙親多些包容。
丈夫的袒護,听進婆婆耳中,全是推月兌之詞。
婆婆當時冷冷一笑的表情,馮暖永遠記得,那眉眼間,滿滿的不屑,哼著鼻說︰「我懷孕八個月還在搬貨,當別人沒懷過孩子,只有她最金貴,一踫就會碎?」
又冷著聲,繼續數落︰「我早跟你說過;水某歹顧,她長得一臉吃不了苦、只想享福的敗金女模樣,你們男人就貪人家漂亮!洗個碗拖個地,就開始頭暈頭痛,演給誰看呀。」
從第一次見到馮暖,婆婆便不喜歡她,先入為主認定女人生得過度美艷,絕非賢妻良母人選,隨時都會紅杏出牆一樣。
加上多年來不孕,早幾年前婆婆就時常拿這一點諷刺過她,向許多鄰居婆媽抱怨數次。
諸如此類的尖酸刻薄,逐漸變成生活日常。
好像只要她忍不住坐在沙發上打瞌睡,都是一項原罪。
到後來,她丈夫反而要她忍耐,在公婆面前,努力表現出勤勞模樣,別讓他每次都夾在雙方中間為難。
「我同事的太太也懷孕了呀,但從沒听過人家有你這些麻煩……」面對她偶爾訴苦,丈夫越來越常這樣回她,由一開始的溫柔安撫,到現在的口吻散漫,顯而易見的不耐煩。
她知道丈夫白天上班辛苦,晚上回家還要面對父母妻子的齟齬,覺得煩躁不過人之常情。
可是他的態度,讓馮暖心寒。
不是一瞬間的絕望,而是日復一日,逐步的、遞增的、將心一寸一寸,凍得冰冷的心寒。
她要的,從來不是一個勝負或公道。
充其量,丈夫願意耐著性子,聆听她的埋怨,輕搭她的肩,說句「我懂你的委屈」,她也就擁有繼續忍耐下去的力量,去欺騙自己,丈夫是站在自己這邊,她受的苦,他是懂的……
「我真的努力過,努力想做到他們心目中的好妻子、好媳婦……強忍身體虛弱,盡我所能去做,但總是達不到他們的要求……最後,我失去了我第一個孩子。」馮暖說到此,口吻夾帶哽咽,為來不及降世的小生命,感到心痛。
孩子沒了,成為她的另一項重罪。
她被指責沒用、不負責任,連個孩子都保不了的廢物。
馮暖第一次明白,恨之入骨,是怎樣滋味。
公婆尖銳的控訴,連「你們干脆離婚吧」這類的狼話,也月兌口而出。
丈夫更在一旁冷淡附和︰「你明知道自己懷孕,為什麼不能多小心些,你自己問題才更大吧,現在全部想推到我們身上?」
眼前這每一張臉孔、每一句攻擊,讓馮暖覺得既惡心,又丑陋,利爪及尖牙蠢蠢欲動,恨不能將他們的丑惡嘴臉,撕個碎爛。
杜清曉一邊听,一邊想,天底下夫妻多是床頭吵、床尾和,就算馮暖說得咬牙切齒,臉上布滿怨懟,失去第一個孩子的痛、對丈夫不體貼的憤懣,終究會淡去,現在抱在馮暖懷中的新生命,不正是鐵打的實證嗎?
若沒合好,哪有機會生下第二個孩子?
杜清曉想把氣氛轉為歡樂些,讓馮暖別再回憶以前嘗的苦,多多聚焦在可愛的孩子身上,于是主動說︰「我每次看到混血兒都覺得特別漂亮,沒想到狐妖混人類的孩子,更不遑多讓,這孩子長大不得了,一定會迷死一票人。」
「我想,他應該沒機會見到『人』,我打算出院後帶他回去,回狐妖該去的地方。」馮暖望著孩子的眸光,溫柔似水,聲音在笑。
「你沒有要讓孩子和他爸爸一塊生活?」這是別人的家務事,杜清曉本來不該多問的。
馮暖先是沉默了一會,慢慢揚起笑。
她笑起來,特別美,一種古典美人的風韻,眯細眼眸,風情萬種。
「會呀,當然一塊生活,我們一家永遠不分開,這是他婚前給我的承諾,人類應該要說到做到,他說,要跟我在一起,一輩子……原先由我屈就他,學習著融入人類社會,遭受嘲諷也有口難言,這一次……換他也要犧牲自己,試著適應狐妖的世界,這樣才公平,呵呵……」
笑著笑著,卻哭了,眼尾一顆晶瑩淚水墜跌,落在孩子稚女敕臉上。
杜清曉才剛懵著,想開口問馮暖因何而哭……突然天外一聲雷吼,喊著她的名字。
她魂體重重一顫,整個人被一股強大力量拉扯﹝更像是被拎著衣領﹞寒硬生生扯出育嬰室,一路橫沖直撞,穿牆透壁,一層一層往上飛升。
還好魂體不知疼痛,不然這樣簡單粗暴的撞法,她早成了肉餅。
最後,她在自己的病床上驚醒。
驚醒的同時,痛感回來了,身軀沉重的難受感回來了,所有感官,一清二楚。
她張嘴申吟,下意識唉唉叫疼。
眼楮都沒來得及睜開,先听見阿修丫的斥責︰
「你腦子被敲壞了嗎?在這種地方,一具年輕無主的肉身有多搶手?!還敢四處瞎逛!」
杜清曉返回身體,不像靈魂出竅時,所有病痛虛弱遠離,自然無法立即辯駁。
而且動手術的痛猶在,對照剛才生靈的輕巧俐落,此刻軀殼又沉又難受,讓杜清曉只能無意義嚷痛。
若可以選擇,她寧可靈魂出竅,等出院前再還魂,這具身體好痛……
杜清曉尚在適應身體傳來的清晰疼痛,感覺他撩開病床被子,往她腳踝處綁上某樣東西,冷冷涼涼的。
綁完,又把被子蓋妥。
想開口問他做什麼,喉嚨卻干啞艱澀,吐不出聲音。
由眼縫余光中,她瞧見阿修丫臭著臉,神情不大好。
病房燈光暗淡,將他五官也籠罩在這層陰影中,獨獨兩道濃眉間,深深蹙著皺痕,像是刀刻出來的一樣,燈光再不明亮也無法忽視。
她終于緩過來,慢慢習慣了身體的沉重。
做了幾回深呼吸,杜清曉才得以完全張開雙眼,可是阿修丫已經坐回牆邊躺椅,長腿疊蹺,閉目養神,懶得看她。
長途來回的他,腦後長馬尾拆卸開來,頭發垂在兩側胸口,有些頹廢,有些不羈,若不是背景不合適,她都要錯以為他是古代俠客上身,靜坐竹林一隅,等敵人現身叫囂,那種風雨前的寧靜。
她再傻也不會去當叫囂的蠢敵人,此時沉默至上,學著做錯事的孩子低頭反省,不自己開口討挨罵。
思緒從阿修丫身上飄走,醫院病房的深夜,很靜,杜清曉忍不住,又想起馮暖。
馮暖最後那抹笑、那滴淚,她有些在意。
『我們一家永遠不分開,這是他婚前給我的承諾,人類應該要說到做到呀。
他說,要跟我在一起,一輩子……
這一次……換他也要犧牲自己,試著適應狐妖的世界,這樣才公平,呵呵……』
這幾句話,在心底反復回蕩,不知為何,听起來,有些不對勁。
永遠不分開,一輩子,犧牲……馮暖笑著,哭著,說著。
杜清曉腦中有些荒謬畫面成形,但很快被她否決。
恐怖片看多了吧,什麼狐吃人,把你變成我的血肉,這樣,再也沒有人能從我身邊帶走你……
想像力太豐沛,教她自己有些毛骨悚然。
當然也可能是病床空調太冷,雞皮疙瘩逐顆泛起,她想抬手去撫平,但是沒有太多力氣,索性放棄,乖乖當個認分病患。
她心想,等自己情況好一點,再去看看馮暖……
可是待她能下床,馮暖應該帶著孩子出院了吧,產婦一般住沒幾天……
沒關系,等阿修丫不注意,再偷偷出竅去看一眼,一眼就好……她保證很快回來。
杜清曉思緒凌亂想著,又迷迷糊糊睡著了。
結果,接下來幾天,她一次也沒能成功出竅,只好安安分分躺床養傷。
她猜想,和阿修丫綁在她腳上的東西有關。
那東西,怎麼看就是一條白色尼龍繩,綁雜物專用,她試圖拆卸過,卻失敗了。
等她終于可以下床蹓,去了新生樓層,馮暖早就走了。
畢竟是太獨特的人,離院好幾天,仍然是護理師們口中津津樂道的話題。
「從頭到尾身那個產婦都沒有家人來看過她一眼耶。」
「我每次去病房,她都跟我說她先生剛走,可是我一次也沒遇過呀。」
「感覺她是富商的小三吧,沒有辦法光明正大露臉,只能偷偷模模來看?」
「你不能因為人家長得太漂亮,就亂猜她是小三呀。」
「你不覺得,她很像電視劇里的狐狸精嗎?」
這些,是杜清曉最後听見,關于馮暖的零碎消息。
杜清曉從回憶的游離狀況,返回現實。
阿修丫迎面走來,手里提著買給她的消夜,是御飯團和豆漿。
看見她一手模著腳踝上的尼龍繩,一臉若有所思,他沒多說什麼,直接坐進駕駛座。
杜清曉慢慢跟著坐回車里,拆起飯團包裝,小咬一口。
車廂里,除了咬破海苔的清脆聲,一時安靜。
杜清曉心中一直有疑惑,在醫院時,虛弱養病都來不及了,也沒心思仔細問,她斟酌著,該從何問起,用了半顆御飯團時間深思,該要迂回輾轉呢還是明快干脆呢……
最後終于決定粗暴直白︰
「你……是被修理工作耽誤的道士或法師嗎?」他有陰陽眼這事,不用猜也知道,否則哪可能一眼看穿她是生靈,關于這點,甭浪費唇舌多問。
他睨她一眼,淡淡說︰「我單純就是個修理師傅,雜七雜八的東西都修。」
「也只是單純有陰陽眼,能看到不屬于這個世間的……好朋友?」
「什麼叫不屬于這個世間?所有的東西,本來就共同存在在同一個空間,只差看得到或看不到而已,井水不犯河水,相安無事。」
「那我可以再問一下……我腳上的尼龍繩,是做什麼用的?我可以拆掉嗎?」
「尼龍繩?」阿修丫眯細眼,似乎對這三個宇……嗯,相當反感。
「就這個呀。」她抬腿,伸手指指腳踝。
「尼龍繩……」阿修丫仍然很糾結這三字,從牙縫里重復擠出這一句。
杜清曉隱約察覺自己說錯話,卻想不出來錯在哪里,只能用眼神表示無辜。
左看右看,它就是尼龍繩呀,以前要把舊書出清回收,都是用這個綁的,顏色有紅有白,白色比較細又比較貴呀!
好吧,它是有比市售的白色尼龍繩高檔一點,材質柔軟一點,光澤水亮一點,這些「一點」加起來,仍改變不了同屬尼龍繩的地位。
阿修丫糾結完畢,吐了口氣,但聲音還是很不爽︰
「你這種嘗過出竅樂子的人,綁起來提醒你別隨便再犯,那條『尼龍繩』,最好不要拆。」
她很確定,由他口中說出「尼龍繩」時,他狠狠咬了一下牙。
「哦。」杜清曉秒答,這種時候,絕對不合適「哦」以外的字眼。
反正尼龍繩也不妨礙日常,沒構成任何困擾,他說綁著就綁著,遵命。
她繼續低頭啃飯團,余光突然瞄見車旁行經的身影。
她雙眼一瞠,激動地坐挺身,一手已經探向車門鎖,準備沖出車外。
是馮暖!懷里抱著嬰兒,正要走進休息站,又突然急拐彎,往角落處挪步,行色匆匆,仿佛在提防誰的追趕。
杜清曉只推開一條車門小縫,人就被阿修丫扯回來。
「別過去。」
「是我在醫院遇見的人,我本來還打算去病房看看她,可是她出院了——」
阿修丫打斷她︰「她不是人。」
「你……看出來了?對,她不是人,是狐妖。」
「是吃過人的狐妖。」阿修丫淡淡說,一手拉過她的安全帶,扣上。
雖然曾經胡思亂想,往那方面瞎編過,但听他斬釘截鐵說出來,杜清曉仍是震驚了一下。
「一旦食人,就不再被視為無害妖物,額心浮現墮紋,『執法者』自會處置她。」
墮紋?
是她剛匆匆一瞥,在馮暖額上一閃一爍的血色紅光?她以為是自己眼花了,因為後來再仔細看,什麼也沒瞧見。
「馮暖她真、真……吃過人?執、執法者是?」杜清曉有些難以置信,可是那晚馮暖的神情,似乎又隱隱印證著什麼。
「你剛才口中說的道士或法師。」真正有道行的,不是那種亂七八糟的神棍,當然,還包括另一種——
提到道士或法師,自然聯想到收妖,杜清曉替馮暖心驚,抬高聲量︰
「她還帶著孩子呀!要是她被道士收掉,孩子怎麼辦!」
阿修丫不吭聲,那樣的沉默,那樣的神情,不難猜測他的答案。
可是真的從他口中听見,杜清曉還是打了哆嗦。
「一塊處理了吧。」斬草除根,一了百了,否則留一株妖苗子,等它長大後,為母報仇嗎?
「孩子是無辜的啊!他又沒做錯事!」杜清曉替寶寶不平。
「這種事著不是你能管。」很顯然,他也沒想管,發動引擎,準備駛出停車場。
杜清曉竟然安全帶一解、車門一開,以狼狽之姿跳下車!
這女人……醫生忘了把她的腦袋放回去嗎?!阿修丫瞠目怒想,青筋差點當場爆斷!
杜清曉也不懂,自己哪來的女力大爆發,以一名剛出院的病患來說,她動作一氣呵成,沒有半秒累贅,扣除掉差點一腦袋磕上人行道的不完美,她還沒站穩腳步,便飛奔起來,朝馮暖那方跑去。
媽的,她剛下車的暈眩虛弱、像只臉色蒼白的小羊羔,全是誆他的嗎?明明能跑這麼快!飛躍的羚羊有沒有!
阿修丫啐聲追過去。
他還沒認真開始跑,「飛躍的羚羊」杜清曉卻用著同樣的速度,又向他奔回來。
不同的是,她手中多出了一團東西。
緊接著,她身後轉角處,發出一陣轟雷聲,以及人類難以听聞的痛苦妖鳴,淒厲恐怖。
就在三十秒前,杜清曉中途遇上慌張折返的馮暖。
馮暖一見是她,立即將孩子塞到她手中,口氣急促︰
「求你帶我的孩子走!快走!」並且使勁推了她一把後,迅速往反方向又跑了。
杜清曉瞟見,馮暖身後有一道不明黑影緊隨,像是一大塊飄浮在半空中的黑布,瞧不清五官,可是充滿震攝人的壓迫感。
杜清曉腦袋空白,是被馮暖推了一把,才展開動作,收緊微微顫抖的手臂,把孩子抱得牢靠,雙腳已有自主本能,拔腿就跑。
轟雷聲之後,她可以听見,黑布在風中,凜冽翻飛的聲音,由遠漸近,開始向她追來。
不止黑布刷刷拂動聲,更多的,是一股一股的寒氣,狠戾逼近……
一看見阿修丫,杜清曉朝他喊︰「快跑!」
至于為什麼要跑,她自己也不清楚!只知道她脖子後的寒毛和雞皮疙瘩,全都立正站好!
阿修丫一動沒動,她只能在與他錯身時,很夠義氣地想拉他一把。
哪知拉人不成反被拉,阿修丫和她的身型差距,不是她這種剛開完刀的弱雞能輕易撼動,她就像只不自量力、妄想挪動電線桿的螳螂,電線桿不動如山,她也被耽誤了逃命速度。
逃不掉,她躲還不行嗎?!
本能驅使下,她閉眼綣身,往阿修丫身後藏。
風中啪啪的黑布翻攪聲,突然消失不見,連帶夾雜在空氣中,那股極凍的寒氣,也莫名驅散,只剩阿修丫不太爽快的嗓音,自她頭頂落下︰「躲夠了沒?」
她的臉正埋進襁褓中,與孩子面龐緊緊相貼,大氣不敢多喘兩口的孬樣。
听見他的聲音,她才慢慢張開眼,驚恐打量四周。
人行道上,站著抱緊寶寶的她與他,沒有第四個人。
「剛、剛剛有人在追我——」她口齒不清,又要抖又要說話,因為方才忘了喘氣,現在加倍用力喘回來。
同理可證,方才腎上腺素滿溢,神力女超人附身,短暫忘了頭暈不適,此刻也加倍奉還了。
她不得不拉住阿修丫的衣角,站穩身勢,才不至于跌跤。
「哪里有人?」他反問。
杜清曉回頭看了好幾遍,兩人背後什麼都沒有。
她呃聲,無言以對,垂下視線,望向抱入懷中的孩子。
在她剛與它臉貼臉時,由人形變回幼狐,體積少掉一大半,用手掌便能掬捧,軟女敕細毛撓在她臉腮的觸感,鮮明清晰,睡得正香甜,渾然不知它剛經歷了什麼危機。
孩子因為失去媽媽法術的加持,無法維持人形嗎?
這代表著,馮暖她——
杜清曉想去察看馮暖情況,偏偏膽子小,害怕那道黑影還躲在暗處,只能扯扯阿修丫衣角,希望他陪她一塊去。
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她眼前景物天旋地轉,片黑暗襲來。
昏倒之後的事,杜清曉半件也想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