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上眉梢 尾聲︰諸事已安然
妻子對他一再提及的那一場重傷,果然不出傅松凜所料,事情發生在對敵時最後一場大戰。
如若他前頭幾場戰事便受重傷,那後頭的事不就都不用干了,何來扭轉頹勢之局?
所以真有什麼躲不過的明槍暗箭,僅可能在雙方的大終戰。
當時他們兵分三路包抄北蠻子主力,那支鐵箭射來時,他雙臂正高舉長槍與敵人兩員大將對決。
習武者,腋下無守乃為大忌,他等于賣了一個缺口給對方,那根鐵箭射中他腋下兩寸之處,射穿他身上的玄鐵輕甲,卻射不穿里邊那件妻子親手為他套上的雪絲銀甲。
雖未中箭,但那疾飛的力道加上鐵箭箭頭既剛硬又尖銳,劇痛仍穿透薄薄的雪絲銀甲,震得他險些跌落馬下。
一陣激戰,他的長槍連連刺穿北蠻那兩員大將的胸口。
這其間他又受到鐵箭暗算奇襲,但畢竟已心生警惕,那四、五支鐵箭皆未近身就被他用長槍當空掃落。
解決一個又一個敵手,終于,順藤模瓜找到以鐵箭暗算他的人——
北蠻三王子,齊星兒。
這位三王子據聞年十六,是北蠻大王最最重視的兒子,常帶在身邊歷練,往後北蠻王位極可能由他繼承,雙方交戰中,這位三王子就穩穩立在馬車上架起的五尺高台之上,鐵箭狙擊,身邊還有三名大漢貼身護守。
傅松凜沒有殺人愛子的癖好,但見齊星兒一箭一個準兒,暗算不下他就改而擊襲其他天朝將士,許多人紛紛中箭倒下。
他策馬奔近,手中長槍凜凜擲飛,策馬再近,拔起直立在某具屍身上的長槍,一樣再用力擲飛,他連擲三次,同樣一擲一個準兒,把齊星兒身邊三名守衛大漢全都刺落高台。
說時遲、這時快,他胯下駿騎騰躍了下沖上高台,瞬間四蹄又穩穩落回地面,把齊星兒給踹落下來,他無一絲心軟憐憫,策馬縱蹄直接從這位三王子的腦袋瓜踩落下來。
大戰方歇的這一晚,他簡單清洗濺在面上與手上的血漬後,在自己的大帳內攤開地圖,細思敵人潰逃後能退走的路線。
他的親兵送進熱羊女乃和烤熟的羊腿肉,燭火炎炎,他邊用小刀割食熟羊腿,邊在油紙地圖上標記,決定明日一早追擊的方向。
今夜為何沒有趁勝追擊過去,就是想讓對方緩一緩氣兒,待余下的人馬聚回窩子,方便他們一舉殺個對方片甲不留。
要事確定後,他拋下沾著朱墨的狼毫筆,硬背整個靠入圈椅內,仰首讓頸子擱在椅背上端,交睫養神,沉沉吁出一口氣。
他想著那把險些刺進體內的鐵箭。
按鐵箭長度,再按當時疾射而至的勁力,那根利器從他腋下兩寸刺入,絕對能從兩肋之間重傷他的肺腑,不管他先前是否遭馮堯三暗算得逞,不管他是否身有舊疾,那一根鐵箭襲來,就算是無病無痛、強健有力的他亦難以避開。
如果沒有他家清兒為他求來那一件雪絲銀甲,此際的他應該也是奄奄一息躺平在帳內。他也想著兩孩子。
妻子總念叨著,說他實在偏愛女兒太多。
于他而言,閨女兒本就是生出來寵的,女娃兒的五官模樣又偏似妻子多些,可愛得不得了,豈能不寵?
如今為人父,想得也長遠,對男孩之所以嚴厲些,是因孩子將來長大成人須得撐起整個毅王府,他到底較妻子年長十二歲,按理會比妻子早離世,他若不在了,家里總要有個頂天立地的兒子維持門庭,照看娘親和手足。
他當然也想著妻子,格外想念。
那種內心牽掛著某人,知道那人一直等待著自己,期待重逢的焦灼中帶著難以言喻的甜蜜,這是他與妻子首次分隔兩地才有的體會。
大帳中忽有風吹進,不明顯,但他瞬間有所察覺。
他張目坐直,燭火火舌突然拉得細長,「啪、啪」兩記輕響,帳內火光驟然間滅掉大半,此際他環在腰間的軟劍已然在手。
有人模進這座大帳內,那道身影還非常大膽地佇立在他目光直視的幽暗處。
對方是如何不動聲色進來的?
既模進來了,反倒一動也不動地杵著,所為何故?
「你……」他本想問對方是誰,一字剛出,那道身影緩緩向前跨出兩步,帳中余下的微弱火光終于落在那人的面容身形上……
傅松凜一下子止語,原已長身立起的他緩緩坐回原位,放下軟劍,目光瞬也不瞬地盯著——另一個自己。
那人是他。
不……不是人,而是一抹幽魂,身形輪廓猶在,但全身呈現半透明之狀。
幽魂的他年歲瞧著大了些,約莫近不惑之年,對于為何出現在此處,幽魂的表情似乎有些迷惑,但是當他與他四目相接,那迷惑表情淡去,像記起這是哪里,記起曾發生的那場大戟。
幽魂有一雙沉郁的眼楮,清瘦到近乎凹陷的面頰令骨變得明顯,下顎亦顯消瘦,整張臉的線條輪廓如刀鑿而出……這不是一張善待自己的人該有的臉,更不是一張被人珍愛疼惜、被人從頭到腳管著關心著的人該有的臉。
傅松凜心驚膽顫,背上一片冷汗。
他的膽顫絕非因為「見鬼」,而是親眼目睹失去滋潤的自己,那下場能有多慘!
他觀察著幽魂,幽魂也在打量他,然後幽魂垂下目光瞥見桌上那根鐵箭,表情一變,似又記起何事。
傅松凜今日將卡在玄鐵輕甲中的鐵箭拔出,就直接擱在桌上,他知道幽魂記起什麼,也猜得出幽魂必然迷惑訝然。
他遂道︰「這一次我並未中箭。清兒老早就提點過我,還為我求得一件雪絲銀甲。」說到這,他翻開衣襟讓幽魂看那件珍寶。「北蠻三王子齊星兒的那一箭確實難防,不管你活著的那一世有無報仇,這一世我已替你……嗯,我替咱們倆了結對方。」
幽魂不知道是不是無法說話,還是忘記該如何開口,抑或還有什麼想不通透,他靜靜垂目,直到長案上一方似曾見過的男款巾子映入他眼中……
幽魂盯住巾子看了許久,倏地揚眉對上傅松凜,鳳目微瞠。
傅松凜微微勾起嘴角,嗓聲輕沉——
「是清兒自個兒繡的,為了繡巾子給我還偷偷請了厲害的刺繡師傅來教,以為我不知。她說我名字里有個『松』字,所以就繡了一棵蒼翠凜立的老松,是她給我的生辰禮之一。」
他將妻子的情意隨身帶著。
傅松凜隨口問︰「在你的那一世,應該也曾收到這樣一條巾子吧?」
幽魂表情數變,朦朧身軀瞧起來甚至有些搖搖欲墜。
傅松凜意識到自己很可能問了什麼不該問的,才欲再說,隔著案桌與他相對的那抹魂體竟驀地朝他撲來——
幽魂瞬間進入他體內。
他們的魂魄同疊,神識相互感應,傅松凜瞬間被龐大的悲傷籠罩,那是來自幽魂的感情,懊悔、苦痛、徘徊、追憶……彷佛一直沉在深深寒淵中,被困在冰川底層,所有想要的,皆不可能獲得,命中最最美好的,全從指縫間流走。
「我把她留住了。」
傅松凜合下雙目,在內心對著幽魂傳達。
「我把清兒留在身邊了,我與她已是結發夫妻,我明白她,她也明白我,再不會傻傻錯過彼此,懊悔一生。
「清兒還為我誕下一雙龍鳳胎,而立之年的我有兒有女,兩只女圭女圭是那樣可愛,你定然會愛得不得了。」
傅松凜感覺那股盤桓于心的悲傷緩緩抽離,心中糾結漸漸放松。他嘗到幽魂的悲傷,也希望幽魂能體會他所感受到的美好。
那一抹靈體是何時從他體內消逝的,他不清楚,等到他張開雙目,外頭天已魚肚白,而他猶坐在長案前。
一名親兵回稟他,說夜半子時見大帳里仍有燭光,曾想進大帳欲為他添熱茶,卻見他後頸靠在椅背上仰坐睡下,于是又趕緊退出不敢驚擾。
所以他就那樣一坐到天明,再無幽魂蹤影。
靈異之事是真是幻,他未去糾結,那一股龐大的悲傷他已深切感應。
妻子曾有過岐芒山上的奇遇,而今他也有屬于自身的奇遇,待回帝京見到妻子,定要好好說與她听。
☆☆☆
隆冬時節,雪花紛飛。
但這天候再寒再凍,毅王府里從上到下,人人的心口那是熱呼呼的,興奮又歡喜,歡喜又興奮,坐也坐不住,因為他們家的王爺在北疆打了大勝仗,就要班師回朝、凱旋歸來了!
毅王府派人手出城,盯著自家王爺領著兵馬走到何處,消息一波波傳回,知道今日午前大批兵馬會回到城郊外的大營駐紮,而毅王傅松凜將領著兩百名有功戰將進城入宮。
天朝在北疆打了大勝仗,有功將士听旨入宮面聖,這種歡歡喜喜的樂事兒,帝京百姓們肯定是要湊熱鬧的,這不,東大街早早就涌進無數百姓,兩旁的飯館、茶館和酒樓可都擠得滿滿滿,一位難求。
傅松凜領著兩百鐵騎策馬進城,隊伍才踏進東大街口,便見無數花朵和花瓣在微雪中隨風飄揚,花的種類似乎頗多,顏色可謂五顏六色,這時節還能尋來這麼多盛開的花,著實了不得。
他身後的將士們微微騷動,完全沒料到會被如此迎接,不少人攫住飄到身邊的大花朵細看嗅聞,有人甚至塞進嘴里直接吃嚼起來,還吃得津津有味,直呼好甜好軟,簡直可說是……欸,牛嚼牡丹。
但傅松凜隨便他們一群大老粗去吃去嚼,畢竟連樹根都啃過的將士,吃幾朵花又算什麼?他能允。
東大街兩旁滿滿的人,他們的凱旋歸來使得城中近乎萬人空巷,也令入城的隊伍沒法子加速前進。
然後行了好一會兒,終于接近他急著想趕到的地方,一雙鳳目朝不遠處的茶館二樓望去。
此時一朵碩美的大紅花恰從眼前蕩過,他倏地攫住那朵障目的紅花,跟著就見到妻子笑意盈盈的嬌顏。
她半個身子都探到欄桿外,拼命朝他揮手,見他瞧見她了,她從乳母手中接過一只包裹得圖滾滾的女娃兒,抓起孩子的小手朝他揮動,跟著又去逗弄另一位乳母抱在懷里的男女圭女圭,要娃兒也來揮揮手。
傅松凜禁不住要笑,他不想承認,但目底當真泛起熱潮。
堂堂毅王爺若當街被感動到痛哭流涕,他家清兒絕對是「首惡」。
百姓們沒人不欣賞毅王爺的馬上英姿,豈知咱們這位王爺策馬來到品藝香茶館前,突然就勒住強繩不動了。
循著毅王爺的目光往上一瞧……哈哈哈,一目了然啊!
茶館二樓上的嬌人兒臉蛋驀地通紅,因為百姓們不看底下剽悍威武的鐵騎,十有八九都在看她霍婉清。
此際,她家的爺還火上添油,當眾對她探出一雙健臂。
這是……這是要她從二樓直接跳進他懷里的意思嗎?
爺的表情她能讀懂,那是不管不顧跟她賭到底的神態,看誰能撐到最後。
欸欸,她認輸比較快。
把懷里的閨女兒交回給乳母照看,又對婢子和女護衛們快速叮囑了幾句,隨即她兩手撐著雕花木欄桿,深吸一口氣當真就跳了。
眾目睽睽下被她的爺抱了個滿懷,百姓們拊掌大樂,一干將士們也跟著鬧騰。
想是只有傅松凜自己才能明白此際心境。
幽魂的憂傷與懊悔仍然在他的記憶底端,稍一觸踫便起漣漪,而此刻終于將妻子擁入懷里,是失而復得般的莫大欣喜,是難以言喻的慶幸與後怕。
怕是這一世,他都要這般怕著卻又慶幸著……
但,他甘之如飴。
「爺,你回來了,我唔唔唔……」慘遭封吻「滅口」。
堂堂毅王傅松凜非常沒臉沒皮地抓著自個兒的王妃,吻了個翻天覆地。
明兒個御史台的言官們八成又要上奏,但傅松凜半點也不在乎,畢竟忍無可忍,他豈能再忍?
深吻一通後,他將攫獲在手的碩美大紅花簪在妻子耳邊上,對暈暈然的她露出絕美笑意……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