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恩緣 第十四章
第五章
這日,弓縣境內來了一些外地人,他們到處打听哪里可以買到糯米,特別是血糯米,村民們一致指出,今年有種糯米的只有穹家,于是那些人就循線找到穹家去了。
余兒站在門口,一臉煩惱。「謝謝你們對我們家的糯米如此青睞,但也不是你們說要買,我們就能賣的,我們家的糯米都已經跟市儈打了合同,不能隨便私自賣給別人。」
「我們也是做買賣的,可以了解,農民賣給市儈,市儈再賣出去,從中獲利,這是行之有年的做法。那麼請問你們是跟哪一家市儈打的合同?我們會去找他談。」來者態度十分溫和,並無為難之意。
「整個弓縣就只有一門市儈,你們可以直接去找張員外談。張家大院就在這方向的盡頭,直接走過去,到底了再問那邊的人就知道了,得走上一段路。」余兒伸長了手,指向北邊。
「謝謝姑娘不吝告知。另外,在下還有個不情之請。我們大老遠來到這里,肚子都還空著,又渴又累,可否借個屋檐下歇息一會兒?若是有吃食的話,可否分給我們一些,我們會付銀子的。」買賣人揖了一揖。
「啊……可以是可以,不過一時家里頭也沒放什麼能招待人的東西,要是你們不嫌棄的話,我昨天綁了一些粽子,還剩幾顆……」余兒沒想到會突然來這麼一樁,手邊什麼準備也沒有。
「姑娘,就要那粽子。」買賣人眼楮發出精光。
「好吧,那你們稍待一會兒。」
余兒趕忙進屋里去,先搬了幾張板凳出來讓他們坐,接著又端了茶水,最後才拿出粽子。其實她本想讓他們進屋里去坐的,但想到現在家里只剩她一人,讓一群不認識的男人進屋子,實在不大妥當。
「很抱歉,你們臨時來的,我也沒能先把粽子熱過,你們就這樣湊合著吃吧,其實我覺得冷了也不難吃。」她交握著手,總覺得對人家很不好意思。
「是我們過分的要求,請姑娘不要放在心上,感謝你慷慨分食。」
一行人剝開粽葉,開始吃了,默默吃完之後,幾個人交換了驚喜的眼神,露出微笑。帶頭的那個對余兒問道︰「非常好吃的粽子,冷了也很香。這應該是用你們家的糯米包的吧?」
「那是當然的,自己家就種糯米,豈有再去外頭買糯米的道理呢。」
「姑娘所言甚是。那麼,這點碎銀,尚請笑納。」
買賣人真的打算付帳,但余兒並不打算收,她推卻了。「幾顆粽子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東西,別放在心上。」
「是嗎,那我們就卻之不恭了,感謝姑娘的熱心招待,我們這就動身去拜訪張員外。」一行人再次躬身道謝後才離開。
余兒送走了他們,心里納悶︰『為什麼他們會知道穹家有糯米?我們家的糯米什麼時候連外地都有名聲了?』
回頭她又想起來︰『啊!之前听蓮音姑娘說她跟張員外去檄州辦事了,不曉得回來了沒有……也罷,張家那麼大,總會有人招呼他們吧。』
其實她原本打算今日中午送粽子去給龐知瑞的,但這下粽子全沒了,她又沒了去找他的借口了。
自從那天送麻油雞酒去過之後,她就一直悶悶不樂。看到他跟別的姑娘有說有笑的模樣,她就莫名的來氣,悶頭回家後,氣得對自己說再也不去看他了,但是過沒兩天,卻又忍不住浮起想去的念頭,她在心里頭跟自己拉鋸著……
一方面想著︰『不要去,巴巴的去找人干什麼?人家有一堆人陪,不寂寞,根本不需要你!』
另一方面又不知不覺地想著各種借口,讓自己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可以去找他。像是今日她說服自己的理由是……
『不是我想去,而是這粽子是用穹家新收成的糯米包的,總是要讓外人吃吃,看今年的糯米好不好吃,而龐夫子很懂得吃,他一定能給出公道的意見的……我自己是不怎麼想去的,但為了多方收集評價,這趟是該走的。』
好不容易想出了這個她自己覺得勉勉強強看似說得過去的借口,結果這會兒粽子全教外地人吃光了,一切都白費了心思。
一直到了傍晚,她開始收曬干的衣服,收著收著,就想起當初龐知瑞搬出去時,她多準備了一套大姊的舊衣要給他替換著穿,而那天他說蓮音姑娘已經找來布莊幫他裁了新衣……
『既然有新衣服了,那就得把我們家的衣服還回來吧!他腿不方便,所以只好我自己去拿回來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一點也不想去的,但不跑這一趟又不行,明日就去書院找他拿吧。』
她心里打定主意,頓時容光煥發,愉悅全寫在臉上,甚至抱著衣籃要回屋里去時,腳步還是輕輕小跳著的。
這時,前頭傳來小孩子的喊叫聲︰「穹姐姐!你在嗎?」
她放下手中的衣服,過來開門一看,是弼家的兒子,弼高升。
「夫子說要給你的。」弼高升遞給她一個摺得整整齊齊的小紙封。
「有勞你特地跑這一趟,謝謝。」她先把小紙封擱進袖里,看弼高升好像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又問︰「還有什麼事嗎?」
「夫子說要跟你拿回音。」
「回音?現在馬上要嗎?可是天色已晚了,你該回家了吧。」
「我每日上書院都會經過穹姐姐家,明早我再來跟你拿。」說完就跑著回去了,余兒一頭霧水地把小紙封拿出來,打開一看,上頭寫著︰
日西斜,長松孤影;獨憔悴,黃花冷風。
她正著看、倒著看、直著念、橫著念,都參不出其中玄機,心下納悶︰『所以他是作了一首新詩要跟我分享嗎?要回音的意思是……要我給評語嗎?』
那天夜里,她睡不著了,一直想著回音是要回什麼好?她不像他那麼才學蘊涵、有文底子,就算一首詩寫得再好,她也是看不懂的居多,小時候學識字時,那時老夫子只要開始念詩詞她就忍不住犯困,腦袋瓜兒因此老是挨敲哩。
翌晨,弼高升如約來了,她在門前低聲對他說︰「我有空會去書院,到時再自己回夫子。」
打發走弼高升後,她緊張地對里頭張望了一下。要去書院的事可不能被娘知道,娘肯定不讓她去。
自她之前送過麻油面線後,娘看她的眼神就怪怪的,她不確定娘是不是發現了她會偷偷去書院,希望只是自己心中有愧才疑心生暗鬼。
她知道娘不喜歡她跟龐知瑞走得太近,表面看起來是基于男女禮教分際,其實她知道是因為之前的同床事件,娘的強勢與龐知瑞的不肯低頭,彼此的關系就僵化了。但,她個人覺得那件事若是就公道來講的話,是娘太過分了點兒……
而且,娘某日在用晚膳的時候還說了這麼一席話︰「嬌兒、余兒,將來挑夫婿,可不能光挑俊的,長得俊的男人容易生是非,就算他不去招惹人,也會有狂蜂浪蝶貼過來招惹他。丈夫若不定性,外頭那些斬也斬不完的爛桃花就會成為你們煩惱的根源,所以男人還是挑忠厚老實的,可以依靠的,長得丑一點沒關系,心地好最重要,就像你們的爹一樣。」
「娘子,你覺得我長得很丑嗎?」穹錦彰不安地問。
「一只熊哪有什麼美丑之分,你啊,看久了就好看了,愈老愈可愛。」說著穹大娘就夾了顆蛋放進丈夫的碗里,穹錦彰扒著飯,傻傻地笑了。
「可是,娘,也不見得吧,也有長得很俊,但對妻子專心一意的;而那種長得很丑,卻在外面風流不斷的男人反而更多吧……」余兒忍不住出聲。
「你真以為你有那種運氣可以遇到一個又俊又專情的?那比求神拜佛還不靠譜啊!不管長得俊還是丑,只要偷腥的,那種賤骨頭早晚會把自己的福氣敗光,不會有什麼好下場的。」
總之,余兒覺得娘一定是對龐知瑞有了偏見,所以更加不能讓娘知道她會去書院了。
今日她打算等家人都出去農忙了,再偷偷模模地溜出去,但萬萬沒想到,娘今日居然留在家里了!
「娘,今日不用去田里嗎?」她假裝不經意地探問。
「這一期的糯稻都收完了,剩下的全是雜活兒,我最近累得腰都疼了,想歇一陣子,讓你爹他們去整理就好。」
「喔……要不要叫大夫來給你看看?」
「甭了,你過來給我揉揉。」
余兒一邊幫娘揉腰,一邊心里長吁短嘆。這下可好,沒辦法出門了。
「其實說起來今日也沒辦法淨閑著,有好多事得先準備,明日人家要來提親了,屋子得先打掃一下,還有要招待人的茶水點心什麼的……」穹大娘叨念著。
「提親?!」余兒頓時睜大了眼楮!
☆☆☆
書院這一頭,龐知瑞原本听到弼高升說余兒姑娘要親自過來,心下高興得很,講學時都會忍不住望向外頭,看看佳人何時會出現,但一等就等到日落西山,連個影子都沒瞧見,心里整個空蕩蕩的。
學子們都作鳥獸散了,大申幫他打掃完書院、干完例行的活兒後就回張家大院了,剩他一個人坐在竹屋里,倍覺冷清。
照理說,寂寞時應該是要思鄉的,可是不曉得為什麼,他來弓縣這麼久,想起龐王府就只有頭一兩天,還有就是寫家書那一次。發生了太多事,加上又當了夫子,得思考要怎麼備課講學等,他腦子總是忙個不停,所以根本沒時間思鄉。
現在一切塵埃落定,當夫子也當得很習慣了,閑暇無事時,腦子里第一個浮現的卻是余兒姑娘的倩影,而不是嫂子,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他想,救命之恩真的大過一切,一輩子都忘不了的,之前曾在書上讀過「蒙一飯之恩,尚殺身為報」,看來並非夸飾。
『也許是她今日剛好有事忙,一時抽不開身吧,或許明日就來了。』他只能這樣想了。
但是,隔日也沒來,再隔日依然沒來。
龐知瑞心中的空虛感愈來愈重。為什麼她不來呢?難道是出了什麼事?她病了?可是听弼高升說,他來書院經過穹家時,還會看到她在外頭打水澆菜,所以應該不是身體有恙……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跟她說到話,那日她送麻油面線來,他連道謝都來不及說,她就跑了,之後就再也沒來過了。
他有很多話想跟她說,雖然都是些不重要的事,但不管他發生了什麼事,第一個總是先想到要告訴她。
像是最近他的腿傷已經好很多,拄柺杖也拄到很順手了,能做的事變多了,甚至可以在休息時間跟孩子們玩蹴鞠,雖然他只是站在原地用柺杖打。
還有他在書院後頭拔了些葉子比較長的雜草,編了好幾只草蛐蛐兒,還做了竹葉船,還有用竹片木頭做了些帶有機關術的小玩意兒,這些都想讓她看看。
大申跟他說,前些日子來了好幾個外地人,指定要買穹家的糯米,一時間大發利市,看樣子得再跟穹家簽一次合同,下一期糯稻也要全部讓張員外收購才行……這件事他也想跟她聊聊。
學子們說快過年了,可能十二月會有好幾日得暫停講學,孩子們統統得回家幫忙準備過年的各種雜事,而過年也會休息,所以他會有好些日子都不用講學,那……他過年的時候該怎麼辦呢?
所有人都一家團圓慶年節,只有他一個人待在竹屋嗎?他要跟誰過年呢?他能想到的,也只有穹家了,畢竟那是他在弓縣的第一個「家」,而且,那個家有余兒姑娘,他想跟她一起過節。可是,穹大娘會願意讓他在穹家過年嗎?
上次托弼高升拿給她的信,不曉得她看懂了沒有?難道是因為看懂了,所以才不來的嗎?可是她又說她有空會來……難道他是被婉轉地避開了嗎?如果她不想來,那就永遠都不會「有空」了。
這麼說來,她送麻油面線來那一日,態度確實是有些不對勁兒,異常的冷若冰霜,那種距離感,讓他很不習慣,之後便再也不來了,這是在躲他的意思嗎?當初那個對他關懷備至的溫柔人兒,曾幾何時竟開始視他為洪水猛獸了?他不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想不出自己曾經做錯什麼事啊……
這一夜,他看著月光,心思紛亂,全為一個人。
最後,他秉燭再寫了一封信——
月下吟,形單影只;星伴夢,嘆息誰知。
他打算明日讓弼高升回家時再順路幫他送一次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