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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神與殤 第十章 林瑯

作者︰決明

尹娃醒來。映入眼簾,是亂石嶙峋的崖壁因一小簇火堆照明,壁上水光微微爍亮。

她眨眨眼,想確定自己是否真的已然清醒,渾身透著寒氣,禁不住哆嗦。伏勝的面龐取代了崖壁,成為視線中的唯一。

「你終于醒了!感覺怎樣?還疼嗎?」

她想開口,卻擠不出聲,喉中既干又疼,不似在夢中,與文判對答如流。欲起身,胸前傳來劇痛,令她緊鎖眉心,又癱軟躺回去。

「別亂動,渴不渴?我拿些水給你喝。」

伏勝取來竹管,小心翼翼扶她坐起,喂她喝水。

山泉冷涼,一入喉頭,舒緩喉間干澀,她貪婪多飲幾口,喝得太急還嗆了嗆。

「慢些、慢些……」伏勝低聲說。

她喝夠了,吁吁喘氣,待感覺更好些,才試圖說話,然一開口,並非詢問身在何處,而是求伏勝帶她去找無赦。

「你險些被他砍死!才剛醒,又要去找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昏睡幾天,害他急白幾根頭發!

「無赦快殞滅了,不知還剩多少時日,我要在他身邊……她說話仍有氣無力,字字虛浮。

「殞滅?殺神終于要死了?呃不,我意思是……他都活了那麼久,差不多也該輪到他,呃不是啦,天底下沒有永遠不死的家伙嘛……」伏勝怎麼說怎麼錯,索性自己掐了把大腿,調轉話題「可他不記得你,你想在他身邊,他根本不領情,甚至更可能傷害你。」

尹娃沒搭腔,只是用以哀求眼神覷他。

伏勝最無法面對她這副神情,苦惱扒著發:「不是我不答應你,我很怕你再遇上他,很怕來不及救你」最怕自己能力差,根本擋不住殺神,眼睜睜見她送死。

「伏哥,我明白你是為我好,偏偏我現在心中唯有此願,我也不為難你,你只要把我帶回家,其余的,我自己想辦法……」

伏勝怎可能放著她不管?猙這一族,什麼沒有,義氣最多!

拗不過她,他退了一步,要求她必須多休養十日,十日之後,他才願意帶她離開妖煉穴。

尹娃討價還價,最後拍定了七日為限。

三分別咬回些許果物,先後返回,尹娃臉驚奇,看見貓兒體型的生物,長了顆圓滾大眼、毛茸茸三尾。猶記無赦曾描述「讙」的模樣,便是這般,可……她竟然看得見它們?

她抬手,精準無誤揉上其中一只的腦袋瓜不知它們誰是壹參肆。

「你們就是……灌?」

「當時情況太危急,我別無他法,只能喂你服下靈蛇元丹,大概是這緣故,你才能見著三讙這類小妖。」伏勝一面說,一面也擔心她無法接受,怪他擅作主張。

人懼妖、厭妖、畏妖,如今被迫吞入一顆妖丹,也不知會不會變成妖物,萬一她嚷著要挖出元丹,該如何是好……

尹娃撓著讙毛,壹被模得歡快,已喪權辱翻肚吐舌求繼續,參肆見狀,急急吐掉嘴間果物,擠過來爭寵,伏勝用盡最大的自制力,強忍住想加入三讙行列的沖動。

她終于露出這些天以來,第一個笑容。

她即便昏昏沉睡,面上也總是痛楚緊繃,掉下的眼淚,已超乎伏勝認識她以來,她哭過的分量。

又听見她輕聲向他道謝,朝他微笑,伏勝這懸了好幾日的操心,才算安穩落地。

接下來,她乖巧養傷,這七天內,當個最配合的病患,學習如何調息,收納妖煉穴的穴氣為己用。

她體內雖有靈蛇元丹,無聲療愈著傷勢,于她外貌卻無甚影響,沒長出蛇鱗或猛吐蛇信,最多就是喜歡往熱烘火堆靠,也喜歡蜷近三讙,蹭著柔細軟毛,當它們三只是溫暖懷爐。

老老實實坐完七日養傷監,伏勝終于帶她出去。

她雖亟欲看見無赦,心底卻難免惶恐。她單方面渴望相見,不代表無赦亦然,他會不會在重逢的下一瞬間,再度向她揮劍,她自己也沒把握。

不過幾天時日,她與無赦的初遇、至成親、至分離,點點滴滴,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漫長。

站上舊地,吐納之間的清新,是妖煉穴內所不能比擬。

但離開妖煉穴,她又能清楚感覺到,缺少穴氣浸潤,元丹的阻滯難行。伏勝擔憂她的身體,探身過來問她情況她搖搖頭,擠出笑容,強調自己無恙。

伏勝是傾向要她人在家中坐,靜待殺神上門來,尹娃卻不願意,不想傻傻等著哪年哪月才能盼回的身影,況且……文判口中的殞滅,是指多久之後?一個月?一年?

她不要把時間耗在干等上。

「要找到殺神下落,倒也不難,听說前三日,他斬了無皋山的山神,無皋山直接被劈成兩段,只因無皋山神人身羊角,被他當成妖魔伏勝剛說完,遙遠的東邊,一陣巨響轟隆,滿天林鳥四竄,是林瑯山的方向。

嗯,看來今天是在林瑯山了,地點多明確目標忒顯眼,動靜超巨大。尹娃默然看著那方沖天煙塵,好半晌方道:「走吧。」

走吧,向著林瑯山去。

雖然林瑯山遙遙可望,真要徒步或騎馬抵達,也得花上半個月,騎「猙」可大大不同,伏勝原形似豹,全力飛馳起來,比豹更迅速百倍。

途中,伏勝與她說了不少,關于她養傷期間,無赦在外頭的「豐功偉業」。

短短數日,殞于他之手的神族,已超過二十,倒霉撞上他的妖魔更不計其數,被莫名其妙收拾;闖深海,打傷六只龍子,彈指間,毀龍骸城大半傳聞以往殺神屠魔,皆能精準在一場混戰中,僅攻魔物妖類,不曾錯傷仙儕,現在可好了,敵我不分,無差別廝殺,誰從他眼前悠哉經過,礙著其眼,誰就得吃大虧。

暴亂失控的殺神,真是三界災星。

偏偏這災星,無人能治。

尹娃听多答少,心中所思,是文判的那場托夢。

面對如此棘手情況,難怪他們會找上她,要她這名區區凡人相助約莫落日之前,伏勝馱載她,終于抵達林瑯山腰。

林瑯,叢林也。

顧名思義,此山什麼金銀銅鐵都不產,就是樹多。

不過此時,山中樹木已毀去大半,攔腰削斷,東倒西歪,似經一場暴風席卷,狼藉不堪,上山路徑幾乎全遭堵住,死寂無聲,襯上漫天殘紅飛雲,氛圍淒涼詭譎,一幅末日景況。

想來也不意外,殺神駕臨,在此大動干戈哪只活物不會趕緊逃命?伏勝選了許久,好不容易挑中一塊平坦地兒,放尹娃落地。

所謂平坦的地兒,不過是沒被劍氣劈裂的小小方寸。

「我們好像來遲了,這麼靜,他應該不在這兒了,嘖嘖嘖,鬧騰成這樣……」伏勝踹開三株斷木,枝椏茂盛綠葉仍青翠,尚未凋萎,斷口處樹汁流淌,草味濃烈,沖得他鼻癢,打了個噴嚏。

「伏哥當心——」她出聲提醒,但不夠及時,伏勝一腳踩空,摔進一處劍氣削出的大窟窿,跌個狗吃屎。

他自行爬起來,拍拍身上泥污:「沒事沒事,我沒—」

腳下窟窿突然斷成兩截,與山體剝離,伏勝話沒說完,周遭數十根斷木全向他推擠,重量加劇,斷裂速度飛快,他本可以輕易飛躍逃開,不料一截斷木重重砸在他腦門上,把他砸昏過去于是無聲無息墜入崖底,湮沒底下碧翠林叢之間。

「伏哥——」尹娃爬過大大小小斷樹,撥開繁茂枝節,好不容易挨近斷壁,險些自己也滑下去,若非她體重輕,已承現半塌的山體怕是承受不住。她後退,一心急于尋覓出路,要趕往山下找伏勝。

但林瑯山情況著實太混亂,殘林斷枝姑且不論,歷經激戰的土石松動,許多巨岩劈出長長裂痕,欲碎未碎、將垮未垮,彷佛一陣風來,便可能破壞微妙平衡,引發崩塌。

好些回,她走過,身後便傳來林木亂石崩落聲,頓步回望,來路已遭掩埋。無法後退,只能繼續前行。

地像被重力踩碎,變得崎嶇不平,磕磕絆絆。

落日後的林間,越發幽暗,她憑藉靈蛇元丹,勉強在暗林中視物無礙。

可無論怎麼走,都走不出這片凌亂山區,她甚至覺得,自己越走越偏迷路了。

隨時間一刻一刻流逝,她不得不承認這項事實。

別說是要找著伏勝,她連自己身處何方都厘不清楚。

她有些體力不支,原本傷勢便不算好全,加上入夜冷涼,在山中徘徊許久,雙腿又麻又酸,終是累得倚著一株老樹,將自己蜷縮起來取暖,稍事休息。她不確定自己是否睡著,意識恍恍惚惚,加上林間太靜,連一聲鳥叫蟲鳴也沒有,未受外在干擾,坐著坐著,便默默被睡意侵襲。

正因為靜,有些聲音,顯得格外清晰。

例如,風聲。

又例如,土石滑落聲。

當她驚覺這陣轟隆聲逼近,細碎飛砂走石從天而降,像一場驟落石雨,由她上方大量傾落,她連逃的時間都沒有一

猶豫,不過是頃刻一瞬。

出手,全憑本能。

若有人問,為何出手救她,他無解。

他並沒有思考,見山崩瞬間,他已經完成一系列動作,上前,撈人,左掌一搧,傾落的土石被輕易搧飛,不沾白袖半點灰塵。

尹娃原先雙眸閉緊,等待被埋尸亂石堆里的命運,然崩落聲倏地遠,身上也未傳來落石擊中的痛楚,倒是腰間多了只膀子箝鎖。

她張開眼,看見無赦時,還以為自己實際上真遭亂石砸中,砸昏砸懵,甚至是砸死了,臨死前,才得以看見這幕回光返照。

她猶在發愣,忘了開口。

他能及時趕來救她什麼的,尹娃心中壓根沒想過,畢竟他都曾向她揮劍,欲置她于死,又怎會理睬她的安危?

更遑論她被成碧靈欺負,他冷眼旁觀那一回。

直至他松開環過她腰際的手,任由她跌坐在地,她掌心被尖銳碎石扎痛,激靈靈如夢初醒。

很疼,不是夢,是真實!無赦居然還在林瑯山!

「無赦——」剛喊完他,就見他猛地單手捂面,手勁之大,啪的響亮一聲,接著曲膝半跪,長發漫溢披覆的面龐,流露痛苦神情。

她急道:「你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她率先想到的,是神殞之前的不良反應,不由心焦如焚。

她探上前的手,遭他揮開,所幸不是用搧開落石的力道,否則她的手豈能安好?

但他力道亦不算輕,落在她縴細手背間,仍是劇麻鑽骨的疼,立馬浮現鮮紅色掌印。

他自虐般收緊捂在臉上的五指,手勁加劇,尹娃瞧了心疼,忍住手痛,鍥而不舍再試圖靠近。

無論被他拒絕幾回,她都不退縮。

輕輕撫過他指節,動作柔似清風,掌心覆上手背,她聲音亦放得輕輕的,哄孩子一般說道

「頭很疼嗎?我見過我娘替我爹按壓額穴,可以舒緩頭疼,我幫你試試?」

他不答,卻也沒再揮拒她,她膽子更大了點柔荑探上他額際,換來他凜眸一瞪。

如此近距離與這雙異色眼瞳對視,她還是頭一回。

以往無赦刻意掩藏著眸色,加上眼底滿滿笑意,絲毫不讓人感覺冰冷而現在,藍眸似冰,紅眸如火,皆是足以傷人的顏色,無論是凍死或燒死。心里當然不是沒想過,他下一刻會不會送上一掌,直接取她小命,可瞧他不甚好的模樣,什麼擔心害怕全不重要了。

指月復揉著他雙邊額側,慢慢推揉,不敢加大手勁,他反常沒有喝止。惱人的不適,確實因她而舒緩。

他閉上眼,允許她繼續動作著。

「你躺著,會更舒服些。」她提議,逕行調整坐姿,攏裙跪坐,見自己裙上又是髒污、又是草屑,連忙動手拂干淨,舉止很明顯,就是要他躺她腿上。沉默太久,久到尹娃覺得,接下來她要挨罵或挨揍或挨砍—

他卻枕了下去,姿勢似極一只側臥的大豹。

「不是這樣躺,要躺平,我方便兩只手一塊按。」她指導他,感覺他皺眉的神情像在說怎麼如此羅嗦。

然後,他翻正了身軀,左膝微曲,呈現她俯瞰、而他仰視的姿勢,看似她上他下,可論氣勢,她仍被遠遠狠甩十條街。

在他凜冽眸光下(純粹催促),她溫柔的指月復,重新回到他額際,淺淺按著,輕巧揉壓。

腦中不知是疼還是惱的鑽刺感,連日未斷的折磨,逐漸平息下來,她柔軟動作緩解,他得以松開眉宇。

甚至,舒適到……令他喟嘆。

先前砍傷她,並未終止這陣刺痛,這也是此次,他沒有立即朝她下殺手的理由……之一。

至于之二之三之四……他不清楚。

大概,劍砍在她身上時,她被鮮血染紅的驚詫淚顏,他一點也不覺得痛快。而現在,光是她能替他解除刺痛,更值得他留她小命一條,要她天天幫他按壓額側。

「除了頭疼之外,可有其余不適嗎?」她柔聲問。

神之殞滅是怎樣的景況,她不明白,不懂會有哪些癥狀、哪些兆,抑或與人類生老病死相似,終得纏綿病榻,還是突然而然,像光影破碎,散得一干二淨?

思及此,她手勁不敢加重,生怕弄疼了他。

他一貫沉默不語,閉眸的模樣,閑適安逸,斂去冷厲,彷佛被揉著揉著,忍不住睡沉了的大貓。

與她相熟的「無赦」,並無兩樣。

你記起我了嗎?」這一句,尹娃問得很微弱,從他方才眼神中,答案她心知肚明,可他不像前次,對她揮劍相向,又讓她生起一小簇希望之火。他果然也沒回答她,恍若未聞,逕自閉目養神。

她輕吁,一邊擔憂著無赦的身體,一邊煩惱著伏勝的安危,一邊開始感覺久跪的雙腿泛起酸疼——最後頭這項,不算啥嚴重事,挺一挺就過去了。至少,順利找著了無赦,他看上去也還好,自己沒被他一劍砍死,小命猶存,他仍肯枕在她膝上睡(雖然純粹當她是顆枕頭)……算算全是好事。他沒喊停,她便沒敢歇手,可身體太倦了,手指揉壓動作全憑本能持續,腦袋瓜卻已禁不住頻頻頷點,到後來,連十指也軟軟垂下。

額際溫柔的撫按乍止,無赦張眸,覷望她睡到螓首歪傾的姿勢。

一股莫名的熟悉。

好似,他曾經在哪里見過。

在哪里,有過看著誰依偎身邊,填進懷中,睡顏寧馨的時刻

她腦袋瓜傾斜動靜過大,眼看整個人快往左側睡倒,他一手托住她臉腮,她竟也沒被驚醒,維持這別扭姿勢,睡得忒香。

這觸感……也熟悉。

她臉龐的溫度、她長發撓于掌間的癢意,似曾相識。

果然是別扭姿勢,她越睡越不舒坦,蠕動著改變睡姿。

也不知是怎麼變換,蠕呀蠕,原先他還能枕在她膝上,到後來,直接被她蠕開,嘴里喃喃嚷腿酸。

再一個輕巧噴嚏聲過後,她已蠕進他懷里,汲取溫暖。

大抵是真的冷,沒多久,又傳來一個噴嚏聲,感覺她抖了抖,直往他襟口鑽。

自打她體內植有靈蛇元丹,更耐不了寒冷,本能會朝暖熱處偎靠。

……」他第一次面對這種只靠近而不逃月兌的生物,拿捏不該作何反應。

她明明險些被他所殺,應該如同他遇過的諸多妖物,視他如畏途,能逃多遠,就有多遠。

她卻反倒靠得更近。

不,說不定,她只是來不及逃。

就像這幾日命喪他之手的那些玩意兒。

天底下沒有這麼蠢的生物,明知他危險,還巴巴地尋覓而至。

她出現在此,純屬巧合。

如若不然,一試便知。

于是天初亮,他將她獨自棄于原處,任她張眼醒來,身邊已空無一人。

「無赦——」

她開始滿山谷喊他,神色慌張。

那不是他的名字。

卻在她每一回見他時,總會沖著他喊。

「無赦——」她在破碎山徑跌跤,素裙添上好大一塊泥,她沒心思理睬,鍥而不舍,找他。

她是真的在找他。

他駐足于至高樹梢,斂眸,看她像只無頭蒼蠅,在林瑯山盲目奔波,從早到晚。

數不出是她第幾回摔跤,這次,連掉了只鞋都顧不上撿,露出的棉襪,已見斑斑破皮血跡。

他並未露面,兀自維持固定距離,不教她察覺,等著她放棄。

直至夜深,山中既暗又靜,彌漫死氣沉沉的恐怖,山里彷佛沒有半只活物,她當然害怕,躲在一個石縫間,抖了一整夜。

晨曦方露,林中漸有光線,幾乎睡不安穩的她也開始行動了,繼續著前一日的行徑,邊喊邊找他。

她現在看起來,已經像個在泥中打滾過一輪的野娃,衣裙上全是髒污,發鬢凌亂,唇色死白,左手絞在襟口,那處曾遭他砍中的傷處,多次跌倒踫撞,似乎讓未愈傷口發出疼痛。

為什麼還不放棄?

為什麼堅持尋他?

對她而言,他是很要緊的人嗎?

要緊到她必須豁出性命,也得趕上他腳步的程度?

他無法理解她的行為。

無法理解一個險被殺神所屠,卻還死命想追逐他而至的家伙

她身勢搖搖欲墜,根本只是強撐,林瑯山又寸步難行,她偶爾匍匐爬過倒下的大樹,偶爾爬上傾倒的巨岩,喊到嗓音沙啞,也沒想過要停止蠢舉。有好幾回,他都覺得她下一瞬間便會倒下。

偏偏她撐住了。

那麼嬌小的身軀,何來如此強韌的力量?

無赦並不知曉,她早已沒有力量,支撐著她的,只剩她對他的掛念。尹娃意志堅韌,可是體力跟不上精神,又過了半時辰,她終于癱軟暈厥,倒在礧磈散亂間。

十指指月復有泥髒、有刮傷,半凝固的傷口,混雜了土屑草汁,而她唇畔蒼白皸裂,滲出血絲,猶在呢喃蠕動……

(無赦。)

依然是這兩個字,恁是神智不清,猶不肯止歇。

風起,葉蔭斑駁的晨光間,頎長身影緩緩步行出來,抵達她身邊。

眸中茫然,望著腳邊這……古怪生物。

是真心覺得她古怪。

而他下一個動作,同樣古怪—他竟探手抱起她,尋到清澈水源處,將她十指一根根洗淨、拭干,連同髒兮兮的面頰、傷痕累累的腳掌,又為她干裂唇瓣沾水濡潤。

她雖無意識,然嘗到清甜水液,本能吸吮吞咽,他指尖那一兩滴的水,並不足以解渴。

他又掬了一些喂她。

這動作,做起來一點也不生疏……

尹娃神識漸清,喉中咽著沁爽山泉,迷迷蒙蒙張開眼,似見他垂眸模樣,長發落在她面腮旁,她猛地瞠眼,他卻已不見

她彈坐而起,瞧清身處之地,並非她踏過的林瑯山景,又見自己十指干淨,雖有傷口,卻已無半點髒污。

身旁擱著她弄丟的鞋。

是無赦!絕對是他!

尹娃豈有心思耽擱,忍下未緩解的不適,又起身尋他,偏不知東南西北,茫無頭,越發心焦。

喊他名字的聲音,響徹林瑯山間。

人一焦急,口吻自然不好,听起來似泣似怒,嘴里除了喊「無赦」,也開始凌亂數落,和著吁吁喘息聲,吼道

「你答應過,我說了不準走,你就不會走的!我不準你走呀!听見沒!不準!不準!不準!」

她淚眼蒙朧,重重喘了幾口氣,再罵

「哪有人這樣?!一生病,竟把我忘得一干二淨,用那麼冰冷的眼神……看著我,你問我『你是誰』時,我有多難受呀!」

前方路塌,她轉身折返,朝另一方走:

「你砍我一劍那事,我不怪你了還不行嗎?以後就算你恢復記憶,我也不拿這事同你算帳,可不可以?!」

才听她喊完,就見她又僕跌了,剛洗干淨的手掌,再度劃過泥窪。

並非她笨拙,實在是林瑯山被破壞得太澈底,路面幾無平坦,處處大小斷礫殘木,凌亂散落。

始作俑者,是他。

他在戰斗時(正確來說,是單方面屠殺)從不顧及周遭,劍氣橫掃,所及之處,碎石斷木,一片狼藉。

「以前像蜱蟲纏人的是你,現在翻臉不認人的,也是你,我是嫌過你煩人,但就口頭上念念,哪一次我真的把你推開?你變回蜱蟲無赦呀我給你纏一整天也不罵你——

蜱蟲,是什麼?听起來不像是好東西。

他一方面對這兩字頗感好奇,另一方面她再這般磕撞下去,真的會活活弄死自己。

他終于決定現身,順便好好問她一問。

「我只是想在你身邊,一直跟你在一起——」陪著你,直到你殞滅尹娃止聲,看見他站在不遠處,淡淡睞視她,面龐並無過多情緒。

養傷的七日里,伏勝問過她

(殺神這麼對你,你不害怕他嗎?(

那時,她微微一笑,堅定搖頭,並未多作解釋。

她的搖頭,不是逞強,不是謊言。

她真的不害怕他。

雖然他曾傷她那麼重,幾乎教她送命,但她知道,傷她,非他本意。甚至遺忘她,無赦定也不是自願。

他只是病了。

一種人類無法明了、不知能否治愈的神殞之癥。

她最害怕的,僅是失去他。

她相信,他還是她的無赦。

那個總是事事以她為重的無赦,那個給她滿滿疼寵的無赦。

尹娃動手抹去淚,鬢邊薄汗沒空去拭,唇角笑靨飛揚,備加快腳步,向他奔去。

腳下土地突然松動,脆弱山徑崩裂開來,尹娃身子一震,幾乎是被甩晃出去。

旁便是一處不算深的谷壑,谷壑下,亂石累累交錯

她腦袋里只空白了一瞬,來不及眨動的眸,看見無赦身影電光石火,抵達她面前。

甚至,她還沒弄清楚發生何事,人已在他懷中,連驚慌失措的時間都沒有。正因並未驚慌失措,她眼尾余光還得空瞟見,遠遠一株歪斜的樹後,幾乎要沖出來救她的伏勝。

原來,被樹砸昏、又墜落山崖底的伏勝醒來後,自然急于找她。

尋覓了大半夜,跑遍滿座林瑯山,終于發現尹娃蹤影臥在殺神身側,睡顏安穩,看上去發無傷,而殺神,明知周遭有人窺伺,也不在意,眸光落在她面上,淡淡睫影掩蓋,高深莫測。

伏勝與她不同,對這個殺神充滿戒心,不敢輕易靠近,即便心里又急又嫉,只能躲著,靜觀其變。

這一觀,真讓他觀到了不少。

包括尹娃未睡醒,殺神便拋下她離去,說是離去,悄掩聲息的身影,卻始終保持一小段距離,觀察她、審度她,害伏勝更不好露面。

尹娃昏厥之際,伏勝正要沖出去,卻不及那道雪色身影迅速。

殺神站在那兒,低頭看她,伏勝又豈敢然出去,只能月復誹急罵還看什麼看?把她扶起來呀!

殺神終于彎身,將她抱往泉邊,為她擦拭手臉、喂她飲水,雙色眸子流溢著太多復雜,伏勝也沒能瞧懂。

無赦聲音自尹娃頭頂飄下,拉回她與伏勝交錯的目光神會,問:

「你說我是蜱蟲,那是什麼?」

呃,他在意的,居然是這個?

若實話實說,會被直接松手,拋往谷壑陳尸吧?

以前的無赦不會,現在的無……嗯,別賭為妙。

她怕他抱得不夠牢,會把她摔下,反手緊緊環過他腰際,十指將他衣袍絞得密實,悶著聲,巧妙拐彎回答,不提蜱蟲長相,只提習性

「我指的是行為。我現在這樣,就叫蜱蟲……」感覺自己略有下滑,她必須抱得更緊,只差雙腿沒直接盤上他腰間。

他沒作聲,默了一陣,尹娃自然不知他心中所思。

此刻,他正想著

(這樣看來,蜱蟲是種挺可愛的玩意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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