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神与殇 第十章 林琅
尹娃醒来。映入眼帘,是乱石嶙峋的崖壁因一小簇火堆照明,壁上水光微微烁亮。
她眨眨眼,想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已然清醒,浑身透着寒气,禁不住哆嗦。伏胜的面庞取代了崖壁,成为视线中的唯一。
“你终于醒了!感觉怎样?还疼吗?”
她想开口,却挤不出声,喉中既干又疼,不似在梦中,与文判对答如流。欲起身,胸前传来剧痛,令她紧锁眉心,又瘫软躺回去。
“别乱动,渴不渴?我拿些水给你喝。”
伏胜取来竹管,小心翼翼扶她坐起,喂她喝水。
山泉冷凉,一入喉头,舒缓喉间干涩,她贪婪多饮几口,喝得太急还呛了呛。
“慢些、慢些……”伏胜低声说。
她喝够了,吁吁喘气,待感觉更好些,才试图说话,然一开口,并非询问身在何处,而是求伏胜带她去找无赦。
“你险些被他砍死!才刚醒,又要去找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昏睡几天,害他急白几根头发!
“无赦快殒灭了,不知还剩多少时日,我要在他身边……她说话仍有气无力,字字虚浮。
“殒灭?杀神终于要死了?呃不,我意思是……他都活了那么久,差不多也该轮到他,呃不是啦,天底下没有永远不死的家伙嘛……”伏胜怎么说怎么错,索性自己掐了把大腿,调转话题“可他不记得你,你想在他身边,他根本不领情,甚至更可能伤害你。”
尹娃没搭腔,只是用以哀求眼神觑他。
伏胜最无法面对她这副神情,苦恼扒着发:“不是我不答应你,我很怕你再遇上他,很怕来不及救你”最怕自己能力差,根本挡不住杀神,眼睁睁见她送死。
“伏哥,我明白你是为我好,偏偏我现在心中唯有此愿,我也不为难你,你只要把我带回家,其余的,我自己想办法……”
伏胜怎可能放着她不管?狰这一族,什么没有,义气最多!
拗不过她,他退了一步,要求她必须多休养十日,十日之后,他才愿意带她离开妖炼穴。
尹娃讨价还价,最后拍定了七日为限。
三分别咬回些许果物,先后返回,尹娃脸惊奇,看见猫儿体型的生物,长了颗圆滚大眼、毛茸茸三尾。犹记无赦曾描述“讙”的模样,便是这般,可……她竟然看得见它们?
她抬手,精准无误揉上其中一只的脑袋瓜不知它们谁是壹参肆。
“你们就是……灌?”
“当时情况太危急,我别无他法,只能喂你服下灵蛇元丹,大概是这缘故,你才能见着三讙这类小妖。”伏胜一面说,一面也担心她无法接受,怪他擅作主张。
人惧妖、厌妖、畏妖,如今被迫吞入一颗妖丹,也不知会不会变成妖物,万一她嚷着要挖出元丹,该如何是好……
尹娃挠着讙毛,壹被模得欢快,已丧权辱翻肚吐舌求继续,参肆见状,急急吐掉嘴间果物,挤过来争宠,伏胜用尽最大的自制力,强忍住想加入三讙行列的冲动。
她终于露出这些天以来,第一个笑容。
她即便昏昏沉睡,面上也总是痛楚紧绷,掉下的眼泪,已超乎伏胜认识她以来,她哭过的分量。
又听见她轻声向他道谢,朝他微笑,伏胜这悬了好几日的操心,才算安稳落地。
接下来,她乖巧养伤,这七天内,当个最配合的病患,学习如何调息,收纳妖炼穴的穴气为己用。
她体内虽有灵蛇元丹,无声疗愈着伤势,于她外貌却无甚影响,没长出蛇鳞或猛吐蛇信,最多就是喜欢往热烘火堆靠,也喜欢蜷近三讙,蹭着柔细软毛,当它们三只是温暖怀炉。
老老实实坐完七日养伤监,伏胜终于带她出去。
她虽亟欲看见无赦,心底却难免惶恐。她单方面渴望相见,不代表无赦亦然,他会不会在重逢的下一瞬间,再度向她挥剑,她自己也没把握。
不过几天时日,她与无赦的初遇、至成亲、至分离,点点滴滴,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漫长。
站上旧地,吐纳之间的清新,是妖炼穴内所不能比拟。
但离开妖炼穴,她又能清楚感觉到,缺少穴气浸润,元丹的阻滞难行。伏胜担忧她的身体,探身过来问她情况她摇摇头,挤出笑容,强调自己无恙。
伏胜是倾向要她人在家中坐,静待杀神上门来,尹娃却不愿意,不想傻傻等着哪年哪月才能盼回的身影,况且……文判口中的殒灭,是指多久之后?一个月?一年?
她不要把时间耗在干等上。
“要找到杀神下落,倒也不难,听说前三日,他斩了无皋山的山神,无皋山直接被劈成两段,只因无皋山神人身羊角,被他当成妖魔伏胜刚说完,遥远的东边,一阵巨响轰隆,满天林鸟四窜,是林琅山的方向。
嗯,看来今天是在林琅山了,地点多明确目标忒显眼,动静超巨大。尹娃默然看着那方冲天烟尘,好半晌方道:“走吧。”
走吧,向着林琅山去。
虽然林琅山遥遥可望,真要徒步或骑马抵达,也得花上半个月,骑“狰”可大大不同,伏胜原形似豹,全力飞驰起来,比豹更迅速百倍。
途中,伏胜与她说了不少,关于她养伤期间,无赦在外头的“丰功伟业”。
短短数日,殒于他之手的神族,已超过二十,倒霉撞上他的妖魔更不计其数,被莫名其妙收拾;闯深海,打伤六只龙子,弹指间,毁龙骸城大半传闻以往杀神屠魔,皆能精准在一场混战中,仅攻魔物妖类,不曾错伤仙侪,现在可好了,敌我不分,无差别厮杀,谁从他眼前悠哉经过,碍着其眼,谁就得吃大亏。
暴乱失控的杀神,真是三界灾星。
偏偏这灾星,无人能治。
尹娃听多答少,心中所思,是文判的那场托梦。
面对如此棘手情况,难怪他们会找上她,要她这名区区凡人相助约莫落日之前,伏胜驮载她,终于抵达林琅山腰。
林琅,丛林也。
顾名思义,此山什么金银铜铁都不产,就是树多。
不过此时,山中树木已毁去大半,拦腰削断,东倒西歪,似经歴一场暴风席卷,狼藉不堪,上山路径几乎全遭堵住,死寂无声,衬上漫天残红飞云,氛围凄凉诡谲,一幅末日景况。
想来也不意外,杀神驾临,在此大动干戈哪只活物不会赶紧逃命?伏胜选了许久,好不容易挑中一块平坦地儿,放尹娃落地。
所谓平坦的地儿,不过是没被剑气劈裂的小小方寸。
“我们好像来迟了,这么静,他应该不在这儿了,啧啧啧,闹腾成这样……”伏胜踹开三株断木,枝桠茂盛绿叶仍青翠,尚未凋萎,断口处树汁流淌,草味浓烈,冲得他鼻痒,打了个喷嚏。
“伏哥当心——”她出声提醒,但不够及时,伏胜一脚踩空,摔进一处剑气削出的大窟窿,跌个狗吃屎。
他自行爬起来,拍拍身上泥污:“没事没事,我没—”
脚下窟窿突然断成两截,与山体剥离,伏胜话没说完,周遭数十根断木全向他推挤,重量加剧,断裂速度飞快,他本可以轻易飞跃逃开,不料一截断木重重砸在他脑门上,把他砸昏过去于是无声无息坠入崖底,湮没底下碧翠林丛之间。
“伏哥——”尹娃爬过大大小小断树,拨开繁茂枝节,好不容易挨近断壁,险些自己也滑下去,若非她体重轻,已承现半塌的山体怕是承受不住。她后退,一心急于寻觅出路,要赶往山下找伏胜。
但林琅山情况着实太混乱,残林断枝姑且不论,历经激战的土石松动,许多巨岩劈出长长裂痕,欲碎未碎、将垮未垮,彷佛一阵风来,便可能破坏微妙平衡,引发崩塌。
好些回,她走过,身后便传来林木乱石崩落声,顿步回望,来路已遭掩埋。无法后退,只能继续前行。
地像被重力踩碎,变得崎岖不平,磕磕绊绊。
落日后的林间,越发幽暗,她凭藉灵蛇元丹,勉强在暗林中视物无碍。
可无论怎么走,都走不出这片凌乱山区,她甚至觉得,自己越走越偏迷路了。
随时间一刻一刻流逝,她不得不承认这项事实。
别说是要找着伏胜,她连自己身处何方都厘不清楚。
她有些体力不支,原本伤势便不算好全,加上入夜冷凉,在山中徘徊许久,双腿又麻又酸,终是累得倚着一株老树,将自己蜷缩起来取暖,稍事休息。她不确定自己是否睡着,意识恍恍惚惚,加上林间太静,连一声鸟叫虫鸣也没有,未受外在干扰,坐着坐着,便默默被睡意侵袭。
正因为静,有些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例如,风声。
又例如,土石滑落声。
当她惊觉这阵轰隆声逼近,细碎飞砂走石从天而降,像一场骤落石雨,由她上方大量倾落,她连逃的时间都没有一
犹豫,不过是顷刻一瞬。
出手,全凭本能。
若有人问,为何出手救她,他无解。
他并没有思考,见山崩瞬间,他已经完成一系列动作,上前,捞人,左掌一搧,倾落的土石被轻易搧飞,不沾白袖半点灰尘。
尹娃原先双眸闭紧,等待被埋尸乱石堆里的命运,然崩落声倏地远,身上也未传来落石击中的痛楚,倒是腰间多了只膀子箝锁。
她张开眼,看见无赦时,还以为自己实际上真遭乱石砸中,砸昏砸懵,甚至是砸死了,临死前,才得以看见这幕回光返照。
她犹在发愣,忘了开口。
他能及时赶来救她什么的,尹娃心中压根没想过,毕竟他都曾向她挥剑,欲置她于死,又怎会理睬她的安危?
更遑论她被成碧灵欺负,他冷眼旁观那一回。
直至他松开环过她腰际的手,任由她跌坐在地,她掌心被尖锐碎石扎痛,激灵灵如梦初醒。
很疼,不是梦,是真实!无赦居然还在林琅山!
“无赦——”刚喊完他,就见他猛地单手捂面,手劲之大,啪的响亮一声,接着曲膝半跪,长发漫溢披覆的面庞,流露痛苦神情。
她急道:“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她率先想到的,是神殒之前的不良反应,不由心焦如焚。
她探上前的手,遭他挥开,所幸不是用搧开落石的力道,否则她的手岂能安好?
但他力道亦不算轻,落在她纤细手背间,仍是剧麻钻骨的疼,立马浮现鲜红色掌印。
他自虐般收紧捂在脸上的五指,手劲加剧,尹娃瞧了心疼,忍住手痛,锲而不舍再试图靠近。
无论被他拒绝几回,她都不退缩。
轻轻抚过他指节,动作柔似清风,掌心覆上手背,她声音亦放得轻轻的,哄孩子一般说道
“头很疼吗?我见过我娘替我爹按压额穴,可以舒缓头疼,我帮你试试?”
他不答,却也没再挥拒她,她胆子更大了点柔荑探上他额际,换来他凛眸一瞪。
如此近距离与这双异色眼瞳对视,她还是头一回。
以往无赦刻意掩藏着眸色,加上眼底满满笑意,丝毫不让人感觉冰冷而现在,蓝眸似冰,红眸如火,皆是足以伤人的颜色,无论是冻死或烧死。心里当然不是没想过,他下一刻会不会送上一掌,直接取她小命,可瞧他不甚好的模样,什么担心害怕全不重要了。
指月复揉着他双边额侧,慢慢推揉,不敢加大手劲,他反常没有喝止。恼人的不适,确实因她而舒缓。
他闭上眼,允许她继续动作着。
“你躺着,会更舒服些。”她提议,迳行调整坐姿,拢裙跪坐,见自己裙上又是脏污、又是草屑,连忙动手拂干净,举止很明显,就是要他躺她腿上。沉默太久,久到尹娃觉得,接下来她要挨骂或挨揍或挨砍—
他却枕了下去,姿势似极一只侧卧的大豹。
“不是这样躺,要躺平,我方便两只手一块按。”她指导他,感觉他皱眉的神情像在说怎么如此罗嗦。
然后,他翻正了身躯,左膝微曲,呈现她俯瞰、而他仰视的姿势,看似她上他下,可论气势,她仍被远远狠甩十条街。
在他凛冽眸光下(纯粹催促),她温柔的指月复,重新回到他额际,浅浅按着,轻巧揉压。
脑中不知是疼还是恼的钻刺感,连日未断的折磨,逐渐平息下来,她柔软动作缓解,他得以松开眉宇。
甚至,舒适到……令他喟叹。
先前砍伤她,并未终止这阵刺痛,这也是此次,他没有立即朝她下杀手的理由……之一。
至于之二之三之四……他不清楚。
大概,剑砍在她身上时,她被鲜血染红的惊诧泪颜,他一点也不觉得痛快。而现在,光是她能替他解除刺痛,更值得他留她小命一条,要她天天帮他按压额侧。
“除了头疼之外,可有其余不适吗?”她柔声问。
神之殒灭是怎样的景况,她不明白,不懂会有哪些症状、哪些兆,抑或与人类生老病死相似,终得缠绵病榻,还是突然而然,像光影破碎,散得一干二净?
思及此,她手劲不敢加重,生怕弄疼了他。
他一贯沉默不语,闭眸的模样,闲适安逸,敛去冷厉,彷佛被揉着揉着,忍不住睡沉了的大猫。
与她相熟的“无赦”,并无两样。
你记起我了吗?”这一句,尹娃问得很微弱,从他方才眼神中,答案她心知肚明,可他不像前次,对她挥剑相向,又让她生起一小簇希望之火。他果然也没回答她,恍若未闻,迳自闭目养神。
她轻吁,一边担忧着无赦的身体,一边烦恼着伏胜的安危,一边开始感觉久跪的双腿泛起酸疼——最后头这项,不算啥严重事,挺一挺就过去了。至少,顺利找着了无赦,他看上去也还好,自己没被他一剑砍死,小命犹存,他仍肯枕在她膝上睡(虽然纯粹当她是颗枕头)……算算全是好事。他没喊停,她便没敢歇手,可身体太倦了,手指揉压动作全凭本能持续,脑袋瓜却已禁不住频频颔点,到后来,连十指也软软垂下。
额际温柔的抚按乍止,无赦张眸,觑望她睡到螓首歪倾的姿势。
一股莫名的熟悉。
好似,他曾经在哪里见过。
在哪里,有过看着谁依偎身边,填进怀中,睡颜宁馨的时刻
她脑袋瓜倾斜动静过大,眼看整个人快往左侧睡倒,他一手托住她脸腮,她竟也没被惊醒,维持这别扭姿势,睡得忒香。
这触感……也熟悉。
她脸庞的温度、她长发挠于掌间的痒意,似曾相识。
果然是别扭姿势,她越睡越不舒坦,蠕动着改变睡姿。
也不知是怎么变换,蠕呀蠕,原先他还能枕在她膝上,到后来,直接被她蠕开,嘴里喃喃嚷腿酸。
再一个轻巧喷嚏声过后,她已蠕进他怀里,汲取温暖。
大抵是真的冷,没多久,又传来一个喷嚏声,感觉她抖了抖,直往他襟口钻。
自打她体内植有灵蛇元丹,更耐不了寒冷,本能会朝暖热处偎靠。
……”他第一次面对这种只靠近而不逃月兑的生物,拿捏不该作何反应。
她明明险些被他所杀,应该如同他遇过的诸多妖物,视他如畏途,能逃多远,就有多远。
她却反倒靠得更近。
不,说不定,她只是来不及逃。
就像这几日命丧他之手的那些玩意儿。
天底下没有这么蠢的生物,明知他危险,还巴巴地寻觅而至。
她出现在此,纯属巧合。
如若不然,一试便知。
于是天初亮,他将她独自弃于原处,任她张眼醒来,身边已空无一人。
“无赦——”
她开始满山谷喊他,神色慌张。
那不是他的名字。
却在她每一回见他时,总会冲着他喊。
“无赦——”她在破碎山径跌跤,素裙添上好大一块泥,她没心思理睬,锲而不舍,找他。
她是真的在找他。
他驻足于至高树梢,敛眸,看她像只无头苍蝇,在林琅山盲目奔波,从早到晚。
数不出是她第几回摔跤,这次,连掉了只鞋都顾不上捡,露出的棉袜,已见斑斑破皮血迹。
他并未露面,兀自维持固定距离,不教她察觉,等着她放弃。
直至夜深,山中既暗又静,弥漫死气沉沉的恐怖,山里彷佛没有半只活物,她当然害怕,躲在一个石缝间,抖了一整夜。
晨曦方露,林中渐有光线,几乎睡不安稳的她也开始行动了,继续着前一日的行径,边喊边找他。
她现在看起来,已经像个在泥中打滚过一轮的野娃,衣裙上全是脏污,发鬓凌乱,唇色死白,左手绞在襟口,那处曾遭他砍中的伤处,多次跌倒碰撞,似乎让未愈伤口发出疼痛。
为什么还不放弃?
为什么坚持寻他?
对她而言,他是很要紧的人吗?
要紧到她必须豁出性命,也得赶上他脚步的程度?
他无法理解她的行为。
无法理解一个险被杀神所屠,却还死命想追逐他而至的家伙
她身势摇摇欲坠,根本只是强撑,林琅山又寸步难行,她偶尔匍匐爬过倒下的大树,偶尔爬上倾倒的巨岩,喊到嗓音沙哑,也没想过要停止蠢举。有好几回,他都觉得她下一瞬间便会倒下。
偏偏她撑住了。
那么娇小的身躯,何来如此强韧的力量?
无赦并不知晓,她早已没有力量,支撑着她的,只剩她对他的挂念。尹娃意志坚韧,可是体力跟不上精神,又过了半时辰,她终于瘫软晕厥,倒在礧磈散乱间。
十指指月复有泥脏、有刮伤,半凝固的伤口,混杂了土屑草汁,而她唇畔苍白皲裂,渗出血丝,犹在呢喃蠕动……
(无赦。)
依然是这两个字,恁是神智不清,犹不肯止歇。
风起,叶荫斑驳的晨光间,颀长身影缓缓步行出来,抵达她身边。
眸中茫然,望着脚边这……古怪生物。
是真心觉得她古怪。
而他下一个动作,同样古怪—他竟探手抱起她,寻到清澈水源处,将她十指一根根洗净、拭干,连同脏兮兮的面颊、伤痕累累的脚掌,又为她干裂唇瓣沾水濡润。
她虽无意识,然尝到清甜水液,本能吸吮吞咽,他指尖那一两滴的水,并不足以解渴。
他又掬了一些喂她。
这动作,做起来一点也不生疏……
尹娃神识渐清,喉中咽着沁爽山泉,迷迷蒙蒙张开眼,似见他垂眸模样,长发落在她面腮旁,她猛地瞠眼,他却已不见
她弹坐而起,瞧清身处之地,并非她踏过的林琅山景,又见自己十指干净,虽有伤口,却已无半点脏污。
身旁搁着她弄丢的鞋。
是无赦!绝对是他!
尹娃岂有心思耽搁,忍下未缓解的不适,又起身寻他,偏不知东南西北,茫无头,越发心焦。
喊他名字的声音,响彻林琅山间。
人一焦急,口吻自然不好,听起来似泣似怒,嘴里除了喊“无赦”,也开始凌乱数落,和着吁吁喘息声,吼道
“你答应过,我说了不准走,你就不会走的!我不准你走呀!听见没!不准!不准!不准!”
她泪眼蒙胧,重重喘了几口气,再骂
“哪有人这样?!一生病,竟把我忘得一干二净,用那么冰冷的眼神……看着我,你问我『你是谁』时,我有多难受呀!”
前方路塌,她转身折返,朝另一方走:
“你砍我一剑那事,我不怪你了还不行吗?以后就算你恢复记忆,我也不拿这事同你算帐,可不可以?!”
才听她喊完,就见她又仆跌了,刚洗干净的手掌,再度划过泥洼。
并非她笨拙,实在是林琅山被破坏得太澈底,路面几无平坦,处处大小断砾残木,凌乱散落。
始作俑者,是他。
他在战斗时(正确来说,是单方面屠杀)从不顾及周遭,剑气横扫,所及之处,碎石断木,一片狼藉。
“以前像蜱虫缠人的是你,现在翻脸不认人的,也是你,我是嫌过你烦人,但就口头上念念,哪一次我真的把你推开?你变回蜱虫无赦呀我给你缠一整天也不骂你——
蜱虫,是什么?听起来不像是好东西。
他一方面对这两字颇感好奇,另一方面她再这般磕撞下去,真的会活活弄死自己。
他终于决定现身,顺便好好问她一问。
“我只是想在你身边,一直跟你在一起——”陪着你,直到你殒灭尹娃止声,看见他站在不远处,淡淡睐视她,面庞并无过多情绪。
养伤的七日里,伏胜问过她
(杀神这么对你,你不害怕他吗?(
那时,她微微一笑,坚定摇头,并未多作解释。
她的摇头,不是逞强,不是谎言。
她真的不害怕他。
虽然他曾伤她那么重,几乎教她送命,但她知道,伤她,非他本意。甚至遗忘她,无赦定也不是自愿。
他只是病了。
一种人类无法明了、不知能否治愈的神殒之症。
她最害怕的,仅是失去他。
她相信,他还是她的无赦。
那个总是事事以她为重的无赦,那个给她满满疼宠的无赦。
尹娃动手抹去泪,鬓边薄汗没空去拭,唇角笑靥飞扬,备加快脚步,向他奔去。
脚下土地突然松动,脆弱山径崩裂开来,尹娃身子一震,几乎是被甩晃出去。
旁便是一处不算深的谷壑,谷壑下,乱石累累交错
她脑袋里只空白了一瞬,来不及眨动的眸,看见无赦身影电光石火,抵达她面前。
甚至,她还没弄清楚发生何事,人已在他怀中,连惊慌失措的时间都没有。正因并未惊慌失措,她眼尾余光还得空瞟见,远远一株歪斜的树后,几乎要冲出来救她的伏胜。
原来,被树砸昏、又坠落山崖底的伏胜醒来后,自然急于找她。
寻觅了大半夜,跑遍满座林琅山,终于发现尹娃踪影卧在杀神身侧,睡颜安稳,看上去发无伤,而杀神,明知周遭有人窥伺,也不在意,眸光落在她面上,淡淡睫影掩盖,高深莫测。
伏胜与她不同,对这个杀神充满戒心,不敢轻易靠近,即便心里又急又嫉,只能躲着,静观其变。
这一观,真让他观到了不少。
包括尹娃未睡醒,杀神便抛下她离去,说是离去,悄掩声息的身影,却始终保持一小段距离,观察她、审度她,害伏胜更不好露面。
尹娃昏厥之际,伏胜正要冲出去,却不及那道雪色身影迅速。
杀神站在那儿,低头看她,伏胜又岂敢然出去,只能月复诽急骂还看什么看?把她扶起来呀!
杀神终于弯身,将她抱往泉边,为她擦拭手脸、喂她饮水,双色眸子流溢着太多复杂,伏胜也没能瞧懂。
无赦声音自尹娃头顶飘下,拉回她与伏胜交错的目光神会,问:
“你说我是蜱虫,那是什么?”
呃,他在意的,居然是这个?
若实话实说,会被直接松手,抛往谷壑陈尸吧?
以前的无赦不会,现在的无……嗯,别赌为妙。
她怕他抱得不够牢,会把她摔下,反手紧紧环过他腰际,十指将他衣袍绞得密实,闷着声,巧妙拐弯回答,不提蜱虫长相,只提习性
“我指的是行为。我现在这样,就叫蜱虫……”感觉自己略有下滑,她必须抱得更紧,只差双腿没直接盘上他腰间。
他没作声,默了一阵,尹娃自然不知他心中所思。
此刻,他正想着
(这样看来,蜱虫是种挺可爱的玩意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