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寵罪臣 第二十五章
第九章
今日的泗州,竟難能可貴的沒有刮起沙塵暴,不僅艷陽高照,天空碧藍如洗,更沒有一絲風。
南又寧換上了干淨的丹紅色袍子,長發依舊高高綰起,仍是她所熟悉的一身男子裝束,然而就在今日,她便要起程,離開這座讓她躲匿了八年的縣城。
「南大人,這些年多虧了你,若不是有你,我們這都老弱傷殘恐怕也沒法撐到現在。」
昔日仰靠著南又寧向朝廷上書造援的那幫廂軍,今兒個全聚集在她屋前,送上了許許多多的小禮物,可每一樣看上去都別扭得很,只因那些東西全是給男孩子用的。
他們也是昨日透過蕭沅的透露,才曉得原來這麼多來他們口中的王縣丞,其實是流放邊關的罪臣,是當年的太子少師,更是慘遭誅連三族的南氏之後。
當然,這不是最驚人的,恐怕最教人驚駭的,原來他們當他不過是身子太過單薄,體弱多病的王寧,竟然是個女兒身。
「諸位叔伯,真對不住大家……往後,我不能再幫著大伙兒了。」
面對這一眾老弱廂軍,南又寧想起這些年來在泗州,全是靠他們援助與照顧,心中不禁感慨起來。
「你一個姑娘家,遭遇了這麼多事,來到這兒後卻也不嫌苦,還幫著我們這幫殘軍上書朝廷,說起來是我們虧欠你比較多。」
「大伙兒千萬別這麼說,過去這麼多年來,因為有大伙兒的照應,我與蕭沅方能在這兒順利待下來。」南又寧眼泛淚光的微笑。
與眾人——話別之後,南又寧步出前院,看著便衣衛軍已在大門列隊等待。
那一身玄黑披風的高大身驅,始終直挺挺的候在門下,煉爍鳳目瞬也不瞬地緊盯著她,彷佛生怕下一刻她會插翅飛走似的。
「陛下,我就與蕭沅說一會兒話。」南又寧上前笑道。
驀地,就在她轉身之際,一只大手拉住她,將她扯回那高大身軀的面前。
「有什麼話,就在我面前說吧,我不介意。」易承歆低垂長眸,目光灼灼,將她看得牢緊,真可說是寸步不離。
南又寧只得苦笑不已。
她當然知道,因為那天晚上是蕭沅她離開,他心底肯定落下了疙瘩,對蕭沅簡直是當賊人在防。
「蕭沅的父親是南家的隨從,大半輩子效力于我父親,蕭沅耳濡目染下,也對南家忠心耿耿,當年若不是他把我從邊關車隊里解救出來,我也無法安然活到今日。」
易承歆听罷,面上嚴峻之色未減半分,沉嗓道︰「我知道是蕭沅救下你,我對他何嘗不是心懷感激,可是他對你已不僅僅是家奴與主子的情義。」
「我明白。」南又寧囁嚅道,垂下眼,神情有些閃躲。
易承歆雙手緊緊搭住她的肩,溫聲道︰「你放心,往後我會加派人馬來這兒,回京之後我也會盡快召集內閣朝臣商議築城一事,蕭沅與那些你所放不下的泗州廂軍,日後有人照應,絕對不會苦了他們。」
「多謝陛下。」她感動得泛紅雙眼,幾欲掉下淚來。
「莫哭。」他柔嗓安撫。
隨侍于一側的何銘見狀,心下不由感慨,自陛下登基之後,這些年來他不曾見過陛下這般輕聲細語,更遑論是這般對待女子了。
陛下多年茄素,長夜漫漫,唯有孤燈與一冊手抄佛經相伴,心底惦念的全是南氏之女,如今終于得願所償,他這個老奴才不由得甚感欣慰。
「陛下且放寬心,我只是與蕭沅道個別,去去就回。」
清楚易承歆的不安,南又空只得再三承諾,以換得他的信任。
易承歆雖是千般不願,終是松開了手,看她轉身步入西院。
西院的園子里,蕭沅一個人靜靜的站著,一旁檐角下,掛著個大大的鳥籠,籠里有只通體雪亮的小文鳥,啁啾鳴叫。
南又寧緩步來到蕭沅身後,幾番掙扎後方啟嗓︰「蕭沅,你當真不隨我一起回皇京嗎?」
蕭沅聞聲轉過身,面上並無太多情緒,只是目光晦暗地望了她幾眼。
「皇京對我而言已太陌生,我已習慣邊關的生活,況且,像我這樣心無定性的人,待在這兒才是最好的歸處。」
「蕭沅……」
「小姐這一去,怕是此生再也見不到面了。」蕭沅自往下說道︰「可今後我已無法在一旁守著,你得自珍重。」
南又寧已滿眼是淚,道︰「這些年來如果沒有你,我肯定已死在邊關,蕭沅,謝謝你,我們南家欠你們蕭家太多了。」
「我爹是南家的家僕,而我自幼便是在南家的庇蔭下長大的,若不是南大人送我去南方學拳,又供我讀書識字,只怕我只能當個平庸之輩,不可能有這樣的機會陪小姐來邊關闖蕩。」
蕭沅性情素來開朗磊落,一席話說來甚是平靜,並無太多感傷之情。
「蕭沅,南家欠你的,遠比南家給過你的還要多,你並沒有虧欠南家。」南又寧淚眼笑道。
蕭沅目光復雜地深望著她,片刻不出聲,而後才緩緩上前,伸出手將她輕輕抱住。
南又寧先是一怔,尚未回過甚來,那雙輕攬抱住她的手臂已松開,再眨眼定下神時,蕭沅已後退一步,與她拉開距離。
「小姐要好好的活著。」蕭沅如是說道,並且面上帶笑。
南又寧淚眼汪汪,只是止不住的點著頭,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這麼多年來,她竟然從未發覺蕭沅對她的感情……她一直天真的以為,蕭沅是出于對南家的忠義,以及為了守住對他父親死前的承諾,方會這般義無反顧的護著她,原來事情從來就不是她設想的那樣。
「蕭沅,我走了以後,你得好好替自己設想,年紀也不小了,趕緊找個好姑娘定下來,身邊有個人能照料你,那是再好不過的事。」
蕭沅僅僅只是笑著,並未應聲,而後抬起眼,順著她身後望去。
南又寧怔了怔,隨即轉身回望。
西院月洞門下,一道醒目的玄黑色高大人影佇立在那兒,一雙炯炯有神的鳳目,凝睇著這方。
蕭沅垂下眼,抱拳行禮。
見此狀,南又寧只得低聲道了句保重,便轉開身朝月洞門方向步去。
蕭沅悄然抬起眼,目送著南又寧離去的背影,嘴角一揚,笑中透著一絲蒼涼。
今此一別,她將成為西涼王朝的皇後,而他,也不過是邊關泗州的一個小小縣尉,今生只怕是再也見不上面了。
浩瀚無垠的沙漠荒地,遍布滿目的山石岩道,幾輛馬車在便衣衛軍的護送之下,緩緩起程。
一路上未曾多作停留,一行人低調趕路,自西涼的最南邊往回走,途中路經過數個縣城,那些知縣得獲密報,全都便衣相迎,並加派人手護駕,因而這一路上他們可說是平安順遂。
此次易承歆便衣出巡邊關的事,朝里並無太多人知情,臨行之前易承歆以龍體微恙的借口,宣布暫且不早朝,朝中政務由內閣大臣一同商議,大事且按下,小事則由六部各自處置,事後上奏稟報即可。
南又寧一路以男裝示人,緊隨在易承歆身旁,那些官員雖好奇她的身分,卻也無人膽敢在皇帝爺面前問出口。
半山腰上,—株巨大參天的龍柏樹下,南又寧一襲淡藍長袍,梳著男髻,端坐于以朽木雕成的長凳上,眺望位在山腰下的莊嚴佛寺。
林蔭小徑上,易承歆與懷恩寺的高僧一邊聊著佛義,一邊拾步而上,來到半山腰上時,高僧見南又寧端坐于樹下,便念了聲佛號頷首離去。
易承歆望著不知想些什麼,一臉怔然出神的南又寧,就連他在她身側落坐,她仍是恍然未覺。
大手握住伴在腿上的小手,他低垂鳳眸,望著她粗糙且布滋傷疤的手,胸中不禁發悶。
這些年來她雖然躲過流放邊關的厄運,可待在泗州那樣貧乏的邊城,她過的日子可一點也不輕松,況且她又不能讓旁人得知她是女兒身,因此舉凡生活起居,樣樣都得自己動手。
過去她是名門之後,事事有人幫著打理照應,她何曾為那些瑣碎雜事煩憂過?可一場抄家之福,讓她淪落為罪犯,更被迫得三餐溫飽而忙活兒,可以想見,這些年來她過得有多麼辛苦與勞累。
易承歆心口一疼,越發攥緊了掌里的小手,南又寧這才回過神,撤眸望去,對上他滿是疼惜的目光。
南又寧微微一笑,道︰「陛下能不能別再用那樣的眼神瞅著微臣。」
她還是改不了過去的自稱,總習慣以朝臣身分自居,而他也就這麼放任,並未出言糾正。事實上,打從兩人重逢以來,無論她做了多少踰矩之舉,他從未抬出皇帝的身分來命令她,甚至是威脅或逼迫。
他對她的寬容,那已不是寬容,而是縱容,他這分明是在縱容她予取予求。
「我都用什麼眼神嚇了?」易承歆明知故問。
「好像我是個棄兒似的,一身愁苦很惹人同情。」她輕笑,眼底卻泛著不自知的憂愁。
他看在眼底,疼在心底,卻也明白,過去那些年,她顛沛流離,過著擔心受怕的藏匿日子,只怕是讓她養成了未至先愁的敏銳心思。
即便苦難已過去,她仍是不自覺的憂愁著,擔心著,害怕著。
「你不是棄兒,你是我的皇後,西涼的皇後,往後你活著只有歡樂,不會有任何愁苦,所有人對你只有艷羨,絕無可能是同情。」
「陛下這般待微臣,莫非是想讓微臣成為媚主的千古罪人?」
她失笑,心中卻明白,他這番話絕非戲言,他連江山都能扔下不管,月兌下龍袍來邊關尋她,敢問世上還有什麼事是他辦不到的?
「這些年來,我反復問自己,若是真能把你找回來,我該做些什麼才能彌補你,無論我怎麼想,就是想不透能拿什麼來彌補。」
他面上揚笑,眼底那抹深沉的痛楚,卻教人觸之心驚。
「我懂你,你性子看似溫軟,卻是比鐵石還倔,還不知道你是女子的那段時日,我見識過你的脾氣,所以我總想,若是你再回到我身邊,恐怕就連皇後之位你都看不上眼。」
「陛下如此懂微臣,自當曉得微臣從未想過要當西涼的皇後。」
「那你想當什麼?你還想繼續當太子少師?還是,你仍想扮成男子之身,繼續當南家獨子。」
她略略歪首,故作苦惱尋思貌,而後道︰「若是真如此,陛下會讓微臣當什麼官?」
聞此言,易承歆面色迅速沉了下來,道︰「你當真還想以男子之身示人?」
若非考慮到路途上的種種不便,他根本不願再見她穿上男裝。
「陛下,您曉得嗎?當年若不是我爹請來圓通大師為我論命,興許今日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她望向山腰下的巍峨佛寺,想起過去種種,竟覺恍若隔世。
「圓通大師早年便曾說過,我爹手上沾染了太多血腥,背負了太多業障,因果輪回終會到來,若不是今生,便是報應在來世。」
她目光起霧,回溯舊時記憶,語氣帶點不自覺的鼻音,似是緬懷,似是感慨,易承歆在一旁望著,只覺萬分心疼,卻無法為她分擔一絲一毫。
「我爹早年不信佛,後來他經常做惡夢,夢見那些被他所殺的人化作厲鬼來索命,為求心安,他開始隨我娘親上佛寺,經常出入佛寺之後,便認識了圓通大師,大師命格不凡,又開有天眼,能觀星相又能為人論命,可大師不隨便替人論命,他只與有緣人說佛論命。
「我爹因為害怕,一開始不願與大師談論太多,可不知怎地,大師卻經常主動與我爹說佛,長此以往,我爹越來越信佛,越來越相信因果,到後來圓通大師才向我爹點明,說南家命中將遇一劫,那是因果輪回下的死劫,南氏恐將滅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