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寵罪臣 第二十四章
風沙在耳畔呼嘯,前方一片漆黑,僅靠著天上幾顆稀落星子照明,南又寧壓緊了臉上的面罩,在蕭沅的扶持之下,緩慢地往前行。
「我們能去哪兒?」南又寧虛弱的聲嗓,隔著面罩含糊不清地問出口。
「再過去有個驛站,過了那個驛站,繼續往前走便是南蠻國土。」
一路攙扶著南又寧的蕭沅,同樣覆著面罩,目光落在遠方,努力辨明方位。
南又寧苦笑道︰「蕭沅,南家對不住你……你爹大半輩子為我爹效力,而你竟然也被我害得淪落至此,我真不曉得該拿什麼來補償你。」
「我不需要南家的補償。」蕭沅毫無情緒的回道。
「那你想要什麼?」風沙吹過眼前,南又寧幾乎睜不開眼,只能緊緊握住蕭沅的手,倚靠他帶領自己。
蕭沅垂下眼,望著那只緊握在自己腕上的細瘦小手,腳步未曾緩下,心緒卻稍稍分了神。
「那你呢?你又想要什麼?堂堂西涼王朝的皇帝,親自率兵來此尋你,你為什麼還不高興,為什麼還想離開?」
蕭沅原是去探視南又寧病情的,怎料,她一見著他便拉著他的手,央求他想法子帶她離開。
見她紅著眼,他便心軟,顧不上會觸怒龍顏,想方設法的聲東擊西,也虧得皇帝爺微服出巡的隊伍還算低調,此行來邊關的便衣衛軍帶的不多,在其他廂軍的協助下,他方能順利將她帶離。
面罩底下的大眼幽幽低垂,南又寧苦笑道︰「他來找我,我自然高興……可是,我這副模樣要怎麼隨他一起回皇京?世人眼中的南又寧,是南家獨子,更是叛臣之後,先皇有令,我終生流放邊關不得回京,他若是為了我打破先皇生前的諭令,那麼我豈不是害了他?如今他是西涼王朝的一代明君,我怎能讓他成了對先皇大不敬的碑之人。」
說到底,她之所以選擇離開,全是為了易承歆,為了顧及他的威望,為了不動搖他身為西涼帝王的地位,因此她甘冒性命危險,亦要在這樣的大半夜里模黑逃離。
思及此,蕭沅心中已有底,望著緊挨在身側的人兒,他想,今夜若是走不成,此生他怕是無緣守護她左右。
蕭沅握緊掌里的小手,拉著她繼續往前行。
風沙過大,他們只能挨靠著彼此,緩慢而艱難地前進。
「去了南蠻之後,我們還能活嗎?」南又寧憂心忡忡地問。
「既然你不願連累陛下,眼前只有這條路可走,不管躲在邊關什麼地方,他總有可能找著你,你若真心想走,就只能去南蠻。」
蕭沅幾乎是一路拉著她在漫天風沙中,走在荒涼無人的山岩道里。
南又寧已經睜不開眼,只能被動的任蕭沅拉著自己,耳畔沙沙呼嘯的沙塵,幾乎讓她听不見他的聲音。
驀地,自他們後方不遠處,馬蹄踩過岩石所發出的響亮聲響,透過風聲傳遞而來,蕭沅一震,大手握緊了南又寧的手,開始奔跑起來。
「蕭沅……你慢些,我快不能喘氣了。」南又寧身子骨本就柔弱,這樣不要命的跑法,幾乎快要了她的命。
「陛下就快追來了,我們得快點!」蕭沅轉身沖她大吼。
南又寧心中一緊,尚未細想,卻在觸見蕭沅眼中的那份恐懼後,整個人一愣。
「蕭沅,你——」
話聲未竟,星光寥落的荒境里,只見易承歆領首的馬隊,在漫天沙塵之中浩浩蕩蕩奔馳而來。
蕭沅別開臉,拉緊她的手持續往前奔走。
他想著,若能離開這兒,去了南蠻,也許他便能留在她身邊久一些……
「南又寧,不許走!」
身後傳來易承歆震怒而嘶啞的咆哮聲,南又寧一震,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
她揚首往身後望去,隔著沙霧看見易承歆高坐于馬背上,手中馬鞭揚起又落下,不停鞭策身下的駿馬朝這方奔馳而來。
只見易承歆勒停了馬兒,扔開馬鞭,自馬背上一躍而下,在揚起的沙塵中瘋了似的奔來。
南又寧愣在原地,幾乎無法動彈。這樣大的沙塵,這樣黑的夜里,他貴為天子,卻舍命出來尋她,甚至連個面罩都不戴,他這分明是拿命在開玩笑!
「又寧!」蕭沅驀然一聲低吼,瞬間驚醒了她。
然而當她醒過神,還想隨蕭沅逃離時,易承歆已—把探手拉住她。
「別走!」這聲暴吼,不僅僅是憤怒,更有著焦灼與哀求。
南又寧心口一擰,她轉身,望向拉住她另一手的易承歆,那張得天獨厚的俊顏,沾染了沙塵,可那雙深湛的鳳目,卻宛若天邊星辰那般璀亮。
「陛下……你讓我走吧。」面罩之下的嬌容,已是淚流滿面。
易承歆咬牙切齒,目眶泛紅,低狺︰「不讓!即便滅天毀地,我也不讓你走!」
南又寧哽咽喊道︰「陛下,您是西涼帝王,我只是流放邊關的罪臣,我萬不可以隨陛下回皇京,您放手吧!莫要因我而斷送一世英名。」
易承歆卻是一把緊扣她手腕,風沙打亂他的發髻,長發飄飛,眸光緊鎖于她,憤恨地吼道︰「你曉不曉得,這些年來支撐我登上龍椅的是你!當年我貴為太子,卻無能保住你,母後說得甚是有理,就怪我當初不是西涼皇帝,無能且無力,如今我終于能當家作主,能杠下座西涼江山,哪怕要用帝位來換你一條命,我也在所不惜!」
此話一出,在場眾人俱是震攝不已,隨同而來的便衣衛軍登時齊刷刷跪了一地。
「陛下!」莫毅亦隨之單膝跪地,高聲勸阻。
然而此時此刻的易承歆,哪里還听得進任何人的勸,八年來的壓抑,八年光陰的蹉跎,點滴累積于的思念,乃至于對她的愧疚,幾欲逼瘋他。
他手上一個使勁,將南又寧扯向自己,赤紅的鳳目緊緊凝睇著她,那模樣看了怔所有人。
莫毅跟隨易承歆多年,即便是親征過伐,誤入敵軍陷阱,都不曾見過他這般失控,哪怕是當年先皇駕崩,臨危登基的他,亦表現得內斂自持,對照此際他的暴怒以及我行我素,全然大相徑庭。
拉下面罩,南又寧神情淒涼的回道︰「陛下,你說的是什麼話?你是西涼明君,要為了西涼的社稷著想,我算是個什麼東西?我不過是罪臣之後,一個不倫不類,明明是女兒身卻得穿著官袍的騙子,陛下難道就不曾怨恨過我的欺瞞嗎?」
「那你呢?你心底是不是恨起了我?」易承歆悲痛萬分的反問。
見他始終不肯放手,徹底斬斷這段從一開始辭該存在的孽緣,南又寧把心一橫,紅了眼,咬牙吼出聲——
「是,我恨透了西涼那座皇宮!恨透了皇族,你們抄了南家,誅連三族,就連我娘親的外家都不放過,可我生為西涼人,又有什麼方法能月兌離西涼?我流放邊關多年,對于皇京早已死了心,我已是無根之人,再回皇京又能如何?」
「難道你就沒想過報仇嗎?」易承歆突如其來的這一問,教她一愣。
「……報仇?」她一臉怔忡。
易承歆拉起她的手,緊緊壓覆于胸口,目光灼灼地道︰「你恨西涼皇族是不?你連我也一並恨了是不?那好,你就來當西涼的皇後,讓被滅的南氏重回皇京,甚至讓西涼青史都必得出現你南又寧的名字,讓世世代代後人知情,南氏雖被滅三族,可有個南又寧當上皇後,讓曾經滅了她南家的皇族,出了身上流有南氏血脈的皇族子嗣,最好不過的就是能讓流有南家血脈的皇子當上西涼皇帝。」
聞言,甭說是南又寧,在場聞者無不面露震驚之色。
堂堂一個西涼皇帝,受萬千子民擁戴,他竟為了留住一個女子,不惜千里追來此地,甚至甘願讓她報復這樣的話都說得出口,可以想見,眼前這個單薄如紙,貌不傾城的罪臣之女,將來她若入了宮,恐怕其一言一行,將足以動搖整座西涼王朝。
南又寧豈會不知這條理,可她做夢也不敢想,易承歆竟然對她用情之深,甚至不惜拿帝位來換得她留下。
她怔愣著,渾身不可抑制的輕顫,水眸依然直瞪著面前的易承歆,耳畔似還回蕩著他方才那席宣誓。
不知幾時,她早已松開了蕭沅的手,而蕭沅面罩之下的臉,已是淡漠心死。
望著全副心神只落在易承歆身上的南又寧,蕭沅心下明白,他再也沒有機會能陪在她身旁,當那個天之驕子舍下皇京的一切,來到這遙遠險惡的沙城時,結局已昭然若揭。
更何況,南又寧的心,從來就一直在那個男人身上。
那個男人貴為天子,卻不在她面前自稱朕,這代表什麼?他從不打算拿皇帝的身分來壓她,他要的是她的心甘情願,亦是無怨無悔,而非是迫不得已,抑或臣服于他腳下。
堂堂西涼王朝的皇帝,易承歆能做到如此境地,只怕饒是鐵石心腸都不可能無動于衷,更遑論是這八年來始終惦念著他的南又寧。
蕭沅明白,眼下無論再做什麼,都只是徒勞的掙扎罷了。
他只能眼睜睜望著易承歆將南又寧拉入懷里,而南又寧整個人像是懵了一般,毫無反應,就這麼任由易承歆緊抱在懷。
這麼多閑雜人等睜大眼看著,易承歆卻連皇帝架子都不顧不管,就這麼低聲下氣的求南又寧,甭管是什麼人,只怕都拒絕不了易承歆這份用心。
「南又寧,你隨我回去吧,我向你應諾,西涼王朝的皇後除了你,不會有別人,你若真恨極了西涼皇室,那你賭上這一口氣也得回京,當我的皇後,當西涼的皇後,生下西涼太子,徹底為南氏平反。」
南又寧閉起眼,發抖著雙手緊撇住易承歆的襟口,落淚哽咽道︰「陛下難道不怕被世人嘲笑嗎?」
「那便隨他們笑去,我不在乎。」
易承歆雙臂一收,將她圈禁于懷,俊顏猶然僵硬,片刻不敢松懈,就怕一眨眼,她又會從眼前消失。
南又寧哭得不能自己。顧不上旁人的目光,她伏在易承歆堅硬的胸膛里,放聲痛哭。
易承歆護著懷中人兒,轉身之際,那雙冷厲的鳳目,森寒地凝瞪了蕭沅一眼。
蕭沅垂下了眼,作勢抱拳躬身,心下卻了然,皇帝爺已看他對南又寧的那層心思,只怕他連隨她一同回京的機會都甚為渺茫。
易承歆抱著南又寧上了馬背,在莫毅與一眾便衣衛軍的護佐之下,朝來時路回返。
風沙猶在耳畔狂嘯大呼,南又寧蜷在易承歆身前,嬌弱身子被他的盤金瑞獸祥紋披風包裹得嚴嚴實實。
東邊天際漸亮,星光猶在,稀落地照耀著邊關荒涼的岩道,一望無際的岩道上,馬隊依序而行,拉長的倒影逐一投射在石岩上,烙下亙古不滅的傳說。
在後世流傳的野史里,據聞,西涼曾出了個長年茹素,不近,甚至不惜拋下一切,遠走荒漠邊關,只為了一名遭先皇流放邊關的罪臣,從此只寵幸這名罪臣的皇帝。
是一代明君,抑或一代昏君,後人已說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