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顆心的距離 第十一話 喂養思念
晚上回家,跟向懷秀說了這事,問他知不知道。
向懷秀頗意外。「有這種事?我不曉得。你們剛結婚的時候,韶華有來問一些你的事,要你的照片,我想說你們都要結婚了,多了解彼此總是好的,倒沒料到他有這層用意。」寧寧與生父有接觸,他是知道的,寧寧怕他介意,事先征求過他的同意。
其實,這有什麼好介意的?他撫養寧寧,可沒要她與生父斷個一干二淨,表哥雖是不像話了些,可也沒壞到骨子里,父女倆總不好老死不相往來。
倒是韶華讓他比較意外,他心里一定知道,寧寧嘴里是不期不待不受傷害,但哪會真的一丁點都不在意,要真不在意,早任人自生自滅了。
或許是想,持續說些寧寧發生過的大小事給他听,補補他所錯失的、女兒成長過程那段空白,一次不夠,說兩次;兩次不夠,說三次;三次不夠,就經年累月說下去……
你女兒這麼可愛、你女兒這麼懂事、你女兒七歲跌倒,跌掉兩顆門牙,哭慘了、你女兒超漂亮,異性緣超好,追她的人多到數不完……
但凡還有點人性,听多了,哪會真的無動于衷?哪怕是一點、一丁點就好,只要能喚起丁存義一絲父愛,也就值了。
向懷秀光想,都替韶華心疼,他對窗寧,真的是沒話說。
「你跟韶華——真的就這樣了嗎?」真的,再也沒可能了?這麼好的男人,放掉了,多可惜。
丁又寧露出一抹像哭的笑。「是我不夠好。」不配擁有那麼好的他。
晚上睡前,樂樂照慣例跟父親通一小會電話,講完,突然將電話塞給正在擦臉霜的她。
「把拔要跟你說。」
「……」另一頭,藺韶華無語。
「韶華?」她接來電話,不解。「你要說什麼?」
「……」我沒有要說什麼。
這一刻,真覺兒子直腸子的呆萌屬性好煩。
剛才是兒子跟他說︰「媽媽偷哭。」
他直覺便問︰「為什麼哭?」
「不知道,把拔去問。」然後又被其他事扯開話題,沒想到兒子還記著這件事。
但是我無法真的去問她「你哭什麼」啊,笨兒子!
相無言了一陣,實在不能一直無聲勝有聲下去,他嘆口氣,道︰「最近好嗎?看你跟樂樂處得不錯,應該是沒什麼問題了吧?」
「很好,我很好。」諸事順心,只除了——身邊沒有他。
沉吟了會,她啟唇道︰「我爸的事……你怎麼都沒有跟我說?」
這會兒,換藺韶華靜默了。「只是覺得,你結婚、生了小孩,于情于理,總該讓他看看外孫。」
「你想太多了,他根本不在乎。」只要家用有定時送來,供他無止境地揮霍就好。
「在不在乎,總要做了再說,你不能替他下定論。」給他機會去接觸樂樂、喜歡樂樂,如果真的無感,再說也不遲。
「那一他對樂樂怎麼樣?」自己受傷就罷了,她不想連孩子也跟她一起受傷。
「還不錯,剛開始淡了些,近來好多了,偶爾會抱抱樂樂,買禮物送他。」
「他會對樂樂好?這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你現在給樂樂講的那套睡前床邊故事,就是他送的。」
「下次,好好跟他吃頓飯吧。以前的他怎樣,我不評論,但現在的他,我感覺得出真的有在改變,若他有心想修補過去的錯誤,你應該是最開心的,不是嗎?」
換作其他人,早恨死了,怨自己怎會有這種沒出息的人渣父親,但對丁又寧而言,從來都沒有要不要給機會、原不原諒的糾結,她只渴望,來自父親一個真心的擁抱,與認同。
「韶華……」她輕喊,心房被他捂得暖熱。
「謝謝。」謝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你真好。」
另一頭靜默了陣。想起以往,她每每說這句話時,總會揉進他懷里,那甜甜軟軟的散嬌態……
打住思緒,他輕淺道︰「我只是替我兒子爭取他應得的,來自于外公的疼愛。」
如今的他們,也只能是如此,溫溫淺淺,雲淡風輕。
當晚,她哄兒子入睡,一個床邊故事都講完了,他還睡意全無。
「媽媽……」
「怎麼啦?」食指戳戳兒子女敕頰。「有話就說啊。」
樂樂翻身,窩進她臂彎,語氣有些悶悶的。「我想把拔。」
她一愣。
每次者說後天、後天,蘭韶華笑他樂不思蜀,但孩子心里,不是沒賠著他。不敢開口說要回去,那樣好像拋棄媽媽,只好一直後天、後天地說,可是「把拔一個人……」
將樂樂送來她身邊,他,只剩一個人,孤孤單單。丁又寧又何嘗不懂,一語,說得她心房隱隱泛酸,揪著疼。
「媽媽明天送你回去陪把拔。」
「媽媽也回去。」小手揪緊她衣擺。
離婚二字,之于他的意義不大,三歲的孩子,也沒人能跟他解釋得太深,只知道,爸爸與媽媽沒住在一起,而媽媽總是太忙。
她沒應聲,將孩子摟近,輕輕拍撫。
無法承諾的事,她不知如何應答。
能回去多久?三天?五天?一個禮拜?一個月?一年?她終究還是得走,藺韶華身邊,已經沒有她的位置。
送樂樂回去,多少也有幾分個人私心,藉由看孩子的名義,偶爾能見見他,喂養心里那頭,名為思念的獸。
樂樂,不只你,媽媽也想他啊……
只是,她的思念,難以言說。
隔天,藺韶華下班回來,听見廚房傳來歡聲笑語。
擱下公文包,上前察看,母子倆在廚房玩瘋了。
兒子看見他,熱情投奔而來。「把拔——」
他接抱住兒子,拇指順手揩去小臉蛋沾到的面粉。「你們怎麼回來了?昨晚通電話也沒提。」
「你們」。
而且用的是「回來」,好似,母子倆只是回娘家小住幾日。
她心情大好,揚笑招手要他過來。「你回來得正好,問一下,面粉和雞蛋的比例要怎麼抓?」食譜寫得好籠統,適量到底是幾顆才叫適量啦!
「你也太高估我了。」他只是會做點家常菜,不是西點面包師傅好嗎?
她聳聳肩。「好吧,那萬一做出來不好吃,你要負責吃掉。」
「那要是好吃呢?」
顯然他問了個笨問題,另外兩位異口同聲回︰「當然是我們吃啊。」
「……」當他沒問。
認命地挽起袖子收拾蔚房,把用完的東西整理歸位。
「怎麼突然想做餅干?」
「中午送樂樂回來,看冰箱里沒什麼存糧了,想說你應該忙,沒空補充糧食,去超市補給一下日用品,樂樂突然說想吃餅干,我就順便買了食譜和材料回來。」
「你以前做過嗎?」
「沒有。」
「……」實在不知該說她勇氣過人還是信心過甚,他有心理準備,這些成品他大概得一個人包了。
成品如何其實也不太重要,樂樂壓模具壓得很開心,把餅干雕塑成小熊、星星、兔兔,母子合力完成一件事,培養感情的過程才是重點。
「我只要求別讓我拉肚子,我明天還要見客戶。」
「干麼對我們這麼沒信心。」丁又寧瞋他一眼。「你等著,一定好吃到嚇死你一對不對?」轉頭尋求盟友聲援。
「對。」小幫手用力點頭附議。
他笑了笑,沒在這上頭爭議,轉身擦料理台比較實際。
清洗完流理台的器皿工具,他替自己倒了杯水,靜靜看著母子二人,雙眸不自覺地暖熱泛酸——這樣的畫面、這樣的歡聲笑語、這樣暖融溫馨的氛圍,家里頭從來不曾出現過。
好幾次,夢里也曾有過類似的情境,但是醒來,獨眠的雙人床,永遠只有他孤零零一道身影。
這夢境般的一刻,他又能留住多久?
至少短期內,不會消失。
當晚,藺韶華有了答案。
樂樂睡後,她說有事要與他商量,一起到隔壁屋去談。
她說,樂樂還小,再怎麼跟他解釋離婚的意義,能理解的還是有限,才三歲的孩子,正是需要父母的年紀,他的願望很簡單,就只是能看得到爸爸,也看得到媽媽,這樣而已,她不想讓兒子面對選了爸爸就沒有媽媽陪的殘忍選擇題。
「我想了很久,是不是……我暫時先住餅來,等過幾年,樂樂比較大了,不必我們說,他自然也會懂。」
藺韶華陷入凝思。「可是,你的工作呢?」
一來,可能得面對同居啦、復合之類的追問。
二來,她的工作常常接了戲,一走就是大半年,說要陪在樂樂身邊,談何容易。
「這我都想過了,我已經跟楓哥聊過,近幾年暫時緩緩腳步,不接大螢幕、大制作的片子,國內也有幾部質感不錯的偶像劇,雖然片酬少了些,但至少可以天天回家,也不會一軋起戲來就沒日沒夜。」
「這樣不是很可惜?」她才剛拿獎,事業正攀上高峰,如日中天,卻從大螢幕走向小螢幕、小成本的電視劇,對她的演藝事業幫助有限,發展空間也會受限,那不是她的格局,他頗意外她會做出這樣的決定,更意外經紀公司會同意她這樣做。
「沒什麼好可惜的,我進演藝圈,是為了證明自己,不是綁住自己。」更不是為了虛浮的名利,葬送手邊真正重要的事物,她已經大意丟失一個,不想再丟失第二個。
「我以為……」
「以為什麼?」
以為演藝事業,是她的第二生命,即便以婚姻為代價。
「沒什麼,你自己想清楚了就好。」他匆匆帶開話題,不去深靈。事情都過去那麼久,再揭瘡疤,挖陳年老帳出來清算又是何必。
她容色一喜。「所以你是答應了?」
「我同不同意有差別嗎?房子是你的。」雖然離婚時,在她的堅持下,已將房子過戶到樂樂名下。
他本不同意,但她堅稱,這是要給孩子的,孩子有一半是她的,憑什麼她不能替孩子作主?他無權拒絕。
雖是這樣說,其實她的用意,笨蛋都看得出來,就是交給他全權作主。
孩子還小,暫時還不會有迫切的空間需求,但將來大一點,小孩會需要獨立的房間,也或許有新的對象再組家庭,總之這單身的居所必然不夠用,他可以將房子打通,好好規劃,妥善打點居住品質。
她皺皺鼻。「房子是你的,我只是個借住者,而且這會很打擾到你的生活。」當然需要征求他的同意。
「孩子也是你的,你有權利陪在他身邊。我的生活也就這樣,沒什麼打不打擾。」
他看起來,似乎全然不介意她入侵他的生活太深,她小心翼翼、盡量不露試探痕跡地開口︰「所以,你還沒有適合的對象,不會造成你的困擾嗎?」
「沒。想全心拚事業,過兩年再看看。」
「那太好了……」本能月兌口而出。
「你不困擾、我可以陪在樂樂身邊、樂樂也不用作選擇,真好。」她干笑,硬拗。
「嗯,這樣很好。」他真的覺得,很好。
凝望那道熟悉的笑顏,胸房隱隱的煩躁,一寸寸抹平,更早前那呼吸凝窒、想抽薛的感覺,丁點不剩。
才剛吞完有點過硬、但萬幸沒拉肚子的餅干,安生日子過沒幾天,母子倆又有新花招。
「把拔——」小的那只,遙望他一臉乞求。
「把比——」大的那只,跟著裝可愛,雙手合十,水眸閃亮亮。
「不行。」他面不改色,無情拒絕。
接著,翻臉不認人「把拔沒有同情心。」
「孩子都帶回來了,你還要拋棄它,好殘忍!」
話說從頭,就是又寧去托兒所接樂樂,母子倆手牽手散步回家,在路上發現一只初生的白色小狽,窩在廢棄紙箱內瑟瑟發抖。
兩人蹲在路旁,圍著紙箱對它研究討論好久。
「它自己在這里,會怎樣嗎?」
「可能會死掉吧。」天氣漸冷,不餓死也冷死。
「好可憐。」小的那只同情心大泛濫。「媽咪,怎麼辦?」
「當作沒看到?」提供假設一。
「不行!」怎麼可以這麼壞!
很好,她兒子真是個充滿愛心的好孩子。
「那養它?」提供假設二。
「可以嗎?」烏眸閃閃發光。
「應該不行,把拔一定不會答應的。」
于是,話題再度回到「怎麼辦」的鬼打牆。
眼看兒子因「會死掉」的可能性,難過到淚眼汪汪,她天人交戰,糾結了半晌——
「不然,如果養它的話,你要負責嗎?」
「要怎麼負責?」
「它是你的,你要給它洗澡、喂它吃東西、陪它玩、教它規矩、還要關心它……就像爸爸媽媽對你負責一樣,不可以中途說不要了、不喜歡了,就拋棄它。」
樂樂似懂非懂——他是爸爸媽媽的小孩,所以爸爸媽媽對他負責。
狗狗是他的小孩,他也要對狗狗負責……嗯,這樣他大概懂了。
點點頭。「好,我要當狗狗的把拔。」
丁又寧差點噴笑。狗狗的把拔,這是什麼結論啦!
基于負責任的男人最帥,而她覺得那一刻的兒子很帥,所以就連狗帶箱地拎回來了。怕狗身上有細菌,她先替狗洗澡兼除蚤,打理得干淨清爽,才敢讓兒子抱它。樂樂一抱上手,就一刻也舍不得放下來。
起初原是覺得,這是不錯的機會教育,可以培養兒子的責任感,要不,圈子里愛狗人士不少,隨便問一下哪會找不到人收養,不過現在看他愈抱愈愛、愈抱愈有感情,她還真舍不得把狗送走了。
母子倆聯手盧一家之主,藺韶華被他們煩得頭疼。
「大樓不能養狗,會吵到鄰居。」
「狗才剛出生沒多久,不會吵到鄰居,而且你隔壁的鄰居是我。」
「狗不會大嗎?」
「會啊,可是樂樂會教它規矩、帶它散步,不會讓他吵到樓上樓下——對不對?」
「對。」樂樂迅速點頭附議。
「我很忙,沒空料理狗的事。」這才是主因。一個才三歲,另一個忙起來搞不好見她都要先預約,最後這差事還不是落在他頭上?他一個孩子都快忙不過來了,何苦再把另一只毛孩子攬上身。
「我是狗狗的把拔,我會照顧它。」樂樂趕緊聲明立場。
最好是。
連自己都要別人幫他洗澡了,沒有大人從旁協助,三歲孩子哪可能真擔得了全責。他不是不清楚又寧的用意,但有點太早了,而且時機也不對,他這陣子接案量太大,體力上吃不消,真的是分身乏術。
「小白好可憐,爺爺不要你了……」她唱作佳,打悲情牌。
額上青筋跳了一下你個鬼!
「丁又寧,你夠了。」
她知道那個神情,代表他心意已決。于是她改為和兒子商量︰「不然,我們先找個地方安頓小白,你有空再去看它,好不好?」
樂樂看起來好失望。「可是……要是別人太喜歡小白,不還我了怎麼辦?」
看來,他真的把小白當成是他的了。
心思一轉——「我有辦法了!」
「丁又寧!你真是夠了!!」
以前工作忙,把兒子丟過來,現在連「孫子」都丟過來是怎樣!
「你還可以更過分一點嗎?」
她只能心虛干笑、再干笑。「對不起啦,叔,你先幫我照顧幾天,我會盡快說服韶華,順便觀察看看,樂樂這陣子的表現。」
如果只是一時熱度,那就找個合適的人選將小白送養,如果樂樂是真心想養小白,並且能從中學習什麼是責任、什麼是承擔,那不用她說,韶華自己也會同意。
「拿你沒辦法。」
然後接下來連續一個月,樂樂每天回到家,第一句話都是問︰「我可以去看小白嗎?」
每次來,都要待大半夜才回去,還上演那種「小白,你要想我,不可以忘記我喔……」
的戲碼,依依難舍,十八相送。
丁又寧回來,演給藺韶華看,听得他哭笑不得。
「他看起來很認真耶,韶華。」
「……」他現在,回家常常都見不到兒子,好悲情。
沒想到,那種「不接受孫子,你這輩子就別想再見到你兒子」的鄉土劇狗血戲碼,居然會血淋淋地在他身上上演,他無語問蒼天。
某天吃晚飯,他狀似無意,順口拋出一句︰「把我‘孫子’接回來吧,別有事沒事老麻煩叔公。」
母子倆對看一眼,領悟過來,忘形地相互擊掌歡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