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知那個人 第九章
婦人走了,牧洛亭靜靜立在門外。他是在等什麼呢?等她感應到他,自動回頭?還是他靠近了反而情怯,不希望驚擾她,也……不希望惹她生氣?
室里牆上有一張畫吸引了他的注意;圖中有一座高高的塔,下面是城牆和護城河,塔的頂上站了一個小小的人,彎著腰像往下看,也像是準備跳下去。
在護城河外,有許多房子和人,非常熱鬧,他們都在做自己的事,誰也沒看向塔上小小的人。
牧洛亭心中一動。這是一幅很簡單的畫,影像卻十分有力,給人一種……孤寂和不忍的感覺。
他對心理學沒有多少研究,雜志做過各式各樣和心理相關的主題,但說不上有特別的了解。書到用時方恨少,真是這樣。
她看起來是很獨立堅強的人,不喜歡和人多打交道,只對姊姊特別保護,現在發現這樣的一面,看她如此熱心幫助孩子,讓他心里又激蕩一分。
他該走了嗎?她不一定希望他知道她的私人生活——
來不及了,她忽然回頭看到他。
他屏息。她眼楮眯起,他看不清她是喜是怒——傻了!她有什麼好喜的?他是不請自來,像個跟蹤加偷窺狂!
他燦然一笑,向她招手。她沒有驚動孩子,低頭對他們說了什麼,才慢慢起身走出來,把門關上,示意他離開窗戶。
她是不要讓孩子有被人窺看的感覺吧?
他站在牆邊,微笑變得靦腆。「真對不起,剛才忽然看到你,就這樣跟過來——」
「你不覺得。」
她是在說他並不覺得對不起。他苦笑。「你若不高興,我當然會覺得對不起。」
「為什麼?」
他為什麼要跟蹤她?好問題。他自己的感覺不是她的問題,也沒給他這樣的權利,搞不好還犯了什麼法。
「我真的沒有惡意。」他只能這樣強調,「我能幫上什麼嗎?或者雜志能幫什麼?你開口我一定幫。」
她沒有馬上回答。她不喜歡欠他?還是他這樣彌補也沒用?
她頭一偏,示意他跟進去,他一愕。
他進去能幫什麼呢?門一關,三雙眼盯著他。
「大家好,我姓牧,叫我……牧大哥就行了。」多年闖蕩打下江山,什麼大場面沒見過,這是他第一次有舌頭打結的感覺,絕對跟身邊這個女孩有關系。
已經唐突佳人了,總得彌補幾分。要等不愛說話的她介紹,他還是主動出擊得好。他鼓起大大的笑容,「你們在畫什麼呢?」
沒人吭聲,最小的一個男生低頭又開始畫,一條長長的線越過藍色天空,然後加上一架飛機。
這些不是一般的孩子,他提醒自己;這些是她關心的孩子。他看向其它兩個,十歲左右的是個女生,綁著兩條麻花辮,臉上神情非常嚴肅,好像在他臉上看到什麼讓她不贊同的東西。
「你是誰?」她問。
他剛才的介紹顯然不是她想知道的重點,他想了想回答︰「我和你們的小知老師一起工作。」
其它孩子沒有特別反應,只有那小女生的眼神變成瞪視。
怎麼了?他還想再解釋,那小女生對他指控般說︰「你喜歡他?」
牧洛亭張口結舌,他以為自己已經很習慣襄知的說話方式了,原來這孩子還要更直接。
他看向襄知,她好像要說什麼,他轉回頭先開口︰「對!我喜歡。」
自己根本還沒心理準備說出這兩字,但在這些孩子清澄的大眼之前,他覺得說其它的答案都不對,都是假的。
這小女生一定特別在意襄知……因為他自己也有這種心情,所以很能體會。
他沒去看襄知的臉,如果看到他不想看到的表情,自己的勇氣可能會大打折扣。
喜歡……這兩字在純真的孩子面前說出來,似乎更加意義重大。這三個孩子的眼神不僅純真,也有一種奇異的成熟。
「你喜歡男生?」最大的男孩開口問。
牧洛亭看向其它兩個較小的孩子,他們似乎對這個問題本身有些疑惑,彷佛喜歡男生不是什麼問題。提問男生的口吻其實很尋常,好像他只是在確認這件事,不是驚訝會發生這種事。
所以男生喜歡男生,在這些孩子眼中不是問題嗎?牧洛亭反而是那個感到驚訝的人。是這些孩子的世界比較單純,還沒受到世俗禮教的約束?或是他們的思考方式跟其它孩子不同,看世界的角度也不一樣?
他喜歡這樣。能活得不一樣,應該算是一種機會,不是一種詛咒。
「你們也喜歡小知老師吧?」
「喜歡!」所有小孩大聲說。
牧洛亭微笑看向襄知。她臉上有種半是忍耐,半是迷惑的表情。
他讓她向來果斷、自我的人生起了迷惑嗎?他微笑加深。他並不希望帶給她困擾,但他變得很介意她單獨走自己的路。他很想,真的很想追上去跟著。
如果她願意讓他加入的話。
「小知老師,你也喜歡他?」女孩問襄知。
「不熟。」襄知回答。
牧洛亭維持住臉上的表情。襄知沒有直接說不喜歡,他已經受寵若驚了。
最小的男孩忽然把一支蠟筆塞到他手里。他有點無措。辦雜志,他想雇用哪個大牌畫家都沒問題,但自己動手?從國中起他好像就沒踫過畫筆了。
「我——」推搪的話才到嘴邊,四雙大眼讓他吐不出話。
他硬著頭皮拿起那支蠟筆,還是大紅色的,眾目睽睽下不知從何下手;襄知接著剛才她畫到的水塘,繼續涂藍色。
襄知一動,孩子們也跟著動起來,雖然眼楮還是瞄著他;牧洛亭感激襄知讓他壓力大減,他慢慢在她的水塘里加了幾條小紅線。
「啊!是魚。」最大的男孩說。
牧洛亭點頭。「看得出來嗎?我不大會畫……」
「很像。」大男孩肯定地說,小男孩點頭,小女孩什麼都沒有表示;但牧洛亭發現自己在微笑,一直畫了半小時,微笑都沒有消失。
三個孩子被襄知帶回前廳,讓他們的父母接走。三個家長似乎都和襄知很熟,有兩個還帶了水果給「小知老師」。
「小知,你這位同事等很久了喔。」剛才帶路的婦人說,「你有這麼好的工作都沒跟我說。是NOW!耶!」
襄知只是點一下頭,婦人似乎已習慣這年輕人的不多話,親切地揮別,又笑看牧洛亭一眼。
他跟在她身後出了安親中心,她停住腳步。「還跟?」
他窘了,她還真是一針見血,不說話也就罷了,一開口絕不廢話。
「你餓不餓?」
她不吭聲,又開步走;他再跟,她停下。
一時的靜默極為尷尬,他是見過多少世面的人,為何一踫上她,以往的經歷全然派不上用場?
「只是想跟你談談而已,」他解釋,「不是工作,可以嗎?」
她看著他的眼神似在說他們除了工作應該沒別的交集。
「你通常回家跟家人吃晚餐嗎?」
因為問什麼都會被她認為不關他事,他干脆硬著頭皮問了,她不答,他再想別的。
她搖頭。沒預期她會回答,不禁驚喜了一下,趕快再接再厲︰「那你都去哪吃?我陪你——」立刻又說︰「只用你半小時時間,保證一分也不多。可以嗎?」
對她,他是一點把握都沒有。知道來硬的絕對沒用,但即使是用軟的,到現在也沒成功過。他真有黔驢技窮的感覺,再加上不確定、苦惱、和一絲無奈。
真是全新的感受,一點都不舒服,卻又不想逃開。
她的表情不好猜,她應該是想問為什麼,但又覺得剛問過了,或者問也是白問。那種無奈出現在她眼中,讓他想微笑。
她又往前走,他決定把這當作默許,亦步亦趨陪在旁邊半臂的距離。她走得相當快,男孩式的邁步,來到一間日式小食堂。
色彩樸素典雅,一盞藍色燈籠透著「相」字,里頭坐了四、五人就已半滿。
「小知!」一個中年男子對她大聲招呼,「才幾天沒見,怎麼又瘦了?趕快進來!吳叔喂飽你!」
牧洛亭跟進去,大啤酒肚的吳叔很稀奇地盯著他看。「朋友哦?沒見過你帶朋友來。」說著又擠眼,「吳叔等你帶女朋友來,等一年還是沒等到!」
襄知沒接話,徑自月兌鞋進去盤腿坐下,小小的粗木矮桌讓牧洛亭顯得特別高大,他照著落坐。
「朋友想吃什麼?」吳叔問他。
「吳叔好,我叫牧洛亭,」他有禮地問候,「小知吃什麼我就跟著吃什麼。」
吳叔上上下下打量他。牧洛亭知道自己為了雜志社的門面得跟各界人士打交道,打扮當然不能不光鮮些,一身價格不菲的全黑西裝及領帶,剛月兌下的是進口真皮靴,在這個不做作的雅致地方顯得很突兀。
自己不過大她四歲,但敏感察覺到因為兩人的裝扮讓他看起來像是她的「長輩」,想到這里就難以忍受。
「吳叔,我今天有重要會議才特別穿這麼正式,」他搔搔頭,「早知道就先換衣服——」
「沒關系!」吳叔笑,「小知邋遢到不行,上班還穿這樣!我念他多少次了,你該指點一下他才對。最好順便介紹一個女孩子給他就更好了!」說著回廚房。
牧洛亭轉頭看到襄知的眼光,忽然擔心起自己是否說錯了什麼。她對他有奇異的魔力,讓擁有三寸不爛之舌的他得不時回想自己說過的話,怕她覺得他說話不實在。
很會說話變得一點用處都沒有,甚至可能變成缺點。她是惜言如金的人,多說一字都是廢話,說假話怕更是該死。
尤其是剛才自己承認的事。
你喜歡他?
孩子純真的問題,她應該不願當真吧?一定覺得他當然不會當眾說不喜歡他們的小知老師。
但他的心情除了激昂之外,也有慌張。連自己都有些模不透的心,她又怎能真切感受到呢?
她現在的眼神,可跟喜歡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看他就像在看跟蹤狂。
「呃,」他咳了一聲,既然口才在她面前無用武之地,他就全攤開說吧。「今天……也不是故意要跟蹤你,在帕克屋意外看到你走過,腦袋暫時當機,所以我沒有借口。我絕對不是跟蹤狂,因為今天之前沒做過這樣的事!」
他知道自己的口氣很急。向來他說什麼都能面不改色,但那雙清澄的大眼楮卻讓他心急,口氣也就跟著急了起來。
不安,怕她誤會、討厭、甚至害怕。他是不是做得太過,終于誤踩她劃的那道界線?
「是真心的!」他不自覺又說,「我說過會用真心,我以後絕不會再說半個虛假的字。」
她看著他,看了許久,才說︰「你很奇怪。」
牧洛亭錯愕了整整五秒,然後朗聲笑起來。
她不以為忤,只搖頭說︰「真的很奇怪。」
他終于忍不住,伸手去模了模她的頭,微卷的頭發感覺非常柔軟。「我很高興。」
她往後微傾,他趕緊收回手。「對不起!」
她蹙眉,但好像沒有被冒犯的不悅表情,他松了口氣。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他問。
「高興。」
「因為你注意到我了,因為你覺得我不一樣,因為你沒有說我很討厭。」
「你並不討厭,」她又蹙眉。
牧洛亭滿心飛揚,他終于知道他最欣賞她什麼了,那就是直言不諱,不加一分也不減半點。所以她說並不討厭他,就成了他這輩子听過最窩心的話了。
吳叔的蕎麥冷面實在好吃,但牧洛亭吃得很分心,一顆心都在襄知身上,沒吃完就放下筷子。
「我走了。明天你會來公司嗎?」他問得滿懷希望。
「不好吃?」襄知看著他還剩好幾口的面。
「當然好吃。」他看一眼手表,「但我答應只用你半小時,現在只剩十秒。」
她看著他,眼中有些什麼他辨不出的情緒。
「我一定說話算話,」他起身,「至少讓我請客好嗎?我會很開心。」
她搖頭。
好吧,他今天得到的已經太多。「那希望明天見。」他沒再提工作,不希望給她壓力。
吳叔笑嘻嘻地接過他那碗面的錢,牧洛亭實在很想偷偷幫襄知付,但他如果從她身上學到了什麼,那就是尊重兩字。「吳叔,我得先走了,以後我會常來的!」
他在門口轉回身,她正低頭喝湯,劉海遮住她的眼。
這種心情,就算無法形容,他也再無法割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