綺能如此 第二章
透明電梯上升期間,林苓綺看著外面景色,以及地面上越來越小的人影,不禁回想起這些年。
有時接案外出幾個月,回來後總覺得周遭景色又變了一些,加總起來,偶爾就會像現在這樣,頓時察覺自己熟悉的城市慢慢消失了。盡管這改變可以預見,但當真的發生,還是會讓人有股淡淡的惆悵。
原本鄉土味、在地味的店家慢慢消失,越來越多國際化商業品牌進駐,這是資本主義與工業革命發展到頂之必然,大者恆大贏者全拿,于是大家身上穿的、嘴里吃的、手上拿的都一樣,只剩小小的特色配件能識別不同;另一個景象是小型商旅越來越多,觀光客到處都是;但可惜的是,整體觀光產業的發展,看起來未經完善規劃——
從小時候與父親對弈開始,她就喜歡綜觀全局的感覺,那種追逐成就感,意欲了解全面向、掌握整體態勢的性格,成為她最鮮明的特色。
一路走來順遂至今。家中傾全力支持進入頂級私校、考上好大學、進入最知名的企管顧問公司,每個階段都如她預期,包括現在。
之後,她婉拒一些獵人頭找上門的工作,接受好友的邀請加入合伙人行列,開了一間小小的企管顧問公司,選地方設點接案,跑案子運作,比起待在同一間公司,她喜歡這樣接觸不同的產業、不同的企業文化、針對不同的營運困境提供各種解決方案。
一切彷佛皆在她的規劃之中,只差視野的高度,這部分只要繼續往前邁進,已屬觸手可及。
嗯,好吧,並非一切都在她的規劃之中。
早上那則新聞正微微困擾著她,並不在于她真的有多念舊,而是那被搔動的情緒。
稍早進入計程車後,運將照例開始閑聊,這讓她不禁想著,似乎全世界大多數計程車司機都愛攀談,或許是因為接觸人群種類眾多而產生的職業習性。
「林小姐,你這次會待在台灣多久啊?」這司機經常排到她的班。
「兩周。之後就到日本,大概再待三個月吧。」
「這樣常常跑出國的工作,感覺很厲害耶,怎樣才能做這種工作啊?」
「認真讀書,喜歡工作,就可以做這樣的工作。」
「要喜歡工作?工作壓力很大?」
「有可能是的。」
運將後來就開始閑聊政治新聞,她想到早上的那則動態,于是詢問細節。
司機告訴她,就很普通的政治口水戰啊,只是剛好牽扯到四維航空的羅家,所以才會比較熱鬧啦。
「羅夫人那兩個兒媳婦看起來都很得體。」她說。
「一個好像是老大的老婆,另一個就是政治口水戰牽扯到的……啊李家的。」
「她是嫁給哪一個?」羅家第三代有七個男人,一直糾結她的就是這一點。
「哪一個哦……我沒記錯的話,應該是老四吧。」運將說。
她沒回應,思緒更加被揪扯。
有時候,或許不是真的在意,而是討厭這種纏繞在心頭的疑惑。
「哈羅!大家好,我是羅善能,家里排行第四,但是大家都叫我羅六!」
想起那個男人白爛的自我介紹,當時她听了覺得到底是什麼鬼啊!
所以運將講的老四,到底是排行第四還是羅四呢?
明明是動動手指操作手機就可以透過網路查詢的事情,但是她卻遲疑了。總覺得只要做了這個動作,就是法槌敲下,宣判她執迷于過去的某一個人生段落,罪證確鑿。
但糾結于無意義的點實在過于浪費時間與腦力。
樓層抵達,她跨出電梯,先拐進茶水間,只花了兩分鐘就查找到相關新聞,確認了新婚的是羅四,而不是那個羅六。
好吧,就算罪證確鑿又如何,又沒有目擊證人,她可以繼續逍遙法外。
收整思緒,踏入辦公室,她判斷她可以把羅六與相關資訊拋諸腦後。
事實上她的確可以——
上午與合伙人以及團隊成員就剛結束的專案進行討論並結案,接下來是研讀海量資訊、準備下周的提案,擬定工作進度表與分工,下午茶過後他們整個小團隊的工作氣氛才逐漸輕松起來。
林苓綺走到小吧台給自己倒杯咖啡時,四名團隊成員正在餐桌前吃餅干閑聊著。
「昨天不是有四維集團的新聞嗎?我看到後想了一下,覺得我們可以去四維提案。」
「四維?四維航空有兩個第三代在開始準備接班,機會不大,特別是有那個羅二,他們不太需要仰賴外面的企管顧問公司了。」
「我想的不是四維航空,是四維海運。」
「四維海運是大屎坑,之前有兩家企管顧問公司接了還是救不了,這工程太浩大了,恐怕我們還得增員才能接。」
「007,你覺得呢?」
他們小小的公司目前只有六個成員和一名助理,因為是提供解決方案的戰斗單位,所以每個成員都具備思辨特質與領導風格,公司也棄絕一言堂,而崇尚各種意見。
「四維海運是屎坑無誤。我們現在接不到、也吃不下。大概再一兩年吧。」林苓綺坦白說道。四維集團是她最常研究的範本,對其事業動態甚為熟稔。
「Are you guys talking about SWEET GROUP?The Lo family?」(你們在講四維集團吧?羅家人?)
合伙人喬治晃過來,拿著餅干一邊笑問。
另外四人好笑地糾正喬治的「四維」發音,只有林苓綺明白這家伙把「四維」用「Sweet」發音是在取笑她。自從知道羅六是她的初戀情人後,他就故意用SweetLo來代稱羅善能。
瞪了合伙人一眼,她打算回座置身事外,此時電話響起,喬治人高手長接起——
只听他簡單招呼後,隨即將目光投向她,同時露出趣意的笑容,這讓她有不好的預感。
「她在。好的,請您等一下。」喬治在華人世界待了十幾年,中文可標準了,且還是正統的京片子,听起來反而有點三八。按下保留鍵。「苓綺!是Sweet Lo!」
「……?!」
有點意外但好像也沒那麼意外,但面對另外四個同仁好奇的打量,她不能對看好戲的喬治發作,只好瞪了他一眼,再一臉若無其事地回座接電話。但此舉已于事無補,她在行進間,已經听到打探的問句與喬治明明在宣傳卻假裝是秘密的口吻。
是的,只要和羅六羅善能扯上關系,她林苓綺就會不夠冷靜不夠自制,而開始在人生的旅途上月兌軌。
十二年前如是,恐怕現在也將如此。
林苓綺從床上起身,準備走向浴室洗澡。
「我要卸妝了。」她嘴上這麼說,眼里卻閃著似笑不笑的神色。
「那先讓我去拔隱形眼鏡!」羅善能很快笑著回。
于是他獲得對方投擲過來的衛生紙團一坨。
沒正中目標,但她懶得再理他。婉轉的逐客令他听不懂的話,她再說什麼也沒用,羅六就是這樣的人。
那天接到他的來電,約她下班後樓下見,她下樓就看到他在騎樓等著,整個身子倚柱而立,頭還往後靠著閉目養神,一點都沒有等人的禮貌與誠意。
她曾經想過,若再遇到初戀情人的話,對方會是什麼模樣;會因為讓她幻滅而讓她失笑,還是讓她後悔而鄙棄,抑或是讓她心有所感而怦然心動呢?
這位羅六羅善能的身材絲毫沒有走鐘,甚至比以前精實了些;頭發偏長,是只有男藝人才會留的長度,一般上班族基于便利與公司文化的潛規則不可能留有及肩的發型,還蓄胡……
「羅善能。」
懶懶的眼睜開,頭還靠在牆上,模樣實在是有點廢。看到她的臉,馬上浮現一抹笑容。
「007!好久不見。」
「特地來打招呼?」
「來載你去兜風。」
「你怎麼算出我想要兜風?」
「我想說你這人生活這麼乏味那麼無聊,一定沒坐過重機。」
「你又知道我生活乏味無聊了?」
「但是你一定沒坐過重機。」
有些男人隨著歲月增加的只有年齡和體重,成熟度可能完全停滯不前,就留在青春期中二年代。
「安全帽會壓壞發型。」
「沒關系啦,你的發型影響不了你的外貌。」
「去死啦!」
他就是有辦法在幾句話之內讓她發狠。
似乎他就是這麼打算的。看到她的瞪視,不再回嘴反而是露出笑容,也不等她反應其它,就拿起放置在重機上的安全帽罩在她頭上,幫她調整好角度。
他扳起她安全帽的鏡片,看到她的眼,知道自己被瞪視著,連忙扣下鏡片,決定視而不見,十分鴕鳥心態。
「去哪?」隔著帽子,她的聲音有點含糊。
「有差別嗎?」他笑著回,也戴上安全帽準備著。
是沒有差別。她心想。
他帶她到北投洗溫泉。重機剛好可以悠游于下班時段的壅塞;讓她意外的是,他騎車倒是很謹慎小心。
冬日頗寒,但她穿著溫暖的羊毛衣加上風衣坐在後座倒也還好。一路上行駛而過,偶遇紅燈停下之際,總會有人看他的車、看後座的她。
重機在台灣雖已漸漸風行,但目前仍是引人注意的焦點。
她不餓,兩人就先泡了溫泉,男湯女湯分開的,感覺一整天的疲憊與緊繃都獲得舒緩。
而後就著山間夜色,他們點菜吃晚餐,有點愜意,也太舒服、太享受,很不符合她的步調。
「你合伙人有點帥。」他突然這麼說。
「他是gay。」
听到她俐落的回覆,他臉上浮起笑容。
「怎麼找到我的?」她問。
「善治猜想你有用LinkedIn,找到你的資料、你的公司名。」
看他笑得傻傻地解釋著,她心里不禁微笑。這個羅家的羅六,還真的一樣是少年。
「男人到死前都是少年!」想起以前他曾這樣講,現在看來還真是不假。
「你們人肉我?」她問。
「要這麼說也可以啦!」笑得有點不好意思。
她輕輕挑眉,看到他的反應,反而笑了。LinkedIn是商業人脈網,就是登錄資料給人打探搜尋用的;她原本只是故意取笑他的查探,但他卻老實承認,跟以前一樣,單細胞。
她垂眼沉思幾秒,跟著抬眼看他。「所以你找我做什麼?」
單刀直入從不浪費時間,她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當時她提分手,因為覺得跟他交往浪費她的時間。
「唉,007,聰明的你,問這樣的問題就不聰明了。」
結果,那晚的續攤是非常成人的方式,干柴烈火燒得火旺,接下來幾天也一樣,根本就已經挑戰體能極限,讓她很想偷懶早上的運動,因為她猜測所消耗掉的卡路里應該不相上下。
後續就發展成這樣的局面,這一周來,晚餐過後就是到她家約會。
通常約會完他會乖乖回家的。
時間也晚了,于是她下逐客令,但他似乎沒打算要回家。
她卸完妝、洗完澡,看到他坐在沙發上滑手機,嗯,掛著眼鏡——還真的取下隱形眼鏡。
戴眼鏡的他,那不知哪來的書卷味偏偏又跟他很搭,真是奇了。
她本來沒打算素顏面對他,後來轉念一想,覺得隨便了,反正高中都是這樣的臉交往過了。
「你還真的不回去?」她問,穿著浴袍、頭發也還是濕的,其實滿想把人趕走。還帶著眼鏡來,根本有預謀吧。
「當然。偶爾想在女友家過夜不是很正常嗎?」扶了一下眼鏡,很認真地看著她,然後露出傻氣又很廢的笑容。
這死人!又跳過告白!
羅善能這人就是這樣,這一次也是。
她瞪著他,慢慢地笑了。或許廢到極致反而是一種可愛吧。她想。
一直以來,她對抗的是主流審美觀,而他對抗的是主流價值觀。
主流審美觀定義她很丑,主流價值觀認為他很廢,但他們好像都不是很在乎。
而她非常清楚,這人在她心目中一直佔有一席之地,不是因為他這初戀情人的身分,而是因為他跟她一樣,很頑強地在對抗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