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太爺有喜 第七章 為妻下跪求國公
「不吃不吃,拿走,什麼髒的、臭的都往我嘴里塞,是看我雖然一把年紀還不老,換著方式想讓我死得快一點是不是?走走走,都給老頭子我走遠點,看了心煩!」
林蔭深處的深宅大院里,傳出老人的啦哮聲,听那嗓門中氣十足,一時半刻怕是死不了,還能再咆哮個幾年,他繼續把一個個下人折騰得面無表情。
枝頭上的黃鶯若無其事的啄食剛捕獲的蟲子,似早已習以為常老人的鬼吼鬼叫,習慣成自然也就不受驚嚇了,還常旁若無人的飛到老人面前,吃他丟出來的燕窩、銀耳、雪蛤,湯沒了,但剩下的料才是最美味的。
「老爺子,不吃藥你的病哪能好,來了一個大夫你趕一個,來兩個你還是叫人滾,這病拖久了成痼疾對你的身子骨不好呀!老爺子多少喝一點。」老是這麼任性怎麼成。
「你也給我滾!從早到晚在我耳邊念叨個不停,盡說些廢話,你想氣不死我就煩死我,省得我整日給你臉色看,你也省心些,是不是?真是,人老了想過過爽快的日子都不行,誰都來找我麻煩。」
張伯苦笑的撿起地上裂成兩截的端硯。「老爺子,你熄熄火,老奴是不忍心看你痛得連路都走不了,不論有沒有效,試試總無妨,要不老奴修書一封請王太醫……」
一塊徽墨又丟出來,差點砸到老管家的額頭,他腰桿一彎,險險閃過,身後卻響起物品碎裂的聲響。
老管家早年是戰場打拚出來的,身上還掛在戰績,曾任軍騎校尉,上馬能破陣,下馬能殺敵,身手了得。
最重要的是忠心,對認定的人矢志追隨,不論那人去了哪里便跟到哪里,即使發已半白,腿骨不如前了,仍保有那份難得的忠誠,至死跟著帶領他沖出血海的大將軍。
如今是告老還鄉的沈國公,當年是建過功勛的開國名將。
「我都這把年紀了,還是早點死的好,免得拖累人,瞧瞧朝廷被福家人搞成什麼樣了,我真替先帝感到難過,千辛萬苦打下的天下……」因為一名女子而搞得烏煙瘴氣。
張伯進了屋,看見國公爺揉著痛腳,他連忙上前代之。「所以老爺子才要活得久一點,看那些個眼高于頂的膿包遭到報應,太後和皇上雖勢弱但並非全無作為,總要把機會留給年輕人,咱們看風雲變化,新人輩出……」
「別別別……疼,別揉了,干脆給我一把刀,把這條腿砍了算了。」一起風就抽痛,近年來越發嚴重,痛得他連覺都睡不好,只想朝人大罵。
「老爺子別硬撐了,把藥喝了。」喝了就不疼了。
張伯的話還沒說完,胸口就挨上一腳,他一時沒站穩,往後一跌,幸好一只穩妥的手及時扶住他。
「我說不喝就不喝,少用苦死人的溝渠水毒我,開國功臣又如何,還不是功高震主,得靠一條老寒腿來救命。」生七子,三名戰死沙場,兩人落得傷殘,剩下兩個還在外領兵為朝廷賣命,無一親兒承歡膝下。
沈博來的一生是個傳奇,原本是賣草鞋出身的,因為跟著先帝打天下才闖出名號,百戰煉成鋼,成了朝廷的不敗將軍,而後封戰國公,永世襲爵,不降爵,世世代代承傳。
但他兒子都死得差不多了,孫子也在戰場上磨練,他要不能踹、不能踩的封號干什麼,百年之後能不能傳下去還不知道,朝廷對他的封賞可有可無,只是華麗的點綴罷了。
人老了,所想的也只有一件事,就是兒孫繞膝,左一聲爺爺、右一聲爺爺的喊著歡,抱著他大腿撒嬌。
「老國公又犯倔脾氣了,拿張伯出氣,你這爆躁性子要改一改,不然真成了老孤單。」
帶著揶揄的低笑聲響起,清朗有韻,有如山谷的流泉從回風中穿過,帶來絲絲涼意和暢快。
「莫家小子,你給老夫滾進來,又來蹭我的好茶是吧!」這個小滑頭,外表一派正經,內在賊得很。
「小子不圓,沒法滾,請老國公見諒。」莫滄安清冷的面上掛了一抹淡笑,行進步伐穩健踏實。
「還跟老夫耍嘴皮子,你祖父還說你比老人更像老人,老夫看他是看走眼了,被你這小子蒙了,分明是賊頭賊腦的賊小子,他還當養出正氣沖天的朝廷棟梁。」油嘴滑舌。
輸了幾盤棋的沈國公看莫家小兒很不順眼,加上這腿疼得厲害,一開口就沒半句好話,盡往刺尖里挑。
「小子是喜事近了,給你報個喜。」提到老來不喜管事的祖父,莫滄安的表情很平淡,像在說誰家的老太爺。
當年關府出事,懷安侯竟無一人出手相助,他至今仍對此事不諒解,認為自家人太絕情忘義了。
尤其正巧祖父生病,得移到城外的莊子養病,祖父誰也不帶就點名他相陪,而關府的事一了,祖父的病也好了,諸多的巧合讓他不得不懷疑這是一個局,全是為了調開他,以免攪入關府這灘渾水的局。
為此,他心中有很深的介懷。
「哪來的喜?」沈國公冷啐一聲。他老寒腿快痛死了,喜個什麼勁?!
「小子找著了未婚妻。」莫滄安眉眼都揚著笑,許久不曾這般開懷過,讓人感受到這是他發自內心的喜悅。
「找著未婚妻開心什麼,以你的年歲早該……」他忽地眼一眯,迸出銳利。「你是說關家那娃兒?」
「是的,關朝薇,見到你就哭的薇兒。」她拔過老國公的胡子,他氣得大吼,把她嚇哭了。
「那娃兒居然沒死。」福家的人派了多少人去追查她的下落,小丫頭的命可真大。
「我帶她來見見你,你倆熟悉熟悉,日後好相處。」莫滄安目光一閃,揚起宛如深山古林中靜聞風掠過樹葉的聲音。
「不見,不見,你這小子肯定有陰謀,想算計老夫,把人打發走,老夫不見客。」哼!
他偏不合作。
「不能不見,我已經將人帶來了,不見你一面,我們就賴在這兒過年。」莫滄安氣定神閑,不怒不惱的宛如泰山。
「你……你幾時變得這麼無賴?連這般無恥的話也說得出口。」留到過年,那不就表示不走了,當自個家住下。
沈國公氣得胡子都要往上飄了,老眼都瞪圓了。
「不變就娶不到老婆,我那未婚妻跟國公爺一樣是顆不開化的石頭,不纏著、賴著、逼瘋她,她還想把我給扔了。」他家薇兒呀,還很抗拒地想取消這門婚事。
沈國公一怔,放聲大笑。「報應,誰叫你這小子當年跟老夫搶兒媳婦,讓我家七兒丟失了個小媳婦。」
關朝薇幼時白淨可愛,嘴甜討喜,再加上父親是正直出名的御史大人,因此有不少權貴人家想攀這門親。
不過大關朝薇六歲的莫滄安小時就是老人性格,話少,會照顧人,脾性穩重又能和關朝薇玩得來,兩府父親一時興起便定起女圭女圭親,等女娃及笄再議親,結兩家之好。
「國公爺,你的老寒腿不痛了嗎?」笑得太開心,忘了樂極生悲這碼子事吧!是該提醒提醒他。
「你……唔!」痛!這小子不安好心。
沈國公捂著腿悶痛時,莫滄安已經將穿了一身丁香色葡萄紋軟羅衣裙的未婚妻帶入屋內,兩人璧人般的站在他面前,很刺眼的顯擺著,非常張揚,讓沈國公連牙也疼了。
咬疼的。
「他們說我姓關,叫關朝薇,但在這之前我有個用了十一年的名字叫季薇薇,國公爺可以叫我薇兒,我很隨和的,秉性善良又溫和,絕不會氣死老人家,不像他,長得像君子卻行小人行徑,我一向光明磊落……」
「停!你這丫頭上輩子是啞巴呀,一開口沒完沒了,不把老夫的耳朵弄聾了會爛嘴巴不成,吵死人了。」比一窩麻雀還吵,他耳朵里全是她聒噪嗓音的回音,嗡嗡嗡的響不停。
「丫頭怕你不認得我嘛!他說小時候你抱過我,叫我要對老而不死的老賊尊敬點,你能活到這歲數真是老天無眼。」裝萌的關朝薇走毒舌路線,毒舌到一口口水能毒死一湖水。
「你……你說誰是老而不死的老賊?臭小子,你是怎麼教媳婦兒的,那張嘴比糞坑還臭。」居然詛咒他遭天譴。
「她的嘴不臭,香得很。」莫滄安立刻為未婚妻說話。
「我不是他媳婦兒。」只是掛名的。關朝薇趕緊開口辯駁。
嘴上說的似不同心,可兩人回應卻是整齊如一,清脆悅耳。
很不協調中的一種和諧感,看似鴛鴦橋上各兩端,實則情絲千千縷,你盤來呀我來纏,橫是情來豎是意,一穿一梭,層層迭迭。
套句現代用語,很閃,閃得讓人想踹上兩腳。
「你們小兩口在老夫面前賣弄什麼你儂我儂的,還不住口,一個兩個都不省心,果然老天爺把你們配成對是對的,全是歹心黑肚腸。」小子丫頭都不含蓄,存心撓他老頭子。
所謂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同樣都有張臭嘴。
「老爺子,都說了我們沒關系,你不要見到線就牽,我比他乖多了,愛笑又有人緣,我們前世無緣,今生無分,來世再看看吧!」哪有那麼容易就被拐,他得要使出真本事。
就算使出追妻大全,她也不一定吃這一套。
「國公爺,記得來喝杯喜酒,可惜你的老寒腿走不動,這一路到京城顛呀顛的,只怕會跌碎你一身老骨頭,你老要保重啊。」有緣無緣自有天注定,她是逃不開的。
左耳是嬌軟的輕嗔,右耳是歡快的消遣,兩耳的聲音一起夾攻,沈國公頓感腦殼發脹,原來的腳痛更明顯了,他痛得額頭都冒出冷汗,還強忍著。
舒緩疼痛的湯藥就放在半臂左右的三腳春凳上,可是他寧可讓它痛也不服藥,任由溫熱的湯藥冷掉。
很頑固的老頭,怪癖一堆,難相處又脾氣壞,生了病不肯看病一直拖著,當鐵打的身子會自己痊愈。
驀地,疼痛的感覺減輕了不少,一雙力道適中的手揉按著腿上的穴道,順著穴位揉開結成球的硬塊,一個穴位一個穴位地往下移……痛感還在,但是沒那麼難以忍受了,像在戰場上被敵人劃破了一口子,還能再戰都是小意思。
沈國公以為是老在他耳邊嘮叨的老管家,睜眼一瞧,竟是身子矮半截的小丫頭,以可笑的蹲姿在為他揉按。
看到此情此景,鐵石心腸也會軟成一灘,他眼眶有點熱,撇開臉不瞧人,一張臭臉冷得像鐵板。
「小丫頭你……」別按了,我好多了。愛面子的沈國公不好直說,正想用罵人的方式把人罵走。
「髒,接下來我來。」拭了拭手的莫滄安正打算卷起沈國公的褲腳,按壓陰陵泉、足三里、復溜……一一按壓。
「咦,你不是有潔癖?」這人即使只有一點點小污漬就會命人立即清理,務必視線內潔淨整齊,現在竟幫國公爺按壓。
「我髒總比你髒好,你這手不是用來干髒活的。」他順勢撫上她的小手,眼中含著令人羞怯的情意。
生火起灶也會髒了手呀!怎不見你半口素菜都不吃,反而次次吃得盤底朝天?偽君子!
「可是你會嗎?我看師父替人按過,依照穴位順序便可減緩疼痛,但治標不治本。」
暫時性的,過個幾時辰後又會開始疼痛,隨著季節的變化,癥狀只會越來越嚴重,最後整只腿壞死,甚至截肢。
「你教我,我不就會了,以後有事我幫著你,不要太勞累。」她太瘦了,得補一補,也許改叫她吃葷食。
莫滄安曉得的食補料理以葷食為主,素齋他雖然偶爾吃上幾回,口感不下于葷食,但老祖宗的以形補形總有幾分道理,素菜太淡,少了肉食中滲透出來的肉汁滋養。
他的語氣柔得快滴出水來,她卻是听得寒毛直顫。「你是做大事的人,這等小事我來就好,文人的手和武人的刀一樣重要。」
她很用力的暗示他不要害她受天下讀書人的咒罵,他是出身富貴窩的侯府公子,不是她這等低賤庶民,粗活她來就好。
可惜某人有顆驢腦袋,听不懂人話,執著于自己的意思,一心把她的死腦筋磨成粉,可以任他揉捏。
「事無大小,唯有用心而已。」他特意強調「用心」二字,讓人有股無法招架的魄力和柔情。
「……」他很強。
被逼得無力反擊的關朝薇承認敗得很沮喪,而且方寸之間正一寸寸淪陷,她不是全然對他無意,只是一想到再也沒法和師父雲游四方,熱起來的心又冷卻了。
唉!她覺得她是被逼到牆角的老鼠,前無進路,後無鼠洞,被夾到牆與大貓中間,任大貓逗弄,只能瑟瑟地抖著灰色身板,等著最後死在貓爪之下。
很殘忍,卻是貓族的特性,百玩不膩的游戲。
「你們倆要模到什麼時候,要不要數數老夫腿上有幾根毛?」他們在揉按嗎?根本是調情。被晾在一旁很火大的沈國公忍不住大吼,額邊的青筋浮動。
臉一紅的關朝薇半句話也不敢吭,悄然地低下頭,把手移開,她在心里月復誹︰我才是被模的那個人。
不過莫滄安臉皮厚度不容小覷,他面不改色的取走小七準備好的溫巾子,長指彈琴般掏起一雙小手,一根縴指、一根縴指的細細擦拭,擦完了又換另一條熱巾子輕敷,熱氣沁入女敕肌後取走巾子,抹上潤膚的玉雪膏。
而後,他才用關朝薇用過的巾子擦手。
「如果你肯老老實實的看大夫,何須小輩們大費周章博你歡心。」國公爺就是瞎折騰,老以為自己長生不死。
「說反了吧,臭小子,你分明來氣死我的,自個兒來了還帶了個助陣的,不氣得老夫吐血不肯罷休。」他沒病看什麼大夫,不過年輕時打仗落下的毛病,忍忍就過了。
「錯。」
「錯?」
「小子不只帶一個搖旗吶喊的,連超度的也給國公爺帶來了,望你一路好走……啊!又忘了,你左腿使不上勁,快廢了,是一路好爬,早登仙鄉。」老了就要認,何必逞強呢。
「什麼超度的?老夫還活得好好的,滾,仙鄉還遠得很,去找短命的!」脾氣壞的沈國公一發狠就要站起身,讓人瞧瞧他的腿一點問題也沒有,但若非張伯在後頭撐住他的後背,他就要跌個四腳朝天了。
「阿彌陀佛。」
一身出家人的灰袍出現在沈國公面前,他只看到了衣袍沒看到人便放聲大罵,聲量之宏亮,震耳欲聾。
「哪來的死尼姑,快走快走,老夫府中沒有死人,哪里來,哪里去,少來擾亂老夫的安寧,你……咦!你是……」似曾相識。
「精神還是那麼好呀!阿來大哥。」紅光滿面,身體健朗,一如記憶中的古怪性子,就是老了些。
「你是?」沈國公看著來者,眼中帶著震驚。
「貧尼法號靜慈。」靜慈師太雙掌合十,輕念了聲阿彌陀佛。
「你當了尼姑……」命運弄人啊。
「心清人自靜,佛在我心中。」世事如棋,變化萬千,一眨眼間,鮮衣怒馬少年已成鬢發已白的老者。
「你……你……沒死就好,沒死就好,光頭也很適合你。」把過去都放下,很好。
靜慈師太淺淺一笑,未做回答。
「師父,你們認識?」很會鑽的關朝薇鑽到師父身側,芙蓉笑臉往上一仰,兩道小梨滿忽隱忽現。
「老朋友。」一言以蔽之。
「多老?」她怎麼沒見過?
「在你沒出世前。」很久很久了,久到她已經忘了。
而遺忘是世上最困難的一件事。
「那你們的交情深不深?」她想問的是︰有沒有奸情?但礙于對象之一是敬愛的師父,她收回猥瑣的那句。
「普通。」出家前的俗事已隨風逝去。
「師父,我和莫滄安捉住他,你給他治病,行不行得通?」就連醫術不佳的她也看得出那只老寒腿再不治就真的不行了,再拖下去連身體也報廢。
聞言,靜慈師太一笑。「阿來大哥,委屈你了,小徒頑劣,恐怕多有得罪,看在過去的情分上,請勿見怪。」
「你……你們要干什麼?走、走開,不要過來,滾——滾出去!這里不歡迎你們……啊——針!你把它插……插在腿上……不,不喝,端走端走……」
一根毛發般細的三寸短針,竟把在馬上沖鋒陷陣、殺敵無數的大將軍嚇下馬,還拉開嗓門鬼哭神嚎。
什麼碗大的口兒眉頭眨都不眨一下,肢臂斷了人沒死還能再戰,少了條腿還能爬上馬,叱 風雲多年,老子有種,頂著腦袋戰到底,不死不休,流盡最後一滴血。
號稱連死都不怕的沈國公怕的東西可多了,怕看大夫怕吃藥,還怕比他頭發粗不了多少的細針,一碗藥能喝上大半天,扎根針就能听見他殺豬似的吼聲。
大夫一來嘛,還真不敢跑,只用一雙牛目似的眼瞪著架子櫃上一株矮種綠萼,枝椏上的小梅苞將開未開,很是風情。
但他更怕的是,時不時在他眼前晃動的討債鬼,那對名為未婚夫妻的小情侶簡直是無所不在的幽魂,如影隨形的出現在他四周,直盯著他吃藥,強迫他早晚一次的用藥泡泡足。
那兩雙賊眼楮呀,跟長在他身上沒兩樣,只要他不照著做,幽怨的女聲就會冒出來,含悲帶哽的唱大戲,接著是月白身影朝他走來,臉上帶著失望和微譴神情。
天殺的小兔崽仔,老子不要命還不行嗎?由著兩個毛沒長齊的小輩來管,再來唆,給他們各踹一腳。
「你、你們又想干什麼?」無奈英雄氣短。
討債的又來了,就不能讓他安靜的死去嗎?
「是我弄了碗『南瓜濃湯』來讓你解解膩,這是素的,老寒腿吃不得太多肥肉,你老將就點吧!」關朝薇很誠懇的送上改良版的歐式素食,她計算過甜度,以酸槳果代替檸檬。
「哼!又弄了這些有的沒的,想來收服老夫的胃嗎?果然年紀小,見識少,還是天真得非常可笑。」板著臉的沈國公裝出一副嫌棄到不行的模樣,從鼻孔重重一哼。
「那你吃不吃?」嬌軟的聲音很輕快,像小雀兒在枝椏間跳躍。
他瞪了一眼,好不威嚴的道︰「還不拿過來。」
「是。」她喜顛顛地往前一送,臉上的笑開得有如繁花似錦,讓人感覺置身在春天的百花園里。
「就你這點小心眼,能成什麼大器,別一天到晚像個野丫頭似的,跟在男人的身後跑,太不成樣了。」水蔥似的小泵娘有個野性子,待不住彪閣老往外鑽,實在不象話。
年輕小泵娘沈國公接觸不多,他就生七個混小子,沒一個女兒,在少得可憐的認知里,認為千金小姐就該坐在樓閣繡花縫衣,做做女紅,閑時逗逗鳥兒,彈琴作畫,笑不露齒。
如今竟遇到個只愛拿鍋鏟的丫頭,專做令人口水直淌的美味素菜,個性倒挺硬氣的,可是那如沐春風的笑臉一湊上來,那真是打不得又罵不得,直讓人想捏捏那白里透紅的腮幫子疼愛她。
一拳打在棉花上是什麼感覺,就是憋屈呀!明明使勁揮出重拳,卻像對空揮拳一般,沒個落點,那股毛躁感比吞了十只死老鼠還無法忍受。
「我又不要建功立業當大官兒,干麼成器,而且有一點我要慎重聲明,是他跟著我,不是我跟著他,你老有大智慧,要明察秋毫,不能隨便誣蔑人。」她品性端正,秀外慧中,為人又不奸佞,是上天入地難得的好姑娘。
「沒錯,我媳婦兒說得對,是我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不盯著她不放心,誰叫她那兩條腿不長卻跑得比誰都快。」想跟她花前月下得先把人逮住,緊緊鎖在懷里她才肯安分。
誰的腿短了,明明是雙長腿,是你自個兒不濟事追不上還拿話酸人。關朝薇朝著某人齜牙,不滿某人的毀謗。
「你怎麼又來了,縣官是這麼好當的嗎?鎮日游手好閑,你不拿官印顯擺顯擺,多蓋幾個章,好出出被下放的風頭。」沈國公話中含諷,似在嘲弄他放下公事不辦,只顧在未婚妻後頭打轉,像個討厭的跟屁蟲。
「蓋不了幾個章,上面調任的公文下來了,不日就得返京覆旨。」他是自請外放為縣令的,並非失了聖寵。
母親一心要為他定門好親事,在京中的貴女中挑挑選選,看中了對他十分執著的長公主趙玫清,她是蓮太妃的小女兒,為此他大為不喜,多次懇請母親勿做無謂的事。
但她不听,一意孤行,再加上他想起曾有的婚約,以及爹娘的背信負義,索性跑到宮里向年輕帝王請命,自願貶官到偏遠小縣為官,累積實務,好回京報效皇上。
沒想到清平縣是個攪事的地方,他一上任就破獲了不少大案,尤其是這一回尼姑拐人案子,此為有組織性的犯罪,不只附近幾個城鎮出了事,就連一些返鄉的貴族世女也受害。
案子一破,皇上龍心大悅,原本就沒打算讓他當個清閑縣令,便下旨要他返京,另外已派人來接手他的位置,一等交接後啟程回京,到時再論功行賞,另擇職務。
因此,莫滄安有了時間上的壓力,一方面要說服關朝薇接受他,隨他返京,一方面要將證據準備齊全,替關家報仇雪恨也得回到京城,兩樣都是當務之急。
「你要走了?」乍聞他將離開,關朝薇心口狠狠揪了一下,有點疼,又有點酸澀,且帶著幾分離愁。
看她一臉訝異,莫滄安笑笑地將手伸過去,握住她的小手。「當然你也要一起走,我不可能將你留下。」
絕不!失去了一次,他絕不容許再犯一次錯誤。
「我才不……」她害臊的臉紅。
「要走盡快,老夫不送。」沈國公不客氣的攆人,這個只會往他痛腳踩的臭小子,管他是官是民,看不順眼就是看不順眼,照攆人不誤。
不以為然的莫滄安拱手一揖。「小佷有一事相求。」
「喲!你這小子也會說人話,老夫當你是個混的,原來是裝出來的。」他刻意嘲諷。
自稱小佷是攀關系,套交情,講情分,把父執輩的相熟算計在里面,可說是好心計,有當奸臣的潛質。
「說吧,老夫考慮考慮。」不刁難刁難這小子一下,他真當自己是孫猴子,十萬八千里任他翻滾。
沈國公擺出不好說話的嘴臉,端起架子唬人。暗忖︰想求我,就得把皮繃緊點,因為我看你很扎眼。
「相信國公爺對小佷的爹娘有相當的了解,他們不是勢利,只是隨大流走,守成務實,看重門第,認為娶門好親事對小佷的前途、官運大有幫助,藉由世家聯姻讓小佷得以助力、步步高升……」他們的想法和一般父母沒兩樣,可是……
愚蠢。
愚不可及。
一個憑女子裙擺上位的男人有什麼出息,將來還受控于岳家,能不能闖出一番大局面憑的是真才實干,而非旁門走道,他日成就了豐功偉業,這功勞要算在誰的頭上?
「直接說重點,老夫不耐煩听你這些旁枝末節,拐彎抹角想考驗誰的耐力,當老夫跟你一樣長了化膿的爛心肝啊。」小子不老實,不曉得又要使出什麼壞心眼好讓他招架不住。
莫滄安前袍一掀,雙膝當下落地。「懇請國公爺收薇兒為義女,讓她有個足以匹配懷安侯府的家世,不讓人小覷她的出身,因其孤女的身分而受人輕賤,多有辱言。」
「你、你干什麼,快起來,我不需要你求人!」見他下跪,著實嚇了一跳的關朝薇頗為不解,但是一听他是為了她求人,當下心口發軟地想將他拉起來,不讓他因她而向人低頭。
「薇兒,跪下。」求人要有誠意。
為什麼她也要跪?小嘴兒一噘,小有不滿。
一道不輕的力道朝關朝薇一扯,她隨即跪在莫滄安身側,同時矮了一截的小兩口看來頗有同命鴛鴦的意味,令人心生憐惜。
「就這樣?」沈國公把眉一挑,似有為難之意。
「求國公爺成全。」莫滄安重重叩了三個響頭,還想說些煽情的話叫人動容,好打動國公爺的鐵石心腸。
「好。」
一聲很詭異的「好」一落地,不僅關朝薇一臉錯愕,就連向來老人心性的莫滄安也露出雷劈的愕然,一張微張的嘴久久闔不攏,還當是听錯了,目光由清湛轉為深濃。
「國公爺可是同意了?」他不確定的再問一遍。
「怎麼,不滿意?」看小子滿臉呆相,他反倒開心得咧嘴大笑,笑聲低沉而醇厚,像甕老酒。
「不,不是,小佷太意外了。」他怎會全無異議的低頭,難道……莫滄安了悟地勾唇一笑。
沈國公早動了想收薇兒為女的念頭,他這一提不過是順水推舟,遂了老人家的心意,還叫他這小子折了腰。
一石二鳥啊。
「還不叫義父。」沈國公神氣活現的仰著鼻孔睨人,扎了針,不太疼的老寒腿往發怔的義女肩頭一推。
恍然夢醒的關朝薇「啊」了一聲,難得規規矩矩地行叩拜禮,聲音嬌甜地喊了一聲,「義父。」
「好好好,老夫也有女兒了,起來,義父給你個見面禮。」一高興的沈國公忙著從懷中取出一物,往義女身上一塞。
「咦,這是?」四四方方的,很古樸,但是……透著濃重的殺氣,一塊不怎麼起眼的黃玉。
他不在意地揮揮手,表示一點也不貴重。「沒什麼,一件小玩意而已,拿去玩玩吧!」
「可是……」她怎麼覺得不太對勁?
「這是半塊兵符。」這禮,太貴重了。
一听莫滄安的解說,關朝薇驚得差點丟了手中的玉。「兵符?!」
「足以調動京城周遭十萬名大軍。」沈國公雖然已告老還鄉,但仍深受皇上信重,他旗下的子弟兵今日多為將領,他在軍中的聲威仍盛,一呼百諾,是個退而不休的老將軍。
「你……你給我這個干什麼?我又不會調兵遣將。」讓她攻城嗎?那叫造反,要滅九族的。
到時國公爺、莫滄安、師父,清心庵的師姊們都得人頭落地。
「拿著,也許有一天會用得上。」他身上值錢的玩意不多,也就這一樣拿得出手顯擺。
不知該說沈國公烏鴉嘴,一語成讖,還是他已成了老神通,會掐指一算,這半塊兵符後來真派上用場。
「薇兒,多好,義父給的見面禮不能不收,過兩天咱們上了京城,我再替你添置些珠釵首飾,在滿街是貴人的京城,有得你看花了狠。」莫滄安想給她最好的,讓她在貴女圈立足、揚眉吐氣,以關家人自傲。
為關家平反一事拖不得,一進京他便著手此事,務必將當年的人事物一並揪出就地正法,還關家一個公道。
其實關朝薇本人並不想報仇,此事昭不昭雪並未放在心上,反倒過不去的是莫滄安,他一直有很深的愧疚感。
「咱們?那師父呢?她要跟我們一起走嗎?我不能丟下她一人。」師父養大她的恩情尚未報。
「慌什麼,師父還怕照顧不了自己嗎?你別急,為師已經答應留下一段時日為國公調養身子,你安心的上京吧!」靜慈師太含笑地望著已然亭亭玉立的愛徒,心中寬慰。
「師父……」關朝薇話在口中還沒說出就被拉走了。
莫滄安向來冷然的面容滿是春風,輕聲細語地安撫心中不舍的未婚妻,成雙的身影漸漸走遠。
「這些年你真的過得好嗎?」沈國公目露沉重。
「入了空門一身輕,以身侍佛,貧尼快活得很。」她真的放下了,不再糾結昔日的恩恩怨怨。
「惠妃……」
「貧尼法號靜慈。」惠妃已死。
靜慈師太曾為御醫家的女兒,入宮為妃,榮寵一時,且是被如今已為太妃的福桂蓮陷害而全家獲罪,她因而看破紅塵削發為尼,也為了逃開福桂蓮一而再的迫害。
這也是她肯幫關家養女兒的原因,已無復仇之心的她想養大忠良之後,不致落得和她一樣的下場。
「好吧,這是你選擇的路,老夫無權干涉。」反正先帝已死。
沈國公是因為認出靜慈師太是昔日的惠妃才願意看病的,兩人談過之後,決定幫小兩口一把,但表面上絕口不提。
不過這兩娃兒倒是花招百出,看得他們心里挺樂的。
所以說姜是老的辣,猶不自知的小子丫頭還當是他們的誠意感動天,連老頑固也化成水了,暗自竊笑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