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窗之囍 第十六章
人說待客之道,是以禮相待,但是朱千藩顯然不懂這個不成文的規矩,他讓人請岳頌雅過門做客,可是招待的不是水酒,而是直接讓人給他羅織了一個謀逆的罪名,送進了官府的大牢里。
充滿了濃濃腥臭味道的地牢里,岳頌雅被人以鐵鏈綁縛全身,銬在他手腕上的鐵環里甚至于嵌有短尖的鐵針,只要他一輕舉妄動,那針刺就要扎進他的膚肉里,淌出鮮血。
經過一天一夜的拷打鞭刑,他赤luo的胸膛上幾乎已經找不到一處完整的膚肉,新舊血痕斑駁,就連額上都流著血,那是最初一開始,朱千藩拿著茶杯砸破的傷口。
「還是不肯說嗎?難道,岳大當家真的想要被用謀逆之罪,在午門問斬嗎?」朱千藩拿著巾子掩鼻,對于充斥在牢房之中的味道感到十分嫌惡。
從小就生在富貴之家,除了年少練武時曾經吃過些苦頭之外,岳頌雅這一生不曾遭受過這種待遇,一頭黑發此刻零亂地披散著,遮掩住他大半張臉龐,只有一雙銳利的眸光從發間穿透而出,直視著朱千藩。
他一直都知道朱家的兒子貪心,可是,他萬萬料想不到,朱千藩貪圖的不只是岳家的財富,還有那個可以興旺子孫,永保富貴的風水寶位!
這算是青出于藍勝于藍嗎?說起來,洪國舅反倒是顯得好對付了!
「你知道岳家經商為何會成功嗎?」岳頌雅勾起一抹冷笑,直視著對方瞪視的眸光,「除了岳家從小就教導後輩要善于審度時勢之外,還有一點,那就是我們岳家人深信天無絕人之路!」
「你撒謊!說!到底岳家的風水寶地安在何處?只要你能說出來,說不定我可以饒你不死。」
「你還是不肯死心嗎?風水寶地?哪來什麼風水寶地!」岳頌雅嗤之以鼻地輕笑了聲︰「是啊!人說富不過三代,岳家一富轉眼十二代,沒有半點神鬼傳說,實在教人雅以相信,可是難道岳家十二代就沒窮過嗎?百年來,岳家遇過蝗害,逢過水災大旱,也沒逃過饑荒啊!也不是不曾做過蝕本的生意,只差沒把家底都給賠進去,可就是因為深信著天無絕人之路,岳家的老祖宗們才能再站起來,所以岳家能有今日,靠的不是鬼神,靠的是就算到了臨死關頭,都不會輕易放棄的死心眼!」
因為相信天無絕人之路,所以他從不輕易放棄,無論是在生意的手腕上或是栽養花朵,所以就算那朵小小的蘭花株從不曾開過半朵花,他依舊是細心照顧,但可笑的是,連對一株蘭花都可以不輕易舍棄希望的他,卻在最後的關頭,放走了對他而言最重要的女子。
那日,她哭著不肯放開他,捉得他的手掌生疼的痛楚,至今依舊教他深刻雅忘,教他一閉上眼楮,彷佛就能听見她教人肝腸寸斷的哭聲。
他自信是這世上對她最好的人,可是,最後卻傷她最深。
樂兒,他的樂兒。
他在心里喚著她的名字,只是想起她的盈盈笑顏,就算渾身的傷口痛得像是千刀萬剮一般,都令他覺得好受了些許。
岳家經歷過太多無常,姑且不提從兒時就跟在爹親身邊見習,自從接下當家的位置之後,站在風口浪尖上,他也曾經見識過無數難以預料的無常,或許也就是這個原因,他分外迷戀樂兒的單純與天真。
她曾經說過,無論他做過什麼,她都不會討厭他。
但是她應該討厭他的,倘若如此,至少在想起他時,心里不會太痛苦,但知道她不會討厭他這一點,卻成了他此刻心里最大的安慰。
「看來,你是不肯乖乖合作了!來人,給我打!傍我把這不知好歹的家伙往死里打!」朱千藩瘋狂似地大叫,掩鼻退開了幾步,讓持鞭的獄卒好上前教訓被綁在牆上的男人。
就算打死了也無所謂,反正,他有爹親,還有洪國舅的默許,要怪,就只能怪岳頌雅樹敵太多,小小的一介商賈,竟然想要培養另一股朝廷勢力,扳倒他們朱家,像他這樣的野心分子,留在世上只是後患!
話才說完,就是一記利鞭狠狠地劃過岳頌雅的膚肉,鞭子上倒勾的針刺加深了痛楚,就在他閉上雙眼,等待著第二鞭再度落下,一陣騷動從大牢之外傳了進來,他再睜開眼時,就看見端木少皞與譚隱官帶人進來,幾名官兵押住了一干獄卒以及朱千藩。
在這同對,他也看見了許久不見的好發韓驍。
「真是淒慘狼狽,這真是我認識的雅爺嗎?撐著點,我可不想以後每年清明都要去給你祭墳頭啊!」韓驍嘖嘖了兩聲,接過一旁譚隱官從獄卒身上搜到的鎖鑰,解開縛住岳頌雅身上的制錮。
雙手一得到解放,岳頌雅揪住韓驍的衣領,將他拉近身前,就在情勢緊繃,旁的譚隱官等人以為他們就要吵起來之時,兩個男人忽然相視笑了。
「下一次,換我救你。」岳頌雅笑著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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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睡夢中驚坐起,鳳八樂一身冷汗淋灕。
「雅哥哥!不要……」
她不停地喘息,明明一身是汗,卻冷得教她覺得哆嗦,夢里雅哥哥被鞭得渾身是血的畫面,仍舊在她的面前不停地重復著。
正好端進洗臉水的左花听見里頭主子驚慌的叫聲,連忙地擱下水盆,跑進寢房里,「小姐!小姐你怎麼了?」
「我夢見雅哥哥……」她看著左花的眼眸之中攏上了一層薄淚,小手揪著心口,一陣陣地泛疼了起來。
好痛!看見他受傷,讓她的心宛如刀割般難受。
「原來是夢見了爺,小姐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左花笑嘆了口氣,覺得主子大驚小敝了。
「我夢見他渾身是血,我夢見雅哥哥全身都是血,被關在牢里,用鐵鏈給抽起來,奄奄一息的,看起來就快要死掉了。」
「小姐,那真的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不過是場惡夢,你何必將它當真呢?爺又不是牢犯,怎麼可能被人給關進牢里呢?」左花苦口婆心地勸說著,卻沒見主子回應,只見她飛快地翻身下床,走進屏風後頭,換上了外出的衣衫。
「小姐,你要去哪兒?」左花根本不知道該如何阻止主子。
「我要去見雅哥哥,我要確定他沒出事!」鳳八樂胡亂地在腰間綁上了結,一身里衣外衫搭得極亂,可是她根本就不在乎,匆忙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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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兒小姐,你請回吧!雅爺他說不想見你。」
長廊上,兩方人馬對峙,氣氛十分緊張。
但說是兩方人馬,有些言過其實,因為其中一方,只有一個人,而且是位年紀輕輕的少女,在幾個高大的壯漢面前,她的人單力薄顯得十分可憐。
身為岳家的大總管,東福把逐客的話說得輕淡而有禮,他領著幾名護衛,擋去了鳳八樂的去路,無論如何都不許她過去。
瞧著她,東福的心里覺著難受,可是卻不能夠表現出來。
這丫頭才離開岳家多久啊!那張圓女敕的臉蛋就瘦得拉尖了,那雙永遠都是黑白分明的大眼楮,這時泛著紅通通的淚光,忽然眨巴著就掉下了豆大的淚珠子,一顆接著一顆的,教人瞧了揪心。
他從這娃兒九歲起,就瞧著她長大,看著她在主子的呵護之下,出落得日漸嬌美動人,雖然有些小缺點,但總是無傷大雅,天真單純的孩子脾性,更是贏得了岳家上下眾人的喜愛。
在他的心里,是想讓她過去的,讓她去見主子,但是,主子下了嚴令,絕對不能讓她進入內院,所以,現實是他必須狠下心來,就算是強押住她,也要將她趕出大門。
「東叔,讓我見雅哥哥,我想見他。」鳳八樂掄起衣袖,胡亂地擦掉淚水,她開口請求,柔軟的嗓音因為哽咽而沙啞。
「你見主子要做什麼呢?樂兒小姐,雅爺他不想見你,你是知道他脾性的人,他說一不二,已經決定的事,誰也改變不了。」
「我擔心他。」話才開口,又滾下了兩大顆淚珠子,「讓我見他一面,見著了雅哥哥的面,我就走。」
有一瞬間,東福的臉上閃過一絲異色,但很努力不讓自己為她所說的話動容,勉強自己繃住冷淡的表情。「你擔心雅爺做什麼呢?主子他過得很好,犯不著你擔心,丫頭,你要記住,現在不比從前了,雅爺與你,已經是不相干的人了,天晚了,怕是要起風了,你趕緊回去吧!」
听見東叔說她與雅哥哥是再也不相干的人,鳳八樂的心口像是被刀給狠狠劃上一道口子,疼痛伴著鮮血滿溢而出。
曾經,她是雅哥哥捧在掌心上的寶貝。
就在距離今日不久之前,他待她還是極好的,怕她捱餓受冷,只要有一點小病小痛,總要教他擔憂不已。
她曾以為,自己能夠在他的呵護之中,過完一輩子。
可是,她這一輩子還未過完,卻已經失去了他的疼愛,現在就連要見上他一面,都是極難了。
是啊!她也知道的,雅哥哥向來是說一不二的,所以,他決定了不再對她好,就是一個已經再也改變不了的事實。
「不,我不回去,今天沒見著雅哥哥,我絕對不回去!」她很篤定地搖頭,用力地把盈眶的淚水拭去,「東叔,樂兒要見雅哥哥。」
東福見她的心意不改,知道好言好語是勸說不了了,他退後半步,手臂高高揚起,「來人啊!傍我擋著她!絕對不許她過去,逮著了人,就把她給我趕出門去,听見了沒有?」
「是!」眾人雖然有一瞬間遲疑,但終究還是應答了。
听見東福所說的話,鳳八樂已經夠難受的心,感覺就快要喘不過氣,但她還是深吸了口氣,挺直了身子,說什麼也不乖乖就範。
在她眼前這些人,曾經都是極疼她的。
就像她的雅哥哥一樣,待她都是極好的。
「東叔,樂兒要見雅哥哥。」她又說了一次,輕淺的口吻像是囈語般。
「你怎麼就是不肯死心!來人……?!」東福才提起口氣想要說話,就在這時,看見她像是不要命似的,直直地往他們這個方向沖過來。
一時之間,長廊之中亂成了一團,誰的心里都難受,卻還是要拼了命把少女給逮出門去,雖然已經手下留情了,但他們擒拿的手落在她的身上,她還是會疼會難受的吧!
鳳八樂確實感到疼,也覺得難受,但最教她難以忍受的是心痛。
她不懂為何雅哥哥變得如此狠心無情?就連讓她見一面都不肯,她今天前來並不是想要請求他再像從前一樣喜歡與疼愛她,她只是想見他一面,確定他平安無事而已。
她使出了全身的力氣推開一大伙人,但他們七手八腳地教她招架不住,驀地,她哽咽了聲,終于無法克制,像個孩子似地哭泣了起來……
人在屋里的岳頌雅,遠遠地就听見她的哭聲,他忍不住搖頭嘆息,心想樂兒這個傻丫頭,只消再給他一點時間讓傷口痊愈,他就會去接她了!
看來,她是不肯讓他打這個如意算盤了!
「來人!去告訴東總管,讓樂兒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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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八樂不敢置信地看著她的雅哥哥躺臥在床上,一如她的惡夢,他受了極重的傷,不只是背上與胸口,就連額頭都被砸出了一大個血口子。
她嚇壞了,好半晌只是站得遠遠的,一動也不敢動。
他直視著她,看見她一張圓潤的臉蛋在瞬間變得蒼白,沒有一絲毫的血色,在那雙又大又圓的眼眸里,同時有著震撼與驚慌。
他知道她嚇壞了,勾唇苦笑了聲,「早知道還是把你給趕回去,別讓你看見比較好。」
她搖頭,搖得越來越用力,表示自己絕不回去。
「我也會死掉。」她咬著唇看他,圓圓的美眸之中是通紅一片。
「樂兒,你沒頭沒腦的在說什麼?」
「我說,如果雅哥哥死了,我也一定會死掉,因為我一定要跟雅哥哥在一起,所以,無論是天上人間,還是可怕的陰曹地府,我都會跟著雅哥哥,如果你死了,我也一定不會活著。」最後一句話,她像是用盡了力氣喊了出來。
「你說這話是認真的嗎?」他的眸光變得深沉,凝視著她,心想她真的會知道,自個兒剛才所說的話,無異于是要與他生死相許嗎?
「是!」她點頭。
「過來。」他笑著說道。
「不要趕樂兒走,雅哥哥,讓我留下來,不要趕我走。」
「你听見我說『出去』兩個字了嗎?」他眉梢輕輕佻起,沒好氣地睨了她一眼,「我說的是『過來』,你听清楚了嗎?」
她點頭如搗蒜,遲疑了半晌,終于提步向他走去。
那一瞬間的遲疑,是害怕,是不敢肯定,是他嗎?此刻站在她面前的人是他嗎?她真的曾經以為自個兒這輩子再也見不著他了!
「還口口聲聲說自個兒長大了,這不就哭得像個孩子嗎?」他伸手模著她的頭發,一寸寸仔細地看著她的眉眼,搖頭無奈地笑嘆道。
她搖搖頭,想要否認他的說法,但是哽咽著出不了聲,冷不防地,他握住她的手,將她給擁進懷里。
「我沒有不想你,丫頭,雅哥哥沒有不想你。」他低嘶的嗓音像是呢喃般,低頭吻住了她的發頂,閉上眼眸,感受著她在懷抱里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