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物(下) 第二十二章
我們離婚。
四個字,像釘子一樣,釘在她心上,讓蜷縮在門邊的她,不自覺縮得更小,幾乎將自己縮成了一團球。
這是她要的,要他放手,再也別管她,但即將失去他的恐懼,仍讓胸中的心,大力快速的鼓動著,她幾乎又要尖叫起來,可她知道她不能這樣,她不可以再依賴他了,和失去他的恐懼相比,她更害怕他因她而喪命。
所以雖然張開了嘴,她卻只是用力的吸著氣,吸氣擴張心肺,吸氣壓抑恐懼。沒有關系,她不會有事的。
她一直都是一個人,她能活下去,她會活下去,過去可以,現在可以,以後也可以。可即便她一而再、再而三的不斷說服自己,即便離婚是她自己的要求,她仍無法阻止疼痛充塞全身下上,無法遏止淚水溢出遮眼的指間。
就在這時,她卻听到門外那個男人,接著開口說話。
「既然你說從一開始就不是真心的,我想我再強迫你也沒有意義。要離婚,可以。但我有一個條件。你若答應了,我立刻就去上網,打印離婚協議書,馬上簽好給你。」
她不想理他,但理智卻讓她開了口。
「什麼……條件?」
「你必須繼續待在這里。」
「我不認為……有這個必要……」她痛苦又慌亂的說︰「你不懂,我不能留在這里,那些獵人——」
「那些獵人是一些早就被判死刑的連續殺人犯,他們全都是窮凶極惡的變態,每一個都殺人不眨眼,有些甚至早已被執行死刑,卻死而復生,被裝上有GPS定位的機器眼,放入游戲中,獵殺被任意挑選的獵物。」
他平鋪直敘的說著,聲調冷靜得像在做報告。
「機器眼里除了GPS定位系統,生命監控裝置,還有攝影鏡頭,可讓獵殺畫面,經由網絡,實況轉播到全球玩家的計算機里,供人收看、下注。為了讓獵人們乖乖听話,初級的獵人被打了藥,需定時領取解藥,才能活命。一一級的獵人,被動了更高級的手術,除了能回傳信息,也能經由無線網絡,實時接收最新的獵物數據與消息,一一級獵人眼里內含炸藥,玩家可自行選擇自爆時機。」
門外男人對獵人的了解,讓她毛骨悚然,有那麼瞬間,恐慌攫抓住了她,讓她差點又再次發作,可他很快就接著說。
「以前我在紅眼工作時,有一個搭檔叫莫磊。莫磊的雙胞胎兄弟莫光,在十一年前失蹤了,去年紅眼因為接手一件案子,才發現失蹤的阿光沒死,而且出現在一場以殺人犯獵殺真人的游戲中。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听過,也不知道這個游戲的存在。」
她無法置信的屏住了氣息,不自覺拿下遮眼的手,瞪著眼前的黑暗。「武哥他們本來抓到了一個玩家,將他關在羅馬尼亞的牢里,可當他們想去追問阿光的下落時,那玩家卻被謀殺了,讓他們斷了線索。」
這話,讓她吃驚的月兌口。「他們……抓到了一個玩家?.」
怎麼可能?怎麼會?她從來沒听說過這種事-過去她不是沒試過揭發這整件事,但那些玩家有錢有權,勢力龐大,無論她是去報警,或試圖把消息吐露給記者,抑或上網散布,總是立刻就被封鎖、抹滅,知情的相關人士,更是在短短數日到數小時見,就一一被除去、暗殺,或失蹤。
但他回答得斬釘截鐵。
「對。」
因為太過震驚,她結結巴巴的問︰「多……多久?多久之前的事?」
「去年,十一月。」
那是九個多月前,可這間公司還存在,沒有被摧毀,沒有被消滅。
她不敢相信的搗著唇,一時間竟有些耳鳴。
這不可能是真的,不可能有人真的成功對抗了那些玩家。
不要相信任何人。
冷酷的聲音在腦海里警告。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是人都懂得如何背叛。
她知道那警告是對的,她總是听從它,她就是听了它,才活到了現在。
可是,她想要相信他,需要相信他。
「你說……這間公司……叫什麼名字?」
當她發現,她已重新面對那扇門,听見他清楚而穩定的聲音,從門後傳來。
「紅眼意外調查公司。」
她張開嘴,听見懷抱微弱希望的顫抖字句,飄浮在空氣中。「沒……沒有人對付他們嗎?」
他冷靜的聲音再次響起,回答。
「武哥向來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清楚該如何應付處理這種事。」
她瞪視著眼前的門板,有些迷惑,萬般不解。
「可是……那些人、那些玩家……」
「都是些有錢有勢的變態。」
門外的男人幫她說完,然後道︰「但武哥也是。」
她眨了眨淚眼,不解的問。「也是什麼?-」
「有錢有勢的變態。」
他告訴她,強調︰「我可以和你離婚,但你要把你所知關于狩獵游戲的一切,都告訴紅眼的人。你若幫忙找到莫光,這三年六個月,我認了。」
她緊閉著唇,沉默著,希望和恐懼,在心中相互拉扯。
她不想和那僩游戲扯上任何,她也並不真的認為,這個紅眼意外調公司,真的能改變什麼。
可是,他們抓到了一個玩家,雖然那人死了,被暗殺了,但這間公司還存在,過了九個月,還依然存在。
她無法壓抑那在胸臆中熊熊燃起的希望。
「那個人,你朋友的弟弟,可能早就死了。」她告訴他。
他沉默了一秒,然後開口說︰「你活下來了。」
是的,她活下來了,苟延殘喘的活著。
在這之前,她確實想過,或許還有別的獵物,別的人,從游戲中生存了下來。可她自顧不暇,在那幾回嘗試都換得失敗,或遭背叛的下場之後,除了逃亡,除了自保,她再也顧不了其他。
真的有人能在游戲中,活那麼久嗎?
她很懷疑,但那些游戲場所大多都在杳無人跡的地方,或許有人真的能在那游戲中生存下來。
她記得自己在游戲中,逃跑、躲藏,無法信任他人的那段日子。
另一個人。
一個和她一樣的人。
淚水在不自覺中平息,她吞咽著口水,啞聲警告他。
「那些玩家,最喜歡追求刺激,他們擁有的資源、掌控的權勢,不是你所能想像的。他們有一部分的人,最喜歡的,就是像你和你朋友這樣的武術高手,你知道這幾乎就像是推你這些朋友入火坑嗎?」
「他們能在這行生存這麼久,也不是白混的。」他淡淡的說︰「你只需要說好或不好,其他都不是你的事。」
她沉默了許久,掙扎著,他沈穩的聲音又再響起。
「事到如今,對你來說,還有什麼損失?我只要求你和紅眼合作,若之後你察覺情況不對,隨時都可以再跑。」
聞言,她深吸口氣,終于舌忝著干澀的唇,開了口。「離婚之後,你不會再騷擾我?.」「離婚之後,我不會再騷擾你。」
她點頭,啞聲開口︰「好,只要你和我簽字離婚,我就留下來,和他們合作。」
「你等一下。」
他二話不說,站起身,大踏步轉身離開。
「阿峰,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我真的不認為這是個好主意。」
「你要不要再考慮看看?」
那個在樓梯間偷听的女人,甚至沒想到要跑,打他看見她之後,那女人就一點也不覺得羞愧的跟在他身後,一路碎念到一樓的辦公室。
他面無表情的反問︰「你不想找到阿光了?」
「當然不是,可是……拿你的婚姻換……這……」
「你自己也听到了,她已經吃了秤砣鐵了心,說什麼都是廢話。」他說著,伸手打開計算機和打印機的電源鍵。
她一下子繞過他,擠到自己的位子上,不讓他操作計算機,只擰著眉頭,戳著他的胸膛,惱火的道︰「她腦袋不清楚,你何必和她意氣用事?婚姻不是兒戲,哪有人像你這樣想結就結,想離婚就離婚的啊?我知道她不是你之前想要的那種身家清白、溫柔賢淑的老婆,但誰沒有過去——」
她那喋喋不休的小嘴,在下一秒被一只大手捂住,另一只大手環過她的腰,將她整個人抱開來。
那聒噪的女人嚇了一跳,但很快發現綁架她的人是誰,即便嘴被捂住了,卻仍不住伸手去扳捂嘴的大手,還試圖要說話。
「抱歉。」那金發藍眼的男人抓著自己的老婆,在燈光昏暗的辦公室里瞧著他,拿下巴朝著計算機一比,示意道︰「去做你要做的事吧。」
她發出氣憤的聲音,更加用力的掙扎抗議,但那家伙只是低頭,在她耳邊低聲說了一句話,她聞言小臉暴紅,立刻安靜的和鵪鶉一樣,乖乖站著不動,不敢再掙扎。
沒再多理會那對夫妻,他一**坐上了辦公椅,用鼠標點開了網頁上網,很快找到了那個他需要的文件,他眼也不眨的將它下載,听見身後那個女人又抗議了一聲。
他沒有理會,只是打開那個注明了離婚協議書的文件,移動了一下鼠標,敲了兩下鍵盤,跟著才將它打印了三份出來。
他拿了筆,很快將自己該填的資料都填上去。
當他站起身,和那位幫忙把小肥制住的男人點頭道謝時,看見他已經不再捂著小肥的嘴,那女人杏眼圓睜的瞪著他,小嘴半開,像是想要說什麼,可到了最後,她還是選擇閉上了嘴。
他松了口氣,開口問那男人。
「我需要兩個證人,你能幫忙嗎?」
「當然。」男人點了點頭。
「小肥?」他看著那女人再問。
可菲看著眼前這家伙,眼也不眨的開口就想要拒絕,但身後的男人輕捏了她的腰肉一下,她嚇了一跳,臉紅心跳的忙答應道。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啦,把筆給我。」
她朝阿峰伸出手,拿了那三張紙,在證人處寫下自己的個人資料,才拿給身後那男人,讓他填寫他的。
他寫完之後,把紙筆還給了阿峰。
阿峰接過手,轉過身,上樓去遞交離婚協議書。
被迫身為證人的可菲,不得已只好跟上,但仍忍不住對走在身旁的男人嘀咕抱怨。
「這種事,你干嘛搶著做啊。」
「誰讓你三更半夜不睡覺,沒事愛偷听,還猛踩他痛腳。」
「又不是只有我在听,你還不是一樣……」
「我是在工作,見你鬼鬼祟祟的躲在樓梯間,才放大屏幕,打開喇叭,看你在搞什麼鬼。」
「什麼搞什麼鬼,我只是擔心她都沒吃,本來想去看看情況的,誰知道會听到那些,我哪知道她一起床就會和阿峰談分手啊。而且我要是知道他——」
眼看三樓就要到了,他輕捏了下她的手,示意她安靜。
可菲會意,立即噤聲,但過了兩秒,還是忍不住本噥抱怨。
「恬恬就說門的費用不能省,武哥偏要用貼皮的三合板,隔音爛得要死,要是當初听恬恬的,哪還有這麼多事,我早上床睡覺了。」
輕輕的,有人敲了兩下門。
她渾身一震,知道他回來了。
從洗臉台中抬起臉,她看著鏡中的自己,鏡子里的女人看來還是很糟,但至少不再滿臉是淚,她抽下一條毛巾,迅速的擦干臉。
她可以的,她辦得到。
深吸口氣,她鎮定心神,這才轉身離開浴室,回到門邊。
「誰?」
「是我。」
他回答時,她看見他從門縫下方,塞了一張A4紙進來。
雖然開了浴室的燈,但她還是沒開房間的燈,她能從門縫透進的燈光,看見印在那張紙最上面,教人看了觸目驚心的黑色標題。
那是一張離婚協議書。
他已經用原子筆,把他的數據填好了,下方還有另外兩位證人的數據和簽名。
她蹲下來,伸手要去拿,他卻像是在門上鑿了洞偷看似的,在那瞬間把紙抽出門外,開口說。
「離婚和結婚一樣,需要見證人,你把門打開。」
她本來希望能夠避免面對他的,但顯然那只是她的妄想。她慢慢站了起來,做好心理準備,握住了門把,旋轉喇叭鎖,把門打開。
他站在門外,手上拿著離婚協議書,她不敢把眼抬起來看他,卻仍注意到他身後站著兩個人。
他把協議書遞給她,她才注意到一共有三份,然後他側過身,指著那一男一女說。
「這是屠震,還有他老婆小肥,他們兩個同意當我們離婚的證人。」
她低垂著眼,緊抓著那一式三份的協議書,輕點了下頭。
「你看一下協議書,沒有問題的話,就把數據填一填,我之後會拿去戶政事務所辦登記。」
協議書非常簡單,三張都是一樣的,上頭其實沒寫什麼東西,就是簡短的幾句話。
立離婚協議書人,呂奇峰,以下簡稱甲方……
立約雙方,因故無法繼續婚姻生活……難偕白首……
茲經雙方同意,在證人見證之下,訂立此兩願離婚協議書……
婚姻關系消滅……男婚女嫁互不相干……
白紙上的每一個字都刺著她的眼,揪著她的心,她沒有再往下多看,只橫跨了一步,直接把紙抵在牆上,于另一位離婚人後方,寫下自己虛擬的資料。
她不需要這張協議書,可她曉得,他需要。
她的身分是假的,但他的是真的,他的身分證件、戶口簿上,都有著她的名字,她虛假的身分。
心口,隱隱作痛。
她一個字一個字的寫,強迫自己填寫完所有數據,好讓他能將她從他的生命中刪除、取消。
要填的字不多,很快的,她填寫完畢,把那些協議書遞還給他。
他伸手接過那三張紙,她看著那紙從自己手上被抽走,有那麼一秒,她幾乎想要重新把它們捏住,不給他。
但她必須做對,不能有任何遲疑,否則他不會死心。
她強迫自己松開手,把手放下,卻見他把另一只手攤開,伸到她眼前,語氣平靜的道。
「還有戒指。」
有那麼一秒,她無法動彈,沒有辦法呼吸。
當然,還有戒指,那是他買來送她的結婚戒指,她得還他。
可在這之前,她不知怎,完全沒想到這點。
這是她的。
她的。
她不想還他,她幾乎反射性的握緊了拳頭,差點就要開口抗議,但離婚是她提的,這婚姻對她沒有任何意義也是她說的,她沒有任何理由保留它。
心好痛,那麼痛。
她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可她麻木的抬起了手,拔掉戴在左手無名指上的銀戒,把那簡單的戒指,放到他掌心里,還給了他。
小巧的銀戒,因為被她長年戴著,有些小小的磨損,但也因此完全沒有氧化的痕跡,它輕巧的落在他粗糙的掌心里,閃閃發亮。
他合起了手指,握成拳,收回。
屠震在這時開了口。
「葉小姐,從現在開始,你和阿峰再也不是夫妻關系,你對這張協議書,有任何問題嗎?」
「沒有。」她壓抑著胸口中的疼,听見自己冷靜的說。
「阿峰,你呢?」
「沒有。」他淡淡的開口道。
「那就這樣了,等戶政事務所上班之後,辦了登記,你和阿峰可各留一份協議書做底。」屠震看著那臉色顯得過度蒼白,從頭到尾沒抬起眼的女人,道︰「葉小姐,抱歉這時和你提起這個,但關于那個狩獵游戲,我相信你有話要和我說。」
阿峰微微一僵,握緊了拳頭,但一句話也沒說。
「阿震,」可菲低聲開口斥喝他,扯著他衣角,「人家才剛……那個,你也看一下情況,現在都三更半夜了——」
屠震沒理會老婆的抗議,阿峰隱隱的不滿,只看著那女人。
果然,她深吸口氣,抬起了眼,用那雙黑得宛如來自地獄之泉的瞳眸,直視著他,道︰「你想知道什麼?」
「很多。」他看著她,拿下巴朝樓梯口比了一下,「我們到樓下我辦公室去談吧。」
她點頭同意,走出房門,然後听見他對那個男人說。
「接下來的事,我會處理,你去休息吧。」
她沒有听到他的回答,也不敢回頭看他,只是先行下了樓。
到了一樓,她等在那里,看見屠震自己走了下來,身後空無一人。
「我的辦公室在地下室。」他說著,帶頭繼續往下走。
樓梯上悄無聲息,沒有任何光影晃動。
在听到她的過去之後,他就答應和她離婚了,沒有一句挽留。
他再傻,再執著,也有極限,當她把話講得這麼白,說得這麼狠,是人都會心死。
她不知道自己在期望什麼,還期待什麼。
他用最後的情分要求她和紅眼合作,而不是完全放她不管,已經夠仁至義盡了。
這就是她要的,要他別再管她。
婚姻關系消滅……男婚女嫁互不相干……
協議書上的字,浮現腦海,讓心緊縮發疼。
深吸口氣,她壓下那椎心的疼,拉回視線,跟著那個男人下了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