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物(下) 第二十一章
她沙啞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響起。
我……第一次殺人,是十六歲……
這告白,讓人心驚,教他震懾得屏住了呼吸。
他早已猜到她可能的過往,他知道她和那狩獵游戲有關,但他以為那是這幾年的事,沒想到竟然那麼早。
十六歲,還未成年,才是花樣年華,才剛要開始美好的人生。
「發生了什麼事?」他听見自己問。
「有個同學帶了一款電玩軟件來學校玩。」她舌忝著干澀的唇,告訴他︰「她一直沒辦法破關,我開始學計算機之後,就對程序設計很有興趣,我發現那套軟件有bug,就幫她找出了問題點,修正了它。第二天,她邀請我回家,我才發現她父親是一間電玩公司的負責人,那款游戲是測試版,他很驚訝我能找出那款游戲的bug,還修正了它,所以希望我能到他公司去工作。」
她扯了下嘴角,苦笑著,「我記得,我當時好高興,感覺好像中樂透一樣,我想上大學,我需要錢,他給的簽約金是我根本想都沒想過的數字,我眼也不眨就把那工作約簽下去了。」
「那間公司很大,專門開發各種游戲軟件,接下來幾個月,我被分派到其中一個小組,我是小組的核心成員,除了上課之外,只要有時間我都拿來寫程序軟件,或和小組成員溝通、協調,我們一起架構游戲的版圖、設計游戲交互環節,制定規則、計算公式。也許因為我們幾個都很年輕,想法不一樣吧,我不知道,總之,我們開發出來的游戲,在市場上大賣,拿到的獎金多到讓我作夢都會笑……」
她喘了口氣,挪了下位置,由跪改成坐,蜷縮在門邊,看著黑暗的房間,訴說著像是上輩子的過往。
「我在那里工作了一年,完全被沖昏了頭,第二年我連學校都不太去了,幾乎整天都待在公司里,就連睡也睡在那里,我想要賺更多的錢,有錢我就能早點獨立,不再需要寄人籬下,不再需要仰人鼻息,看人臉色。我很快被升到更高的位置,接手負責設計成本更高、更賣錢的游戲。有一天,我的上司丹尼爾傳了一個新的案子給我,那是一款類似RPG的游戲。」
「什麼是RPG?」他听不懂這句話,所以開口問。
「RPG是一種角色扮演游戲。」知道他向來對計算機、電玩沒興趣,她解釋給他听,「就是由玩家操控游戲世界中的角色,通過完成一系列的任務,來達到結局,贏得勝利。」
她停頓了一下,才又說︰「這是很常見的游戲類型,但那設定讓我覺得不太對勁。」
「怎麼說?」他問。
「游戲設定的任務,是讓玩家操作的狩獵者,殺死獵物。玩家能買下獵人,加以訓練、升級,這些都很常見。但除此之外,這款游戲的玩家,還能以金額下注,賭哪個獵人能殺死最多獵物。讓我最不舒服的,是那些獵人,都是一些連續殺人犯。我本來沒注意到這件事,但我認得其中一個人的模樣,他兩個月前才剛被執行死刑。我上網一查,才發現那些狩獵者、那些獵人,全部都是死刑犯。」
他渾身一震,整個人坐直了起來,翻身看著那扇緊閉的門。
她的聲音,變得更沙啞,更疲倦。
「我不喜歡那個游戲,所以打電話和丹尼爾說,我不認為拿死刑犯做電玩游戲設定是個好主意。他告訴我,那是個誤會,他傳錯了設定,這件案子已經取消了,他要我把檔案刪掉,明早會把正確的檔案傳給我。」
說著,她合上眼,又深深的吸了口氣,舌忝了舌忝唇,才又繼續。
「我應該就這樣算了,但他的語氣听起來不大對勁,感覺有些慌亂。掛斷電話之後,我本來要直接刪除那個文件夾,但它里面還有附了幾個影片檔,我一時好奇,點開了它們。那是我這輩子做過最蠢的一件事。」
即便已事隔多年,可至今,她幾乎還能听見,自己點下鼠標時,那幾不可聞的清脆機械輕響。
答答。
就這兩聲,她的人生,從點擊影片的那一秒,從此改變。
好奇心殺死貓。
這句俗諺多麼精準,但人們總是把這話當成玩笑。
緩緩的,她睜開微濕的眼,瞪視著黑暗,就像多年前,在黑暗中,瞪視著那些屏幕上彈跳出來的畫面。
「那些影片,全是殺人畫面,在叢林里的獵殺,我一開始還以為那是演出來的,但很快我就發現,那些都是真的。每一把刀,每一把槍,每一只斷掉的手腳,都是真的,子彈是真的,鮮血是真的,尸體也是真的。那些人發出的慘叫哀號,臉上透出的害怕與恐懼,如此真實赤luo,讓我嚇得要死。」
她听見自己的聲音,在黑夜中輕響。
「我知道自己看到不該看的東西,立刻關了計算機,用最快的速度下樓,當年我什麼都不懂,還傻傻的坐了電梯,可才出電梯,我就被人拿藥品迷昏,等我再醒過來,我已經身在游戲之中了。」
她在黑暗中環抱著自己,靠在門上,告訴他。
「我知道該怎麼玩那游戲,我看過設定,比其他獵物都還曉得該怎麼做,我試圖組織我們這些獵物,獵物之中,從事的職業都不同,各行各業什麼人都有。有個男人叫文森,他是特種部隊的人,他教我們怎麼用槍、如何反抗,我們在那狩獵游戲里,撐了一個多月,我以為我們可以成功逃走,揭發這整件事,但那只是白費功夫。那些玩家很清楚,人是自私的,可以被收買,懂得如何背叛。他們知道,我們的合作有多脆弱。」
無聲抹去臉上的淚水,懷安用她所知,最平靜冷淡的聲音,道︰「獵人開始追殺我們,我殺了一個獵人,一個接著一個,我變得越來越熟練,我和文森掙扎著求生,兩年後,我們想辦法逃了出來,但文森出賣了我。」
他蹲跪在門外,盯著眼前緊閉的房門,握緊了拳頭,沉聲開口點出她沒說出口的話。
「文森是他們的暗樁。」
「對。」她喉嚨緊縮著,承認自己的愚蠢,「文森把我帶回游戲里,另一場游戲中,告訴我,他們沒有讓獵人馬上動手,只是為了看我們掙扎的蠢樣。讓文森訓練我們,是因為想要游戲變得更有趣、更精彩。唯一出乎他們意料之外的,是我。因為我的表現讓人驚艷,他們開始在我身上下注、競標,他們……那些人……那些玩家……更改了游戲設定,讓頂級的獵物也可以下注,能夠升級。」
她聲微顫,但她深吸了口氣,穩住聲音,道︰「他們把我升級為獵人。」
無法控制的,他張開手掌,把手壓在門上,將額抵在門上,強忍著想把眼前的門破壞的沖動。
即便看不見她,他依然可以感覺到她的痛苦。
然後,他听見她說。
「文森說,我是個天生的獵人,我開槍時手不會抖,殺人時腿不會軟,我和他一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是天生一對,只要我願意,我可以成為頂級的獵人,擁有大把的鈔票,美好的人生。」
說著,她笑了起來。
「他是對的,我把刀插入他的心髒時,一點也不覺得愧疚,一點也不。」
那干啞的笑聲,無比苦澀,飽含說不出的痛。
他知道,就是這一秒,他知道那男人憑借著朝夕相處、命在旦夕的日子,誘騙了她,佔有了她,所以這整件事才會讓她如此痛苦。
她曾經喜歡那家伙,信任那該死的王八蛋,但那豬頭是個變態。
難怪她無法再相信他,難怪她沒有辦法把心交出來,她試過一次,卻只得到可怕的背叛。
「我殺了他,又花了三年的時間,才成功從游戲中再次逃月兌。他們派人追殺我,這些年,死在我手上的人,多到連我自己也數不清。」
門外的男人好安靜,沉默的听著她說。
不由自主的,懷安又伸手遮眼,她自嘲的扯著嘴角,在黑暗中,道︰「只要能活下去,只要能別再回到游戲中,我什麼也不在乎,什麼都做得出來。所以我才去相親,我和你結婚,是為了利用你。葉懷安只是我配合你的需要,扮演出來的角色,我從來就不是那樣溫柔賢淑的人。你娶的,只是一個幻覺。」
她用雙手遮著、壓著自己濕透的眼,舌忝著發干的唇,顫顫再吸口氣,說︰「所以,別再叫我老婆了,因為我從來不曾當自己是你老婆。」
不知哪里跑來的飛蛾,繞著廊上的燈泡飛舞著。
我從來不曾當自己是你老婆。
女人沙啞的聲音,穿透房門,流瀉在空氣中。
男人跪在門外,將冒出青筋的額頭抵在門板上,兩手也在上頭攤平,壓著。
她黑暗的過去,隨著瘡啞的聲音,回蕩在寂靜的夜里,如此殘酷,那麼清晰,教他震驚、心疼、憤怒,不寒而栗。
而她平靜而抱歉的告白,字字句句都像把刀,戳得他滿心窟窿。
他緊抿著唇,下顎緊繃,只覺得胸口發緊,痛得眼角都在抽搐。
而她,還再說,開口要求。
「阿峰,你是個好人,這些年來,一直對我很好。但我並不……正常,我已經躲了半輩子,接下來還會繼續躲下去。我和你,是完全不同的人,如果你真的想幫我,請你放我自由吧。」
說到底,她就是想離婚。
有那麼一秒,他只想踹破眼前這扇門,對著她咆哮,告訴她他不介意她的過去,強逼她承認她的在乎。
他知道他做得到,他做過一次,可以做第二次。
她在乎他,比誰都還要在乎。
可他也曉得,嚴風說得對,問題不在眼前這扇門,在她心上那扇。
逼迫她,或許可以解決問題,但他做不到。
在听到她的經歷之後,他知道自己不能這麼做。
當她訴說那些過去時,大部分的時候,都很平靜,可他知道並非如此,即便隔著門,就算看不到她的人,他也能感覺到她那冷靜偽裝下的痛苦。
當她就這樣,活生生、血淋淋,毫不掩飾的撕下長久偽裝的那層皮,怎麼可能不痛?
他听了都痛,更遑論身在其中的她。
相親那天,他就發現她有些狀況、有點問題,但他不以為意。結婚之後,他看得更清楚,他依然不認為那有什麼關系,每個人都有些小毛病、小敝癖,有屬于自己的隱私和秘密,他不需要全都知道,他自己也有不想和人說的過去。
他喜歡她,選擇了她,兩人有一起生活的共識,好好的過日子,那就好了,就夠了。
可他沒想到,她的問題如此嚴重、那麼可怕,他難以想象這些年,她是如何撐過來的。
難怪她總是隨時保持警戒,總是穿著衣服睡覺,總是無法輕易睡著,總是不自覺保持著安靜,總是對他百般容忍……
她的失眠、惡夢、神經質,那些總是需要東西好好待在原位,需要生活按部就班的怪癖,那些從來不肯輕易顯露的情緒,全都有了解釋,有了原因。
她的人生在十六歲那年就失控了。
她沒有安全感,所以她才緊緊抓著那些能夠掌控的東西,她需要那些規律,那些正常,那些人們視之理所當然的事物。
對她來說,這些全都得之不易,都是在下一秒就會失去的東西。
這些年,這麼多年來,這個女人,隨時隨地,都在準備逃跑。
我和你結婚,是為了利用你……
他知道這是實話。
葉懷安只是我配合你的需要,扮演出來的角色……
該死的實話。
可他不認為,這些年她總是在演戲。
他看得出來她的改變,那些生活中的點點滴滴,有意無意的變化。
這些日子,她已經會主動睡在他懷里,會無意識的伸手觸踫他、撫模他,會在街上牽握著他的手,會和他依偎在一起。
她不再在睡前,還堅持要把頭發綁得整整齊齊,假日還會被他拖著一起賴床,而不是一早就爬起來整理東西。
他知道,那也是她,她對他是真的。
就因為是真的,所以才將話說得如此明白,才要讓他死心。
她打定了主意,要和他離婚。
她認定了,兩人之間沒有未來。
他很清楚,現在說什麼也是白搭,就算他踹破這扇門,和她發誓一百次,他不在乎那些該死的過去,她也听不進去。
而在經歷過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之後,他還真他媽的沒有辦法怪她。
那些該死的變態,奪走了她的自由、她的人生,還有她對人的信任。
她沒有辦法相信人,任何人。
即便是他。
她不會相信他許下的承諾、說出的保證,不會相信還能過正常的生活,還能有美好的未來。
就算她想,她也不敢。
額上青筋因為怒氣和無能為力而賁起抽動著,他將貼壓在門上的手,重新緊握成拳。他想搗爛那些將她變成如此的變態,捏斷他們的脖子,親眼看著那些卑鄙的雜碎斷氣。
可即便他真能這樣做,事到如今,恐怕也改變不了什麼。
門里的女人,沒再開口,可他曉得她在哭,無聲掉著淚,就像在公交車上看他簡訊時一樣,即便是哭,也不敢出聲。
她總是這樣,用盡所有力氣,壓抑著自己的情緒,不讓人知道,不讓人曉得,讓他每回看見,都心痛到不行。
該死的,他需要讓她再學會信任,懂得相信。
相信他。
他需要她把心門打開,心甘情願的讓他窩進去!
阿峰吸氣,再吸氣,然後強迫自己跪坐回小腿上,將拳頭從門上抽離,他費了一點功夫,才有辦法松開拳頭,將手掌重新攤平,放在大腿上。
他張開眼,看著那扇緊閉的門扉,咬著牙,狠著心,開了口。
「好,我放你自由。」
舌忝著干澀的唇,他逼著自己粗聲說。
「我們離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