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拂面之結發夫 第二章
翌日中午——
凡是當鋪的外牆皆寫了大大的「當」字,鋪房蓋得堅固高大,牆也特別高,一旦進入店內,什麼也看不到,只有一整排用石頭組成,又高又寬的大櫃台,冷冰冰的像一堵牆頭,把來當號的人擋在外頭,這間邢家當鋪也不例外。
而當鋪內部則有庫房數間,專門收存各種物品,還要防鼠、防蛀和防潮,因此又稱為「長生庫」,可說是煞費苦心。
「大當家請用茶。」後生(亦即打雜)奉上茶水說道。
邢阜康一面檢視庫房內的古玩字畫,一面等待馬車準備妥當,便要離開同里鎮了。
「王朝奉呢?」一早到現在都沒見到人影。
「呃,朝奉說有點急事要……要辦……務必請大當家遲……遲些再走。」竟敢要大當家等人,讓這個負責打雜的學徒說得膽顫心驚,就怕惹他不高興。
急事?王朝奉算是邢家的老伙計,做事向來謹守分寸,既然說是急事,想必不假,邢阜康也就信了。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他說。
這位打雜的後生偷偷吁了口氣,趕緊退出庫房,與一名做小廝打扮、年約二十、長相秀氣的年輕人擦肩而過。
「大當家,馬已經喂好,隨時可以出發。」金柱站在庫房門口,嗓音恭謹宏亮地向里頭的主子稟報。
邢阜康將字畫收好。「什麼時辰了?」
「就快未時了。」金柱說。
他轉身走出庫房,來到外頭的小廳,在幾旁落坐,端起茶碗,啜了一口。「再等一會兒,若是王朝奉還不回來,咱們就走。」
金柱躬了。「是。」
話聲方落,就見王朝奉頻頻用袖口擦汗,匆匆忙忙地回來了,見邢阜康還沒離開,慶幸趕上了。
「讓大當家久等了。」
「你的急事都辦好了?」邢阜康擱下茶碗問道。
王朝奉干笑一聲。「辦好了!辦好了!」
「那我該走了……」他作勢起身,卻被王朝奉給攔下來。
「小的去辦的這件急事,跟大當家有關。」要是讓大當家走了,自己豈不就白忙一場。
邢阜康挑起一道眉梢,疑惑地問︰「跟我有關?這話怎麼說?」
「昨晚那位姓周的姑娘,雖然大當家說不必查了,可是小的總是掛念在心,因此自作主張,一大早就出門打听。」王朝奉觀察他的表情說道。
邢阜康沒想到是為了這個,理智告訴自己,根本不需要知道,可是又無法抗拒內心的渴望,話就從舌尖吐了出來。
「……可打听到什麼?」
听他這麼問,王朝奉在心中暗笑,他們這位大當家就是習慣把心事和煩惱藏在肚子里,幸好自己有先見之明,才沒有錯失良機。
「那位姓周的姑娘閨名韻娘,今年剛滿十七,是『周記布莊』的五姑娘,不過由侍妾所出,生母早就過世,原本還有個孿生兄長,也在七年前發生意外死了,听說周家這位庶出的五姑娘個性文靜柔婉,是個秀外慧中的女子……」王朝奉愈來愈覺得跟大當家極為相配。
文靜柔婉?邢阜康有些不以為然,若照她昨晚的表現,這位姑娘肯定是外柔內剛,可不要被其外表騙了。
說著,王朝奉一臉憤慨地說︰「小的還打听到周家太太的佷兒,三番兩次到府里對她糾纏不清,還數度揚言要把她弄到手,大當家可知這位佷兒是誰?」
「是誰?」邢阜康臉色一凜,心底有股淡淡的不悅,這種不悅宛如自己的女人被人覬覦,意識到自己的心情,不禁煩躁起來。
「就是昨晚見到的那個登徒子,蕭家在同里鎮算是書香門第,听說他爹還曾中過舉人,唯獨這位蕭家少爺無心于功名,就只會玩女人,根本是個紈褲子弟……」王朝奉佯嘆一聲,不忘用眼角打量大當家陰沉的臉色,決定再推他一把。
「只要想到昨晚蕭家少爺被刺傷之後,當街喊著要讓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五姑娘要真的嫁過去,一定受盡折磨,生不如死,最後還被休了,唉,好好一個姑娘家,一生就這麼毀了,真同情她的遭遇……」他又連嘆兩聲。
「不過這種事誰也幫不上忙,就連大當家也一樣。」
邢阜康瞥了他一眼,有些狐疑。「你在打什麼主意?」認識王朝奉多年,他可不像是那麼富有同情心的人。
「小的不敢,只是覺得周家這位五姑娘可憐,卻又愛莫能助……唉!人老了,心也跟著變軟,實在很難袖手旁觀。」王朝奉心想似乎說得太過火,難怪大當家會起疑,不過就是看準他吃軟不吃硬的性子才會這麼說的。
聞言,邢阜康掄緊擱在座椅把手上的掌心,就算真的有心幫她,又該用什麼名義,實在想不出來。
王朝奉故意催促。「時辰不早了,小的送大當家出去。」
真的就這麼走了嗎?等下回再到同里鎮,不知何年何月,說不定她已經屬于另一個男人所有,邢阜康在心中天人交戰。
他無法否認自己確實動了心,這是活了二十五年來頭一遭,原以為可以克制愛慕的心情,但在得知對方有可能所嫁非人,甚至遭逢不幸命運之後,便無法冷眼旁觀,當做不知情。
「大當家?」王朝奉按兵不動地問。
經過一段冗長的沉默,邢阜康終于吐出一句話。「去請個媒婆過來。」希望這個決定不會令自己後悔才好。
王朝奉不由得喜出望外。「是,小的這就去找。」
周府後罩房——
「……五姑娘不好了!」女乃女乃行色匆匆地推門進房。
坐在繡架前的韻娘抬起螓首。「出了什麼事?」
女乃娘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著听來的壞消息。「听說蕭家少爺……此刻正在太太那兒……當面跟她提親……說要娶……五姑娘為妻……」
「大娘答應了嗎?」她沈下俏顏問。
「這會兒還不知道……」女乃娘真是又急又氣。「該怎麼辦才好?五姑娘昨晚又刺傷他,要是真的嫁過去,不知會怎麼折磨你。」
韻娘打從心底發冷。「我爹呢?」
「老爺還沒回府,不過他一向就怕太太,豈敢說個不字……」她一邊說、一邊哭道︰「五姑娘真是命苦,要是三少爺還活著,至少有個人可以依靠。」
「就算哥哥還活著,也幫不了我的。」韻娘澀澀一笑,庶出就是庶出,在這個家中是沒有權力的。
「現在只能先听听看爹怎麼說,咱們就是急也沒用。女乃娘,先坐下來喝口水吧。」
女乃娘卻是怎麼也坐不住。「不如……咱們逃吧!」
她怔了怔。「逃?」
「是啊、是啊。」女乃娘實在不能眼睜睜看著親手帶大的孩子嫁給那種不學無術的敗類。
「咱們想辦法逃出同里鎮,讓老爺和太太都找不到。」
「我也想過,但是談何容易。」韻娘也不想任憑擺布,可值錢的東西都典當光了,手頭上也沒多少銀子,又能逃多遠呢?
「要是真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再來考慮這條路也不遲。」
那是最壞的打算。
當天稍晚,婢女來請韻娘到正房一趟,她知道該來的還是來了。
待她來到有些心虛的父親和擺高姿態的大娘面前,先跟他們福身見禮。「不知找女兒過來,有何吩咐?」
周老爺清了下嗓子,不太敢直視女兒的雙眼。「呃……你的年紀已經不小,也該嫁人了,寅成又很喜歡你,爹想……想……」
「你爹的意思是想把你許配給寅成,雖然我並不贊成,可寅成就是死心眼,非要娶你不可。」蕭氏哼笑一聲,反正依佷兒喜新厭舊的個性,很快就會倦了,到時不是休離,就是冷落,那也是她的命。
韻娘定定地看著父親。「爹真的要把女兒許配給蕭家少爺?」
「呃……」周老爺猶豫地看向妻子。
「寅成那麼喜歡你,嫁給他有什麼不好?也不想想自己是什麼身分,有人肯娶你當正室,已經是你的福氣了。」蕭氏冷嘲熱諷。
她柔柔地啟唇。「是蕭家少爺親自來跟爹和大娘提的親?」
蕭氏有些不耐煩。「沒錯,寅成今天早上來跟我提的。」
「他手上的傷沒事吧?」韻娘拐了個彎問。
「你怎麼知道他的手受傷了?」蕭氏怔怔地問。「听他說是不小心被利器刺傷了,幸好沒有傷到筋骨,否則可就麻煩了。」
「那是因為女兒昨晚出門,不巧在半路上遇到他,沒想到蕭家少爺意圖輕薄,才不得不用銀簪刺傷他。」她主動道出實情。
周老爺大為惱怒,到底是自己的親生女兒,不可能完全不在乎。
「什麼?他竟敢做出那種下流事?」他原本就不喜歡蕭寅成,看在他是妻子的佷兒,才允許他在府里走動,這下子對他的印象更差了。
「你跑出去做什麼?一個未出嫁的姑娘家不老老實實待在屋里,那麼晚了還往外頭跑,要是讓別人知道,可是會在背後說閑話的……」蕭氏自然把所有過錯全推到庶女頭上。
「老爺,你說是不是?」意思就是要夫婿站在自己這一邊。
他縮了縮脖子,態度馬上轉變。「呃……這麼說也對。」
「因為昨天是地藏王菩薩的生日,女兒去放水燈,好為死去的哥哥祈福。」韻娘垂下眸子,語帶哀傷。
听她這麼說,周老爺和蕭氏表情各異。
「原來是這樣,下次要出去放水燈,記得讓婢女丫鬟跟著……」想到死去的庶子,周老爺也很不舍,但動手的是自己的嫡長子,手心手背都是肉,總不能要他一命抵一命,也只能訓斥幾句,就讓事情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