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璧 第二章
夏洛特視線直抵在計算機屏幕上,頭戴耳機,眼瞳僵凝,指尖停留在鍵盤上,側身觀看,她動也不動的身軀活像一尊雕像,直到有人推開她的房門,大幅拉開窗簾,讓陽光流泄一室,然後趨近她身邊,取走她的耳機,她才像被瞬間通了電,渙散的瞳眸召回了靈魂。
她搓搓面頰,上身往椅背松靠,吁了口長氣,中氣不足地發聲︰「是妳啊,二姊。怎麼不按鈴?」
「我按了,按到鄰居都在盯著我瞧,妳是不是又熬夜了?」被喚做二姊的秀麗女子怏怏責備。
女子身形比夏洛特豐滿些,面貌更深邃些,衣著舉止更外放些,每個地方多出來的一些加總起來使得女子益形搶眼。她名叫夏于聰,靈動的眼神看起來的確很聰慧;她利眼瞅著妹妹,無限懷疑。
「沒,我五點多醒來睡不著,想一點事情。」夏洛特關上屏幕,面向她的二姊,努力擠出笑容。
「一點事情?」夏于聰審視布滿桌面凌亂的筆記本和紙張,每一張紙面皆不規則地畫滿了難解的符號和化學式,每一個化學式兩旁分歧出無數的箭頭,指向一層又一層的批注和疑問,其上再以紅色鉛字筆添上觸目驚心的巨形問號。她忍不住質疑︰「一點事情就耗了四個多小時,真要有大事不是不用睡了?」
「二姊,妳今天來做什麼?」夏洛特起身伸展四肢,掃不走滿臉委靡,她歪著頭詢問,好脾氣里藏著一絲不耐。
「來看妳搬到這里還習慣嗎?」說完想起了什麼,夏于聰走到衣櫃前,打開櫃門,先清查一遍內容,再把手上一大袋掛吊牌尚未取下的衣物悉數掛上,幾套簇新的貼身內衣褲則依序放進抽屜,整理完畢接著叨念︰「我說妳再忙也要注意一下自己的吃穿用度,別讓人擔心好不好?妳別老听大姊的,這事急不來的。所謂養精蓄銳懂吧?妳把自己消耗得太厲害,小心後繼無力。走吧,我帶了炖湯來,多少喝一碗。」她拉起夏洛特的手,走出書房,來到緊連著客廳的一小塊用餐區域,把帶來的保溫鍋掀蓋,細心盛了一碗放在夏洛特面前。
夏洛特俯看碗里各種說不出名堂的中藥配料和飄香的雞腿,她猶豫了一下,瞟了她二姊一眼,「別再給我亂補了,我上次流了鼻血忘了嗎?」
「沒忘。配方都調整過了,不會害妳啦。瞧妳的臉白得跟什麼似的,改天一起出去走一走,曬曬太陽。」
「……」夏洛特低下頭,嘗了一口湯汁,完全勾動不了食欲,她動了動雙唇,憂悒浮上眉頭,「二姊,我看得換一家公司了,綠光這一家……應該沒希望了。」
「咦!為什麼?」夏于聰細眉一挑,「還是見不到紀先生?」
「是……算是見到了,不過……情況不太理想。」她欲言又止,拙于言辭的她不知該怎麼形容那場見面的經過;事實上,她至今仍不明白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只能判斷自己等同被宣告三振出局。
「妳沒和他說明整個研究計劃嗎?他和別的主事者不同,他有這方面的背景,應該會有興趣的啊。」
「我們……根本沒談到計劃。」夏洛特壓揉緊擰的眉心,期期艾艾地描繪了一遍那場天外飛來的車禍。
那一天,她在嚇得魂飛魄散的胖男央求下打了報案電話,並且出手幫助他月兌困。緊接著前座兩扇被撞開的車門也有了動靜,先是駕駛座的男子擺月兌安全氣囊後掙扎地鑽出車座,他在淺溝搖搖晃晃站穩後,甩了甩頭,似乎想甩去一頭暈眩,男子費力地蹬上路面,一手撫著紅瘀的前額,大為震撼地觀看受到擠壓凹陷的引擎蓋。不久,副駕駛座上的另名男子也繼之爬出了車廂,他的神智大概被撞飛至九霄雲外,在溝底匍匐前進了幾公尺才意識到該爬上路面,一露臉,夏洛特驚喊︰「小劉哥!怎麼是你?!」
劉得化歪歪倒倒一番後終于站了起來,在圍觀人群中認出了她,本來就已不大端正的臉在和氣囊劇烈踫撞後更形扭曲,他顫著手指著她,「妳……」
駕駛座的男子隨之看向夏洛特,兩人相望了片刻,促發他回想起什麼,他陡然虎目相向,不由分說,怒不可遏地走向她,嘴里飆罵︰「妳這個蠢女人……」
夏洛特一頭霧水,楞在原地瞪著男人欺近;劉得化一見苗頭不對,連忙從後抱住男人,迭聲勸阻︰「冷靜、冷靜,是我們超速在先,人家正正當當過馬路,不關她的事……」男子沒能掙月兌劉得化的蠻抱,但一雙火眼似在朝她射出飛刀,所幸警車和救護車適時出現,暫時阻卻了一場紛爭。
「然後呢?」夏于聰听得目瞪口呆。
「然後……」夏洛特的聲音虛弱了下來。
然後基于道義,以及她意識到的某種利害關聯,完成筆錄後她堅持陪著三個男人赴院做檢查療傷,為他們跑腿買茶水,甚至自掏腰包付了醫藥費。
「听起來沒什麼不妥當啊。」
「本來是這樣沒錯。」她扼腕地縮緊拳頭。
見她犯後態度良好,並未逃之夭夭,一腔怒火的男子總算是順了氣,雖則還是冷眼以對,至少不再有冒犯之舉。事實上,夏洛特並不很介意男子的反應,畢竟在座車的安全措施保護下,男子和劉得化極為僥幸,只受了點微不足道的輕傷,一連串的檢查不過是求心安。她的關切有大半放在胖男身上,胖男頭部表皮被車內橫飛的尖利對象劃傷,血流得頗為怵目驚心,膝蓋也遭到不明挫傷,造成輕度不良于行。她一路為胖男提公文包,在診間外等候,殷勤地為他遞茶水;如果他敢開口,她甚至願意讓他靠著她單薄的肩頭,頂著他笨重的身軀走路。
「這樣想沒什麼不對啊。」
「一點都不對--」夏洛特捧著頭滿臉懊喪。
胖男大為感激她花了一個小時作陪,從頭到尾都未有譴責之意,一直客氣相待。她見情況大好,機不可失,態度甚是謙卑道︰「紀先生,謝謝您大人有大量,希望不會因為這件意外讓您對我有誤會--」
「夏小姐--」劉得化面色有異地打斷她,不停眨眼努嘴,顯然不贊同她此時提及不相干的事,她稍忖片刻--能有近身請命的機會不可多得,豈可輕易放棄?
她決定忽略劉得化的暗示,硬著頭皮懇切表明︰「紀先生,希望您給我一個機會說明我的研究計劃--」
「夏小姐--」劉得化再度出聲阻止,面龐肌肉加倍歪扭。
胖男一臉胡涂,舉起肥掌模模紗布包扎後的頭頂,遲疑道︰「研究計劃?這里有兩個紀先生,妳確定妳找的是我?」
夏洛特遽然轉身,看向那名容顏冰冷、一度想掐死她的年輕男子,再也說不出半個字。
「所以妳沒認出來?妳怎麼可能認不出來?」夏于聰听到這里,忍不住拍了一下桌面。
夏洛特越說聲音越蚊弱,「大姊根本沒告訴我紀先生的長相,按理紀先生怎麼可能這麼年輕呢?而且另一位紀先生坐後座,哪有老板替下屬開車的道理?那個年輕的紀先生一直板著臉沒說話,他那樣子--」完全沒有身為上司該具備的穩健作風,不是沖動得像個火爆浪子,就是冷睨著夏洛特向胖男獻殷勤。
「所以那天妳到底搞清楚該找哪一位紀先生了沒?」夏于聰追問。
她幽幽嘆了口氣,「根本還來不及……」
當天年輕的紀先生嘿嘿干笑了兩聲,沒發表意見,當場掉頭便走,連藥也不領了;胖男和劉得化見狀,一語不發,緊隨在後,一行三人就這樣把她撂在醫院里。
「可總經理就只有一個啊!」
「是這樣沒錯。可他們是家族事業起家的,听說公司上下就有十幾個紀家人擔任干部,我工作的研發中心離公司有半個台北市,一時哪弄得清楚誰是誰呢?」
夏于聰怔了半晌道︰「不怪妳,大姊是該說清楚的。但--總經理也只有一個啊。」
「是啊,隔天我再向同事打听,同事說,現在的總經理叫紀遠志,是個年輕人沒錯,但再過一陣子也許就不是了,真傷腦筋。」
「怎麼說?」
「人事變動啊,听說董事會很不滿意他。但不管怎麼說,我害他的車報廢了,他一定會把這筆帳算在我頭上。二姊,實在太麻煩了,換家公司吧。」夏洛特拄著右額思索,「外商公司也行,他們肯花錢研發,儀器更精良。」
「妳知道這不是重點。大姊說,國內業界和藍海旗鼓相當的只剩綠光化工這一家了,他們剛好是死對頭,意願會更高,這樣才能讓藍道林那個家伙--」
「二姊--」夏洛特抬眼直視夏于聰,了無生氣的懨懨目光立即轉為灼灼有力,她挺直背脊,神情不再敦厚,但就那麼瞬息幾秒,又恢復了柔軟朦朧,她輕聲說︰「二姊,妳知道這一陣子我都在做我不習慣的事?」
「我知道。」
「我不過是想要一間實驗室。」
「我知道。」
「等這件事結束了,妳們答應我,不會再煩我?」
「小洛,我們可是姊妹。」夏于聰對她話里的生分動了氣。
「所以我才會答應大姊。」夏洛特端起湯碗,一鼓作氣把整碗湯吞下肚,擱下筷子,食材全然不踫,算是對煲湯之情有所交代。驀然,她想起了一件事,換了話題,「二姊,以後我應該對那些助理研究員更好一些。」她的眼神極為誠摯,像是想通了某種道理後宣示每日一善。
「怎麼?妳平常待人還不夠好?」夏于聰又跟不上她的思維了。
「我說的是『更好』。」她清晰地強調,「我終于明白被人看成弱智是什麼滋味了。」
「……弱智?」
「那天年輕的紀先生就是這樣看我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