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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璧 第一章

作者︰謝璃

第一章

夏洛特不是個普通的女生。

劉得化第一眼見到她時就有一種不尋常的直覺,雖然他不過是一名渺小的私人司機,談不上深具少林寺方丈般洞悉人心的智慧,但拜他不安分又憊懶的性格所賜,他更換工作的頻率等同他更換牙刷的頻率,十幾年下來閱人無數,單憑某些小枝小節就可以嗅出一般人輕易忽略的端倪。

依據劉得化混過最久的征信社學來的識人經驗,和閱讀過數不清的犯罪小說所集結的心得,他敢說這名乍看長相普通,身材普通,學經歷也普通,唯獨名字念起來有一點古怪的女生,背地里肯定有點文章。

仔細瞧,她一頭清湯掛面及肩直發,沒什麼造型可言;但發絲烏亮生澤,梳理得服貼整齊,以一支銀色發夾一絲不苟別在右耳上方,顯現出良好的生活教養。她脂粉不施,一張缺乏陽光滋潤、過于蒼白的巴掌大面孔有三分之一被平凡的黑框眼鏡遮蔽,即使摘下那副書呆子眼鏡,那雙眉目應該不會多出色;但咧嘴一笑,亮點乍現--她擁有一口雪白潔淨的貝齒,是立刻可以上鏡的那種廣告美齒,若非天生麗質,就得花上一番工夫保養才有這般吸楮效果。有這番工夫還得有相對的生活余裕,依此推論她出生必然不俗;至于穿著,則是簡單的學院派風,米色的襯衫配上卡其色及膝窄裙,外搭一件棕色短襬罩衫,這種低調打扮晃過他面前一百遍也不會讓他產生抬頭的;但定眼一看,那衣料的細致質感、妥帖不馬虎的縫線、到位的線條剪裁,悄悄向劉得化散發出一項訊息--「我不是地攤貨,我不是地攤貨……」。他服務過的尊貴老板不在少數,耳濡目染之下這方面的判斷他最少有八成的把握。

劉得化慎重地瞇起一雙鼠目,從頭到腳把夏洛特掃瞄了好幾遍,同時笑納對方為他帶來的一杯星巴克的香醇拿鐵,美中不足的是咖啡已經涼了。

他用食指和拇指間的虎口摩挲著尖下巴,一副思索狀,很有技巧地流露出難搞的表情,對方依然直挺挺站在他前方,一臉溫良的笑意,沒有退卻的意思。

「我說夏小姐,我雖然不過是個司機,可不是隨便出賣老板的那種人喏。而且一杯咖啡……」實在太小瞧他了。不是他沾沾自喜,他劉得化嘴巴緊可是有口皆碑的。

「您千萬別誤會,咖啡只是順便,沒別的意思,我知道小劉哥不是那種人--」

「哪種人?」他仰頭喝了一大口。

「就是……」大概口拙,夏洛特微蹙眉,認真看著人行道磚面尋思,半晌擠不出半句妥貼的形容詞,只好繞回正題,「小劉哥,我是真的有重要的事想和紀先生當面談,您看我資料都帶來了--」想想口說無憑,索性打開隨身提包,從里面翻尋出一迭文件,她雙手鄭重捧上,眼中滿滿的期待透過鏡片向他熱切地輻射。

劉得化低頭一瞄,白紙上印滿密密麻麻有如天書般的英文字母和方程式,以及像邪教圖騰一樣的不明符號。他先是瞪大鼠目瀏覽了幾頁,接著努力以有限的知識理解第一段摘要;不久,決定徹底放棄,沒好氣地翻個大白眼,出口就是數落︰「不是我要說妳,我就算再投胎十次也看不懂這玩意,妳這是在玩我--」

「不是、不是……」夏洛特急了,開始語無倫次,「這是一項很重要的計劃,很重要。我保證紀先生會有興趣,我想親自和他談,他一定有興趣的,我只需要一間實驗室--」

劉得化一手叉腰打斷她,「哎呀妳這個女生,說穿了就是要找贊助人。妳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排隊等著他點頭支持那些大餅……畫大餅妳懂吧?那些博士啦,教授啦,說起那些研發計劃都可以說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好像只要紀先生尊頭一點,忠孝東路都可以鑽出石油來。妳要曉得喔,管理這麼一家公司可不是那麼容易,一分錢都得計較。再說也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還有股東啦,研發顧問啦,市場調查啦。對了,還有他上頭那個老子,不簡單哪。瞧妳年紀輕輕就想走快捷方式,不大好喔!前幾次妳來我不就給妳忠告了,想找工作直接到我們的研發中心去應征哪。妳真要有本事不會埋沒妳的;那里有一大堆博士、碩士可以給妳很高明的建議啊。拜托,要是每個人都像妳這樣,那不累死了他……」

一席話說得口沬橫飛,夏洛特不斷拉開距離,伸手揩去鏡片上被噴濺的唾沬,被數落了也不見尷尬,只若有所思喃語︰「那太慢了,太慢了……」

「慢?」劉得化愕然,轉了轉小眼珠。

看不出這質樸的女孩倒想一步登天;不過慢是有可能的。據她上次透露的履歷來看,她不過有張大學文憑,雖然出自國內一流學府,但具備類似條件的社會新鮮人如過江之鯽,她想在眾多佼佼者中月兌穎而出確實不易。可這就是人生啊,哪能事事盡如人意。

坦白說,打擊一個女孩的希望實非劉得化所願,但不用力點化她更加不妥。夏洛特看似弱不禁風,意志卻比鋼鐵還堅強;她上公司求見紀先生數度吃了閉門羹後,也不知哪個家伙為她貢獻的餿主意,她從神秘的管道得知了紀先生的各種行程,從上個月開始在劉得化等候差遣的各種空檔現身--公司大樓前,私人會所外,宴客餐廳內,比狗仔隊還不辭辛勞,苦心孤詣請求他安排見上一面,或是為她巧妙地制造踫面機會;他一一嚴加拒絕,主要是他絕不想這麼快就得找下一個老板。

他年紀不小了,這份工作錢多事少離家近,雖然無聊了點,但打發無聊只要一台平板計算機就行了;至于成就感,他的基因里一向缺乏這項東西。

「小劉哥,其實半個月前我去研發中心應征研究員了,但是他們只讓我做助理的工作,那份工作實在是太……太沒挑戰性了。這樣下去要能主持研究計劃不知得要多少年……」夏洛特解釋。

「沒辦法呀!」他聳肩,伸出一只食指堅決地在她鼻尖前方左右擺動,「有些事情真的就是沒辦法。就像我去整形一百次也不會像劉德華一樣啊!瞭了嗎?」

夏洛特瞥了他一眼後沉默了幾秒,「小劉哥長得很有特色,何必像劉德華?況且您和他本質上並沒什麼不同。」

「……」他頓住。

「你們都是氧和碳分子構成的有機體啊。」

他再度翻個老大白眼,「多謝妳一片佛心,我小劉會記在心里。」

夏洛特安靜地微笑,她擎首望向秋日明淨的午後長空,忽然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話︰「小劉哥我真羨慕你,這個時節閑來無事能吹吹風,曬個太陽,睡個小覺,是最幸福不過的事了。」

「是嗎?」說得他簡直像他家隔壁那只老花貓一樣沒出息,那只貓天天在屋頂上發懶。

「喂,妳這名字誰取的?有什麼特別意思沒?」他終于忍不住問了。

他腦袋里唯一有印象名叫夏洛特的恐怖女性只出現在動漫「海賊王」里;但依她年紀推斷,夏洛特的父母應該無緣親睹這部漫畫,況且他認為就算是瘋狂漫迷,對女兒的期望也不致于異于常人。

夏洛特愣了一會,眨著眼沉吟一會道︰「是我爸爸取的。」

洛特-加龍省這名字起源于她尚在胎兒時期的一樁小事故。

她母親懷胎七月時在公園散步狠狠跌了一跤,險些保不住孩子,在醫院安胎了一個月,得知月復中胎兒是一名女兒後,先入為主取的幾個男孩名只好忍痛作廢。

她母親自幻想破滅後,再也提不起勁和未出世的女兒培養感情,這番無奈在夏洛特出世那一刻起轉為無盡的不耐煩。臨盆那一天,她父親闖了幾個紅燈趕到醫院,取名字這件原本充滿美好期許的喜事,就在護士塞給他一個紅通通皺巴巴、宛如小猴子的早產嬰兒後,他的想象力完全停擺,一雙眼珠對著天花板游移了五分鐘,終于拍板定案--「這孩子差點沒了,LOST,L-O-S-T,就叫洛特-加龍省好了。」

普通的夏洛特有個不普通的名字,在整個青春少艾時期,那些少男少女的同窗們,回首縱使不再記得她的容顏、她說過的任何一句話,卻很難忘卻這個名字;同學會時總有人不經意追憶起她,像追憶起輕輕拂過手臂的一縷暖風般,沒有顏色,只有溫度。

「所以名字只是個軀殼,再華麗不盡然有實質上的意義,如果小劉哥哪一天名列富比士富豪排行榜上,每個人听到你的名字都會覺得響叮當喔。」她笑著下了結語,听在劉得化耳里卻像人生警語。這女孩說話怎麼老有弦外之音似的。

話說回來,夏洛特的父親神經也太大條了,這種事只能做不能說啊。

「好啦,好啦,算我沒問。」他揮揮手,瞄了眼手表,狠下心腸下逐客令,「老板巡廠差不多要結束了,妳快走吧。」

這間化工廠位在中部工業區,地處偏遠郊區,夏洛特竟眼巴巴從台北跑來,不得不佩服她那股牛勁。

夏洛特認分地點頭,將手上那份數據謹慎地納入一只透明文件匣內,躊躇了片刻,不安地啟口︰「小劉哥,這樣吧,既然不方便讓我見上紀先生,能不能幫我把這份資料交給他,麻煩他過目一下;只要過目一下就好,隨便小劉哥用什麼借口介紹都行--」

「萬一他不看呢?」他有氣無力拖長尾音。夏洛特可真不是普通的難纏,可她全身上下分明沒有半點地方像野心分子啊。

「那就……扔了吧!」夏洛特咬牙迸出決定,卻不放棄最後一絲希望,雙手高捧文件匣,虔誠的模樣有如對著大神奉上貢品,「拜托您了。」

「扔了?」說得挺干脆,那她追著紀先生忙什麼勁?「這可是妳說的喔。」他萬分不情願地收下,再次確認一遍︰「妳說的哦?」

「我說的。」她用力頷首,笑出一口皓齒,「謝謝您,小劉哥。以後如果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一定義不容辭。」

「……」這話听多了不痛不癢,他歪了歪嘴,不置可否,見她終于肯移駕了,連忙一口氣喝完剩下的咖啡,將空紙杯遞還她。「喂,麻煩幫我扔了。老板不喜歡車子里有垃圾。」

她笑著接過,調整了一下背包肩帶,拍拍臀部沾上的細沙,朝他恭敬地欠身,轉身朝園區出口邁步離開。

「小劉,在和誰說話?」肩膀被粗率地拍了一下。

劉得化回過頭,驚跳了一下。一臉于思的紀遠志不聲不響出現,他立刻打開後車門,紀遠志舉手示意且慢,一面把上半身松懈地歪靠在車門上,一面扯松領帶,取出香煙含進唇間。劉得化見狀,機伶地遞上打火機,陪笑道︰「還順利吧?」

「嗯。」可有可無地應了一聲。紀遠志抱著雙臂遠望天色,濃眉糾結,他狠狠吸了兩口煙,一股無處宣泄的悶火在眼里燃燒;他斜睨左側的劉得化,心不在焉問︰「手里拿的是什麼?給我的麼?」

「啊?沒什麼、沒什麼。」劉得化識時務地將文件匣扔進車後座。

為幾面之緣的外人肝腦涂地可不是他的作風。紀遠志這個人待員工不壞,從不擺譜,也不端架子,就是有點火性;這點火性沒事最好別點燃它,一旦大火燎原,任誰都吃不消。

紀遠志又回到心事上,對右側提著公文包喘著大氣的中年胖男沉聲問︰「如果他們堅持只要做這些低階的產品就好,兩年前隨便找哪個人坐總座的位子都行,現在提上去的案子全都打回票,是想修理誰?」

紀遠志人高步幅大,剛才也不管胖男人胖腿短,徑自領頭快走;兩小時的巡廠之旅,胖男卯足了勁才跟隨得上,好不容易得以停歇,終于受不了賣力奔走產生的涔涔汗液,從西裝口袋掏出手帕使勁擦抹胖敦敦的頭顱,邊擦邊回應︰「哎,也不能說低階,業界還是有它的需求啊。而且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利字當頭嘛!再說上一季的營收數字真的很不好看,大環境不好大家都知道,但連賠兩年了的確很難交代;依我看,我們還是先縮編研發部預算,裁個一組人馬給董事會交代,新產品晚一陣子面世,站穩了腳步再說--」

听聞至此,紀遠志登時色變,右手強勢一揮,「他們不懂你總該懂,這些替代產品成本是高了點,可優點良多,又環保,絕對會是未來的趨勢。」

「環保就是花錢,良率也是問題--」

「所以今年才要提升制程設備,全面性的汰換啊。」

「就是這點讓董座不爽啊。這樣吧,我建議你今年忍著點,設備的事就暫且擱著,先解決人員問題,把那些看不出生產力的--」

「連你也和他們同聲同氣?」紀遠志虎瞪了胖男一眼,煙蒂就地一扔重重踩熄,挑起長眉哼道︰「好,要裁是吧?我裁!我裁業務部和營銷部門那幫廢物!那幫人推廣不利還敢說三道四!」他反手便拉開駕駛座車門,彎身矯捷地坐了進去。

「老板坐錯位置了……」劉得化慌張地敲擊半開的窗玻璃,紀遠志指指副駕駛座宣布︰「我來開,你坐旁邊。」

胖男拚命向劉得化遞眼色,做抹脖子手勢。劉得化扳住窗緣不放,「老板,這樣不大好吧--」

「嗦什麼!兩個還不快上車?!」紀遠志按下引擎鍵,搭在油門上的右腳躍躍欲試。

兩個男人一前一後,戰戰兢兢爬進車廂,迅速扣好安全帶,直視前方,不敢吭氣,深怕多吱一聲就會加倍激怒掌握著方向盤的男人。

不過這項操心恐怕是白費了心神,紀遠志油門奮力一催,輪胎在石礫地上發出尖銳的刮擦聲,這輛白色寶馬房車宛如被鞭笞的坐騎立刻朝前直沖,漫天揚起幾股沙塵。

紀遠志完全沒有煞車的打算,他怒意勃勃,如入無人之境,所經之處人車皆倉皇閃避或自動停靠路肩。劉得化目瞪口呆,他不敢回頭張望,胖男的血壓八成已經破表,身旁的男人還在加緊催油門,像要一飛沖天。

劉得化眼皮眨都不敢眨,繃緊神經之際,他看見了夏洛特,正信步走在園區外的柏油路上,相距不過五十公尺,縴苗的身影清楚可辨。他視角余光掃到了前方信號燈標志正在進行變換,紅燈霎時亮了,原本直線行走的夏洛特可能是看見了對向的公車站牌,冷不防改變行走路線,理所當然地穿越速限五十公里的雙向道路。

不過是兩秒間的事,紀遠志在瞥見夏洛特的那一刻飆出一句--「FXXK--」,他敏捷地轉動方向盤,同時急踩煞車,在千鈞一發之際拐繞過夏洛特,毫無選擇地直沖公交車等候亭後方的排水溝,車頭硬生生嵌進一米寬的淺溝,發出怪異的機械性長鳴。

夏洛特被眼前橫生的景象嚇得合不攏嘴,全然無法理解那輛肇事車是從何方冒出來的,附近的人車警覺到不對勁,紛紛朝此靠攏查看。

她打著哆嗦,驚魂甫定後,摘下耳機,僵硬地移動步伐,在距離車身不到一公尺時,窗玻璃全然震裂為蛛網狀的後車座有不明物體在蠢蠢欲動;不久,一顆爬滿鮮血的胖腦袋緩緩伸出車窗,對著她顫危危發出哀懇︰「小姐拜托妳打一一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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