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換妃 第十章
這不是薛青竹第一次見到帝師有琴南,卻覺得眼前的人與記憶中有些不太一樣了。
在她的印象中,有琴南是一個眉心總是微蹙的女子,彷佛心事沉重。可此刻,對方的眼中透著明亮的笑意,言談間充滿舒心暢意,臉龐似乎圓潤了些,卻比從前漂亮了許多。
「薛司祭,我請住持邀你過來,你一定非常詫異吧?」有琴南身著一襲月白衫子,用綠玉簪子松松地盤著發髻,襯著一身清靈氣質,顯得飄然若仙。
听說她很有學問。薛青竹自幼沒讀過什麼書,所以一向崇拜有學問的人,何況眼前這位還是個美女姊姊。
「先前听聞居士住這無極寺的後山,青竹一直想來拜訪,卻又怕打擾了居士,」薛青竹笑道︰「此次蒙居士親邀,青竹求之不得呢。」
「我先前也听說京中出了個女神算,後來入宮做了司祭,深得宮中上下信賴,」有琴南也笑著與她寒暄,「卻沒想到,是曾同住在無極寺的薛姑娘。」
薛青竹微微心虛,畢竟她從前對這位美女姊姊撒過謊,憶及往事,難免慚愧。
「不瞞姑娘,眼下我有一樁麻煩事,希望請姑娘幫忙。」有琴南忽然道。
「居士盡管開口,小女子一定盡力。」薛青竹連忙道。
「皇上一直希望我可以回宮,可我卻喜歡住這山林里,自由自在的。」有琴南笑道。
「皇上?」薛青竹一怔,大約知道她的心思,「不瞞居士,小女子入宮以後,還未曾得幸能見帝顏,恐怕這……」
「你不是早就見過他了嗎?」有琴南卻笑道︰「還記得從前給你錢,讓你來騙我的那個貴公子嗎?」
「什麼?!」薛青竹大驚,「那個……那位就是皇上?!」
當年她除了幫那貴公子一把,還偶然听到那貴公子與手下的對談,說京中會有血光之變,無極寺恐怕遭殃,她當時才悄悄溜出京避禍,後來選擇在外算命營生。現在看起來,她也算被皇上幫了忙。
一切就像命中注定,冥冥中有始料未及的緣分。
「皇上總是希望能哄我回宮。」有琴南無奈地莞爾,「這一次,我又在劫難逃了。」
「可是……可是……」薛青竹隱隱察覺到了什麼,卻不敢妄自揣測。
「實不相瞞,我現下已有了身孕。」有琴南倒不避諱。
薛青竹瞪大眼楮,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有琴居士懷孕了,懷的是龍種嗎?她她她……不是皇上的老師嗎?听說還比皇上大幾歲呢……
一時間,她實在難以消化這驚人的消息。
「很吃驚是吧?」有琴南微微笑,「若宮里知道了這事,還說不定會出什麼亂子呢。」
「皇上……是如何打算的?」薛青竹結結巴巴地問。
「他想接我回宮,為我封妃,」有琴南頓了一頓,「甚至封後。」
封後,那麼當下的皇後曹麗華又該如何?
「你也知道,曹皇後娘家聲勢顯赫,皇上能坐穩江山,也是得了曹家的大力相助。」有琴南向她解釋,「我可不希望皇上因為我跟曹家鬧僵。」
薛青竹有些明白了,心中不由得產生一絲敬佩之意。
有琴居士一定很愛皇上吧?為了皇上的江山穩固,不惜舍去名分地位,獨自隱居在此,還要獨自生孩子……這不是每個女人都能做到的,至少,她自認做不到。
「居士請盡管說吧,要臣下如何幫忙?」薛青竹當下鐵了心道︰「臣下一定做到!」
「我打算離京避一段時間,直到把孩子生下來。」有琴南殷殷囑咐,「待我離京之後,請把這封書信親手交予皇上。切記,此事不能讓第三個人知曉,否則我就走不成了。」
「可是,不得皇上召見,我豈能接近天子?」薛青竹頗苦惱。
「皇上常會到文華殿的竹林小坐,那里曾經是他讀書的地方,也是我住過的地方——」有琴南提點著她,「皇上喜歡清靜,那兒不會駐守太多侍衛,你留點神,應該就能見到他。」
「居士,」薛青竹小心翼翼地接過書信,「不知……不知居士為何如此信任臣下?」
按理說,她們也只有數面之緣而已,卻把如此重任交付于她,實在讓她有點受驚。
「無憂信任的人,我覺得我也可以信任。」有琴南笑道。
無憂,肅王?薛青竹愣住。
「那日無憂來看我,說了許多關于你的事,」有琴南幽幽說起,「從小到大,我還從沒听他如此提起過一個姑娘,看來在無憂心里,薛司祭十分重要。」
「啊?」薛青竹瞠目結舌,「居士……您一定弄錯了……我和王爺,我們只是……」
她跟「長樂」還能算得上是朋友,跟「肅王」卻是八竿子也打不著的關系……
「這件事情我本來可以托付給無憂,但他一定會幫著皇上把我強留下來,所以,我只得來求司祭你了。」有琴南面露苦澀。
「我我我……」薛青竹真不知該如何澄清,「居士,就算臣下不認識王爺,也會幫居士的……」
有琴南依舊抿著唇笑著,對她的解釋听而不聞,算了,越是緊張申辯,倒越顯得她心里有鬼了。
不過,她還真是羨慕有琴南,羨慕對方有翟無憂這樣的知己,可以一邊品茶,一邊隨意聊著最近認識的人、踫到的事……
曾經,她和「長樂」也是如此,只是,她的長樂已經消失無蹤,天地間,又剩她獨自孤立無援。
她忽然覺得好寂寞。
文華殿內密竹森森,這里,曾經是今日昭皇翟無忌讀書的地方。
薛青竹步入宮院之內,發現四周並無守衛。听說,自從有琴南搬到無極寺後,這里就一直空著,翟無忌亦不許太多人守在這里,怕打擾了這里的清靜,有時,晚膳過後,他會獨自在此待上一會兒。
薛青竹曾經以為,皇上不過是想找個清靜地方讀書小憩,現下,她終于明白,這位孤獨的君王大概是在想念那個宮外的女子吧?
不過,像今日這般,不安插一個侍衛,連她都可以偷偷進出,似乎也太過大意了,萬一有刺客潛伏在此,豈不糟糕?
「你說什麼,阿南失蹤了?!」
才行了兩步,薛青竹便听見那竹林深處,傳來一個男子的怒吼聲,她連忙避到樹後,借著初升的月光,看到夜幕下,兩個身影在對峙。
一個黃衣黃袍,正是從前與她有過一面之緣的貴公子……不,應該說,是當今皇上,翟無忌。
另一個,她再熟悉不過,那襲青衫長帶當風,不是翟無憂又是何人?
薛青竹馬上反應過來,為何此時此刻沒有守護,一定是他們兄弟倆有什麼要事要相商,故意屏退了侍衛。
「皇上稍安勿躁,」只听,翟無憂道︰「臣弟已經派人去打听了,應該很快便有居士的消息。」
「阿南為何要離京?」翟無忌一臉不解,「上次朕去看望她時,還好端端的。」
「听伺候居士的太醫說……」翟無憂停頓片刻,最終仍道︰「居士她有了身孕?」
「不錯,」翟無忌頷首,「朕本想隱瞞一段時日,待到胎象安穩了,再稟報太皇太後,將阿南接回宮來。」
「會不會是因為這個緣故,居士才離京的?」翟無憂道。
「什麼意思?」翟無忌凝眉,「你是說……阿南她不願意回宮?」
「敢問皇上,若居士真的回宮,皇上將如何安排?」翟無憂一針見血地道︰「封妃嗎?」
「其實……朕思忖廢後之事已久。」翟無忌亦坦言道。
「皇上覺得,依今日之勢,可削了曹家的權位嗎?」翟無憂挑明了問題。
「時機或許還不成熟,」翟無忌雖有難色,心意卻已決,「但阿南既然已經有了身孕,事情迫在眉睫……」
「皇上,」翟無憂屈膝下跪,「臣弟願助皇上一臂之力。」
「無憂,此事你不必參與其中,」翟無忌扶住他的臂膀,「說白了,即便是朕,都還不能全全掌握曹家勢力,無法與曹家對抗。」
「臣弟已經決定與燕國聯姻了。」翟無憂卻答道。
翟無忌凝眉,「什麼?你不是一直都力拒這門親事……為了朕、為了阿南,你真願意?」
「皇上,恕臣弟直言,曹家如今安然不生事端,皆因曹皇後在宮中地位穩固,若是廢後,曹將軍定不會答應,到時候說不定又會有兵變之亂,」翟無憂一條條地分析,「听聞燕皇與曹家向有來往,到時候若曹家賣國,再引外兵入相援,內憂外患,皇上怎堪重荷?」
「所以,你打算娶燕國公主,」翟無忌明了地道︰「若你與燕國聯姻,燕皇便不好再與我朝添亂,迫不得已的時候,還可以向燕皇借兵,以除曹家。」
「確實是如此考量。這些日子臣弟已經想通了,煥月公主堪稱良配,又能于我邦有利,」翟無憂頷首,「何樂而不為?」
「你到底是何時改變想法的?」翟無忌疑惑,「前些日子還為了逃婚裝病,這才幾天啊!」
「總之,臣弟是想通了。」翟無憂抿唇道。
「無憂——」翟無忌微微嘆息,「時到今日,朕才發覺,有手足助自己一臂之力,是多麼難能可貴。從前朕常常感到獨力難支,可自從咱們化解了心結,常常一道商量國事,朕晚上惡夢都作得少了些。」
「臣弟也一直覺得,身為皇族之後,每日這般游手好閑終究不是辦法。」翟無憂微笑,「能助皇上一臂之力,臣弟心中萬分樂意。」
薛青竹默默地听著,不由得深深擔憂,直覺告訴她,不久以後將會有一場始料未及的腥風血雨,卷入的人將會支離破碎。
不,她的「長樂」,如果可以,她希望他能遠遠逃月兌,此生平平安安的,做他的逍遙王爺……而不是像現在這般,卷入未知的深淵里,為了別人的江山、別人的皇位,傾盡自己的所有。
唰!
她正思忖著,忽然有東西從竹林頂部落下來,發出沙沙的聲音,是一片竹葉劃過她的臉龐。
她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就被一只手擒住了喉嚨,頓時嚇得全身動彈不得。
不知何時,四周已經站滿了黑衣侍衛,她被其中的首領扼住了咽喉,手腳亦在未察覺之際,纏縛如繭。
原來這里並非沒有防衛,皇上不會這麼大意,隨侍他的皆是暗衛,他們像影子一般隱匿在樹上,無聲無息,靜候可疑來者。
「什麼事?」翟無忌轉過身來,厲聲問道。
「啟稟皇上,這里發現了一個探子!」那侍衛道。
「把他帶過來!」翟無忌答。
黑衣侍衛將她架起來,押送到翟無忌面前,輕輕一推,她整個人便跪到了地上。
「你是何人,把頭抬起來!」翟無忌道,是個女人?
薛青竹剛想抬頭,翟無憂卻早已認出了她,連忙一個箭步上前,跪到她的身畔。
「皇上,」翟無憂懇求道︰「這是薛司祭,臣弟忘了,是我囑咐她在文華殿外等我。或許她等得太著急,才擅闖文華殿,請皇上恕罪!」
「哦,原來這就是大名鼎鼎的薛司祭?」翟無忌意味深長地笑,「朕早就想召見你,今天實在是巧了。」
他微微彎了腰,借著月光往薛青竹臉上一瞧,不禁驚訝,「咦,原來是你啊!」
翟無憂亦一怔,「怎麼,皇上見過薛司祭?」
「從前在無極寺有過一面之緣,當時朕還托薛司祭幫了個大忙呢。」翟無忌對薛青竹眨了眨眼,「對不對啊,薛司祭?」
「臣下實在沒想到,當日的貴公子便是皇上,」薛青竹道︰「請皇上恕臣下有眼無珠。」
「原來你跟我皇弟這麼熟啊,」翟無忌往翟無憂看一眼,笑道︰「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我弟媳婦呢,從沒見過無憂為哪個女人這麼著急的!」
薛青竹連看都不敢看翟無憂一眼,生怕惹來尷尬,可她的雙頰已然緋紅了。
「王爺是出于一片好心,怕臣下被當成了刺客……」她當即辯解道︰「其實,臣下此次冒然闖入文華殿,是有一封書信要轉交皇上。」
「哦?」翟無忌一挑眉,「書信?」
「是有琴居士托臣下轉給皇上的信……」
此言一出,不僅翟無忌,就連翟無憂也是驚訝地盯著她。
「阿南她……」翟無忌急忙道︰「信在哪里,阿南她現下人又在哪里?!」
「臣下不知居士的行蹤,這是她離京前交予臣下的。」薛青竹解釋著,「居士還附了一句話——她說,她會照顧好自己的,請皇上以大局為重,勿要掛念。」
翟無忌一陣緘默,不再多問,只將那信接過去,緩緩轉過身去,徐徐讀起來。方才還頑皮調笑的神情,驟然變得陰沉可怕。
他一定非常在乎有琴南吧,所以才會如此緊張、在乎。
薛青竹忽然有些感慨,世間像有琴南這樣的女子多麼幸運,能得一男子愛戀,不論他是君王還是庶民,都值得羨慕。
什麼時候,她才能像有琴南一樣,找到傾心于她的人?
思怔中,她發現彷佛有人在瞧著她,側眸之際,正好看到翟無憂。
月華之下,他的臉龐潔白瑩亮,透出無比溫柔的神色,像是溪水流淌過光潔的鵝卵石,無聲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