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換妃 第九章
第五章
再次踏進肅王府的大門,薛青竹的心情與以往大不相同,她有些不明白,這到底是她好朋友「長樂」的家,還是莊重森嚴的王府,她心緒迷茫,如在夢中。
比起藕花香榭,這里華麗氣派了許多,三進三重的庭院,層層的把守,雕梁畫棟,繁花茂樹,鴿燕聚棲。
「司祭請稍候片刻,王爺在護養花草呢。」侍衛道。
護養花草?他,堂堂肅王,還需要弄這個?薛青竹禁不住一陣詫異。
思忖中,有奴婢奉上茶來,微澀的蓮心茶里加了一些黑蜂蜜,正是她在藕花香榭常喝的味道。
虧他有心,還記得她的喜好,又或許,並非他刻意為之,王府的人本來就很懂得待客之道。
「你來了。」過了一會兒,便听見一個熟悉的聲音道。
薛青竹回過神來,見翟無憂來到了她的面前。
他一身家常布衣,或許是剛護弄了花草的緣故,袖子半卷起,衣擺上沾了些泥土,與她想像的高高在上的肅王毫不相同,一如往日「長樂」的模樣。
他猶在微笑,只是神情有些疲倦,眼楮下有淡淡的青色,像是昨夜睡得不安穩。
不過,比起「長樂」來,他多了一些尊貴的氣度,舉手投足皆是優雅,不似從前那般活潑。
「臣下給王爺請安。」薛青竹起身行禮道。
「咱們之間,不必這麼客氣。」翟無憂將手中的花鋤擱下,立刻有奴婢遞上熱水盆子、雪白毛巾供他淨手。
「听聞王爺最近身體不適,可好些了?」她沉默片刻,覺得應該噓寒問暖一下。
「我那不過是騙騙宮里人的,」翟無憂道︰「你總不至于會相信吧?」
呵,她自然是不信,但也免不了擔憂。
果然,跟他說話、相處都跟從前不同了,那些無話不談的輕松日子一去不復返,現在她每說一個字,都會反覆斟酌半天,場面常常一片靜寂。
「真沒想到,你肯來見我。」翟無憂望著她,「想必是回了一趟家吧?」
「多虧王爺替我娘親申冤,」薛青竹道︰「臣下此次是特意來感謝王爺的。」
「應該的,你替皇家辦事,肅王府總得回報一二才是。」翟無憂道︰「听說,當初我母妃也曾答應過你,對嗎?」
「臣下還未替太妃效力……」她有些忐忑,「此恩受之不安。」
「替我母妃辦的事將來再說,這就當是提前給你的報酬了。」翟無憂苦澀笑答。
對啊,他只是替淑太妃履行了諾言,並非像她期待的那般……有什麼特殊的意思。
這是肅王府的恩惠,不是她的好朋友「長樂」幫的忙。是她應得的,沒什麼可感激。
「上次……王爺的袍子,臣下已經縫好了。」她遞上包袱,「臣下手藝不精,還請王爺多包涵。」
「原來你還記得。」翟無憂頗為意外,「還以為你隨口說說而已。」
不錯,當初替他縫衣袖不過是一個借口,想借機看看他手上的傷疤而已。但是這段日子,她倒是認認真真地做起女紅來。
或許因為不像從前那般日日都相見,居然生出思念來,就像要將自己的情思一針一線地縫進衣衫里,期待完工之時能來見見他……
「正好,本王的衣衫髒了,那就現在替本王換上吧。」翟無憂道。
這里雖是偏廳,可婢女倒完茶後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也不見其他僕從。門扉輕掩,廳內只剩下他們兩個人,頗讓她有些尷尬。
他是故意這樣安排的嗎,還是王府的下人都太懂得看他的眼色?
「勞煩薛司祭幫個忙吧。」翟無憂當下道。
他是叫她替他換衣嗎?
薛青竹微微臉紅,替男子寬衣解帶之事,她可從沒做過。
「王爺還是請隨侍的婢女來吧。」她委婉地推拒。
「沒什麼可害羞的吧?」翟無憂似乎很明白她的想法,堅持道︰「就當幫本王一個忙,不成嗎?專門去叫婢女,反而造作了。」
確實,他的態度光明磊落,若她再扭扭捏捏,倒顯得小家子氣了。
薛青竹只得上前,照他的吩咐除了外衣,將那袍子披到他的身上。她的雙手小心翼翼打著衣結,再繞過他的腰,將松花色的汗巾系好,他身上散發出淡淡的青草氣息,讓她心尖微顫。
不知為何,她忽然想到了他將來的妻子,將會每日這般服侍他更衣,夫妻倆舉案齊眉,想必十分幸福吧?
可惜,她的身分微賤,那個女子注定了不會是她……呵,她在胡思亂想什麼?這樣的念頭,最好想也不要想,否則,該顯得她多麼愚蠢可笑!
「想不到,你的女紅做得還不錯,」翟無憂看著袖口道︰「針腳比我預料中平整許多。」
「多謝王爺夸獎。」薛青竹退到一旁,低頭答。
「青竹——」這似乎是他第一次這樣喚她的名字,听著親切卻陌生,「無論你相不相信,我是真心把你當朋友的。」
為什麼……為什麼忽然要對她說這樣的話?在她臉紅心跳的時刻,雪上加霜。
「你一定不相信吧?」他忽然苦笑,「我知道,無論說什麼,你都不會再信我了……」
「不,我信。」她卻坦然地答。
「為何?」他倒是一怔,「因為我替你母親申了冤?」
「那倒不是,」薛青竹抬起頭來,端詳他的眼楮,「王爺或許並未察覺,你撒謊的時候會有一個小動作。」
「小動作?」他凝眉,「是什麼?」
「恕臣下不能告知。」她欠了欠身。
「那本王可得當心了,此後無論說什麼,大概都瞞不過你了。」翟無憂微笑。
「臣下不告訴王爺,並非想以此要脅王爺,只怕王爺知道了這個小秘密,今後說謊時表情反倒更不自在,那麼屆時不只臣下,恐怕常人也會看出來。」薛青竹答。
翟無憂笑意凝斂,換了鄭重神情,「青竹,原來,你也是真心把我當朋友——」
或許,她並不只是把他當成朋友而已……這段日子,這段特殊的相處,讓她對他產生了無比依戀的感覺,她很害怕這種感覺。
現在好了,終于,他恢復了王爺的身分,她退居臣下,兩人之間隔著漫漫長河,不會再讓她產生非分之想。
「青竹,我要再求你一件事,」翟無憂忽然說道,「你願意再幫我一個忙嗎?」
「那是自然。」無論做為朋友,還是臣下,她都無法拒絕。
「煥月公主仍住在宮里,太皇太後不斷催促我與她見面……」他斟酌著開口。
「王爺是想讓煥月公主盡早回國?」薛青竹問。
「不,這樁婚事,我答應了。」他猛然道。
什麼……答應了?!
她只覺得青天霹靂一般,莫名錯愕。
「王爺,您為何……」她想問為什麼,卻忽然不知從何問起。
「這樁婚事我另有考量。」翟無憂道︰「只是燕國那邊有人想阻撓這樁婚事,以我與煥月公主的八字不合為由,勸說燕皇召煥月公主即早回國。青竹,你有沒有法子讓燕皇改變主意?」
她不過只有幾日沒見他,為何他的想法卻與從前大大不同了?從前,是一個勁地推三阻四,現在,卻如此迫不及待……
到底,這期間發生了什麼變故?
「青竹,你有什麼法子嗎?」翟無憂見她在發呆,連聲問道。
「容臣下再想想吧。」她此刻腦中一片混亂,什麼都想不出來。
其實,他願意與燕國結親,她不該為他高興嗎?無論如何,煥月公主也堪稱良配了。
可是,從前那個翟無憂到哪里去了,那個親口對她說,一門親事不單單要看外在,更要看內心的翟無憂,如今已經隨著「長樂」消失了嗎?
他教會了她很多道理,可如今,他自己卻沒有守住孤城。
倏忽間,她無比失落……她的好朋友「長樂」真的一去不復返了,眼前的這個男人,她真的不懂,一點也不懂得……
「青竹,無論你信不信,當初,我不是惡意騙你的……」他忽然開口說著,「可是,現下再解釋什麼,也沒有用了。」
她猛地鼻酸,幾乎就要落淚了。
的確,再多說什麼也是徒勞,無論當初他的欺瞞是出于什麼原因,她都不想知道了。
淑太妃怒氣沖沖踏進肅王府的時候,翟無憂正在為花草澆水。他似乎知道母親會來興師問罪,所以,平靜得波瀾不興。
「母妃,你看看,兒子養的這些花草,枝葉是不是又繁茂了些?」他微笑道。
「為娘問你,薛司祭家里的事,是不是你去跟皇上求情了?」淑太妃板著臉問。
「母妃既然答應過人家,就應該好好履行承諾。」翟無憂道︰「兒子沒做錯什麼吧?」
「為娘不是不履行承諾,可並非現下,」淑太妃著急地解釋,「薛司祭若從此以後沒了牽絆,不再站在咱們這一邊了,那從前的功夫豈不都白費了?」
「白費就白費了,」翟無憂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我堂堂王爺,還不缺一個司祭。」
「你懂什麼!」淑太妃怒道︰「如今宮里上下都懼她三分,太皇太後也被她唬得團團轉,若不能為我所用,只能被我所殺!」
翟無憂依舊淡淡笑著,拿起花剪,從容地修整枝葉,「母妃,不要再為難她了,想要有用之人,兒子再替你尋一個來便是。」
「憂兒,你這是怎麼了?」淑太妃瞧著他,緊張地詢問,「你與薛青竹相處的這段日子,該不會是發生了什麼吧……听說,你還假扮什麼門客與她來往?」
「當初母妃叫我去尋一個可靠的人,我尋了她來,總得替母妃看看她是否真的可靠吧。」
這也是一開始他邀她相見的原因。只是,沒料到,一切超出了他的預想。
「真的只是如此?」淑太妃狐疑,「本宮怎麼覺得,你對她過分關心了?」
「母妃放心,兒子已經決定跟燕國聯姻了。」他忽然道。
「什麼?」淑太妃大為意外,不由得喜上眉梢,「兒啊,你何時想通了?怎麼……就想通了?」
「既然到了成親的年紀,一切又水到渠成,兒子想不出有什麼理由拒絕這樣的好姻緣。」翟無憂緩緩答道。
「你真想通了?」淑太妃半信半疑,「你一向倔強,雖然外表謙和,但為娘知道……」
「薛司祭也答應繼續幫我。」翟無憂打斷母親的話語,「母妃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可是……」淑太妃盯著他,「為娘還是覺得奇怪,你明明……」
「母妃,知道這一叢是什麼嗎?」他忽然指了指手邊的花草,問道。
「什麼?」淑太妃一怔,「不就是你從山野挖來的怪東西嗎,有什麼希罕?」
「這叫野山莓。」翟無憂答道︰「它會長出紅通通的果子,酸甜可口,吃過一次,便終生難忘。」
「野山莓?」淑太妃感到奇怪,「宮里那麼多好吃的,都不見你感興趣,為了這個鬼東西卻忙碌半天。」
「到時候收成了,兒子請母妃嘗嘗。」翟無憂笑道︰「宮里的東西雖好,但不是兒子喜歡的——宮里的人,也從來不知道兒子的喜好。」
「是啊,」淑太妃忽然嘆一口氣,「你這孩子怪得很,就連為娘也不太知道你的喜好。」
「所以,兒子心中自有想法,」翟無憂幽幽說著,語氣中淡淡的,卻有令人難以察覺的落寞,「母妃既然不明白,就不要再問了,兒子都這麼大了,母妃也早該放心了。」
「可是……」
「母妃,兒子從沒問過你,為何偏生要安排司祭一職?」翟無憂打斷了她,不解地問︰「兒子只知道,你終歸是為了我好。也希望母妃不要太過問兒子的事,母妃應該明白,兒子是不會給你闖禍的。」
淑太妃還想再說些什麼,卻也不太好繼續嘮叨,心雖猶有疑慮,也只能壓了下去。
翟無憂繼續修剪枝蔓,這些日子他迷上護養花草,只覺得每次與花草親近,都能夠維持心平氣和,思緒澄澈。
他看著手邊的野山莓,彷佛能看到它生了根,開了花,結出彤紅的果子,一片又一片如漫天的晚霞。
到了收成的時候,那丫頭一定會十分高興吧?他總想著,她吃到他親手種的果子,定會驚訝得不得了。
這輩子,他都沒什麼朋友,所以格外珍惜與她的友誼,有時候,他甚至覺得那種感情超乎了友誼……
可是,又能怎樣呢?畢竟,他不是真正的「長樂」,他能給予她的,或許就只有這一叢親手栽種的野山莓而已了。
不知為何,想到這里,他的心一陣發涼,就像日落西山後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