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代明珠 第四章
第二章
他向來不是什麼正人君子,但也不應該是無恥登徒子……
偏偏他還是在夜闌人靜的此刻,出現在睡得毫無防備的明珠房里。
陽坐在她床畔,手上握著他的方帕,已經被她的汗水浸濕。
明珠身上那件薄薄的單衣,一部分也因為汗水而像蟬翼般貼在肌膚上……
陽沒有理會自己明顯的反應。有一瞬間他以為自己會輕薄她,他的手像巡禮般「幾乎」就要貼上她的胸口。
幾乎,但他當然沒有,那似有若無的接觸,好像僅僅靠著想象來滿足,靠著感受她的溫度,在她肌膚相親的渴望自制間拉扯。
然後,他終究收手了。手巾已濕透,他改以袖口輕輕貼著她的額頭擦拭。
睡夢中的明珠,不自覺地握住他收回後擱在她手邊的大掌,陽不作反應,任她握牢,另一手繼續替她拭汗。
似乎是因為抓牢了什麼,夢魘中的明珠眉頭舒展開來,讓他忍不住笑了,為她拭汗的手轉而在她頰畔和頸間來回輕撫。
他持續著這個動作,也持續地,不自覺地,凝望著她的眉眼,她的唇,直到她完全沉睡,不再作惡夢。
扳開她手指的時候,他的力道仍然輕得像愛|撫,拇指滑過她手指的每一處,然後將她的手收攏進被里。臨去前,似乎是想起什麼,他無聲地離開,又無聲地折回,在她房間中央的桌上,擱了個小小的香爐。
糖白海棠瑞獸香爐,獸口幽幽吹起一縷碧螺煙,寧神香似是他將要在她心頭下的蠱,潛伏在魔魘般的黑暗之中,讓她,逃無可逃。
想要捕獲一只絕美的金絲雀,似乎不需要任何理由,只要一點點虛榮心,一點點自負,和一點點貪婪,就夠了。他本來就不是什麼正人君子啊。
離去時,他眼里的笑有些邪氣,懷里偏偏小心收著用來替她拭汗的手巾。
陽當然有個好借口解釋夜探她寢間的原因。
為了避免節外生枝,他和同黨們的議事一向是臨時決定的,只有懂得「規則」的人,才能在兩個時辰前知道確切的議事時間地點。今日的臨時會晤,他原本以為仇余鳳派來的人會提到明珠,但不知為何他們卻沒有提起。是裝作不知道?或者那探子真的沒有向上稟報?
總之他不信任任何人,也不會掉以輕心。于是當深夜他終于回到他們暫時落腳的莊園後,他像要確認明珠仍在他的羽翼下那般,來到她房門外。
然後他听到她的申吟,那痛苦的聲音讓他忘了任何禮節,推門而入——也許就算她沒有任何異樣,他也會這麼做,現在只是剛好找到理由罷了。
他很滿意這個游戲——關于守護者被誘捕者。也許,他會比自己想象的更善于演出一個深情守護者的角色,他可以跟自己打賭,這只金絲雀幾時會成為他的俘虜……
陽決定往北行,明珠小心翼翼地不透露任何期待,她沒忘記自己必須隱瞞真實身分。
這次啟程,陽有意表現他的體貼能力,不只換了最舒適的馬車,沿途也不忘尋些小樂子,以解漫長旅途的苦悶——例如他在出發當日讓隨侍備來的棋盤棋子,棋盤為鐵制,棋子底部則有磁石,能夠耐得住一路上的顛簸。
明珠雖然略懂棋藝,但還不如陽熟知各種不同的玩法——當然了,他向來不負自己紈褲子弟的身分,賞心樂事,無一不精,而他的耐心教導,顯然非常適合用來編織他為她設下的網。
「不,別下在這兒。」好似再平常不過地,他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擋住她下子的方向,也「不經意」地滑過她的指月復掌心。
明珠臉一紅,拈著棋子的手輕輕一顫,陽卻仍沒事似地,偏不移開手,反掌輕托住她皓腕——力道輕得像怕唐突了她那般,專心一意地為她解說。
「你想想,若我這一子接著下在這里呢?」他握住她拈著棋子的手,挪到棋盤的某一處。兩軍對峙的棋局,隱隱約約、讓人難以察覺的陷阱,在他的解說下變得脈絡清晰。
明珠的心思這才回到棋盤上,發現他所言不假,要是她真走了這步棋,他立刻就能攻下一城。
明珠握住棋子,同時收手,不著痕跡地避開他肌膚相親,可薄得藏不住秘密的臉皮還是露了餡,她只得咬住唇,佯裝沉思。
可她卻得握緊了棋子,才能不讓自己顫抖。
陽嘴角微勾,也不急著進逼。
接下來,幾乎都是他一邊教,一邊若無其事地踫踫她的小手,吃吃豆腐,不時貼近她說話,像個溫文儒雅,細心教導的體貼佳公子。明珠過去何曾遇過這樣「彬彬有禮」的登徒子?即使像她這樣白紙一般的黃花閨女,都知道明目張膽地對她輕薄失禮的便是惡人,一定要有所防備,要小心閃避。
但,若是像陽這般的呢?她的歷練可還不足以讓她看穿陽的把戲。
當她悄悄地抬起頭,就見陽一臉專心地看著棋盤,于是她只能暗惱自己,竟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
何況,他真的是極有耐心地在教她,他還會旁征博引地,說些下棋相關的有趣故事,讓她听著都忘了時間的流逝。
每當用膳時,陽必定是包下一間廂房,即便不是山珍海味,也是當地最富盛名的鐺頭親自掌廚。
明珠也很清楚,哪怕桌上只是簡單的家常小菜,兩三樣小炒,用材也絕不簡單。就拿白米飯來說,他們出門在外,多所不便,但是陽卻有辦法讓他們餐餐吃碧粳米!就算是以前,明氏一族仍未獲罪時,因為阿爹不願養成她們驕奢的性子,碧粳米只有特別的日子才會出現在餐桌上。阿爹不是故意表現他有多清廉,要知道光是阿爹給她請的夫子,就有五六個,連女紅也有一位女師傅專門指導她,一把好琴價值連城,阿爹眼也不眨地給她買了,不僅是養她們的才德,也是養她們的見識。可是在吃穿用度上,阿爹卻認為能夠把他們一家養得健健康康就很夠了,不必非得堅持要平民百姓有所區隔。
精而不奢,這算是明相梧其他高官貴冑最大的不同吧。
也因此,明珠相信,陽的來歷絕不簡單。她十四歲以前被父親精心教養出來的見識,足夠讓她一眼就看出,這個人,完完全全是金子養成的世家公子。
也許在那時,她心里,多少也開始算計些什麼了吧?
陽畢竟年輕,未及弱冠之年,雖然他果真善于「演出」一位持重有禮的君子,但真實的他仍是欠缺一點成熟內斂,又有著天之驕子的傲氣和紈褲子弟的貪玩心性,所以他此生頭一次費盡心思地想「誘捕」一名少女——貪婪有之,虛榮有之,一時興起有之,卻無關情愛,可惡得沒心沒肺,想要她的人或想要她的心,對他來說沒什麼分別。反正他天生含著金湯匙出世,有太多的東西不希罕。
也因為年輕又是頭一遭,他只知道若想吸引女孩子,就是要盡可能展現自己的優勢。不說他那些別有心機的撩撥,其他的,談吐和財富、能耐之類,真的都是有意賣弄。也幸虧他真是有點本錢,加上明珠又情竇初開,他這些花招在她身上還算受用。
陽北上的目的地當然是羌城。據探子給的情報,明相梧的兩個女兒,明夏艷明冬青,一開始被安排躲在城郊一對務農的老夫婦家里。明夏艷被老夫婦賣了,至于明冬青,沒多久也給人帶走了。帶走明冬青的那人十分謹慎小心,連探子也無從查出他的來歷,只知道他花下重金,前前後後打點疏通,才得以帶著明冬青安全地離開羌城。
若要對一個孩子不利,也不至于這麼大費心思。于是陽猜想,明冬青目前安全無慮,只不過下落不明。但只給明夏艷——如今的明珠——這個答案,她肯定不會死心,陽的打算是讓她親自去確定這件事,然後他再順理成章地好心「收留」她,如果能安撫她的話,也許他會承諾替她找尋明冬青吧?
他們迂回地向羌城前進,途中陽還安排了一趟水路,乘遠行用的大船,船上還帶了一個小戲班子給他們解悶用。這麼做,是因為這條水路風景明媚,他這趟出門原本就是為了游山玩水,組織內的事只是「順便」而已。
要想花前月下,良辰美景當然不可或缺。
陽給明珠備了船上最安穩舒適的上房。但是因為知道自己的身分是伴游,明珠當然不可能待在房里,進房後整理一下就出來了,陽已讓人在甲板上備了茶水點心,兩張四平八穩的太師椅上襯了蒲團軟墊,戲班子的當家女伶已經在甲板上搭出來的小台子上,襯著胡琴,吟唱陽指定的曲目。
「陽公子費心了。」
「這是雁城名聞遐邇的糕餅師傅做的招牌甜點,酸梅山楂糕,嘗嘗。」在明珠坐定後,他不由分說地拿起一小塊山楂糕,送到她嘴邊。
明珠一楞,這舉動也太唐突了些,但陽卻沒給她拒絕的余地,眾目睽睽之下,她該擔心自己的名譽,或是恩人的臉面?恐怕如今她也不該把自己的身分抬得太高,她提醒自己,她和那唱曲的女伶都是一樣的!
明珠只能硬著頭皮吃了。然而明明已經極小心,他的指尖還是點上了她的舌尖,接著拇指指月復還「好意」地替她拭去嘴角的糕屑,明珠幾乎食不知味,只覺臉頰火辣辣地發燙。
陽就是吃定明珠再怎麼樣也不會讓恩人尷尬,偏要這麼逗她,每一次看她嬌羞地紅了芙頰的模樣,都讓他感覺自己正在朝著勝利之路前進。
然而,那樣充滿企圖心的喜悅,也讓他不自覺地忽略了另一股小小的、陌生的情感,甘露那樣的晶瑩卻易碎,霓光那樣的爛漫卻飄渺,朦朧的晨霧里明明甜進了心脾的花蜜香氣,焦了心尋覓卻反而捉模不著。于是情不自禁地想要更加小心翼翼地對待,也讓他更加一個勁地像個蠢蛋那樣的炫耀著自己……
明珠不是愛慕虛榮,陽的一切並不讓她欣羨,但她確確實實感受得到他的體貼入微。
何況,他還是她的救命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