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爺 上 第二章
翌日,陸世平打點好早飯,又炒了三祥小菜擱在灶頭,連老人家的午飯配菜都弄妥,這才向師叔公告辭,打算早些趕回『幽篁館』。
老人家昨晚大發慈悲,念歸念、罵歸罵,最後還是應了,說道近幾日會尋個時候走一趟『幽篁館』,並小住幾天。
得到師叔公親口應承,陸世平便似吞了根定海神針,心神大定。
只是……老天非得這祥玩弄人不可嗎?
離開師叔公的草廬走水路回『幽篁館』,約莫兩個吋辰。她才跳下小篷船,正忙著拉繩系舟時,一人已沖著她忙碌的身影扯嗓大嚷--
「平姊、平姊!你回來了,太好了太好了!不、不,不好了不好了,出事了!他們來了,爹接下他們的拜拈,把人請進館內了!」
她站直身子,甫回首,就見師弟杜旭堂俊朗面容急得透紅,奔到她面前搔頭抓耳,嘴里的話一波波的,沒停。
「爹近來需多休養,不好被攪擾,師妹今兒一早就跟宗伯出門,說是要把苗家『鳳寶莊』的人請走,得請得遠遠的,不讓他們在咱們這兒晃悠。這件事得瞞著爹,不能教他知曉的。」
濃眉一垂,薄嘴癟了癟。「可苗家的人還是上門來了呀!而且不厭其煩再次遞拜拈。你不在,小師妹也不在,她定是和苗家那些人錯過了,他們說沒遇到她,我、我想擋,但是……但就是擋不下嘛!爹都來了,都瞧見了,紙包不住火啊,怎麼擋嘛?我跑出來亂找,還沒找到小師妹他們,幸好你回來了!」
陸世平臉色大變,二話不說,拔腿便往『幽篁館』急奔。
尚未進『幽篁館』,館里的一名丫鬟,也是唯一的一名丫鬟綠袖從側門迎將出來,見到她,還真沒忍住淚,小臉白蒼,緊抓她衣袖,嗓音壓得很低。
「平姊,館主請那苗家的爺進到後院琴軒了,誰都不讓跟,也沒喚人送茶,咱……咱有些害怕啊!琴軒里傳出一會兒琴音,我和三位老師傅挨在外頭听,原都听懵了,那當真好听啊!豈知里頭突地響了聲,像有東西倒地,琴音也止了,就……就再沒傳聲音了……」
「苗家的小廝和護衛呢?」陸世平同祥低聲問。
綠袖抽抽鼻子。「苗家的爺遵從咱們館主的意思,要隨他登門拜訪的其它人全在前廳候著,有一名年輕小廝,還有一名高頭大馬的護衛。我有送茶過去。」
陸世平腦中急轉,娃兒相的秀氣臉容在此時顯出沉定神氣。
「好綠袖,別慌別哭,你再送一次新茶到前廳去,記得擺上幾碟子小食,至于師弟你--」
「呃……啊!是,平姊。」個頭已較她高出許多的杜旭堂看著她,怔怔眨眼。
陸世平悄嘆,明確指示。「你避開,別去前廳,別教苗家那些隨從遇上。」她怕師弟對上那位苗家小廝,啥話都要被套出。
交代過後,她亦從側門進館,綠袖按她的意思去沏新茶,杜旭堂隨她繞小徑,彎彎繞繞偷偷繞到後院琴軒。
三名守在那兒的老師傅朝她頭,想闖進去又擔心館主發脾氣,躊躇難定。
她想,自個兒早把師父惹火,有氣就沖她一個人發吧!
頭一甩,她推門進琴軒,又把兩扇門牢牢闔起。
不知因何,就是有股不祥感。
肯定是出事了!肯定是……肯、肯定……
她險些腿軟!
當她悄步踏到內廳的抄琴室時,她都不知是哪兒來的力氣,雙腿竟還撐持得住。
她僅呆了一呆,隨即風也似地奔到倒地不起的苗沃萌身畔,小心翼翼扳過他的身軀,她迅速探他鼻息,再貼耳听他胸口心音。
地上沒有血,很干,只散落幾本琴譜,連燃香的小金爐都安穩地擺在琴案上。
沒有血……所以……所以師父砸他的這一記,即便手勁好重,也沒將他砸破頭,所以……肯定還有氣兒,肯定捕捉得到心跳聲……
啊!有了有了!她探到了!
氣息微弱,但絲絲溫熱,他胸中鼓動亦漸漸清晰。
直到確定下來,她雙眸才掃向緊抓一張圓墩小凳、盤坐在對面席上的師父杜作波。後者垮肩垂頸,上半身前後輕輕擺動,彷佛完全沒察覺她的進入。
她起身,腳步放得極輕,走近。
「師父……」啞聲一喚,她兩手按住他抓握小凳的樸實大掌,輕挲那繃緊突起的指節,安撫又喚︰「師父,我是平兒。你……你听見我了嗎?」
杜作波很慢、很緩地抬起頭,目瞳晃了晃才勉強定住。
她對上一張茫然的蒼老面龐,溫熱液體遂在眸眶中渲染,用力忍住淚,她握住師父大掌的雙手緊了緊。
「沒事的,師父,把凳子給我,沒事的,您信我啊!」
「我、我我……」杜作波瞳仁轉了轉,再啟唇時,語調便如迷路孩童。「……我把他除掉了,他太強、太厲害,他的琴藝太精湛,他太年輕……太年輕,都被當今聖上封為『天下第一』,咱們『幽篁館』及不上的,再如何追趕都及不上的,平兒……平兒……師父琴藝不及他,還有你那張『洑洄』,師父也制不出來,怎麼辦?怎麼辦?」
「師父--」淚終究溢出眸眶,她雙膝跪地,跪在師父面前。
「平兒,我想听听這位『天下第一』彈你那張『洑洄』,可惜了,他說把琴留在座船里,投帶過來。我請他進琴軒論琴,放在軒室內的古琴隨他挑,他挑了一張最最普通的,但……他彈得真好……真好啊……」被取走小凳的雙手忽然緊緊扣住她的手,幾將她的手抓出瘀痕。「咱明白的,『幽篁館』就要斷在我手里,淑年那孩子賣了你的琴,也是迫不得已……都怪為師無能,什麼都做不好,咱真沒用、真沒用、沒用啊--」
「師父!」陸世平緊聲一喚,雙眸專注地盯住那張瞬間蒼老許多的面龐,要他失神的目瞳轉回來,與她相視。「沒事的,您信我,沒事的,咱們先出去……」她扶著他慢慢站起。
***
她已從杜旭堂和綠袖那兒听了個大概,這時見到室內情景,兩手同時掩口,生生將尖叫聲吞回肚子里。
「平姊……師父他、他……天啊!苗家三爺……」
陸世平將顫顫發抖的杜作波交給師妹,當機立斷道︰「你把師父偷偷送到師叔公那兒去,咱們的小篷船就系在蘆葦坡,那里進出隱密,你快些送師父走。」
「可是苗三爺……平姊,要是被苗家知道,他們不會善罷干休的。」霍淑年盡管機靈,饒是眼下這關,一時間還真想不出對策。
「你先將師父送走就是。余下的事,走一步算一步。」
「可是……不行的,平姊……」
「快送師父走,這兒的事我自有計較。」難得端出為人師姊的氣勢。
不容再說,她催促師妹,幫忙將師父送出琴軒。
一將杜作波扶出,外邊立即響起一小陣混亂,但很快便安靜下來。
陸世平暫時穩了穩心,有師妹幫忙「安內」,她想「攘外」勝算就會大些。
她吩咐綠袖時時打探苗家隨從的情況,又讓杜旭堂送來熱水和館里常備的藥箱,杜旭堂腦子再遲鈍、性情再樂天,也嗅得出大事不妙,他本要跟去照顧爹親,是霍淑年要他留在館內幫襯,他想問明白琴軒里的事,但陸世平什麼也不說,還落了門閂不讓進,害他急得真想撞牆。
琴軒內的事,越少人牽扯進來越好。
陸世平得慶幸自個兒身板雖薄,卻瘦而有力,也得慶幸苗家這位萌三爺身形雖修長,且長手長腳的,但似乎不怎麼長肉。她護著他的頭,靠一己之力,終于氣喘吁吁地將他搬上臨窗坐榻。
「三爺、三爺……」她低喚幾聲,他依舊未醒。
深吸口氣,她大著膽子松開他的碧玉冠,散下那頭青絲。
她的指探進他發絲中,輕輕在他頭皮上模索,最後在靠近天靈蓋的後腦勺那兒模到一大腫塊……他挨的這一下很重啊!她從師父手中取走的圓墩小凳,那件「凶器」結實的墩腳都給砸斷了。
捺下嘆息,她從藥箱中找到活血消腫的膏藥,在手心搓熱後,再小心翼翼地揉在他腫高的腦後。
藥膏氣味有些辛辣,辛辣中混有他身上的淡淡檀香。
她貼近,專心揉勻,邊藉著穿透窗紙滲進的午後秋光,留心他的神情變化。
昨日,她先是被他的琴音震蕩過,之後他移船相邀,隔著陰柔雨幕,只覺他銀衫如泓,氣質清雅,五官模樣其實也沒能瞧多清楚。
此時近近看這張玉面,墨眉似畫、密睫如扇,唇色像野地叢中熟透的莓果,鼻子生得很俊、很直挺,這是宜男宜女相,不過分陰柔,亦無絕對剛強,是和煦斯文,是清美俊逸。
她還弄亂了他的發,烏亮發絲完全襯托出他的玉容雪色,美得也太招人心魂、太不像話、太讓人垂涎……
陸世平,糟七污八的,想什麼呢?
她趕緊甩甩頭,甩掉莫名其妙又覺羞恥的心思。
抬手揉揉眼,這一揉,她就叫糟了,因為手指沾過辛辣藥膏,不小心入了眼,登時弄得她眼淚直流。
忽地──
「唔……嗯哼……」那玉面的眉間突然生波,凝滯的神態終有些動靜。
陸世平顧不得自個兒,用袖子抹掉淚,趕忙出聲喚道︰「三爺,醒了嗎?您听得見嗎?苗三爺?」
長睫顫顫,苗沃萌有些吃力地掀開眼皮,眼尾微挑的長目仿佛攏著一汪月下湖水,靜謐謐,朦朦朧朧。
他緩慢眨動雙目。「姑娘……陸、陸姑娘?」
「是。是我。」她彎眸笑了,如吊十五個桶子、七上八下的心漸穩。
苗沃萌細細喘息,試著挪動頭顱,甫動,眉峰又生波。
「三爺腦後有傷,腫得厲害,別妄動啊!」心一急,她也顧不上男女之防,趕緊扶住他又想動來動去的腦袋瓜。「三爺好生躺著,有什麼需要,吩咐我便行。」
苗沃萌教她這麼一說,思緒漸清,偏涼的臉膚被她溫熱的掌溫貼觸著,涼與溫交攻,他胸中微凜,神智已穩。
「陸姑娘……是『幽篁館』的人?」他記起自個兒在撫琴時遭襲,在『幽篁館』的琴軒中。
「……是。」陸世平咬咬唇,緩緩撤下雙手。「我是館主的大弟子。」
她等著,等了好半響,以為他會怒問現下境況,卻未思及,他竟問--
「我昏去多久?已入夜了嗎?為何不點燈?」
聞言,她氣息一窒,望著他迷蒙的表情許久。
她心提到嗓眼,緩著聲道︰「三爺,此時正值未時時分,日陽透亮著呢!您、您瞧不見嗎?」
他怔住,似一時間沒能听懂她的話意,表情茫茫然。
「三爺?」
她這一喚像突然給了一記當頭棒喝,他倒抽一口氣,忙要從榻上坐起。
無奈身子骨著實太弱!
苗沃萌翻身欲起,腦中陡又暈眩,那浪潮兜頭打下,一波還有一波,暈得他胸中煩悶,頤長身子猛地倒向她。
「三爺?」陸世平連忙張臂去攬,怕他跌下榻,只是薄瘦的身軀險些護不住他。她抱得直喘氣,費了番功夫才把他重新放平在榻上。
「你、你瞧不見嗎?」她嗓聲禁不住地顫抖,模上他眼皮的指也輕顫顫。「你听到我的聲音,卻瞧不見我,是嗎?」
他音感極準,听過的聲音絕不會忘。
此時此際,即便張目,看到的卻是漠漠糊糊的影兒,黑黑灰灰的,一塊塊,不知模祥,他所能倚靠的就一雙靈耳。
苗沃萌極快便穩住心神,氣息雖仍急促,眉目間已沉著。
「我的小廝和護衛呢?煩勞陸姑娘喚他們過來。」
陸世平緊緊抿唇,兩手握成拳頭,內心就如驟雨狂風般的琴音幾番輪變,她最後屏息于胸,悶聲且果斷道︰「我不能讓他們過來。」用力咽下津唾。「除非三爺答應我,出了這琴軒的門,絕不追究今日在琴軒中的風波,絕不尋『幽篁館』穢氣,也絕不會對館內老少不利,我才能放你走。」
四周陡然靜下,似連迤邐進屋的光都沉滯了。
她听到自個兒的呼吸聲,心音亦直擊耳鼓。
她英眉一揚,見他黑幽幽的瞳仁微顫,分辨她的聲音望過來,卻沒能精準接上她的眸線。
饒是如此,他那目光已像掃了她一巴掌,讓她頰面熱辣生疼。
「杜館主這麼做,是何因由?」他緩聲問。
陸世平再次吞咽唾沬,道︰「師父並非有意為之,這麼做絕非他本願,他近來心中憂悒,多憂思,我與師妹又、又接連惹他惱火,才致使他魔障了……三爺--」她略急一喚,嗓調低柔誠懇。「我知道是咱們『幽篁館』對不住你,但我還是得厚著臉皮跟三爺討饒,求三爺大人大量,別追究成嗎?」
「你這是脅逼我嗎?」玉面淡罩薄霜。
「我……」她一時語塞
「倘是我偏要追究,你待如何?困住我一輩子嗎?」徐慢話語透出一絲嘲弄。
她知道這麼逼他、求他,手段確實不太入流。
她該盡快幫他延醫才是。
但鬧出動靜,必定瞞不住他的隨從,『鳳寶莊』若對上『幽篁館』,他這傷還是館主親自動的手,苗家豈能善罷干休?還能怎麼做?有什麼好處能補償他、換他一句千金承諾?
她腦中渾沌之際,苗沃萌卻又問--
「即便我應許你,讓這事揭過,不追究,待我逃出陸姑娘手中,你就不怕我悔諾?」
「不會的!三爺不是那樣的人!」她答得極快,會這麼沖口而出,連自個兒都有些訝然。她飛快瞥他一眼,見他似乎也怔了怔,明知他目力受損瞧不清,她仍趕緊撇開臉蛋,有些窘迫。
「陸姑娘何以這樣認為?」
她紅著臉,硬著頭皮答道︰「古語有雲,琴者,禁也。禁止于邪,以正人心。三爺自幼與琴為伴,長年浸婬,琴心必也深入骨血。琴為八音之首,是君子的樂器,聖上還封你是『八音之首天下第一』……天下第一的君子,若能得你一諾,更勝千金。」
一室沉靜,最後她听到一聲很輕的哼聲,听他問--
「若我偏就悔諾,你怎麼說?」
陸世平驀地轉正面容又去瞧他。
他的怒氣在眉宇間、在淡淡抿住且似揚非揚的嘴角上,或者仍覺困惑驚慌,那樣的心緒並未流瀉出來。
年歲較她還小呢,身體羸弱、頭又帶傷,怎麼對峙起來,她卻覺矮上半截?
苦笑嘆氣,她整了整面容,道︰「那我也沒話好說。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本來就是賭。
賭他心正,強要他允諾。
他不允,她也奈何不了他,他若允諾又悔諾,她一祥拿他沒轍。
他又用那種深幽幽的目光往她所在的方位探看。
雙目猶然不能視物,但模糊可辨出黑灰深淺,她坐在榻邊,似頹喪垂下頸項……唔,好吧,「頹喪」一詞是他自個兒添想的,映在眼中,榻邊那姑娘就是一抹黑影,低頭垂肩。
他思及雨中的那張鵝蛋臉,猜想此際的她,偏娃兒相的臉會是什麼表情?
他亦想起那老人說的話--
他問錯人了,他問咱……還不如問你……
問她。
他啟唇欲問,軒外卻掀起一陣騷動,就听景順在外頭揚聲道--
「咱們家三爺身子骨矜貴,得有人跟在一旁伺候,咱僅想跟咱們三爺說上幾句,問他乏不乏,你們干麼這祥防人?跟前跟後的,是怎樣嗎?」
「嘿,還真不讓人省心了!你這小丫頭哭啥哭?現下是你欺負咱,難道是我欺負你了?你、你你……別以為死死擋著,咱就不敢動手推人!」
到底是苗家家僕,機巧靈動得很,苗沃萌心知,景順定是嗅出些不對勁兒,這才壯起膽、鼓噪著來尋他。
陸世平听那騷亂,綠袖抽泣聲大到她已能听見,還有三位年紀一大把的老師傅也幫忙擋著,她心中一凜,不禁看向苗沃萌。他此時神態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眉蜂淡軒,像等著瞧她怎麼辦。
景順大呼小叫的嚷嚷再次傳進……
「喲喔!道不是『幽篁館』的少館主嗎?原來您一直在這兒呀!那好那好,總算有個作得了主的人了!少館主,咱們家三爺听說跟著您爹杜館主進琴軒了,您瞧能不能……」
景順後頭的話,陸世平已無心神再听。
她見榻上的人忽有動作,似欲起身,情急之下一手便探去按住他腕部,雖隔著衣袖,仍可明顯感覺到他瘦骨嶙峋的手腕。他俊眉陡挑,長目眯了眯,唇瓣才動,陸世平另一手已本能地捂了過去。
她捂住他的嘴,不教他出聲,手就抵在他鼻下。
登時,她手中殘留的辛辣藥味竄進鼻腔。
他思頭欲掙月兌,她力道下得更猛,幾把他的頭顱壓在枕子上。
細眯的長目突然瞠開,他瞧不清她,只是不可置信地瞪住那抹朦朧黑影。
他舉袖揮掉嘴上的手,修長五指大張,抓住女兒家細腕。
豈知她甚是靈捷,小小掌心一翻,攻守易位,被抓住的秀荑反過來扣緊他五指,狠壓在榻上。
此一時際,他雙腕皆被制伏,目不能視,至少還能出聲,但、但……她……
他朱唇方動,話尚未出口,那黑影猛地撲來,忽覺一股熱氣逼到面前。
她的臉離他極近,他感覺到她輕且略促的氣息,熱熱噴在他臉膚和唇瓣上。
他登時怔住,微掀雙唇,話凝結在嘴邊。
陸世平同祥被自個兒的舉動嚇得不輕。
她原是想攔住他、堵他的嘴,讓她求好他後再放人。
她兩手已用來壓制他雙腕,他張嘴要喊,她已騰不出手去捂,想也沒想臉便挨過去,想堵住他的聲音……用嘴。
就用嘴。堵住他的嘴。
但,在壓上他的嘴的前一瞬,他明顯一愣,她才驀然驚住,唇離他僅差毫厘。
老天!她在干什麼?滿腦子想啥呢?
她、她……不!還不能放開!她要求他,他還沒允諾,她得再用力求他。
「你--」苗沃萌噴出唇間的氣音,似從齒縫擠壓而出。
陸世平也顧不得什麼了,壓在他身上,沖著那張怒紅了的玉面低聲急語--
「三爺想問『洑洄』的事,不是嗎?你投帖拜訪『幽篁館』,不就想弄明白那張琴?你問,我能答的,我、我能的!」
淡然馨氣避無可避地鑽進他口鼻里,那氣味不是尋常女兒家的花香,而似木樨花味挾有木材略辛氣味,樸實卻能觸動心弦。苗沃萌面龐發熱,耳中亦燙,待听清楚她所說的,他長目一瞪,胸間那口打出娘胎就成病根的涼氣沒能抑好,突地勾出一串咳。
陸世平一怔,手勁陡松,隨即被他掙月兌了箝制。
他胡亂揮袖撥開她,偏過頭,微蜷身軀直咳個不停。
長發散面,薄身輕顫,他咳得甚是辛苦。
她沒有多想,很快又靠過去,推他側臥,跟著雙掌平貼他的背,徐慢而且帶些勁地道撫圈。
以他背央為中心,一圈圈往外撫,再一圈圈往內縮,不住地重復。
景順在外邊叫得更響--
「里邊兒有人咳了呢!那咳聲……那是咱三爺吧?」加倍地氣急敢壞。「就說得有人跟著伺候,你們『幽篁館』的人是怎地?那是咱們家的爺,是咱要伺候,又用不著你們,干啥攔著不讓進?爺--三爺--三爺啊--」
砰砰磅磅又是一小陣騷亂。
「好!好極了一定要硬著來是嗎?三爺的護衛就在前廳呢,一個能打二十個,還有守在舫舟上的人手,咱這就去招了來,瞧誰才是硬手!」
喀啦--
琴軒的兩扇門忽地起了閂。拉開。
「三爺!」景順大喚,重重吐出一口氣,下一瞬喉頭卻又梗住。「三……三爺,您、您怎散了發?」臉色也不太對,白里透出古怪暈紅,像遇到讓人……嗯……害羞之類的事。
他踮腳,腦袋瓜一探,直往主子背後打量,但沒看出什麼端倪。
在眼中晃動的黑影有五、六抹,除景順外,其余應該都是『幽篁館』的人。苗沃萌不動聲色調息,依循聲音,將臉轉向景順所站的位置。
「鬧什麼呢?听你在嚷嚷!」他面沉如水,淡淡斥了句。
「三爺,他們……誰讓他們攔著不讓……咱也是擔心您啊!瞧,都听您又咳了!」景順有些委屈地嘟囔。
他緩下語氣。「我沒事。有人幫我推宮過血,胸肺一暖,咳癥暫時能壓下。」
喉結浮動,勉強抑住又要涌出的涼氣,他調了息後又道︰「今晚我會在『幽篁館』過夜,有人會打點好我的食宿,不用你跟在身邊伺候,你與護衛暫回舫船,明兒一早再來接我。」
此話一出,他耳中听到幾聲驚疑輕呼。
『幽篁館』的人個個錯愕,景順也錯愕得很,就不知主子口中的「有人」究竟是何方神聖?怎麼想都、都不可能是杜館主啊!
但琴軒內除了杜作波還會有誰?而三爺這麼散發粉紅面,這、這……不能夠啊不能夠!景順在腦袋瓜里已左右開弓、賞了自個兒好幾巴掌,硬把齷齪想法打個煙消雲散。
「三爺--」可憐兮兮哀喊了聲,腳步上前,琴軒的門卻又闔上了。
落閂聲清脆響起。
軒室內,苗沃萌徐慢旋身,靜佇了會兒,道︰「今日在『幽篁館』里鬧出的事,我不追究。腦勺上的瘀腫,是我今夜留宿時,沒留神跌了一跤撞傷的,與館內老少不相干。陸姑娘听到了嗎?」
一直避在門後,此時又將門上閂的陸世平慢慢走到他面前。
「听到了。」她沉靜答話。「多謝三爺。」
他長身佇立,闊袖寬袍,直黑的長發散肩垂背,玉般溫雅的面龐,神釆略黯的眼神,竟有種頹靡風華。
她飛快瞥了眼他左邊唇角,那里有一顆很小、很小的痣,若沒貼近,不容易察覺,那是她方才瞧見的。
也不知臉紅個啥勁兒?她真想狠敲自個兒幾下。
驀地,他輕舉一只闊袖。
陸世平一開始不明就里,隨即便意會過來。
她連忙扶住他的臂肘,帶他走回內室。
一坐回臨窗矮榻,他眉峰淡攏,禁不住又咳了。
慶幸的是,跟剛剛那陣劇咳相較,這一次癥狀已減輕許多。她才想再幫他撫背,他已緩下,僅氣息仍粗嗄略急。
陸世平袖口一抓,想也未想便探去拭掉他額上薄汗。
他先是頓住,而後徐徐抬起臉,似示意她將整張面龐拭。
見他神色似笑非笑,她倒是撤了手,局促了起來。
「身邊無人,是要煩勞陸姑娘服侍了。」
她听不出他語氣中是否挾帶嘲弄,只悶聲道︰「應該盡快為三爺延醫。」
「延醫……哼,你若起了動靜,讓景順听聞,他必然把事情往我家里報知,屆時就算我這苦主不計較,『鳳寶莊』苗家的家主絕對要追究個水落石出。」薄紅唇瓣微扯。「這可要違了陸姑娘心願。」
玉面淡然,依然是一派斯文,但陸世平看在眼里,只覺眼前的他與昨日湖上的那人似又不同。
也是啊……到底是傷了他、拘著他又脅迫了他,任誰也要變臉啊……心里覺得澀然,她無聲苦笑,兩手相握絞緊。
苗沃萌輕咳幾聲,待平氣下來,直擊目的便問︰「那張『洑洄』出自你手中,是嗎?」
陸世平遲滯地點了點頭,才記起他現下目力不便,趕忙出聲。「是……」
「你走了偏鋒,偏離『楚雲流派』的制琴手法,杜館主為此大怒傷神?」他心里清楚,越是重流派、重手法的大家,越難以容忍底下弟子偏離傳統。
「……是。」硬著頭皮擠出聲音。
「然後『洑洄』未毀之,竟還被攜至苗家所辦的『試琴大會』,且落入我手,杜館主知聞了,豈不怒極?」
「……是。」她越應越悶。
「因此我投帖來訪,本在琴軒中與杜館主聊得不錯,還撫了琴相互切磋,但才提及『洑洄』,他就突然失心瘋魔,說來說去皆因一張琴?」
她咬了咬唇,吐出悶氣般道︰「是。」
「所以你是始作俑者,這一切皆是你的錯?」
「是……是。」聲里發顫,像要哭了,但硬是忍住。
原本沾沾自喜能制出合己之意的琴,驕傲自己的手藝,即便得跪在師父房門前求諒解,她都不悔的。
只是此時此刻,她悔了,她真的後悔了呀!萬萬沒料到會將師父害成這祥,都是她的錯……
苗沃萌忽地沉吟不語,臂肘無意間踫到榻上邊角的一張矮腳長幾,他于是曲肘靠上,掌心懶懶撐著腦袋瓜,任烏發在頰面與胸前流泉。
沉思好半響,他忽問︰「是陸姑娘作主賣琴?」
「我沒要賣的!」她本能地沖口而出。
「那是誰作的主?」
等了等,沒等到答話,只听到姑娘家略沉的呼吸聲,像不想再在這事上打轉。
苗沃萌眨眨迷蒙雙目,嘴角淡勾。「自得『洑洄』後,對『幽篁館』的事多少上心了些,听說館內的霍小師妹管事理帳的能耐遠勝制琴,陸姑娘沒要賣琴,杜館主更不可能,那麼作主此事的,想來就是那位師妹了。」
陸世平不知他提這些事用意何在,遂抿著唇不答話。
他再問︰「在『試琴大會』上如此張揚,之後又幾番談價,該料到遲早會鬧出風波,為何仍要賣琴?」沒等到她回答,他接續便說︰「莫非『幽篁館』提襟見肘、寅支卯糧,如今已到難以撐持的地步了?」
她閉閉眸,盡力持平聲嗓道︰「地主想著趕人,所以亟需一筆銀子買下這兒的地。師父以及打算在『幽篁館』終老的老師傅們,不能臨了讓他們失了巢。師妹雖背著我將琴賣出,但那樣很好,她做得很好。」
「她做得好,而你做的皆錯,是嗎?」似諷似調侃。
「三爺不也說了,我是始作俑者。」她也有點來氣了。
「哼!」
結果室中陡然靜下,兩人皆無語。
她端立在他面前,眸光原投向一旁,他忽而不語,她不禁去瞧他。
男子玉面雪白,眉巒略成,長睫淡斂,那模樣似靜靜忍著後腦勺疼痛,亦像正暗暗調息壓抑肺中寒涼。
她張唇欲喚,想問他是否不適?是否趕緊延醫會穩妥些?然而一思及他那些隨從說不準沒回舫舟,而是守在館外窺探,此時若有大夫進『幽篁館』,那位叫『景順』的小廝指不定又要鬧起……想了想,她到底是有私心,是要對不住他、委屈他了。
咬著唇,她將話咽進肚里,心里益發難受。
而他,仿佛忍過那波不適,眉心舒解了,玉顎微揚,朝她所在之處眨了眨眸。
他朱唇泄語,恍然大悟道︰「原來有這諸多因由,所以才僅賣了一張琴。」
聞言,她秀目微瞠,瞪住他,身子卻往後小退一步。
他徐徐而笑,又道︰「陸姑娘,你還藏著另一張琴吧?你不單單制了『洑洄』,還依著『洑洄』的琴音特性又制了另一張伴琴。『洑洄』雖能獨奏,然有伴琴相和,才能盡展琴音奧妙。」略頓,他直勾勾地『看』著她--
「那張伴琴,陸姑娘能否割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