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面皇後 第二章
誰也沒有料到,正值盛年的沈慎遠,會在江山殿中突發腦疾,陷入昏迷。
陳燕冰趕到江山殿時,不僅是太醫,宮內所有重要人物都已到齊,就連剛剛從她那里離開的張貴妃等人也提著裙擺匆匆跑至。
憊不知殿內情形如何,張貴妃已經哭得梨花帶雨,嘶喊著,「讓本宮進去見陛下!本宮要見陛下!」
一名太監守在殿門口,為難地說︰「貴妃娘娘,不是奴才膽大不讓您進去,實在是太醫正在為陛下診治,說了必須保持安靜,太子親口吩咐要所有人都在殿外等候。」
張貴妃听了勃然大怒,一掌打在那太監的臉上,喝斥道︰「混帳!本宮是什麼人?陛下出了這麼大事,本宮不進去照看,要是出了事你擔待得起嗎?太子今年才幾歲?他說的話你們就當真了?」
陳燕冰趕到時,江山殿外正鬧成一團,听到張貴妃的話,她朗聲道︰「就算太子年幼,但他還是太子,是陛下的至親,太子之話在此時已可當作半個聖旨听了,貴妃娘娘別情急就亂了禮數。娘娘再大,也大不過太子。」
張貴妃听到身後有人用這樣涼涼的聲音對她冷嘲熱諷,不禁更是震怒,回頭要罵,驚見說話的竟是陳燕冰。
罷剛在飛燕宮,這位新皇後一直是溫文和善,笑容可掬地謙恭退讓,一轉眼,這樣神色凝重、步履沉穩的陳燕冰,讓她恍惚著,像是看到真正的貴族該有的雍容氣度。
她怔了下,還沒有來得及開口反駁,陳燕冰已經站到殿門前,問那太監,「請公公代稟一聲,問問太子和太醫,我現在可不可以進去?」
太監忙跪下回話,「回稟皇後娘娘,太子有命,無論是誰都不得入殿,除了皇後娘娘一人。」
「好。」她微微點頭,邁步而入。
張貴妃又在吵嚷,「憑什麼她能進去本宮就不能?本宮服侍陛下十幾年了,陛下平日待我如何,你們難道不知道?」
那太監小聲道︰「貴妃娘娘請息怒,娘娘的身分奴才豈能不曉得?只是她是皇後,太子說,若陛下有事,能陪在身側的,只能是正宮娘娘……」
陳燕冰听了心中又是冰涼又是感慨。張貴妃陪了沈慎遠十幾年,其中自然不乏恩愛纏綿,想來也用過不少心機手段,為的不過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榮寵。但這「一人之下」中的「一人」便是皇後,數年不曾有皇後壓在她上頭,如今猝然被人這樣壓制,張貴妃豈能心服口服?
可是做皇後又有什麼好的?不過是陪著皇帝,目送他去死罷了,這樣的位置難道也值得去爭搶羨慕?
走進後堂,只見三名太醫正神情焦慮地圍在龍床前,而床邊還跪著一名髫齡的男童,穿著黃緞錦袍,顯然就是太子了。
陳燕冰快步走到跟前,那幾人竟都沒有發現她的到來,于是她主動出聲低問︰「陛下的情況很嚴重嗎?」
三名太醫轉身看向她,雖然都與她不認識,但人人都知道皇上剛冊封了新後,她一襲華麗鳳裙,將她的身分昭示得十分清楚。
三人同時跪倒叩首,痛呼道︰「皇後,陛下這次的病情十分凶險,臣等無能,竟束手無策!」
她的心已經沉到谷底,此刻反而不慌張了,「陛下這病是宿疾嗎?」
「是的,父皇以前經常頭疼,去年曾經發病一次,當時幸虧陳太醫及時施救才得以保住性命。」
稚女敕的童音在空曠的大殿內響亮的響起,小太子轉過身來,對著她恭恭敬敬地跪下叩頭,「兒子沈錚,叩見母後。」
她一下就喜歡上這小大人似的太子,看他年紀最多不過七、八歲,但是言談舉止已是一名成年皇子才有的風範。宮中出了這麼大事,難為這孩子還能記得安排太監阻撓眾多妃子入殿,大概也知道如果妃子們不顧一切地涌進來,此時殿內又該是怎樣吵鬧的一片景象吧?
陳燕冰伸手將他扶起,「太子多禮了,眼前既然出了這麼大的事,我們且不必拘禮,該好好想一想,如果陛下真的有了意外,接下來該如何決斷?」
沈錚眨著一雙葡萄般明亮清澈的眼,清清楚楚地回答,「父皇雖然已經下旨封我為太子,但是我還年幼,不可能立刻登基稱帝。父皇也沒有任何遺詔指派誰做輔政大臣,所以現在宮內唯一能拿大主意的就是母後您了。」
「我?只怕還不能拿這個主意。」雖然驚詫太子說話竟如此縝密有條理,卻也還清楚自己目前的身分地位。她是亡國公主,不過是為了求和才嫁到天府來。一天的皇後,宮內上下的人還認不全,朝野之中更不會有人服她。
她說的話,連張貴妃都不听,旁人又怎麼可能服從?
沉吟片刻,她說︰「我看還是請丞相和朝內最有分量的幾位老臣即刻入宮,共商國事為好。」
一名太醫遲疑著問︰「殿下,這等大事是不是要先通知武王?」
听到「武王」二字,沈錚小臉一擺,「武王人在邊關,一時半刻哪趕得回來?問題是朝內之事瞬息萬變,若耽誤了一刻就是耽誤大事,這點道理你都不懂?還伺候御前呢?」
那太醫至少六十歲的年紀,卻被一個黃口小兒訓得滿頭是汗,連連點頭。
「是、是,殿下說的是,可……」他將求助的目光投向陳燕冰,「皇後娘娘,武王畢竟是陛下的親弟弟,平日和陛下情誼深厚,家事國事陛下事事仰重于他,現在若不通知武王,待武王返朝,可就……無人擔待得起了。」
她還未回答,沈錚就先怒了,大聲斥責,「胡說!怎麼擔待不起了?怎麼就仰重于他了?難道這天府帝國沒了他就生存不了了嗎?」
就像是為了羞辱他這句話似的,外面忽然傳來一陣騷動,緊接著,有人開始喧嘩,再接下來,是一句一句的高呼,此起彼落—
「武王回來了!」
殿內所有人都變了臉色,三名太醫不知道是如釋重負還是更加緊張,竟同時起身丟下陳燕冰和太子,撲向殿門口,齊聲哭喊,「王爺,您可回來了!」
沈錚咬著牙,嘴里嘀咕一句,不知道是在咒罵還是在抱怨什麼,別過臉緊緊抓著他父皇的床架,將身子蜷縮在一角,悄悄看向殿門,顯然是在緊張害怕。
只有陳燕冰,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武王回來了……武王……沈慕凌。
如果說,這世上有誰讓她咬牙切齒痛恨過,至死都不會忘記那個人的名字,縱使那人的名字磨成粉,變成灰,她也能在夢里聲嘶力竭地喊出來—
沈、慕、凌!
就是這位被天府奉為戰神一般的武王,帶領數十萬大軍連破她北燕十三座城池,殺死將領士兵無數,最後逼得皇兄戰死沙場,逼得北燕亡國,逼得她燒光皇宮,棄身而嫁,委曲求全。
沈慕凌,是她今生今世唯一想殺的人,如果她現在手中有劍,如果她現在少幾分冷靜理智,她該沖出門去,給他當胸一劍!
但是……現在的她,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直視著那一身冑甲風塵,從殿外大步流星走進的頎長身影,直視著那漸漸逼近自己,似是連他身上的殺氣和血腥味都可聞的男子。
一雙黑眸,深若泓潭,比不得他兄長沈慎遠眉目英俊,卻深不可測得讓人心底全身都在泛寒。
他站定了,就在距離她不過一尺開外的地方,沒有立刻去看躺在床上的皇兄,只冷幽幽地看著她,似是星子碎在他眼中之眸,有精光一閃而過。
「臣弟剛從北燕回來,不知皇後可想知道北燕百姓的現狀?」
他開口的第一句話,依然和沈慎遠無關,語氣平平淡淡,卻牢牢地抓住陳燕冰的心尖。
她手指微顫,竭力克制自己的聲音別也跟著發抖,「王爺……請說。」
他唇角輕挑,緩緩吐道︰「一切安好。」
簡單四個字卻似抽走她身上的力氣,精神一松懈,她差點立刻坐倒下去。
沈慕凌卻在說完之後掠過她身旁,走到龍床前,看著昏迷的皇兄,問道︰「陛下還能不能醒過來?」
太醫邊哭邊回道︰「上回陛下頭疼時,下官便說陛下的腦子里似是有個血塊,這血塊壓迫著經絡,才會引發腦疾。但每次發作情形不同,有輕有重,輕的還可勉強壓制,一旦重了……王爺恕罪,下官實在是沒有華佗的回天之術,無法為陛下開顱取出血塊啊!」
沈慕凌平靜地听著太醫哭訴病情之重,奇怪的是,他竟如此平淡,似是對一切早已預料到。
他又看了眼陳燕冰和躲在床架後的沈錚,問道︰「不知道皇後和太子現在有什麼決斷?」
罷剛還鎮定自若,大人氣十足的沈錚現在卻一句話都不說,只埋著頭。
陳燕冰無奈回答,「我初到天府,初入皇宮,對天府上下內外之事皆還不夠了解—」
「那就由本王作主!」沈慕凌驟然打斷她的話,快步走到江山殿門口,對外朗聲道︰「陛下病勢沉重,速去召集丞相及六部尚書進宮議政,同時命令帝都三軍統領嚴守所有關卡,巡視城內大小街道,以防有人趁勢作亂。皇宮之內,各位娘娘請各回寢宮,所有太監宮女皆在原位各司其職,不得私下議論陛下之事。」
擺眸冷冷一掃,那在戰場上磨礪淬煉的殺氣,令人皆不敢與之直視。
「值此天府之難,若有故意走漏風聲者,本王定斬不赦!」
罷才還亂烘烘如百鳥鬧林的江山殿外,在這一刻,寂靜如死,無人置喙。
陳燕冰忍不住用雙手揉搓著袖口,幾乎將銀牙咬碎。
懊一個武王,戰場上威風八面,在皇宮內竟也可發號施令,猶如是此間主人!可她陳燕冰現在畢竟是天府皇後,天府的「主」該由她來掌控才是!
在北燕,她斗不過他,來到天府,她豈能不戰而降?
必過頭,看向站在自己身後的太子,他的臉上是一派不合乎年齡的桀驁不馴。她忽然明白了什麼,走過去低悄聲道︰「太子是不是怕武王會大權獨攬?功高震主?」
沈錚圓溜溜的眼楮陡然睜得大大的,沒有點頭,但眼中的意思已是不可錯辨。
她握緊太子的手,一字字輕聲說︰「我會幫助殿下的,幫助殿下看守住屬于您的這片江山!不讓任何人從您手里搶走一寸一毫!」
沈錚的小臉似乎都亮了,他緊緊拉住她的手,承諾道︰「母後,您想讓我干什麼,我都答應您。」
陳燕冰笑了。小太子看似少年老成,其實仍有著普通孩子的天真單純,如此容易地就將自己完全交付到別人的手中,一副任人宰割的樣子。
但,她想宰割的不是這個孩子,而是至今仍沒有再回頭看他們一眼的那個孤傲霸氣的男人——沈慕凌。她很想一寸寸地割下他的肉,一口口喝干他的血,為北燕死去的將士報仇,為犧牲的皇兄報仇。
仇人,近在咫尺,殺他,絕非易如反掌。
她既然來了,便有得是時間慢慢等候時機。
不急,小不忍則亂大謀。她還年輕,還有幾十年的光陰可以慢慢籌劃,她相信自己一定會等到大仇得報的那一天!天府的皇宮好像在瞬間沒了人氣,所有的妃子都閉門禁足在自己的宮殿內,皇宮的大小門已加派了士兵站崗,宮內有內待來回巡查,若無特殊之事,宮女太監都不得在自己值守的宮殿外游走。
沈慕凌的命令下達之後,竟見效得如此之快,令陳燕冰也頗為吃驚。
她留在飛燕宮中也有足足兩日沒出門。一日三餐會按時送來,絕不會虧待她,那些之前來找她晦氣的娘娘們卻是沒有一個再上門來煩她。
「武王……不僅僅是個王爺吧?」她向張福提出這個問題時,他面露難色,支吾了半晌才回稟。
「武王一直是陛下的左臂右膀,兄弟兩人感情很好。」
也許沈慎遠和自己的弟弟感情很好,但是這位皇弟和當今的太子看上去感情可不怎麼好。她那日雖然許諾了沈錚,不過暫時不便表現得太張揚,俗話說︰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今天她決定先主動出擊,探听一下沈慕凌的虛實再做打算。
自那天回京入宮之後,沈慕凌就一直住在宮中,他今年二十八歲,早在宮外另立府邸,但是宮內依舊為他保留著年少時的居所。與皇帝江山殿的大氣魄不同,他的寢宮,名字竟優雅含蓄得更像是位公主的居所——瓊瑤殿。
陳燕冰來到瓊瑤殿時,守在門口的士兵板著一張臉說︰「對不起,皇後娘娘,王爺現在正在和各部大人商議重要事情,吩咐下來,暫時不見任何人。」
她這個皇後還真是名存實亡,連個小小的士兵都不將她放在眼里,但她也不生氣,只微笑著站在那里說︰「那好,我就等王爺談完事情。」
結果這一站就是一個多時辰。
待里面終于有了動靜,諸位大臣三三兩兩說著話走出來時,丞相一眼看到她,楞了下,搶先行禮,「參見皇後娘娘。」
其他人也驚詫她會出現在此,雖然人人心中沒當她是回事,但畢竟都是朝中有分量的大臣,懂得禮數,就一一和她見禮。
陳燕冰也一一還禮,問道︰「各位大人和王爺要談的事都已談完了嗎?」
「談完了,談完了。」
「那我現在方便去見王爺了吧?」她笑著問那守門士兵。
那士兵其實不過三十歲年紀,第一回硬著底氣將她頂撞回去,本以為她肯定會生氣,沒想到她就這麼在門口站了一個多時辰,弄得他又是尷尬又是佩服。
現在皇後開口問他,他竟紅著臉轉身就往殿里跑去通報。
過了不一會兒,人又跑回來,道︰「王爺請皇後娘娘入殿。」
「多謝。」她向眾人頷首,走進瓊瑤殿。
殿內光線已有些昏暗,沈慕凌低頭寫著字,嘴上吩咐,「掌一盞燈過來。」
陳燕冰剛好一腳邁進殿內,听他這樣說,左右又沒有半名宮人,顯然是他剛才為了談機要之事而屏退下去,自己卻忘了。
她走到牆角的桌案旁,用擺放在旁的火折子將燈點燃,一手捧著送到沈慕凌的桌上,小聲說︰「王爺若覺得不夠亮,我讓他們再送兩盞過來。」
沈慕凌霍然抬頭,看見燈後獨自佇立的她,素色華服,昏黃燈光,將她臉上那塊月牙形胎記映照得格外分明。
他暗上手中的折子,似笑非笑地說︰「各宮娘娘都知道遵照本王之令不出門涉事,皇後娘娘有什麼大事得專程跑來見我?」
這句話,明顯是在指責她不听話。陳燕冰微笑著問︰「我只是想問問王爺,要在這皇宮之內住多久?」
沈慕凌靜靜地望著她的眸子,良久,悠然說道︰「這件事似乎皇後沒有過問的必要吧?」
「王爺心中已將我認定為是個不相干的『外人』?」
「難道不是?」他的話,挑釁意味赤果果的。
但陳燕冰並未退卻,只平靜提醒,「但我已是天府的皇後了。」
他聳聳肩,「一個有名無實的皇後而已。」
「名就是名,名不正言不順,不管王爺如何看待我,當陛下祭天祭地祭祖之後送我金冊、賞我鳳冠,我就是律法上名正言順的一國之母。請問在天府的律法內,或是宮規中,有沒有寫清楚皇後可以為這個帝國做些什麼?」
她帶著咄咄逼人的鋒芒,讓沈慕凌向前探了探身子,將燈舉到她眼前,那燈光投射進她的眼里,光輝灼灼,堅決不移。
兩人默默對視了片刻,他移開那盞燈,懶懶道︰「陛下一日不能蘇醒痊愈,本王就要在宮內主持一日大局。太子年幼,宮內不能無主。」他瞥了眼她,「或者,皇後娘娘想說,您便是這宮內的主人吧?」
陳燕冰並未趁勢承認,她謙遜地回應,「向來皇後只掌管後宮之事,若王爺所說的宮內主人,是指可以統轄帝國的江山之主,我可擔當不起。既然王爺要在這宮里長住,我想,我還是去和內宮各司好好商議一下,王爺在宮內期間,各司該如何做到『各司其職』,宮內穩定之後,王爺才好騰出手去處理國家大事。王爺您說對嗎?」
他環臂胸前,好笑地說︰「你這是在明著向我討要後宮大小之事的處決權?」
她微笑著反問︰「難道王爺認為我不該擁有這小小的權力嗎?」
沈慕凌站起身,他的個子足足高過她一顆頭,而他的氣勢又何只是壓她一頭?
陳燕冰知道他在戰場上的威猛,甚至是狠辣無情。北燕的十萬大軍,至少有七萬是折損在他的手上。距離得這麼近,她得用指尖死死摳著自己的掌心,才能壓制住想沖上去扼住他咽喉,和他同歸于盡的沖動。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那眼神若有所思。
她默默等待,想象著如果他拒絕自己的要求,或者用最刻薄的言詞攻擊她時,自己該怎樣反駁?
「除了殺人,這宮內可以由你作主。」這句話似是流水一般從他口中說出,讓她怔了怔,整個人原本全身繃緊,準備作戰,突然間,發現自己面對的是寬闊無垠的大道,所有的戒備緊張都變成失去目標的箭。
他真的同意了?讓她掌管後宮?這是代表他暫時信任自己?還是一時的妥協?
陳燕冰來不及考慮太多,她必須抓住這稍縱即逝的一瞬,倘若只是他一時糊涂做出的決定呢?也絕不能讓他有反悔的機會。
于是她迅速回憶,「多謝王爺。」旋即退出,一句廢話都不說了。
沈慕凌看著她的背影,無聲一笑。
好個北燕公主,天府皇後,若在戰場上,是讓他頭疼的對手,可關在這後宮之中,就真的可以讓人放心了嗎?
陳燕冰回到飛燕宮時,門口站了幾名面生的宮人,一個個神情緊張。沈慕凌下令之後,各宮之間都沒有什麼往來,這幾人不知道是哪個宮派來的?
還未等她開口詢問,那幾個宮人看見她,連忙跪倒,自報家門,「參見皇後娘娘,奴才等人是少陽宮當差的,太子殿下非要到這里來見皇後娘娘,現在殿下在宮內等候您。」
太子來了?
雖然有些意外,但轉念一想——倒也在情理之中。這孩子得了她的承諾,幾日來卻見她按兵不動,肯定是著急了。
她走進宮門,沈錚正坐在她正殿門口的台階上,托著腮,一副愁容滿面。
她微笑著問︰「太子駕臨,恕我怠慢了。」
沈錚的眼楮亮起,飛奔過來拉住她的手臂,「母後,您去哪兒了?」
「去了武王那里一趟。」她反握著他的于,看到他小臉上的笑容僵住,笑道︰「是去向武王討要些東西。殿下這麼晚了來找我,有事嗎?」
他低下頭,輕聲說道︰「我怕……有人要害我,所以想住到母後這兒來,可以嗎?」
陳燕冰猛地一驚,望著他瘦小單薄的身子。自小讀過的書中,不乏幼主被害的故事。倘若沈慎遠真的死了,依沈慕凌那霸道的性子,會讓沈錚順利即位嗎?即使會,他豈不是又要做個傀儡皇帝?甚至中原漢質帝劉續被一塊餅毒死的故事,豈不有可能在天府皇宮中上演?
她心頭一軟,看著沈錚,就像看到自己早逝的弟弟。那個弟弟也是沈錚這個年紀因病辭世,弟弟在世時和她感情最好,她慶幸弟弟走得早,不用親歷亡國之羞。
但沈錚就如同是弟弟的影子,如此孤獨無依地站在自己面前,哀懇地望著她,讓她無法拒絕。
「那你就搬過來吧,我讓人把東邊的偏殿收拾一下,你需要什麼東西都拿過來便是。」
見她答應,沈錚高興地歡呼起來,拍著手跑到外面去吩咐手下的人。
但張福卻皺著眉勸道︰「娘娘,這件事只怕于禮不合,王爺未必會答應。」
陳燕冰看他一眼,「剛剛我已經去見過王爺,王爺親口允諾我,後宮之事由我處置。」
張福的嘴巴擺動了幾下,沒敢再說話。
很快,沈錚于下的宮人就把主子平日常用的東西及衣物都搬了過來。飛燕宮的宮人也快手快腳地將房間收拾打掃一番,幫太子把東西搬了進去。
沈錚快活地在自己的新居所跑了幾圈,歪著頭對陳燕冰道︰「母後娘娘,我住在這里不會吵到您吧?其實我平時的話不多,我會很安靜的。每天早晚我有外課要上,一天三頓飯我盡量在自己的房里吃,不打擾到您。」
她微笑地說︰「這是什麼話?你住到我這里來了,我自然就要照顧你的衣食起居,我听說學堂離這里並不遠,一日三餐你當然要和我一起吃,否則若真的吃出了事情,我如何知道要去查誰?」
「母後娘娘,您怕不怕武王?」沈錚抬頭看著她,「全皇宮的人都怕他。」
陳燕冰模模他的頭,微笑著反問︰「為何要怕他?他會吃了我嗎?」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張福匆匆跑到門前,氣喘呼呼稟報,「娘娘、殿下,武王來了!」
這句話讓沈錚的笑容全無,躲在陳燕冰的身後緊張得送聲道︰「我不要,我不要見他!他一定是來抓我回少陽宮的。」
「他沒有說明來意,我們沒有理由不見他。」她心中一笑。今夜還真是有趣,先是她去找他,現在又讓他親赴自己的飛燕宮,這第一次的正面交手,總是有來有往才算完滿。
「我去見他,太子若是不放心,可以在這里等我。」
將太子安置好,她款步走出房間。沈慕凌不請自來,更無須人正式通報,他已經站在院內。
見到陳燕冰出來,他率先開口,依舊霸氣,「請娘娘叫太子出來。」
「太子睡了。」她笑盈盈的回應,「他這幾日來也很辛苦,每日牽掛他父皇病情,還要去學堂上課,實在是太累了。」
「于是就要睡到娘娘這兒來嗎?」沈慕凌面無表情,「宮有宮規,國有國法,太子的寢宮是少陽宮,不是飛燕宮,他就算是太子也不能任性。我再說一遍,請娘娘叫太子出來,否則我就要親自進去『請』人了。」
她依舊對著他笑,「我記得剛剛王爺已經允諾我,會將後宮主事之權交給我。」
「太子之事並非後宮之事這麼簡單。」
「太子想睡在哪里自然是後宮之事,否則就請王爺明日交由群臣去議,讓文武百官集體商定後,王爺再來向我要人。」
「娘娘是在向我挑釁?」
「不敢,王爺之威,諸國敬服,更何況是我?」
一句句,彼此針鋒相對,皆不退讓。
沈慕凌逼上兩步,陳燕冰忽然展開雙臂擋在他面前,「王爺,您也是統帥三軍號令天下的大人物了,難道要出爾反爾嗎?」
他冷冷地看著她,鳳目輕闔,「本王若是出爾反爾,你能把我如何?」
她執拗地站在那里,「我是一介女流,打不過王爺,也說不過王爺,朝野上下人人都怕您,我當然不能把您如何。但太子終究是太子,是陛下的親兒子,我做為陛下明媒正娶、金冊載明的皇後,名分上,也算是太子的娘,為了這個兒子,我在您面前或許只是螳臂擋車,但我也必須舍命一試。」
「太子的娘?」沈慕凌噗哧的一聲笑,自然是鄙夷嘲諷,「你當真忘了自己的身分了?」
他此刻就停佇在她身前,很近,近得她連他的眉毛幾乎都可以一根根數清。
他微微地低下頭,附在她耳邊道︰「實話實說吧,皇後娘娘,您是不是特別恨我?恨到……恨不得殺了我?」
胸腔內,心跳怦怦加速,一股熱血從胸口直沖到腦門,她咬著牙,牙齒卻打著顫,讓她連嘴角的笑意都裝得益發僵硬勉強。「王爺……這是說哪的話?」
「娘娘想否認嗎?倘若娘娘不是特別恨我,為何每次見到我時,都會把拳頭撐得緊緊的?讓我以為娘娘是想一拳打在我的臉上?」
他揶揄地斜睨著她緊貼在身體兩側的拳頭,眉毛輕挑。又道︰「不過我要提醒您,這天府皇宮可不是北燕的皇宮,不會有人真的听您的話,即使是我一時答應了您,那也不意謂著您真是皇宮的主人。亡國公主就是亡國公主,你幾時見折了翅膀的燕子還能飛上枝頭變成鳳凰的?」
那熱血沖頂在她腦門,幾乎要裂開似的,她的拳頭也在微微顫抖,理智瀕臨崩潰。
這個人,這個殺害無數北燕人的劊子手,居然……居然如此得意揚揚地炫耀自己的勝利,踐踏她的尊嚴,她為何不能殺了他?就在這一刻,在他警戒不高、防守松懈的時候,正是她出手的最佳時機!
她猛地伸出手——推開他,轉身奔回沈錚所在的偏殿,將門重重撞上,並從內閂死。
「母後……」沈錚驚話地開口,被她一把括住,「噓!別出聲!」這是她孤注一擲的做法,她用這種最孩子氣、最無賴的做法將自己和太子反鎖在屋內。她要看看沈慕凌會怎麼做,會不會就這麼肆無忌憚地一腳踹開門,將太子抓走?
從屋內看不到屋外的情形,外面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音。過了很久,她深吸一口氣,悄聲道︰「我去看看。」
沈錚拉著她淚眼蒙朧地說︰「母後,就讓他把我抓走吧,我不能連累您。」
「我答應過會保護你,就絕對不會食言背信。」她堅定地說完,輕手輕腳地將門閂拉開,緩緩打開一條縫——
向外張望,院內,沈慕凌剛才站的地方已不見人影。
難道……他走了嗎?
心跳還沒完全穩定下來,她咬緊牙關將門完全打開,面前還是空蕩蕩的正門。
她走到正門口,宮門已經緊閉,只有兩名太監守在那里,正面對面的說著悄悄話。
「武王……走了?」她出聲問道,讓那兩名太監嚇了一跳,急忙跪下回話,「是,王爺剛才就走了。」
「他走時說什麼了?」
「王爺說太子和皇後都住在這宮里,讓奴才們好生伺候,不能有任何的閃失,還讓奴才們早點關了宮門,以防萬一。」
陳燕冰樣緊的拳頭這才緩緩松開,一直憋在胸口中的一口氣也緩緩吐出。
但是,心中卻沒有太多的喜悅。
這第一次交鋒,狀似她贏了,其實沈慕凌一直佔據主導地位。他肯離去絕不是對她有所忌諱,還是尊敬客氣,恐怕是因為他還有別的事要忙,暫時不想和她為了這件小事鬧翻,抑或者,是他還有什麼不為人知的打算?
從今日起,她的一言一行要比以往更加謹慎小心才行,因為她的對手是個深不可測的人,和他相比,她的力量微乎其微。但是她卻有以卵擊石的勇氣,倘若皇兄還在世,又該笑她自不量力了。
兩個國家的戰爭是結束了,然而她的個人之戰才剛剛開始……
沈慕凌,你等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