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許諾過 第五章
身體好累,沉重得像要陷進床墊里一樣,但黎雪卻發現不管她怎麼累、怎麼想睡,她腦袋都異常清醒得不肯入睡。
曾呈羿回國了。
經過了四年,他終于回來了。
自從與他分手之後,她從未主動打探過他的消息,但總有人有意無意的對她提起有關他的事。
受上司賞識,升職了,听說要去大陸了,已經出國了,听說在那里干得不錯……
這些消息都是爸爸破產的事尚未宣傳開來之前,她從朋友問的對話中听到的,然後在她搬家和過去朋友斷了聯系後,她便再也沒有他的消息,直到好友李孝鈴又再度回到她的生活圈後,他的消息才再度出現。
听說他在新加坡,听說他之前是待在香港,听說他身價不知道翻了幾十倍還是幾百倍,听說他一直都沒回台灣……
听說听說听說,一堆听說。
她不知道李孝鈴是有意還是無意,總三不五時在她面前透露有關他的消息。
雖然她總是不為所動,有听到當作沒听到,但是每一個有關他的消息,不管是真是假,她都深深記在心里。
李孝鈴說的沒錯,她還愛著他,一直以來都沒有忘記過他。
但是那又如何呢?
黎雪突然感覺一陣淒涼。
當初是她先背叛他們的愛情,是她先向他提出分手的要求,是她先拋棄他所給予她的承諾想改嫁他人,她又有什麼臉說她還愛著他?更別提她現在還家道中落、負債累累。
風水輪流轉這句話說的還真是對極了。
當初她拿他沒錢、門不當戶不對當借口離開他,現在沒錢,窮到快被鬼捉走、配不上的人卻是她。人生還真的是很有趣不是嗎?
黎雪自嘲的扯了扯唇瓣,在床上翻了個身,心想換個姿勢會不會比較好入睡。
一只羊、兩只羊、三只羊、四只羊、五只羊……五十七只羊、五十八只羊……九十八只羊、九十九只羊、一百只羊——
可惡!為什麼愈數她的腦袋愈清楚,還是一點入睡的跡象都沒有?
幾點了?
她無聲的嘆息,伸手模索著床頭上的鬧鐘,按了鬧鐘上的夜光燈,鬧鐘上清楚的顯示著3︰25的字樣。
都快三點半了,她今晚到底是還要不要睡?
翻來覆去,感覺有睡著又像沒睡著的樣子。
幾點了?她伸手拿鬧鐘來看。
3︰55。
她又翻了個身,換了個姿勢,將腦袋放空,好像睡了一下。
幾點了?她又去拿鬧鐘來看。
4︰48。
感覺好像有睡了一下,結果卻只過了半個小時。她真的有睡著過嗎?
頭好重,好想睡,身體酸痛不舒服,他回來了會想見她嗎?還記得她、有想念過她嗎?還是……
腦袋思緒亂亂轉,她終于在不知不覺間累得昏睡過去,直到耳邊鬧鐘發出刺耳的鈴聲把她嚇醒為止。
六點五十分,她痛苦萬分的從床鋪上爬了起來,掙扎的下床,準備上班。
「爸媽早安。」
一如往常,爸爸已經坐在餐桌前吃早餐,準備去上班了,而媽媽則在廚房與餐廳間來回忙碌著。
她走進浴室漱洗,然後回房間換衣服,再像抹游魂似的飄到餐桌前坐下來吃早餐。
「小雪,你的臉色不太好,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媽媽的觀察力敏銳得把她嚇一跳,她趕緊咧嘴朝她微微一笑。
「沒有啦,只是昨晚好像作了一個夢,感覺還沒醒,還想睡。」她輕描淡寫說。
「那你要不要請個半天假,再睡一會兒,下午再去上班?」
「不用了啦,我等一下吹吹風就會醒了,你別擔心。」
「但是你的臉色看起來真的不太好。」
「媽,你別老是嫌我嘛,一會兒嫌我太瘦,一會兒又說我臉色難看,你女兒我在外面可是很受歡迎的,你知不知道?」
「真受歡迎怎麼不見你帶男朋友回來給我看?」
「還在挑呀,應征者太多了。」
「別這麼挑,媽在你這年紀,你都已經讀小學了。」
「唉,媽,時代不一樣了好嗎?」
「小雪,如果遇到喜歡的人、好的對象,就和對方交往看看,現在爸媽都有工作、有收入了,家里的債務爸媽會負責償還,你不要想太多、顧慮太多,知道嗎?」
「知道知道。你才不要擔心太多,你女兒是個大美人,不會嫁不出去啦,放心。」她邊吃早餐邊說,語氣敷衍。
「小雪——」
「媽,等我一下。」她阻止母親再說下去。
媽媽疑惑的看著她,只見她仰頭咕嚕咕嚕把碗里剩下的幾口稀飯全數塞進嘴巴里,然後放下碗,擦了下嘴巴,緊接著起身道︰「媽,我吃飽了,要去上班了,掰掰。」
還是快點背起皮包,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你這丫頭……」媽媽無言以對的看著她往大門沖去,終于放棄嘮叨的改囑咐她,「騎車小心點呀。」
「好,我走嘍,掰掰。」她回頭微笑的揮揮手,上班去。
她的臉色不太好。
下班後,曾呈羿不由自主的將車開往夜市的方向,不由自主的下車,不由自主的走到她所在的那間熱炒店門外,不由自主的尋找她的身影。
晚餐的尖鋒時間,店里座無虛席人滿為患,她偶爾會端著菜到前方為客人上菜,大多時候則待在店後方他看不見的地方。
昨天他站在馬路對面的位置上,有些距離沒辦法將她看仔細,今天將距離拉近後,他才發現她和四年前比起來整個人清瘦不少,臉上有著明顯的黑眼圈,氣色也很不好。
她的樣子看起來就像隨時會暈倒一樣,但她卻沒有停下忙碌的腳步,也沒有人稍微關心她要她坐下來休息一下,讓他看著看著差一點忍不住沖進去。
但是他還不能出現在她面前,只因為他根本還沒決定自己究竟該拿她怎麼辦。
李孝鈴說如果他沒有決心和黎雪復合的話,那就不要去打擾她。他也有同感,並不是怕李孝鈴的威脅,而是因為她現在已經夠辛苦了,他真的沒必要再去雪上加霜。
他對黎雪的感情很復雜,愛了十年多,怨恨了四年多,他這一生至今為止也不過才過了三十年,卻將一半的人生都獻給了她。
對他而言,她無異是他人生中最特別、最無可取代的一個存在,但是對于自己現在到底是愛她、怨她還是恨她,他真的很混亂,分不清楚。
輕嘆一口氣,他又往熱炒店內看了一下,可惜沒看到她。
他轉身正準備要離開時,熱炒店內卻突然傳來一陣騷動。
「阿泰,快打電話叫救護車!」
「發生什麼事了?」
「黎雪昏倒了叫不醒。」
店內工作人員的對話瞬間傳進曾呈羿的耳中,他連想都沒想,第一時間就沖進熱炒店里。
「她在哪里?」他急如星火的隨便抓住一個工作人員問道。
「誰?」突然被他抓住的工作人員一臉茫然。
「黎雪!她在哪里?」
他話一吼完,便看見面無血色、雙眼緊閉,早已失去意識的黎雪被人從店後方打橫抱了出來。
他立刻松開被他抓住的工作人員,沖到抱著她的那人面前,著急的說︰「把她給我,我來抱。」
「你是誰?」比較機警的熱炒店老板防備的盯著他問道。
「黎雪的男朋友。」他毫不猶豫的回答,不等他們反應過來,直接將黎雪從穿著廚師服的男人手中抱過來,「我抱她去路邊攔計程車比較快,不等救護車了。」
說著,他早已轉身往店門外沖去。
「阿泰,你跟他一起去。」老板迅速的叫道,以防這突然冒出來的陌生男人根本就不是黎雪的男朋友。
阿泰點頭,立刻往店門外跑去,追上曾呈羿。
「我先去攔計程車。」手上沒抱人的阿泰跑得比較快,先一步往大馬路的方向沖去。
很幸運的,他們幾乎沒有浪費等車的時間,曾呈羿抱著昏迷不醒的黎雪跑到大馬路邊時,阿泰所攔的車剛好停下。
迅速的上車後,他們要求司機朝最近的醫院疾駛而去。
到了急診室,因為病人呈現昏迷狀態沒法問診,醫生只能先量血壓,心跳,抽血送檢,最後打瓶點滴,等病人醒過來之後再詳問狀況。
醫生的冷靜模樣讓先前心慌到不知所措的曾呈羿也跟著慢慢冷靜下來,同時想起自己還不能出現在她面前的事。
所以他撥了電話給李孝鈴,然後和匆匆趕來的她打個照面之後就離開了。
他的車還停在夜市那附近,他必須回去取車才行,但他現在的情緒很糟,很想喝一杯。
他眉頭緊蹙的站在馬路邊猶豫了一下之後,終于決定放棄取車的想法,改拿出手機找酒友。傅經雲、紀滄廷、何海胤這三個同袍兄弟自然是最佳人選。
反正明天正好是周休二日,不必上班,四個人可以一起喝到掛。
一醉解千愁,不知道是真是假?今晚就讓他親身體驗看看好了。
他真的很想喝醉忘了一切。
真的很想。
曾呈羿一直覺得抑郁寡歡,找朋友訴苦又說不清,想喝個酩酊大醉,上回的經驗卻告訴他喝到掛了不能解決任何事,只會頭痛欲裂而已。
唯一讓他心情稍好的是傅經雲、紀滄廷、何海胤這三個同袍似乎跟他一樣都有著解不開的郁抑,和他同病相憐。
四個人有伴也不錯,至少想喝酒時有人陪。
只是他們四個人還真的是難兄難弟,當兵時一起受瘋子班長凌虐,退伍出社會後明明都成就非凡,卻又飽受情愛折磨。他們的人生有沒有這麼坎坷啊?真是他媽的。
悶悶的舉起酒杯,仰頭一口干盡,他正想向酒保再要一杯時,卻忽然听見一直保持沉默是金的酒保忽然開口說話。
「既然忘不了放不下,那就去追回來。只要不是陰陽兩隔,就還有挽回的機會,不是嗎?」
他突然有種醍醐灌頂、驀然清醒的感覺。
只要不是陰陽兩隔嗎?
回想起上回突然听見黎雪昏倒,看見她面無血色、四肢冰冷,怎麼喚也喚不醒的那種驚恐感覺,他想,如果那一次她不是因疲勞過度、睡眠不足之類的原因昏倒,而是因為其他原因,甚至從此天人永隔的話,那他還有機會像現在這樣掙扎不已、畏畏縮縮、綁手綁腳、裹足不前的嗎?只怕是想後悔都來不及了!
他不想後悔莫及,那就去追回來吧!
不管是愛她還是恨她,至少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那就是他在乎她,非常的在乎,否則這些日子他也不會這麼掙扎痛苦了。
心底有了決定後,他看向和他一起坐在吧台邊的難兄難弟,只見他們臉上也都有如夢初醒的感覺。
沒錯,去追回來吧,在酒保的見證下,四個人此刻都擁有一致的心聲。
為了勝利,為了幸福,為了愛情,為了決心,更為了他們自己,去追回來吧。
加油!
一旦有了決定後,曾呈羿的行動力是很驚人的,當場就起身揮別那三個難兄難弟,轉身離開酒吧,然後坐上計程車朝夜市方向直奔而去。
時間已接近午夜十二點,但距離黎雪的下班時間還有三、四十分鐘,他現在過去還來得及趕在她下班時攔住她。
他必須和她談一談。
他知道在她工作累了一整天之後還去打擾她的休息時間有點不妥,但是除了這個時間點外,他找不到更適合的時候。
他還不知道她住哪兒,也不知道她白天在哪兒上班,至于晚上在夜市的工作她根本忙得連喘氣的機會都沒有了,哪里還有多余的時間能讓他和她談一談?所以也只能這樣做了。
不過明天是星期日,她若沒有兼第三份差事的話,至少明天白天還可以補眠。
而這也就是他為什麼匆匆趕來的原因了,因為錯過今晚,他就得再等一個星期。
下了計程車趕到熱炒店時,時間已接近午夜十二點半,曾呈羿在外頭站了一會兒後,就看見收工的黎雪從店里走出的身影。
他沒有猶豫,直接走了過去。
「好久不見了,黎雪。」
黎雪雖然從李孝鈴那里听說曾呈羿回國了,但是作夢都沒想到他會突然出現在她面前,還像普通朋友般開口向她打招呼。
他的出現讓她整個人震驚的愣在原地,動彈不得。
「你該不會認不出我是誰吧?」見她呆若木雞的反應,曾呈羿以輕松的語氣開口說。
認不出他?
他是她唯一愛過、付出真心想共度一生的男人,她怎麼可能認不出來?
或許經過了四年的歷練與成就,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充滿成功人士的氣勢,既成熟、穩重又自信,但他的五官依然是她所熟悉的,即使閉著眼楮也能描繪出的模樣。
倒是他認出她讓黎雪覺得很意外,因為她知道自己在歷經四年的生活磨難後變了多少,歲月無情的在她臉上留下明顯的疲憊與滄桑,只有慘不忍睹四個字可以形容。
如果可以,說真的,她並不想讓他看到她現在落魄的樣子,希望存在他記憶中的永遠是她以前美麗的模樣。但現在想這些又有什麼用呢?都已經被他看見了。
「好久不見,沒想到會在這里遇見你,來逛夜市嗎?」她迅速調整了下自己驚愕紊亂的情緒,語氣平靜的開口道。
「不,來找你的。」
黎雪呆了一瞬,壓根沒料到他是來找她的。不用問是誰告訴他她在這的了,因為在他們共同認識的朋友中,只有李孝鈴知道她的行蹤。
「找我有事?」她語氣始終平靜如常。
「想和你談一談。」
「老實說我現在很累,如果不是重要的事,可以改天再談嗎?」
她委婉的拒絕,不料他竟斬釘截鐵回答她——
「不可以。」
黎雪又累心情又亂,火氣一整個壓抑不住的升了起來。
「不可以是你家的事,我累得要死不想和你談,也沒什麼好談的。」她火大的丟下這兩句話,直接大步走人。
「李孝鈴說你還愛著我。」曾呈羿跟上去,一句話就成功讓她停下腳步。
「她也說你還愛著我。怎樣?你還愛著我嗎?」她倏然轉頭挑釁的看著他,其實心里早已亂成一團。李孝鈴到底對他亂說了什麼呀?
「對。」
一個字便讓黎雪腦袋整個當機,完全無法運作,只能呆呆看糟他。
她不斷告訴自己一定是她听錯了,一定是她听錯了,一定是她听錨了,他不可能還愛著她。
當初她對他這麼壞,又在分手不到半年就準備和別的男人步入禮堂,他怎麼還可能愛她?絕對不可能!
況且,如果他真的還愛著她的話,不可能在兩人分手後連一次都沒有試圖找她復合過,听到她要結婚的消息也沒來質問她是不是真的,還愛著她的男人怎麼可能會對這些事毫無反應?
思緒逐漸清明後,她的情緒也跟著穩定下來。
「你有什麼目的?」她目不轉楮的看著他,「想報復我嗎?」
「報復?」曾呈羿皺起眉頭。
「當初我嫌你沒錢,一腳把你踢開,現在你是不是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告訴我你還愛著我,等復合了之後再找個理由嫌棄我,一腳把我踢開?」她看著他問道。
曾呈羿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眉頭緊蹙的問她,「你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
「因為我不相信你還愛著我。」她直截了當的回答,「還有,不管李孝鈴和你說了什麼,那都是她的想法,不是我的。我和你在四年前就已經結束了,徹底結束了,所以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我不想再見到你。」
她冷漠絕情的說完後,再次撇下他舉步離開,而他也不甘示弱的再次追上她,亦步亦趨緊跟在她身邊,嘴巴也沒停下來。
「不,李孝鈴說的對,你還愛著我。如果不是因為對我余情未了,又何必這麼努力想和我撇清關系,保持距離?」
她緊抿嘴巴沒有應聲。
「我知道你當初和我分手並不是真的嫌貧愛富,而是家里經濟狀況突遭巨變,你才會和原本不喜歡的魏理豪交往。」
「如果這麼想能讓你好過一點的話,你就這麼想吧。」她冷漠的說。
「這並不是我的想象,因為事實已經擺在眼前,你們家破產了,就在和我分手不到一年的時間內。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別告訴我一切都是在和我分手之後才發生的。」
「對我來說的確是,我從來就不管爸爸公司的事,自然不會知道出了問題,最後一個知道公司要倒了也不稀奇。」她僵直著身體說。
「愈解釋代表你愈心虛。」
黎雪不由自主的咬緊牙根,一方面因為很生氣,一方面則是頭很痛。
還好,她發現自己已經走到她停放機車的地方了,她伸手進皮包里將車鑰匙撈出來,然後動手將車子從停車格里移出來,跨坐上去,發動引擎——
一個沉重的下壓力道突然落在她機車後座,她回頭,只見曾呈羿竟然跨坐在她的機車後座上。
她冷聲命令道︰「你做什麼?下去!」
「我沒開車來,你送我回家吧。」
「我叫你下去!」
她咬牙再說一次,不料得到的卻是他伸手攬住她縴腰的反應。
「走吧,我會告訴你怎麼走。」
「下去!」她咬牙切齒的重復著。
「你要和我在這邊耗到天亮我也不在乎。」
「幾年不見,你的臉皮怎麼變得這麼厚?」她氣得差點噴火,一字一句的迸聲說。
「我變厚的可不只有臉皮,以後你就會知道了。」他將下巴輕輕放在她肩上。
「我不想知道。」他突來的親昵舉動讓她渾身一僵。
看樣子在這里跟他耗,她根本就耗不過他子彈都打不穿的厚臉皮,不如如他所願的趕緊送他回家才能擺月兌他。
黎雪明白這點後立即閉緊嘴巴,催動油門。
機車如箭矢般往前沖去,慢慢消失在黑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