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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許諾過 第四章

作者︰金萱

黎雪醒來的第一個感覺便是全身酸痛,雖然這種感覺已持續大半年了,她還是沒辦法習慣這種已經深植骨子里的疲憊感覺。

她用力的伸展四肢,繃緊肌肉的感覺短暫的驅逐了酸痛感,但那也只有幾秒鐘而已,一放松身體,原本的酸痛又再度出現折騰著她。

好累,不想起床,想睡到天荒地老,想找間SPA館窩一天,從頭放松到腳。

這樣的悠閑生活對她來說,恍如隔世。

深深吁了一口氣,她掙扎的從床鋪上爬起來,認命的準備迎接一天的工作。

她走出房間到盥洗室漱洗,看見爸爸已坐在餐桌上吃早餐,媽媽則在一旁忙著張羅著,將還來不及裝盤的罐頭小菜倒進盤子里。

「爸媽早安。」她出聲道。

「早。」媽媽抬起頭對她微笑道。

爸爸則轉頭看了她一眼,點點頭後繼續吃早餐。

她走進浴室漱洗後,回到房間換上公司制服再出來時,爸爸已經出門上班去了。

爸爸在附近一個社區當警衛,早上七點上班,下午六點才下班,雖然上班時間長了點,但待遇還不錯,是爸爸經商失敗破產之後,第一份穩定下來的工作。

「小雪,這是昨天超市賣剩的面包,是菠蘿女乃酥口味的,給你帶去公司當點心吃。不過你別又把它當成正餐,不準只吃個面包就過一餐喔。」媽媽提了個袋子放在餐桌上對她說。

媽媽在附近一間超市當員工,下午兩點上班,晚上十點半下班,常會帶一些附設在超市內面包坊賣剩的面包回家。這個額外的福利讓這輩子直到五十歲之前都沒在外頭上過班的媽媽,硬是咬牙在忙碌的超市待了下來。

「好,你別每天都說一樣的話。」

「那你就別讓媽擔心。看看你現在瘦成什麼樣子?」

「哪會?不知道有多少人羨慕我呢!媽你不懂啦,這叫流行,不叫瘦。」

「不叫瘦還叫胖呀?」媽媽白了她一眼。

黎雪邊吃稀飯邊說︰「哎,總之我不會餓死啦,你放心。」

剛破產失去一切的時候,爸爸每天萎靡不振,媽媽每天以淚洗面,家里的大小事,包括債務的償還、生活的經濟重擔全落在她一個人頭上。

說真的,那段時間很難熬,她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自己沒崩潰簡直是奇跡。

之後,是因為身心俱疲的她某天突然在爸媽面前昏倒了,才把他們給嚇醒。

不過即使如此,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一直過著貴婦生活的媽媽,和一個向來高高在上、習慣指揮命令而不習慣听命行事的爸爸,短時間對減輕她身上的重擔與壓力也沒多大幫助。

他們一家人的生活,是直到去年爸爸任職社區警衛這份工作穩定下來,以及媽媽慢慢學會做各種家事、也願意放段到超市工作之後才真正安定下來。

至于她,在家里出事之後一直身兼二職,白天在公司上班,下班之後則到夜市的熱炒店兼差,過著每天拼命搶錢還債的生活。

這樣的生活很累、很苦,但習慣就好。而她,已經習慣了。

「媽,我吃飽了,要去上班嘍。」放下碗筷,她背起皮包朝跑到陽台去洗衣服的媽媽叫道。

「好,路上小心。」

她轉身走到大門前,忽然想到一件事又回過頭來。

「媽,明天是一號,房東太太會來收房租,你那里的錢夠不夠?不夠的話我今天下班的時候順便領回來。」她揚聲問道。

「房租的錢我已經準備好了,你不必擔心。」媽媽回道。

她揚起嘴角,感覺生活其實也沒有那麼苦、那麼累,因為她身邊還有爸媽。

最痛苦艱辛的生活已經過去了,現在只要他們一家人同心協力,她相信總有一天他們會將債務還清的,總有一天。

「我走嘍。」深吸一口氣,她再度揚聲告別,然後走出家門上班去。

黎雪白天在一間商業雜志社當編輯,中文系畢業的她文筆好,人又長得美,一進雜志社就受到總編輯青睞,再加上肯吃苦、又上進,待人處事得宜、人緣又好的關系,慢慢變成總編輯的愛將。

總編輯算是她家變後遇到的第一位貴人,除了用心栽培她之外,因為知道她家里的困境讓她不得不兼職的事後,總是一次又一次在私底下幫她,讓她能準時下班趕去兼差。

她對總編輯的感謝真的是言語說不盡。

「黎雪,這是‘綠金起飛’的系列照片。」攝影組的楊宗軒把一疊照片放到她辦公桌上。

「謝謝。」她抬起頭對他微笑道,然後看了下手表。

「還有十分鐘。」楊宗軒告訴她。

她抬頭看他。

「我是說距離下班的時間。」楊宗軒解釋道,然後看著她說︰「我真的很好奇,為什麼你每天準時下班,工作卻一次都沒有遲交過?」

「這就是為什麼我能每天準時下班,不必留下來加班的原因呀。」她笑道。

楊宗軒翻了個白眼。「真好奇你腦袋的結構,怎麼有辦法編輯出那一篇又一篇的文章,你都不需要靈感嗎?」

「我是編輯,不是文創作者。只要你們給我的采訪資料齊全就行了,要什麼靈感?」她失笑道。

「那為什麼每到截稿日,編輯部就哀鴻遍野?難道只有你的資料齊全,其他人手上的都不齊全嗎?」楊宗軒問她。

「你今天好像很閑,還有時間跑過來跟我‘拉雷’。」她似笑非笑的看著他。

「我是很閑呀,所以待會兒下班後要不要跟我去約會?我請你吃好吃的。」

「雖然你很閑,但不巧我剛好很忙,所以Sorry嘍。」她笑著拒絕道。

「啊,慘遭第一百三十二次滑鐵盧,我心痛。」楊宗軒捧心道。

「是一百三十七次,你少算了五次。」

辦公室里有同事出聲糾正道,然後和其他人笑成一團。

「你們編輯部的人好狠,一點同情心都沒有。」楊宗軒說。

「對于有老婆還想搞外遇的人不需要同情心。」

「我哪有搞外遇,這是同事間的友情交流。」

「那你可以來找我交流呀,而且我還可以保證買一送二,我會把老公和兒子一起帶去讓你請的。」

已婚的楊姿羽開著玩笑,讓辦公室內再度揚起一片笑聲。

黎雪在大家的笑鬧聲中收拾了一下東西,下班時間一到,準時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背起皮包。

「那麼我先下班嘍,大家明天見。」她對同事們微笑道,然後在同事們的揮手中下班離開公司。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離開之後辦公室便陷入一陣短暫的靜默,直到有人嘆息出聲。

「我真的很佩服黎雪。」楊姿羽欽佩的說。

「在座有誰不佩服她的?」楊宗軒一改剛才的痞樣,也是一臉憐憫。

「當初因為只有她不必加班,每天都能準時下班,讓我們大家有些心理不平衡,跑去找總編抗議,結果才知道原來她除了雜志社的工作外,還有另外一份工作。」

「一開始听總編說她家里的事時,我還懷疑那是她博取總編同情的手段,結果到夜市去,看到她在大冬天里蹲在冷風中洗碗盤的畫面,我整個人都呆了。」

「我也是,看她這麼一個長得漂漂亮亮又瘦弱的小女生,為了幫家里還債,每天晚上在夜市那種龍蛇混雜的地方工作到三更半夜才回家,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

「最難得的是,她寧願辛苦工作賺錢,也沒動歪腦筋走偏路。要不然在我們這種專門出版商業雜志的出版社,多的是接觸名人、富豪的機會,以她的長相再用點手段,要飛上枝頭變鳳凰或找個富商包養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總編輯才會這麼欣賞她,又特別疼愛她呀。」

「別說總編輯了,我們大家誰不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甘拜下風?」

眾人不約而同的都沉默了。

這是黎雪下班離開公司後,辦公室同事們偶爾會有的對話,大家都知道她的處境,而她卻不知道其實大家都知道了,並且還對她佩服不已。

能擁有這群將心比心的同事們,也許是她上輩子積善的福報也說不一定。

只要不是台風天、下雨天,夜市里永遠人山人海。

黎雪五點半從雜志社下班,趕到夜市的鮮鮮熱炒店時,通常是六點十五、二十分左右,她有十幾分鐘的時間可以解決自己的晚餐,然後六點半準時上工。

鮮鮮熱炒店的老板夫妻也是黎雪的貴人。

事實上在她最艱辛困苦的那段時間幫助過她、收留過她的都是她的貴人,其中她認識十余年的好朋友李孝鈴更是當之無愧。

當年因父親經商和投資雙雙失敗破產之後,原本與他們家有來往的親朋好友一個個對他們避之唯恐不及,她身邊的朋友也一樣,只有李孝鈴對她不離不棄,拼了命想幫她,只可惜有錢的是她爸媽而不是她。

家里的房子被法院查封而搬家後,她們曾經斷了一年多的音訊,她是故意不和她聯絡的,而李孝鈴則是因為找不到她。

然後某個周末夜,她在熱炒店忙得不可開交時,突然听到有人驚訝的呼喚她的名字,她的好友李孝鈴從此又再度回到她生命中。

那天她們倆都哭得很慘,她也被李孝鈴罵得很慘。

之後為了怕她再搞失蹤,李孝鈴還硬跟著她回家住了一晚,從此以後,她便三不五時提著大包小包的補給品出現在她家門口,活像黎家的第二個女兒。

人生有此好友,夫復何求?

哎,說曹操曹操到。黎雪看見李孝鈴從店門外走了進來。

「黎雪,你朋友來了。」負責外場的劉大哥看到她後,轉頭朝廚房的方向揚聲叫道。

時間十點四十分,已過用餐的尖鋒時間,所以她暫時離開一下工作崗位沒關系。

她走出廚房,微笑的迎向好友。

「你怎麼來了?晚餐吃了嗎?要不要點幾道熱炒來吃?」她熱情招呼著好友。

李孝鈴對她搖搖頭,一臉若有所思的表情看著她。

「怎麼了?」她感覺好友今天好像有點怪怪的。

「黎雪……」李孝鈴看著她,欲言又止。

「你干麼呀?今天怎麼怪怪的?」她笑問道。

「曾呈羿回國了。」

壓根沒料到會听到這個消息,黎雪的笑容不由自主僵在臉上,雖然只有一瞬間,但還是很明顯。

「是嗎?你跟我說這個做什麼?我和他已經沒有任何關系了。」她雲淡風輕的微笑道,擺出一副那都是過去的事了的不在意神情。

李孝鈴目不轉楮的看著她,專注的目光像是想把她看穿一樣。

「你干麼這樣看著我?」

「在我面前你用不著演戲。」李孝鈴正色說。

「演什麼戲呀?」她失笑道。

「我知道你還愛著他,一直以來都沒有忘記過他。」

「一般人都很難忘記自己的初戀。至于愛嘛,如果我愛他,當初又怎麼會和他分手,改和魏理豪交往?你想太多了。」她平心靜氣的說。

「當初你會和魏理豪交往,全是為了幫你爸爸剛陷入困境的公司度過難關,你媽媽都跟我說了。」

「以你對我那時的認識和了解,你認為我會這麼懂事,犧牲自己的愛情成全我爸的事業?如果曾呈羿對我來說真的這麼重要。」黎雪平靜的反問她。

李孝鈴怔了怔,一時無法反駁。

雖然黎雪一直讓人覺得她平易近人好相處,但其實真正認識她、熟知她的人都知道,她也是有千金小姐的通病,那就是倔強與任性,尤其在面對她真的想要的東西時。

所以,就像她所說的,如果曾呈羿對她真的這麼重要,她真的那麼愛他的話,她真會犧牲自己成全她爸的事業嗎?

「和魏理豪交往只是順理成章而已,」黎雪看了她一眼,繼續說,「最主要是因為他對我很好、又很大方、人也長得很帥,相處久了還滿喜歡他的,所以我才會和他交往。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

「如果真是這樣,和那個混蛋分手後,你怎麼都不交男朋友?」李孝鈴還是覺得哪里怪怪的,無法完全相信她所說的話。

「小姐,你覺得我有時間交男朋友嗎?」她苦笑著反問她。

「要交也不是不可能。」

「對,不是不可能,但是會很累。我不想太累。」

李孝鈴無言以對。

「好了,不跟你扯了,我要去工作了。」見她沒話說,黎雪打算回去工作了,同時交代她說︰「你回家的時候小心點,以後不要一個人這麼晚還跑來夜市。」

「現在才幾點而已,你不要把我當小孩子好嗎,你自己每天這麼晚從這里下班才要小心咧。」李孝鈴沒好氣的翻了個白眼。

「好啦,老媽子,我去工作了。」黎雪對她揮了揮手。

「那我走了,掰掰。星期天再去找你。」李孝鈴說。

「不要再買東西來了。」

「我高興,你管我。」朝她扮了個鬼臉,李孝鈴轉身離開。

黎雪笑了笑,轉身再度鑽進廚房工作去。她所不知道的是,李孝鈴並不是獨自一個人到夜市來的。

就在鮮鮮熱炒店對面的馬路上,一個男人呆若木雞的站在那里,臉上全是難以置信的表情,心里更是充滿震驚。

那個人是曾呈羿。

他在掙扎許久、猶豫多日之後,最終還是忍不住找李孝鈴要了黎雪的消息,只是李孝鈴並沒有馬上告訴他,而是莫名其妙找他來逛夜市。

他本來不想來的,怎知李孝鈴卻一副隨便他,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的態度,讓上回在電話中已經稍微得罪過她一次的他不想再惹惱她,免得繞遠路浪費時間。

于是他來了,跟著她擠過人群走了一段路,又沾上一身油煙味後,她突然停下腳步,冷不防的轉頭對他說︰「黎雪晚上就在對面那間熱炒店兼差,我過去找她。」

接著不等他反應,就把他丟在路邊逕自走開了。

在那間熱炒店兼差?

他以為自己听錯了,或者是李孝鈴在跟他開玩笑,結果事實就這樣擺在他眼前,教他想不信都不行。

美麗的黎雪,聰明的黎雪,溫柔體貼又善解人意、一向不缺追求者、總讓人想捧在手心里呵護的千金小姐黎雪,她到底為什麼會在夜市里工作?

兼差?意思就是她不只做這份工作,還有別份工作?一人身兼兩職?三職?

為什麼?和她天母的家被法拍的事有關嗎?

曾呈羿的心情很紊亂、很震驚、很生氣——雖然他不知道自己在氣什麼,總而言之就是無法接受眼前看到的一切。

他不否認當年她和他分手的理由以及在短短半年內就傳出要結婚的消息讓他傷透了心,甚至產生了恨意。

因為恨,他曾經發誓總有一天要讓她後悔,要高高在上的出現在她面前,甚至也曾詛咒過她會有報應,可是他沒想到願望成真後,他的心會這麼的難受,這麼的——痛!

走出熱炒店的李孝鈴越過馬路,緩緩走到他面前。

「她在哪里我已經告訴你了。」她看著他說︰「現在你還有什麼問題要問我?沒有的話,我要走了。」

「她……為什麼在這里?」他的喉嚨干澀,聲音有點沙啞。

「工作賺錢呀,要不然你以為她來吃飯嗎?」李孝鈴冷嘲熱諷的回答他。

「以她的學歷,她明明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

「當然,所以她白天在雜志社工作,晚上才到這里兼差。」

「她家負債很多嗎?」

「為什麼要問,這應該和你無關吧?」李孝鈴斜睨著他,故意拿他說過的話堵住他的嘴。

曾呈羿頓時無言以對。

「如果你沒有一定要和黎雪復合的決心,那就不要去打擾她。」李孝鈴忽然開口,「黎雪現在的生活雖然很辛苦,但至少很平靜,你不要去擾亂她平靜的生活。」

曾呈羿沉默以對。

「還有,」李孝鈴繼續說︰「剛才我和她說你回國了,她的回答和你幾乎如出一轍,說和你已經沒有任何關系了,看樣子她一點也不希望再見到你。所以我再說一次,如果你沒有那個決心,就不要去打擾她,擾亂她平靜的生活,听到沒有?」她疾言厲色的警告他。

曾呈羿神情莫測的看著她,依然沉默著沒有應聲。

「你到底有沒有听到我說的話?」他的沉默令她發怒。

「听到了。」他終于出聲應答。

「那你的決定呢?」

「我想我沒必要告訴你。」

「好,沒關系。反正哪天若是讓我知道黎雪因為你傷心或為你掉淚的話,你就走著瞧,等著看我怎麼對付你。」她撂下狠話。

曾呈羿仍舊不為所動,毫無反應。

李孝鈴真是被他氣死了,她狠狠瞪他一眼,再大聲哼了一聲之後,直接轉身離開,眼不見為淨。

李孝鈴離開後,曾呈羿的目光再度落在對街的熱炒店上。

站在這里,他看不見已經走到店後方的她,但是只要知道她仍在那間店里就夠了。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夜市里的人潮愈來愈少,進入熱炒店的客人也愈來愈少,幾乎沒了。

然後他又再度看到她走進他的視線里,看到她拿著抹布擦桌子,拿著掃把掃地,拿著拖把拖地,忙里忙外的。

她終于背著皮包向同事揮手告別,走出那間熱炒店時,時間已過午夜十二點三十分。

她邊走邊捶手臂,腳步因疲憊而顯得有些步履蹣跚。

然後,又一件令他震驚、難以置信的事出現在他眼前,只見她從停放在路邊的眾多機車里拉出一台機車,接著跨上機車,騎車離去。

以前的她連機車都不太敢坐,現在竟然會自己騎車了?

過去四年里她到底是經歷了多少事、吃了多少苦,才變得這般堅強獨立?誰能告訴他?

心,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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