妓本賢良 第八章 風雨故人來
咻咻咻,幾支快箭飛來,圍攻宮華的男子紛紛中箭,有人背部插著羽箭,有人手臂、大腿中箭,接踵而至的哀號聲後,幾個匪徒一一倒臥在泥濘中。
一旁還在搜括錢財的其他賊匪見勢不對,東西丟了,扭頭就跑。
馬背上,慕容郬舉手為令,兵分二路,一部分人追著逃跑的賊人而去,一部分快馬奔馳來到宮華面前。
沒見過慕容鄱的宮華心生懷疑,這是蜀王的人馬嗎?怎地來得這麼快,張二哥的腳程不可能這麼迅疾,難道是之前趕到蜀王別院的百姓報的訊?
宮華走到紫屏、苓秋身邊,一手一人將她們扶起。
「少爺。」
她們顧不得滿身狼狽,緊緊抓住爆華的手臂再不肯放,低喚一句便哽咽不成聲,少爺竟為她們挺身維護,她們不過是用銀子買來的小小家奴吶,她們這種身份的人,別說護衛了,便是做錯事、讓主人亂棒打死,也不會有人管的,可少爺他……
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淚水撲簌簌落下,倘若他們之前的關系只是主僕,現在宮華已是她們願意用性命保護的主子。
見她們這般驚嚇,宮華軟聲安撫,「沒事了,妳們快進馬車里換一身干衣裳,可千萬別受風寒。」
「少爺……謝謝您,以後踫到這樣的事,千萬別再……」苓秋低聲道,話未說完,就讓宮華打斷。
「千萬別理會妳們,由著妳們代我受過?別傻了,堂堂男子漢,豈能眼睜睜看自己的人受苦、受災殃?快上車,萬一妳們病了,誰來服侍我。」
他第一次擺出主子架式,卻沒想到是在這樣的狀況下。
宮華不認得慕容郬,慕容郬卻認出自己送進宮家的紫屏和苓秋,便順勢猜出宮華的身份,听著主僕間的對話,他剛硬的臉龐露出幾分柔和。
這孩子好樣的!丙然有乃父之風,不輕賤人命,威武不屈,他細觀宮華的氣勢度量,心底暗忖,若是好好磨練,再過幾年,京城俊秀除他誰領風騷。
慕容郬的手下很快將那些匪人捆綁成一串。
宮華將紫屏、苓秋送上車後,轉身迎向慕容郬,拱手行禮,「多謝先生相救。」
「不客氣。」他頷首,清冽的聲音帶著淡淡冷漠。
知道有匪賊半路劫掠,慕容郬便領了人快馬奔來,誰知會撞上這一幕,這是緣分嗎?非要他三番兩次出頭,替宮家解圍?
宮華瞄一眼在地上萎靡不振、頻頻哀號的匪人,他們早無之前的囂張,他冷冷一哂,天道循環、報應不爽,誰知報應會來得這麼快。
「請問先生可是蜀王派來的人?」
宮華把眼光移到慕容郬臉上,他的容貌並無特出之處,唯一雙濃墨劍眉,斜飛入鬢,勾勒出肅然英氣,而一對丹鳳眼奇異的散發著魅力。
他喜歡這人!那個喜歡說不出具體理由,就是感覺很好,即便對方身上散發出生人勿近的氣息,宮華仍想試圖與他親近。
慕容郬嚴厲刻板的臉龐並無多余表情,但深邃黝黑的目光中閃過兩分贊賞,這孩子年紀那麼小,竟敢直視自己,不簡單吶,他細看著宮華的清秀臉龐和細致五官,清澈的眼底帶著淡淡仰慕,慕容郬柔和了線條。
「我是。」
「請教先生貴姓大名?」宮華拱手相詢,雖是一身狼狽,可那氣度讓人無法忽視。
「慕容郬。」他言簡意賅的道。
是他,那個只聞其名的人物!爆華心底一震,對他的崇拜更甚幾分。
「家父是邑縣縣令宮節,他有一封信要宮華轉交慕容先生。」
他轉身到馬車邊,令苓秋找來書信,雙手呈上。
慕容郬亦不客氣,當著宮華的面將信紙拆開,信里大意是說,托慕容郬對宮華多加照料。
扯起嘴角,他將信納進懷中。「既然令尊有所請托,就請小鮑子與我一起回蜀王別院吧。」
「多謝慕容先生,不過宮華還有一事相告。」
「請說。」
宮華看一眼圍觀人群,刻意向前兩步,湊到慕容郬耳邊,將方纔的情況細說分明,並道出心中所憂。
慕容郬听著宮華的話,視線轉到那群賊人身上,目光一射,虯髯大漢的眼光閃躲不及,被他看出了心虛。
他贊賞地拍拍宮華的肩膀,孺子可教,才十歲竟能分辨出事情輕重。「明白了,我會查明。你先上車吧,有話咱們回王府別院再談。」
接連幾日,賀心秧忙得昏天暗地、日夜顛倒。
自那日從書鋪回客棧後,她埋頭開始寫稿子,眼不見身外事、耳不聞窗外聲,她拚命和手中毛筆進行殊死戰斗。
唉……她的毛筆字,真的是慘不忍睹,幸而連日的練習,總算能看出幾分模樣。
比起那些單調的後花園私會,她能寫的東西可多了,朱門恩怨、上一代的情感糾葛,造就了苦情小鴛鴦,歷經重重劫難,兩人仍不改其心志,一朝幽會、終身相許……
就在賀心秧熱烈地進行她的賺錢大計時,客棧伙計來敲了她的門,急急說道,東家要避難去了,請她速速結賬,趁大水未至之前,也跟著逃命去。
她還笑著糊弄伙計說︰「放心,你們這里是吉祥客棧,吉祥得很,水淹不到的,便是淹了,也淹不上二樓,不如你們逃你們的命,我留下。」
伙計苦笑道︰「姑娘的說法並非不可行,但大家都逃命了,誰給姑娘開灶?況且誰說淹不到二樓,去年那場大水就淹上去了。」
于是她被趕出客棧,不過客棧老板好心,看她是長期主顧的分上,給了她一把傘和油布,她一層層將稿子和文房四寶給密密包好,連同銀子用包袱綁在身上,撐著傘走出客棧大門。
她沒接收到官府的倡導,壓根兒不曉得該往哪里去,只能跟著人潮走。
幸好逃難人潮雖行色匆匆,卻沒兵荒馬亂的現象,城中秩序良好,處處都有差役在指揮大家往哪個方向走。
賀心秧出了城,尋了個婦人問,才曉得只要跟著人馬車潮走,就能走到避難處,于是她小心謹慎的用那把傘保護好懷中的包袱,低著頭,隨著前方的百姓挪動腳步。
走了好長一段路,在她幾乎以為走不到盡頭時,听見有人哄著身旁小孩說︰再忍耐一下,不到一個時辰就到了。
還有一個時辰啊,她覺得兩條腿都快廢了,忍不住抬眼嘆氣。
抬頭,她發現前方的馬車停下來,排成長長的一列擋在路中央,怎麼啦?是土石流淹沒馬路嗎?但為什麼人可以過,馬車過不了?
她快步向前,想看個究竟,這才發現攔路匪徒正在搶劫富戶馬車,眼見被打傷的富人家眷,她雖心生不忍,卻也暗暗慶幸自己夠窮,窮到連匪徒都不願意多看一眼。
盜匪不對行路百姓刁難,她本來可以快步走往避難處的,但她看見兩個小泵娘被用力拽下馬車,心底一陣不忍,便慢下腳步,駐足人群中。
她知道明哲保身的道理,也听過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名句,可她就是忍不住沖動,想要挺身出頭。
但她還沒來得及說話,一個約莫十歲的小男孩比她更神勇,竟昂首跳出來,講了幾句很英雄的話,然後刀子就圍了上來。
賀心秧又急又氣,一顆心像被什麼給夾扁了似的。
她很想跳進圈圈里,朝男孩頭上巴下去,狠狠罵上幾句,「死小孩,你有沒有頭腦,在美女面前逞英雄是最白痴的行為,這種時候要求饒、要周旋嘛,用嘴巴說得賊人手軟,比把腦袋送上前、讓人砍得手軟來得睿智。」
可接下來,飛馬至、賊人逃……像一出完美的鬧劇,鬧劇尾聲,是大家都樂見的劇情。
事情告一段落,賀心秧松口氣,偷偷在心底憋了兩句,「死小孩,算你好運。」便準備走開。
只是她沒想到,在轉身的瞬間,她的視線與那名十歲小孩相觸,一股說不出的感覺梗在胸口。
那個感覺是……熟悉?
哪有可能,在這個陌生的時代里,連「衛生紙」都陌生到讓她在廁所里面一面哭號,一面埋怨,口口聲聲想念當灰姑娘的時期。
同樣的震驚也發生在宮華身上,他的心被什麼東西狠狠地撞擊了,沒有天崩地裂,他卻感覺世界末日在眼前,怎麼可能、怎麼會?是他眼花嗎?
千絲萬緒,一古腦兒擠到腦子中心,呼吸像是被誰脅迫了似的喘促急切,他揉揉眼楮,快步往前,他怕自己看得不真切,可那眉眼鼻唇、那習慣性的挑眉……
隻果!那的的確確是他們家的隻果啊!
賀心秧刻意抹殺那股子熟悉感,目光從宮華身側往後滑去,當她發現那個轉過身的救難偉人是慕容郬時,一顆頭顱迅速下墜一百五十度,直想把頭給埋進胸口,她轉身、聳起雙肩,腳步加快數倍。
沒錯!就是她,每次隻果做了壞事、夾著尾巴逃跑時,就是這副德行。
宮華失去平時的沉穩,不顧慕容郬會怎麼想自己,他開口朝著賀心秧的背影大喊,「隻果、隻果!隻果老師!」
像被雷轟了似的,賀心秧硬生生停下腳步。
隻果老師……
這個時代不會有人發神經,替自己取上這樣一個稱號,也只有在千百年後,那個專門制造天才的幼兒機構主任,某一天睡醒,腦子被蟑螂吸光腦漿,才會做出這種以水果為老師命名的突發奇想。
可是……沒道理啊,穿越不是集體行動,又不是春季郊游,還要湊滿四十人一台游覽車?
見她腳步一頓,宮華更加篤定了想法。他絕對沒認錯人!
排開人群,宮華快步往前,他發覺那顆隻果在停頓一下下後,又往前滾了兩滾,還有越滾越快的趨勢。
忍耐不住,他再度朝著她的背影大喊,「隻果、賀傻秧、哈佛、格林都曼、死小孩、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笨小優……」
一個一個接不起順序的詞,听得眾人一頭霧水,可是那顆滾動的隻果,硬是听懂了。
她停下趨吉避凶、試圖逃離慕容郬的兩條腿,以左腳為圓心、右腳畫出半徑二十五公分、周圓率三點一四一六的小圓,將她的上半身緩慢地做出一百八十度轉動。
現在不是算數學的好時機,但是她必須運用數學的科學邏輯來試著解釋那串夾雜著。
隻果、賀傻秧……等等名詞的長句。
她動作相當慢,卻還是在雨中把自己轉向那個十歲男孩。
看見她轉身,宮華笑開了,好看的眉頭舒展、嘴角微微張開,凝重的臉龐染上一抹興奮的神色。
「你……是……」她千般遲疑、萬般猶豫地問出兩個字,然後在他挑釁的眉宇間找到答案。
恍然大悟!
她終于明白,自己怎會對他感覺熟悉,她終于了解,為什麼那群惡人想對他下手時,她的一顆心會像被兩塊硬鐵夾爆似的疼痛。
原來呵……原來即便相見不相識,那個不科學的第六感,仍然在他們之間扯起聯結線。
宮華用力點頭的同時,緩緩張嘴,吐出四個字。「我、是、果、果。」
一旁的慕容郬看著兩人的互動,剛毅的眉目軟化了,原來賀心秧和宮家是舊識,難怪他們想事情的時候會下意識地轉動手中長物,難怪賀心秧一名小小的女子,懂得禁海令的缺失,都是宮節教的吧?那人……是號人物。
頭昏昏的,兩條腿雲里霧里、輕飄飄的幾乎要飛到天上去。
賀心秧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上了馬車、怎麼被果果抱在懷里一動不動、怎麼一路被帶到蜀王別院。
不……正確來說,她還待在與果果重逢的強烈震驚中,所以即便認出慕容郬,也沒辦法聯想他和蕭瑛之間的關系,沒辦法想到自己進的這處園子,恰恰是她想盡辦法躲避的男人名下的產業。
腦子里的問號太多了,她還沒辦法想到別的事。
于是,她渾渾噩噩地被安置、渾渾噩噩地洗澡、渾渾噩噩地細數著心中的千百個問題,直到渾渾噩噩走到宮華房前,還是想不出該從哪里問起。
很顯然,宮華也有同樣的問題。
因此一打理好自己,他就往門外沖,連苓秋煮的熱姜湯都來不及喝,他一心急著找到隻果,急著把問號變成句號。
門打開,他遇見傻在門口的笨隻果,也傻乎乎地咧出一個十歲小孩的笑容。
他快步跑上前,顧不得男女之防,拉起她的手,本來想走回房間,卻想到房里的兩個丫頭,便興奮的說︰「走,我們到妳房里說話。」
「哦。」
她維持著呆樣,很顯然的還無法消化,五歲的小丙果抽高成一百四十公分的大果果。
她點頭,宮華拉著她快步進入房間,鎖好門,四下張望一番後,他帶她入座,急忙問︰「妳怎麼也穿越了?」
這正是她想對他說的話,可是,話沒說出口,淚水先飆出眼眶。
「妳怎麼了?不要哭啦……妳慢慢說……」
宮華被她哭得手足無措,又是倒水又是遞帕子,焦頭爛額的模樣惹得賀心秧笑出聲。
宮華被笑得窘了,埋怨道︰「妳是怎樣啦,又哭又笑,妳是老師□,為人師表可以這麼愛哭嗎?」
「你以為我想哭嗎?如果不是這里太難受……」她指指自己的胸口,然後第二波淚水狂飆。
「好、好、好,對不住,是我亂講話,從現在開始,妳講、我閉嘴,妳把難受的事全說給我听,心情就會好一點。」
賀心秧點點頭,同意他的建議,她一面哭、一面叨叨絮絮地敘述那些綠光,敘述被悶棍打上後腦的疼痛,然後穿越、兩個不知什麼東西的東西的交談、她被騙被賣……直到逃出妓院、遇上水災。
她刻意隱去蕭瑛那段,其余的全數從實招來,她前前後後講得雜亂無章,但宮華的理解力超強,還是听懂了。
淚水盈眶,愁思堆滿眉間,短短幾十天,環境造就了她的郁結,再不復過往的開朗爽快。
難怪以前姑姑老說,環境是造就人類最大的功臣。因此再貴,她還是砸大錢把他送進貴族幼兒園。
宮華推推她的手肘,試著逗她開心。
「哭夠了嗎?妳以前沒有那麼愛哭的,妳老是一邊看著電視劇,一邊批評說︰哭是弱者的表現,只有弱者才需要使用哭聲來軟化敵人。」
他不光理解力好,記憶力也超強,隻果說的話,一字一句全記錄在他的心牆。
「那是以前,現代文明中哪有那麼多讓人憤怒的事啊,民主耶,法律耶,在這里,這些東西全變成屁。
「有力氣的,理直氣壯的欺負人;有腦袋的,理直氣壯的嚇唬人;有錢的,理直氣壯的瞧不起人;誰管道德禮義,誰在乎天地良心,這個世紀里的人類,肯定是進化不足,才會缺心少肺……」
一鼓作氣,她把滿肚子對這個時代的不平全數宣泄。
「對嘛,二十一世紀多好啊,走到哪里都有7-11,沒有人會讓你餓肚子、讓你口渴;二十一世紀多好啊,百貨公司林立,沒有人會衣不蔽體;二十一世紀多好啊,一部計算機、一支手機,讓你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朋友不失聯,臉書還可以替你召回舊時友誼。
「就算真的窮到當褲子,還有社會福利法、老農津貼、老人年金每個月給你發錢,再不然還有慈善機構對你伸手釋出善意,哪像這里,朝廷是用來收錢的、官衙是用來嚇人的、上位者是用來欺負好人的,好人……是社會階級中最低下的一群!」
她越說越火大,簡直要與這個時代的每個人為敵了。
「對不起……」听著她滿月復怨氣,宮華垂下頭滿臉抱歉。
「死小孩,關你什麼事啊,你還不是跟我一樣,是祁鳳皇朝的受害者。」看著果果懊惱的神情,賀心秧終于閉上嘴巴。
苦笑搖頭,她是怎麼搞的,竟然對個孩子抱怨東、抱怨西,實在太無聊,穿越到這里,他的日子肯定沒比自己好到哪里,剛才驚心動魄的那幕,不就解釋了他沒比自己幸運?
賀心秧吐氣,抹去眼淚,笑笑地一掌巴上他的後腦,就像以前那樣,掌力不大,動作還帶著一絲絲寵溺的感覺,雖然果果已經放大兩倍,但在她眼里,還是那個讓她把屎把尿的死小孩。
見他依舊一臉郁卒,她模模他的頭,笑道︰「沒關系啦,反正我已經慢慢適應,總會漸入佳境的,你等著看我在這個時代翻雲覆雨、功成名就吧。」
「妳現在相信,世界上有穿越這回事了吧?」
「信,信得不得了。」如果親身踫上的事還不相信,那她不是普通鐵齒,而是腦子長蛆。
宮華嘆口氣,含起一抹笑意。
「那個時候,我沒有偷看妳的穿越小說。」
「真的假的?算了啦,說實話我又不會拿你怎樣。」反正偷不偷看,都已經是過去式了。
他抬起眉睫,高舉五根指頭朝天,再次鄭重申明。「我發誓沒有偷看,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我已穿越過一次。」
「什麼?已經穿越一次?」
賀心秧狐疑的目光定上他的臉,他講的……和她想的,是同一回事嗎?她凝聲威脅道︰「把話講清楚。」
宮華臉上像是有什麼猶豫不決的事似的,掙扎了半晌後,吸口氣,右手壓在胸口,鄭重說道︰「我發誓,我講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實的事。」
「好。」
賀心秧倒杯水壓壓驚,她不知道接下來還會听到多少荒謬的事。
「我叫做宮華,十歲,生長在祁鳳皇朝,我的父親叫宮節,姑姑叫宮晴,爹是建元三十七年的進士,也是那年一甲探花。
「可惜舊皇賓天、新皇登基,朝中風氣重武輕文,進士出身的父親一直等不到職缺,好不容易等了五年才得到朝廷派令,要父親到邑縣當個七品縣太爺。
「拿到派令書,爹便賣了全部家當,帶著我們一起到邑縣赴任,沒想到半路遇匪,匪徒張狂狠戾,欲置我一家四口于死地,爹爹用身子掩護我,可我終究逃躲不過,一柄長刀從月復間刺入,汩汩鮮血不斷自身上流出,我漸漸失去意識,眼前一片黑暗,我以為自己死了。」
「然後呢?」
「再次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變成呱呱墜地的小嬰兒,我嚇壞了,睜大眼楮,想喊救命,沒想到發出來的只是嬰兒的啼哭聲。
「想我一介飽讀四書五經、滿月復經綸的神童,竟然會淪落成一個黃口小兒,口不能言、身體無法自主行動,我氣急敗壞,恨得成天啼哭。」
听至此,賀心秧弄懂了,原來祁鳳皇朝才是果果真正的故鄉,和她不同,她只是這里的異鄉客,難怪她的抱怨會讓他充滿罪惡感。
她想驅散凝重氣氛,刻意瞪他一眼,賞個栗爆到他額間。
「再吹啊,讀幾本四書五經就叫神童啦?你沒念過哈佛幼兒園嗎?那里的小孩可不光讀書,還得加減乘除樣樣行,英文、日語加中文,科學和體育樣樣通,那種才叫神童。」
「那是人工培植,不是天然形成的。」
「哇咧天然、人工,還分土雞、飼料雞哦,我還是有機產品呢。」
見賀心秧展開眉頭,又能像以前那般說笑,宮華咧嘴笑開,這才是他認識的隻果。
「快講,後來呢?」賀心秧催促他。
「後來我的注意力被電視吸引,看著方方的扁盒子里頭,竟然可以出現各種人物,我驚訝極了,開始覺得住在那個奇怪的地方也不錯。」
「什麼奇怪的地方?!那里是二十一世紀,是寶島台灣,是美麗的福爾摩沙啦。」賀心秧大笑。
她還記得果果一出生就是電視兒童,把電視關掉,他就哇哇大哭,哭到臉紅脖子粗,果果他爸擔心他墜腸批注︰即疝氣,沒辦法之余,只好乖乖讓他待在電視前面。
後來,他甚至學會用哭聲來遙控爸媽轉台,他……好吧,他真的是天然神童。
「對對對,偉大的二十一世紀,人類文明的巔峰期。」宮華好笑地望著她。
「知道就好,接下來呢?」
「再下來,我被那些五顏六色的圖書迷惑了,等到爸媽能夠帶我出門,我又被捷運、飛機、高樓大廈給狠狠震驚了一回合。」
「難怪,你跟我家後母養的狗一樣,時間一到就會興奮地爬到門邊繞圈圈,要人帶你出門。」
賀心秧參與了他成長的每一段過程,包括他失去父母親的經歷。
「我看discovery,看《實習醫生》,看歷史劇,看遍爸媽收藏的影片。我不斷讀書,不管什麼書都讀,我心底有個聲音,催促著我盡快認識那個陌生的世界。
「我不喜歡上幼兒園,因為很簡單的東西,老師卻要反復講解,我覺得那是浪費時間。可姑姑說,如果把我單獨留在家里面,她會被起訴。她被關,我只能被送進育幼院,我在童書里面知道育幼院是怎麼回事,于是在育幼院和哈佛之間,我選擇了後者。」
「講得真委屈,你知道那個哈佛,一個月要拿走你姑姑多少薪水?」
「我知道,將近三萬塊,不過那筆錢要是用來讓我買書,會更有價值一點。我像海綿,不斷吸收所有能夠接收的信息,直到有一天夜半,我的爺爺找上門……」
「那個已經死掉很久的爺爺?」
「對,他給了我一塊玉,說它能幫我和姑姑逃過大劫。」
「你相信這種事?」
「連靈魂穿越都經歷過的人,妳覺得我相不相信?」他不答反問。
她嘆氣。「說的也是。」
「不到兩天,我突然生病,妳送我去醫院……然後,再醒來,我就回到原先的十歲身體里面了。」
他說不明白那種心情,是喜悅、是悵然,還是無法言喻的落寞。「隻果老師,很抱歉,我想妳是受我牽連,才會掉進這個時空的。」
賀心秧歪著頭認真回想,想起昏迷時耳邊那些奇怪的聲音、奇怪的話語,她終于弄懂了,原來自己的穿越來自一場錯誤。
怨嗎?該怨的事有千千萬萬項,這段日子里,她的抱怨已經夠多,她再也不想把未來幾十年都浪費在對更改不了的事實發怒上。哭過、發泄過,已經夠了。
是啊,算了,世間的陰錯陽差何時曾停歇過,命運無常的手豈肯停止它的玩笑撥弄。
認命吧,穿越到二十一世紀的宮華懂得認命,懂得在異域里張大眼楮努力學習,如果讓他在那里待得更久一點,說不定會為台灣創造出第二個諾貝爾獎得主。
十歲的他都能對環境妥協,她就不信,賀心秧辦不到。
「故事說完了,隻果老師,妳氣我嗎?」他飽含罪惡感地望向她。
賀心秧坦然迎上他的目光,釋然一笑,眼底隱含溫暖寵溺。「講這個有什麼意思?不管是受誰牽連,穿越都已是不爭的事實,別再想了吧。」
「嗯。」宮華用力點頭。
「你穿越了、我穿越了,那同樣被綠光籠罩的果果他姑,肯定也穿越了吧?」
「是。」宮華點頭。
得到宮華的答案,賀心秧心思飛快轉動,宮節、宮大人、宮青天……她倒抽一口氣,難怪宮大人那麼厲害,犀利的辦案手法、案發現場的黃布條,她早該想到的!
「宮節是果果他姑!」她彈指道。
宮華拍拍手,笑開。「賓果,妳猜對了。」
「我還以為自己很悲慘,原來最慘的是果果他姑,她竟然……竟然穿越成男人,天吶,她的心里要怎樣適應啊?她會不會變成同性戀,在這個時代搞同性戀,是會被當成妖孽、吊起來用火燒死的……」
她張嘴,哇啦哇啦叫喊不停,惹得宮華滿臉無奈,橫她一記白眼。
「妳少耍白痴好不好,姑姑不是穿越到我爹身上,而是穿越到我姑姑宮晴身上。」
「哦,所以宮節、你那個爹,他的辦案手法是你姑姑教他的?不對、不對,我混淆了,你剛說宮節是……喂,臭果果,你可不可以把話說清楚,不要講一半、留一半,把人都搞胡涂了。」
「我們全家都被匪徒殺死,其實只有我死而復生,但二十一世紀的姑姑卻穿越到現在的姑姑身上,所以外頭都以為是宮家父子存活,事實上活的是我和姑姑。
「我們清醒、身子養好後,經過幾番討論,姑姑決定女扮男裝,以爹爹的名號,帶著朝廷的派令到此地為官。」
「你們怎麼會做出這麼瞎的結論?你們知不知道,現在是皇權至上的古代,一個弄不好就是欺君大罪,要誅九族的?」
賀心秧捶胸頓足,一個天才、一個檢察官,竟然會討論出這麼莫名其妙的答案。瘋了、瘋了……這根本是拿把刀懸在自己頭頂上啊。
「當然知道,可是姑姑不會刺繡女紅,洗衣服沒有洗衣機就不知道從哪里下手,她最會做的菜是到7-11里買熟食,丟進微波爐里按下按鍵,請問在這里,靠她那身『才藝』,我們要怎麼活下去?」
幾句話,宮華堵得賀心秧提不出異議。
說的也是啊,玩尸體這種才藝,沒辦法走到哪里都能得到發揮的,當縣太爺對果果他姑而言,才是真正的人盡其才。
她不也踫到相同的困境?誰說台北居、大不易啊,到古代來混混看,才明白什麼叫做舉步維艱。
「你和你姑姑的長相、年齡,和前一世截然不同,你姑姑是怎麼認出你的?」
「她當然認不出我,但我和兩世的姑姑都很熟,自然能分辨誰是誰。前世的姑姑溫婉柔和,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熟讀女誡、不問外間事的姑娘;後世的姑姑果斷聰明,是獨立自主的女強人,如果這麼大的差別我還分不出,才真的有鬼。」
「嗯,每個穿越者都說自己失憶,可失憶哪會連同個性都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卻沒有人察覺,未免太不合理。你姑姑有你幫忙遮掩,應該沒人發覺她的真實身份吧?」
「當然,何況邑縣本來就沒有人認識姑姑。」
「是啊,這樣安全多了。」她同意。
解釋清楚了,宮華握住她的手,認真說︰「隻果老師,等水患過後,妳搬來和我們一起住吧,姑姑知道妳來了,一定很開心。」
「這是一定要的啦,不和你們住,我要和誰住?」
也只有他們可以和她討論金庸和韓劇,只有他們曉得時速三百公里的高鐵不是痴人說夢,只有他們知道隻果計算機創造了世界多大的奇跡,只有他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的心。
在這種情況下,便是有人要強行將他們分開,她也不允許。
她笑著對宮華用力點頭,終于她再不是這個世界里孤零零的一抹游魂,終于她有親人了,她的心這才有了寄托。
「以後不要再傷心了,有我們,我會保護妳。」
「你?十歲小孩。」賀心秧嗤之以鼻。
「在這里十歲不小了,十二歲就有人娶媳婦了呢。」
「十二歲?殘害國家民族幼苗,太可怕、太可惡、太沒人性了。」
「妳在說什麼啊,我娘十五歲就生下我,就是她年輕、卵子強健,才生得出我這種純天然、不加三聚氰氨的天才兒童。」
「天才兒童了不起嗎?要不要听听我的豐功偉業?」
一語一言,串起廢話,兩人笑得很暢意,直到門上傳來兩聲輕叩,賀心秧和宮華才停止對話,互視彼此一眼。
他們手牽手、一起走到門邊,打開門,看見門外的男子,宮華滿面欣喜,而賀心秧臉上的血液卻像是在瞬間被抽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