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樹歌 第八章
第五天——
加護病房外有個空曠清冷的大廳,規定的探視時間未到,已陸續有家屬坐著等待,每個人的臉色都如身後的牆壁一樣灰暗。
「你一定要沉住氣,不可以哭出來。」惜梅姨婆和敏月姨再三叮嚀說。
「我怕自己忍不住……」旭萱原就不佳的臉色更憔悴。
這是爸爸離去後的第五天,旭萱回台北的第三天,沒有立刻來看媽媽,是因媽媽尚不知爸爸往生,沒有人敢承擔泄露消息的後果,只能騙說秀里有急事需爸爸回去處理。旭萱不敢出現得太「剛巧」,加上一下飛機就持續發燒,怕傳染給媽媽,延遲到接近原歸期才來。
「上次旭東哭出來,我騙媽媽他重感冒,媽媽還是懷疑很久。」一旁的旭晶說,本來圓潤的臉龐尖瘦下去,牙總是緊咬著,一夜之間長大很多,超乎她十七歲年齡的冷靜沉穩。
是旭東回家先發現倒在書房躺椅旁的爸爸,立刻跑去找隔壁的紀仁姨公。
往生的第一夜,旭晶帶著旭東睡在爸爸漸冷的遺體旁到天亮,偎著如兩個哀哀不舍的小雛鳥……旭萱听了更淚流不止,責怪自己為逃避感情事遠定國外,成了失職的女兒和大姐,心中滿足無言的愧欠。
加護病房門開了,每床一次只能進兩個人,先是旭萱和敏月。
她們穿上隔離衣,走向左邊中間的小室,室內安著各式復雜的儀器,床上的敏貞似乎更形瘦小,身上的管線也更多,听到腳步聲,凹陷的眸眼微微張開,看到了旭萱。
她高興極了,咧嘴想笑卻十分艱難,仔細一看,喉嚨開了一個大洞,插著粗管子,做了氣切手術,表示肺部更嚴重惡化。
看到媽媽這樣,旭萱差點爆哭出來,敏月輕扯她手臂一下。
「你天天念女兒,女兒回來,可開心了吧!」敏月裝出笑臉對妹妹說。
敏貞點點頭,嘴又動兩下,旭萱耳朵湊上前去。
「有沒有……見到爸爸?」
「……有……」旭萱拼命忍住淚水,才勉強擠出這個字。
「怎麼沒來看我?他以前天天來,好奇怪……」
「爸……很忙,忙完,就來……他說,很對不起……」旭萱咽不成聲。
「打開……看外面。」敏貞手微微抬起指著密合的窗簾。
旭萱走過去想開窗簾。
「現在是晚上,不能開。」護士小姐立刻阻止。
晚上?明明是早上十一點大亮白天呀!
「在這兒,若分白天黑夜,會覺得時間很漫長,尤其你媽媽意識清醒,讓她以為都是夜晚,日子會比較好過些。」護士小姐低聲解釋。
听起來更覺心酸。旭萱握住媽媽瘦如枯柴、布滿針孔的手說;「媽,我再也不去美國了,我會留在台北,每天來陪你,直到你好起來。」
「自由……你們自由去。」敏貞看著女兒,微微搖頭。
旭萱無法回答這一句,怕一開口情緒崩潰,就再也瞞下住。
憊剩一點時間,必須換惜梅和旭晶進來,旭萱萬般不舍,即使下午六點又可以來探視,仍覺得將無助的媽媽遺棄,尤其爸爸已經不在。
「阿姨,媽媽應該可以離開加護病房吧?每天只準親屬探訪兩小時,她一個人在里面好孤單,而且住久人都有些不清楚了。」旭萱回到大廳說。
「她以前是住一般病房,雖有請個看護,但大部分還是你爸爸親自照料,晚上你爸爸一定陪著,一逃詡不缺,非常辛苦呀!」敏月說;「你爸爸出事後,江醫師怕我們兩頭忙不過來,特別簽字讓你媽媽進加護病房二十四小時有人照顧,等我們忙完了再遷出來。」
「媽愛干淨又重隱私,一直不習慣看護,我會接替爸爸的工作。」
「不習慣也要習慣,不要看護,家人就累了,前兩天旭晶也說要休學照顧媽媽,她才十七歲還未成年呢!」敏月嘆說;「你媽媽那脾氣,從小就這樣,你爸爸明知道還一直順寵她,多少年來都一樣,結果賠上自己的性命,現在還要賠上女兒的青春嗎?」
「阿姨——」旭萱不要她再說下去。
敏月臉轉向一邊,拿起手帕頻頻拭淚。憶起她、敏貞、紹遠三人那段年少青春的歲月,今天竟是這結局,不知該怎麼說……怎麼說……
*********
頭七——
逼昏時突然狂風大作,天地瞬間變黑,豆大的雨在屋頂疾速亂打有如萬馬行軍。旭萱睡在眠床上,雙眸倏地睜開,姿勢向內側躺著,全身僵硬不能動彈,因太過疲困,她甚至分不清是真醒或假醒。
房內幽冷恍若海底,樹影在窗上搖曳似巨大水草,然後,有人在她背後輕輕走動,又坐在床沿,挨靠著她的背,像迫切要探視一個病中的孩子。
她也迫切想回頭,看看是誰,但怎麼努力都動不了,也看不到……
「大姐,吃飯了。」旭晶的聲音響起。
她手腳忽然一松,能輕易翻身坐起,楞楞問;「你剛才坐在我背後嗎?」
「沒有呀!」
「剛才屋內好像有人,你沒看到什麼人嗎?」
「沒有。」旭晶搖頭說;「這場雨來得真奇怪,大姐可能做夢了。」
做夢是合理解釋,但背上的感覺如此真切,旭萱第一個想到爸爸,是爸爸回來看她了……然而此時仍是白晝,尚未入夜,他魂魂又如何出現?是否太迫不及待,所以狂雲蔽日,天地也為他昏黑?
巧的是,在旭萱走出房間時,風雨也停止,四周又恢復明亮。
晚餐之後是頭七法事,旭萱三姐弟隨著念經師父指示,一身縞素在靈堂前行儀式,一次又一次跪拜中,淚水落濕膝前。
族中親人們進出幫忙,不時听到嘆息和抽噎聲。
旭萱偶然回頭,看見辰陽坐在不遠的椅子上,不知已來多久。
這些天來,他指派人按時送三餐和點心,在馮家走動有如其中一份子;尤其他送旭萱回台灣,兩人連袂出關時,種種分合流言又傳布開來。親友們慢慢習慣他的存在,也就見怪不怪了。
「你臉色還是不太好,時差調過來了嗎?」休息時,他走過來問。
「反正累就躺下,不累就起來,也分不清楚了。」旭萱說。
「今天是頭七,傳說往生者會回來,你一定希望見到爸爸吧!」
「如果能夠回來,爸爸一定先到醫院看媽媽,畢竟最放心不下的是她,我已經告訴爸爸,媽媽轉到加護病房,希望他不會走錯地方。」她頓一下又說;「這有,你不要再每天送東西來,非親非戚的,外人看來很不妥……」
「這是我對馮伯父的個人敬意,我不在乎別人怎麼說。」
倘真是這樣,爸爸和辰陽的私人交情,比他們想象的好……可是從紐瓦克一路相陪奔喪回來,現在又參勞馮家大小事,已大大超出一個合伙股東的界線,幾乎像女婿,他難道不避諱嗎?
啊,太疲倦了,旭萱頭脹痛著,無法再想下去了。
是夜,旭東自願守在爸爸靈堂前,旭萱和妹妹回眠床睡,忙碌了一整天,沒說幾句話,便陷入昏睡中。
敗靜,一切都很靜,連一絲風也沒有,老屋和樹木如同沒生命的剪影。
模糊隱約中,旭萱發現自己站著,在一片漆黑里,只有遠方透出一個橢圓形光環,朦朧的淡灰像通向某處的路口,爸爸佇立在中間,身穿細藍格子襯衫,雙眼凝視她,有最沉重的不舍,宇宙萬方皆同悲。
他低下頭去,注視席地而睡的旭東,包覆在鋪被中不動的幼子。
他抬起頭來,眸內有最沉重的懇求,弟弟才十五,請替父親多照顧。
她開口想喊爸爸,忽如舞台關燈般,瞬間一切皆消失,比雲霧更飄渺……
天亮後,旭萱詢問宿屋里的每個人,包括旭東在內,並沒有人看見爸爸,更無法具體證實是否爸爸返家了,或許只是她太思念爸爸,作了一場夢而已。
下午,她去殯儀館看爸爸遺容,算遲來的最後一面。趕回台北的那日,爸爸遺體已移至殯儀館,延到今天才看,一方面因她生病怕與陰地犯沖,一方面也等由外地趕來的弘睿舅舅。
大舅秉聖開車來接他們,在殯儀館門口,意外地辰陽和宜芬姨也來了。宜芬姨戴了一副大墨鏡,仍可看出素來用妝完美的臉落得粉漬斑斑,一定哭得很多。
「好舍不得他走,好舍不得……」宜芬抱著旭萱又哭。
外面炎炎暑氣仍在,他們一行五個人隨工作人員進入寒氣十足的冷凍庫,鏘地一聲拉出一格櫃子,白煙一直冒。
他們輪流站上小踏板,依序瞻仰亡者遺容,氣氛十分凝重。
爸爸雙眼緊緊合閉著,臉部脖子腫硬,顏色紫中帶黑。旭萱突然想,萬一爸爸沒有死,只是陷入深度昏迷,如果醫生弄錯了,他一定拼命掙扎想逃出來,天呀,誰能確定爸爸真的死了——
「萱萱,好了,他們說不能看太久,對大體不好。」弘睿舅舅輕聲說。
旭萱才發現自己霸著長櫃不舍不放,甚至伸手要模爸爸的臉,听到一旁宜芬姨的啜泣聲,她猛地大哭出來,自機場那天來,第一次失控。
有人抱住她,把她臉輕貼在胸前,任她淚水濕透衣襟,是辰陽。
堡作人員又鏘地將櫃子鎖回,旭萱忽然停止哭泣說;「衣服,爸的衣服,他穿的是細藍格子襯衫——他昨晚有回家看我!」
「昨晚?頭七嗎?」宜芬姨抬頭。
「是的,就穿這件襯衫,一模一樣的襯衫!」她把如夢的過程說一次。
「那就是你爸爸了!這件襯衫是新的,送殯儀館前我特別為他挑選的,你以前沒見過……」宜芬又掩面痛哭。「這的確是紹遠哥的脾氣呀,他不會丟下我們一聲不吭就走,一定會千方百計回來……尤其他那麼疼愛你……可是他有超強的毅力,怎麼就沒辦法讓自己活過來呢……」
旭萱哭到不知怎麼離開殯儀館的,她想,連親朋好友都如此傷心,媽媽怎麼辦?若媽媽知道,又將會是何種景況?
真不敢想象,就如惜梅姨婆說的「會出人命」,每個人都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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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再過幾天是爸爸的出殯日,家族長輩認為無論如何要告訴媽媽實話;丈夫入土下葬,妻子不知道,不合倫常,萬一重要事沒交代到,更多一重遺憾。
問題是,誰開這個口?
爸爸回秀里處理事情的理由早已不能使用,沒有人去那麼久的。他們只好改稱爸爸心髒出了問題,在另一家醫院做手術,目前還無法出院!比起死亡,這話容易出口多了。
媽媽焦急萬分,心疼他強壯的人忽然倒下來。好幾天,兒女來探視,她就直揮手說;「走!走!你們來干嘛,去照顧爸爸,他需要你們,別管我了!」
旭萱姐弟每日辛苦編造謊言,不能把爸爸病情轉好,還要很技巧地一點點加重,期望真相揭露時,不會沖擊過大。
時間不等人,終要面對最難的一關,誰能負「會出人命」的責任呢?
誰都不敢,于是決定大家一起行動,敏月阿姨和兩個舅舅齊集,帶著旭萱姐弟,還有惜梅姨婆,一行人來到醫院,江醫師也親自坐鎮,以防危急狀況發生。
加護病房另開一個時段,打破一次只能進兩個人的規矩,他們七個人穿隔離衣帽同時進入,把敏貞的小室擠得滿滿的。
「怎麼大家都來了?」敏貞不解,但很高興,聲音比平常清楚。
「今天是星期日,大家都放假,你……氣色不錯。」惜梅有些緊張。
「江醫師照顧得很周到。」敏貞微笑。「你們有去看紹遠嗎?」
「有,呃……二姐夫他……」偉聖接不下去。
「他還好嗎?什麼時候能出院?」敏貞目光巡過每個人。
「啊……很快,很快會出院……」秉聖被迫出聲,還是沒勇氣。
「不能轉到這里來嗎?分開兩個醫院,想見面都不行。」敏貞說。
奇異的沉默,旭萱只得再度撒謊,「那邊的主治醫生說,不能隨便移載。」
「上次不是叫你幫爸爸照相嗎?」敏貞輕皺眉。「好久沒看到他,有幾個星期了吧……不知瘦了多少,你偏一直忘記。」
「對不起。」旭萱低下頭。唉,都沒有人敢說實話嗎?
敏貞轉向惜梅問;「阿姨,紹遠有沒有瘦很多?」
「沒有……紹遠他……敏貞,你自己身體養好最重要,心情放開些,病才會好得快。」惜梅又岔開主題,淚水在眼眶內打轉。
「紹遠已經走了!」敏月先受不了,冒出這句,有崖上縱身一跳的感覺。
四周一片死寂,全場人都靜止不動,敏貞盯著姐姐,一時不明白。
「紹遠因心髒衰竭,急救無效,已在幾天前往生了……你要堅強……」敏月哽咽說不下去了。
敏貞嘴巴張得好大,像要嚎哭,但受喉嚨插管限制,哭聲發不出來,全往體內斷肺裂肝狂壓下去,真正揉碎五髒六腑。儀器板的心跳數字向上沖得飛陝,抽痰器發出尖銳刺耳的嗶嗶聲,緊急紅燈直閃,江醫師奔了過來。
敏貞臉極度扭曲,痛苦充血爆紅,嘴巴用力張合好幾次,胸腔凸起變形,仍是喑啞無聲,嘴型看出是;「江醫師……紹遠死了……我先生死了……」
「我知道,不要太激動。」江醫師極力安撫,加速做急救處理。
馮黃兩家人全被請出小室,惜梅雙手合個顫抖地不斷念阿彌陀佛;旭萱緊牽妹妹弟弟的手,心里祈求爸爸在天之靈要保佑媽媽,他們不能沒了父親,又沒了母親呀!
不知過多久,嗶嗶聲慢慢停止,緊急紅燈熄掉,他們才感覺自己仍在呼吸,空氣仍在流動。江醫師出來時,他們屏息聆听結果。
「狀況暫時穩定住,我給馮太太加重了藥量,又在點滴里加入鎮靜劑,讓她睡,現在睡覺對她最好,才不會想到傷心事。」江醫師說。
「那醒來以後呢?她總會醒吧?」惜梅問。
「紹遠兄的事我也非常難過,總覺得對不起老師和師母的期望和交代。」江醫師紅著眼眶說;「紹遠兄是我見過最有耐心的丈夫,和太太恩愛感情也是世間少有,我常叫我女病人的丈夫來向紹遠兄學習,哪知道他就突然走了……我只能說,大家要有心理準備,這對馮太太打擊實在太大了。」
要有心理準備?意思是,媽媽也可能保不住?旭萱問;「我可不可以在這里陪媽媽過夜?她剛听到爸爸的事,一定很需要親人在身邊。」
「規定是不可以,而且也沒必要。」江醫師說;「我打的鎮靜劑足夠讓你母親睡到明天早上,未來兩天我也會這麼做,等喪禮過後轉到普通病房,我們再來想辦法。」
醫生都如此保證,他們也只有先離開。
旭萱不舍地走到媽媽床邊,那緊緊閉著深凹的眼滿是淚痕,臉色慘白到血管青筋皆觸目驚心,那雙枯瘦的手因抽血打針傷痕累累至無完好肌膚,有時只能下針在脆弱的鼠蹊部,疼痛無比有如受刑。
媽媽受苦活著,為爸爸為三個孩子,現在爸爸已不在,她又會如何抉擇?
「媽媽睡了,爸爸就可以到她夢中,全世界只有爸爸能安慰她。」旭晶悄聲走過來,在姐姐身邊不停擦淚。
旭東站在床尾嗚嗚哭著,忽像幼年那個找不到回家路的小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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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以為媽媽會哀傷逾恆以至痛不欲生,但沒有,比大家預期的要平靜多了。
轉到普通病房後,媽媽鎮日發呆,試著與她談爸爸在家中書房猝逝的經過、喪禮的大小細節、爸爸頭七曾經回家……她都沒有特別表情,只是輕輕嘆息默默流淚,不曾怨恨不甘或大哭大嚎過。
這反應太淡然,不符合爸媽生前的恩愛情深,媽媽似乎太快就接受爸爸的死亡,令人有種奇怪的不安感。
是不是因為藥物呢?藥物減緩身體上的痛苦,也使神經線麻痹,整日昏沉沉的,連心理上的痛苦也一並減輕了?無論如何,少一個肺又插管的媽媽,也沒有大哭大嚎的體力,再來一次乍聞爸爸死訊的狀況,怕就沒命了。
就維持這樣,或許他們很幸運,還能保住媽媽。
「我夢見你爸爸了。」這一天敏貞突然對女兒說。
終于——旭萱期待又害怕,等著媽媽說下去。
「我走到一個很奇怪的地方,天灰灰的,黃土路,有一些人走來走去,都不停下來也不交談。」敏貞斷斷續續說;「我看到你爸爸在前面,好高興叫他,他卻不回頭……一下子,人就不見了。」
「爸爸大概沒听見吧。」旭萱安慰說。
「怎麼會?他以前是連我遠遠咳嗽都听得到。」敏貞喘息一會說︰「一直以為我會先走,你爸爸一次一次拉住我……沒想到先走的卻是他……他沒有預計到,我身體太弱,哪有力氣拉住他……」
這是媽媽第一次話中對爸爸有怨懟,若有壓抑在心底的喪夫之痛,旭萱希望她能一並傾泄出來,鬧一陣哭一陣都可以,但她不再多說,只輕輕閉上眼楮,十分疲累的樣子。
稍晚的時候辰陽來了,除了接來放學的旭晶和旭東,還帶來沖洗好的喪禮照片,是媽媽要求看的。
「你確定適合我媽媽看嗎?」旭萱問。
「我請的是專業攝影師,取的每個角度都很慎重,我特別交代過的。」
辰陽正回答,小憩的敏貞張開眼皮說;「照片來了嗎?」
被發現了,只好硬著頭皮遞過去。敏貞坐起身,一張一張放在床上看,果然照得莊嚴隆重,甚至堪稱美麗。
當紹遠的遺照出現時,敏貞手劇烈顫抖著,這四歲即相識,生命糾葛相纏四十余年的人,真已不在她身邊二十八天了嗎?
「媽,我們以後再看吧!」旭萱哽咽說。
「不,我要看完。」敏貞堅持。
他們把話題集中在喪禮的過程和賓客,因為紹遠在商界人緣好,由南到北有不少專程趕來祭拜的朋友,把大禮堂內外擠得滿滿的。
「很好,你們做得很好,辦得很風光,我就放心了。」敏貞點頭說。
「是馮伯父作人好,來的人和送的花圈,比原先預計的多一倍。」辰陽說。
「他就是這樣的人呀……」敏貞嘆息說。
依然淡淡的,沒有哀傷欲絕的哭。旭萱收好那一疊有著棺木、靈堂、遺照、墳墓、白幡、麻服的照片,仿佛死亡只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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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我又夢見你爸爸了。」敏貞說。
旭萱忙完五七祭拜後,趕來醫院,和看護阿姨交班。
「這是上次同樣的地方,多了一個小攤子,你爸爸坐在那兒吃面,冒著白色的煙……」敏貞這幾天換了新藥,呼吸順暢很多,說話較不費力。
「然後呢?」旭萱熱切問。
「我走到他身邊,他像不認識我,繼續吃他的面。」
「媽沒有叫他嗎?」
「不知為什麼,我發不出聲音。」
「也許爸爸要你安心,告訴你他很好,因為他和你已在不同世界了,所以他看不到你。」旭萱心疼說。
「是嗎?」
「為了讓爸爸在那邊安心,媽媽要努力把身體養好,江醫師說只要媽媽肺部夠強不再靠機器,能進步到用小氧氣筒,就可以回家了。」
敏貞勉強笑笑,閉一閉眼,換了個話題。
「我听姨婆說,這些天來家里、公司事,都是辰陽在幫忙?」
「就這一段時間而已。」旭萱保留說。
「看來他對你頗有心,分開一年多了,還戀著舊情。」
「不是戀舊情,他是因為和爸爸的交情才幫忙,我還擔心叔叔、舅舅他們太過依賴他了,以後會有麻煩。」
「你很不信任辰陽呀!」
「不是不信任,而是他的商人性格,沒有利益的事情他不會做太久。」
「你這脾氣真像我,當年我也不信任你爸爸,認為他要奪我黃家財產……後來證明是我多疑心。」敏貞嘆氣。
「辰陽不像爸爸,爸爸重情重義,深愛著媽媽,願意為媽媽做任何事,但辰陽不是這種人。」
「但辰陽卻是爸爸選的人,一直是他最欣賞的後生,希望你嫁給他……他其實是怕你太累……要你有好依靠……多想想爸爸的話……」敏貞聲音愈來愈小,眼皮下垂,長時間的談話令她疲倦。
旭萱幫媽媽抽痰、換尿袋,再喂睡前藥,為一夜好眠做準備;她自己則睡在旁邊的長折疊椅,以前爸爸用的,毛毯中仿佛還留著他的味道,常常半夜聞到,哭醒過來。
醫院的夜透著奇異的靜,病房內只亮一盞小燈,有種青森詭幻的光影,人的氣息退得很遠,模糊似遠方的海潮聲。她忙了一天很累,但腦子都是關于辰陽的事,媽媽要她多想想爸爸的話,更令她輾轉無法入眠。
「萱萱——」敏貞突然叫起來。「你爸爸站在門口,為什麼不進來呢?」
旭萱驚起,揉揉眼楮,門口什麼都沒有。「媽,你做夢了。」
「不是夢,他明明站在那里,你怎麼沒看到?」敏貞坐起來,手伸長著指證歷歷說;「啊!他走到廁所去了,你去叫他出來,快點呀!」
這單人病房附個小浴室,此刻門虛掩著,在半夜三更時刻說有亡魂來,語氣如此認真,令人背脊發涼。
迅速開燈推門,浴室內空空的,旭萱屏住氣息說;「里面沒有人。」
「他到走廊去了,你去叫他回來!」敏貞很堅持。
听媽媽的話走出病房,頓時一陣陰風吹來,旭萱發現平時通亮的走廊,燈壞了幾盞,整個昏暗一半,左右皆無人跡,仿佛掉進一個異世界。
蚌然,由黑暗的那一端傳來腳步聲,很慢很慢地一聲拖沓一聲,不似正常人該有的方式,她心髒噗噗跳到胸口,全身神經嘎嘎緊繃。
是爸爸嗎?她相信爸爸絕對有能力越過陰陽之界到醫院來……那影子愈夾愈靠近,浮白的、飄移的……然後愈來愈清楚,一個人,一個活的人,額頭和腳上纏著白紗布的病奔,手上拿保溫瓶問;
「哪里有熱水?」
顫抖地指出護士站的方向。那人走遠之後,旭萱整個癱軟下來,背部靠向牆壁又滑落地面,壓抑的情緒終按捺不住,嗚嗚地哭出來。
人人都說她堅強懂事,是不出差錯的乖女兒,指望她能撐起一切;但就如爸爸說的,她其實又怕又累!那怕和累是長期累積的,多年閃躲競奔,他們終于被死神追上,爸爸是第一個被攫獲的——或者說,爸爸以己身為他們擋死神,若她盡全力仍無法護住媽媽和馮家,又該怎麼辦?
她好想爸爸呀,情願用自己的命,換回他的命,只要他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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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馮小姐,以後我能不能不要接晚班,快被你媽媽嚇壞了!」
看護阿姨抱怨說,天色一黑人少時,媽媽常突然說爸爸站在病房門口,還不停對著門口微笑,活靈活現的樣子,連來打針的護士都害怕。
「她太想念我爸爸,所以有幻覺,就拜托阿姨體諒一下。」旭萱安撫說;「等下星期忙完七七,我就可以顧晚上,這幾天還是多麻煩阿姨了。」
「好啦,我就再忍幾天,馮先生生前也實在對我很好,只是……」看護阿姨吞吞吐吐說;「你媽媽這樣,不是好兆頭……」
「不會呀,媽媽氣色愈來愈好,不是嗎?」
的確,媽媽這星期特別神清氣爽,和他們姐弟話也多起來,不時講著小時候的好玩事,前兩天還要求看布料做新睡衣,旭萱請人趕制,今天提個大袋子來。
「萱萱,你爸爸請我吃面了!」敏貞見了她就說。
「在那個地方嗎?」旭萱直覺問。
「當然是同樣的地方,他吃面吃到一半,忽然對我說一起吃吧,我好高興,他終于看見我了!」
「然後呢?」
「我歡歡喜喜坐在他身邊,吃第一口,就醒來了。」敏貞仍在回憶那滋味。
眼前的媽媽,雙眸火晶明亮,兩頰泛桃花紅,像極少女時代美麗的照片,是身體好轉的跡象吧?爸爸在天之靈一定會庇佑媽媽早日康復的。
由袋子取出新裁的衣裳,寬松的睡衣形式,方便身上管線纏繞,重要的是布料,淡紫的底,上面交疊小小的白蝶花,是敏貞設計銷售很好的一款花色。
「要不要現在換上?」旭萱問。
「我明天要重新插管,過幾天再換吧!」敏貞摩挲衣裳,輕輕緩緩說;「真希望你們能看到這白蝶花,在外公家的後山上,大樹爬滿了細藤,就開出這蝴蝶似的小白花,很淒楚纏綿……可惜二十幾年前被一場大水沖走了,本以為會在哪兒看它們又落地生根……但沒有,仿佛由這世界消失,只留在我的畫筆下……若不是你爸爸也親眼見過,我會以為是少女時的幻想,如今你爸爸走了,就再也沒有人了……」
「媽,這屬于你和爸爸獨有的記憶,我們也會永遠珍藏在心底。」
「是呀,能這樣去愛和被愛,是好幸福的事……可惜一切都要走的,包括大樹、白蝶花、你爸爸,還有我……都不會再有了……」
「媽——」旭萱眉微蹙。
「我是開心的呀,你們好能干,把爸爸葬禮辦得風光周到,旭晶和旭東也都懂事很多,我想爸爸是安心了。」敏貞嘴里又兀自念著說;「唉,現在頭腦變很差,有一首‘藤樹歌’,想了一逃詡想不全。」
「什麼‘藤樹歌’?」
「你們年輕人沒听過,是古老的山歌……你爸爸第一次念給我听時,已在表達愛意,我卻認為他壞心腸……有沒有紙筆,幫我記一記,或者能想完整。」
「媽會不會太累了?」
「不會,今天精神特別好,不想出來睡不著。」
母女兩個忙著,一字一句拼湊填寫,仿佛又回到多年前的台南小鎮,敏貞教五歲的旭萱讀書寫字,只不過現在顛倒過來,是女兒幫媽媽拿筆寫字,直到敏貞精神不濟,閉眼睡去。
就著燈光,旭萱再把紙上的字細細看過,想象著年輕英俊的爸爸念這首山歌時的神情和心情,如今歌在人已亡,不禁又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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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子夜十二點以前要結束一切,亡者不可再留戀,需趕路到另一個世界。
親友們都已散去,只留下葬儀社老板和旭萱三姐弟,在深如一口井的黑夜,生靈走避恍如鬼域的巷道,生起一大桶火,燒朵朵紙蓮花、紙元寶,盼爸爸一路好走,好過關。
金色火舌舞蹈般一下盤旋一下竄飛,照著旭萱和弟妹悲傷哭腫的臉龐。
時辰將至,葬儀社老板搬出祭桌、白幡、白巾、白燭……大小祭祀用品,全匡啷啷往火里丟,火焰猛地拔高,火星劈哩啪啦四散進濺,大家往後跳開。
「這些全要燒掉?」旭萱問。
「是的,往生者,已沒有回頭路。」葬儀社老板說。
就這樣,七七四十九天一步一步難以割舍的儀式,也終將散去,只剩亡者的遺照和牌位。回到不再有靈堂的家里,有種陌生空蕩的感覺。
大鐘叮當一響,十二點整,外面有夜狗淒淒低吠,旭萱吩咐弟妹說;
「我去醫院照顧媽媽,阿好姨不在,你們怕的話,可以到隔壁姨婆家睡。」
「我不怕,我睡家里就好。」旭晶說。
「我也是。」旭東說。
唉,亡者已遠,生者仍要走下去,看著未成年的弟妹,超乎年齡的堅強,從不訴苦,只努力恢復正常的生活,又不覺心酸。旭萱已向學校辦理休學,打算以醫院為家,專心照顧媽媽,把自己的人生放一邊。
正要出門時,電話鈴響起。
「馮小姐,快點來,你媽媽快不行了!」看護阿姨在那頭說。
怎麼會?竟在這時候……旭萱渾身發冷,弟妹眼中也充滿驚悸,撥了電話到隔壁,弘睿舅舅立刻開車過來,載他們姐弟三人一路飛奔到醫院,紀仁姨公、惜梅姨婆搭計程車緊隨在後。
大家腦中不斷想,敏貞能像以往一樣,和病魔死神奮戰,再度熬過來嗎?
跋到醫院時,敏貞的病床已被屏簾整個封圍住,醫療小組正在急救中,很清楚听到各種儀器嗶剝響,然後是電擊心髒的聲音,一次又一次……
「我睡到半夜突然驚醒,看見馮太太喉嚨的管子掉下來,臉都變黑了!」看護阿姨急哭說;「以前也發生過好幾次,馮太太很機警,會自己或叫人接回去,但這次沒叫我,都沒叫我……」
惜梅把旭萱姐弟緊緊攬在懷里,心揪結成一團,每一分秒都如度年。紀仁套上隔離衣進入病房,沒多久又隨江醫師出來。
「對不起,我們已經盡力了。」江醫師難過地宣告敏貞的死訊。
「再急救下去,敏貞的胸骨都要碎了,就讓她好好去吧!」紀仁紅著眼說。
惜梅一听再撐不住,進出錐心大慟的哭聲。「天呀,這是什麼命呀,四十年前我看著寬慧姐斷氣,現在又看她女兒離世,母女倆都這樣無福短命,是我失責沒照顧好呀……」
旭萱三姐弟也跟著泣不成聲,雖然醫生曾說要有心理準備,但一旦發生仍難以接受。過去幾天媽媽氣色精神變好,竟只是回光返照,才失去爸爸,又沒了媽媽,他們已成孤兒了!
「該要擦洗換衣服了,待會身體硬了不好穿。」看護阿姨說。
「媽媽有沒有新衣服?」惜梅淚眼問。
「有……這星期才做好一件,白蝶花的……」旭萱胃部突然痙攣,整個穿心痛。媽媽說過幾天再換,難道自己早有預感?
醫療小組退出,女眷進入,交代好要克制哭聲,梳洗換衣動作輕輕來,別擾了尚有溫熱的亡者,但眼中淚水哪斷得了,只能一滴接著一滴擦呀……
太平間的人來了,白布覆蓋亡者,三個孩子拉著擔架車一起相送。那是醫院最陰暗悲傷的一條路,充滿哭泣和淒涼,輪子在地上劃出嘎嘎聲,是生死之間最後的回音……
「填好這些表格。」太平間管理員說;「你們有葬儀社的資料嗎?要不要我介紹一家?有二十四小時服務的喔!」
「我們自己有,不過老板剛回家,馬上又叫他來不好意思。」旭萱說。
「他在我們家忙一天了,至少給他睡一覺,等天亮再叫他。」旭晶說。
避理員一臉莫名其妙,這家人講話怪怪的,尤其面色一個比一個陰慘,有半夜撞到鬼的毛骨悚然感。
簽完名,看上面媽媽死亡時間,凌晨十二點五十分,就在爸爸完成七七儀式後的一小時,不早也不晚,接得剛剛好,一點也不浪費時間。
爸爸和媽媽就這樣前後走了嗎?在這寂寥空蕩的深夜,死亡之門前,旭萱忽然想起媽媽離去前猶惦念在心的那首「藤樹歌」——
入山看見藤纏樹,
出山看見樹纏藤,
藤生樹死纏到死,
樹生藤死死也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