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豆 第五章
早知如此絆人心,還如當初不相識……
自從那日孫老爺故意踢翻水桶之後,便消失了將近半個月,沒有出現。沒見到那個男人在她身後像工頭一樣地盯著她做事,日子的確適意、放松了不少,但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失落感,總覺得身邊少了什麼……
由于主子不在,屋子里當然也就沒什麼好整理的。管事本來想讓她多休息,但她覺得同樣是來工作的,人人都在忙,唯獨她一個人閑著並不太好。
于是,在她的堅持之下,管事只好打發她到書房,去擦擦書桌、書架。很快地整理完了書桌後,河詮心不在焉地拿著抹布,繼續擦拭書架,雙眼沒有目的地瀏覽過架上一又一的書本。她發現,書架上的書好多,其中最多的竟然是兵書。
懊奇之下,她抽了幾本書出來隨意翻了翻,結果訝異地發現每本書上都有某人龍飛鳳舞、十分豪邁有個性的眉批批注。
尤其是兵書,幾乎都是翻了又翻的痕跡,書里更是密密麻麻地塞滿了同樣飛揚的字跡。
那些朱砂批注,多到讓她覺得書中的眉批都能另外再獨立編成厚厚一了。
直覺地,她認為這些書都是那個壞脾氣的孫老爺看的。
檢查每一本書的書封內頁,果然都簽著一個「凜」字,與書中眉批的字體風格是一樣的。
老爺名叫孫凜,看樣子,這個愛書人肯定是那位孫老爺哪!
「孫老爺脾性雖差,倒看不出來他這麼博學多識……」
壩詮自言自語著,對他的好感,不知不覺增加了一些。
接著,她又抽出幾本,細細看著他的批注,有時精闢,有時隨興,有時在他極不認同的地方,竟然還出現「放屁」兩個朱紅色眉批,看得她格格地笑出聲。
翻過了下面幾層的書後,抬頭看了看上排的書架,她努力踮起腳尖,想將上層的其中一本書抽出來。
不料,當她將書抽出來時,一迭厚厚的紙頁,忽然也隨著書撒落而下,飛得滿屋子都是。
「唉哎,糟了!」
她嚇了一大跳,趕緊蹲子,將四處散落的紙頁一張一張地撿拾收攏。
收集紙張時,她發現每一張紙上都重復抄寫著同樣的一首詩句。
抄寫的字跡她看得熟了,同樣的飛揚。
她蹲跪在地上,動作停了下來,看著紙上那些句子——
秋風清,秋月明,
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
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
長相思今長相憶,短相思今無窮極。
早知如此絆人心,還如當初不相識……
她輕聲念道,心里忽然一緊,冒出一股揪疼的情緒。
孫凜這樣看似粗獷的男人,是用什麼樣的心情,將這首充滿相思的情詩抄寫了無數次?
他為什麼要這樣瘋狂地扶命抄寫呢?
他在……思念誰嗎?
「你在這里做什麼?」
頭頂上一道冷冷的嗓音響起,嚇了她好大一跳。
她倒吸一口氣,沒想到是孫凜回來了,心虛地抱著一迭紙迅速站起來。
沒想到,因為上次重傷,腿雖然漸漸復原了,卻還有些不太好使喚,所以才剛站了起來,膝頭就忽地一軟,又跪了下去。
一雙大掌實時扶住了她。
「小心一點!」公孫凜硬著嗓音說道。
「謝謝……」
她抱著那一迭紙,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胸前這迭字紙,是他的私人之物,她不應該亂動的。
現在當場被他抓到了,不知道他會如何生氣……
她心驚膽跳、忐忑不安地站在原地。
他也在看著她。「難怪我回房看不見你,原來你躲在這里呀!」
「我沒有躲呀!」她無辜地回道。
如果知道他今天會回來的話,她會躲得更徹底。
「你在這里做什麼?」他問道。
「整理書房……」
「你是專門服侍我的丫頭,只負責待在我房里,整理我的房間,誰叫你來這里整理的?」
他眉頭一皺,語氣顯得有些不悅。
「是管事。」
「我去罵他一頓,竟敢私自派遣我的丫頭去做別的事!」
他露出怒容,轉身便要出去。
她趕緊伸出一只手拉住他的袖子,連忙解釋。
「不是的、不是的!是因為我已經把你的房間整理好了,所以要求管事讓我多做一些的!」
他回頭,露出稀氨的表情。
「喔?你這麼勤勞啊?」他語帶嘲弄地說道。
她咬唇不語,告訴自己不要太在意他的句句帶刺。
也許,他說話本來就是這樣。
他垂下眼眸,看著她胸口抱著的字紙。
「那你拿著這迭紙又是在做什麼?」
「我在擦書架,結果不小心將這迭紙全踫落了……」她小小聲地說。
「拿來。」他對她伸出手掌。
她瞧著他的掌心,發現他的掌心全是厚厚的繭子,還有交錯的陳舊傷痕。
這是……武人的手吧?
不知怎的,她竟然能很輕易地在腦子里勾勒出他穿著閃亮戰袍、坐在高高戰馬上的逼人英姿……
「你……曾經帶兵打仗過嗎?」她月兌口問道。
「什麼?」他微微一震。
「沒、沒事……」
她搖搖頭,暗笑自己太會想象。
「你為什麼這麼問?」
他看著她的臉,小心翼翼地問道。
「沒什麼,我在書架上看到許多兵書,全都被翻閱得十分陳舊,所以好奇地問一問。」
聞言,他臉上露出一絲失望的表情。
罷才那一瞬間,他還以為她想起了什麼……
「還不快拿來?」他氣悶地說道。
「拿什麼?」她傻傻地問著。
「把紙給我。」他不耐煩地指了指她胸關抱得緊緊的紙張。
「噢,抱歉!」她趕忙將那迭紙交給他。
他接過紙後看也不看,作勢便要撕掉。
「不要撕!」
她心里一驚,馬上撲上前抓住他的雙手。
「不撕難道要留著?這些東西都是隨便寫寫的,放著也是佔地方,撕了丟掉省事。」他瞪著她說道。
「如果你不要,那就送給我!」
她立即想也不想地月兌口而出,雙手緊緊抓著他的手,深怕他會使出蠻力硬要把紙給撕了。
「送給你?」他困惑地看著她。
她說出口後,自己也愣了,不明白為什麼會舍不得撕了這些紙?
「這……這些字寫得很好,我想……留下來欣賞……」
「想要欣賞?你轉頭看看,掛在書房牆上的那些名家字畫,比我這迭字紙更值得欣賞吧?」
他又露出嘲弄的表情,但手勢卻緩緩地放開了。
她輕輕吁了一口氣,但還是不敢太松懈,仍然壓著他的兩只手背。
「我很喜歡你抄的這首詩,別撕了它們,求求你。」
他看著她,眼中跳躍著莫名的火焰。
「是嗎?」他輕聲問道。
「嗯!」
她趕緊點頭,用力地強調。
「那麼……我問你,如果有個女孩兒,在她出嫁前一日,在自己的閨房牆上寫下了這首詩,你覺得……她留下這首詩的用意……是什麼?」
他聲音沙啞地問道,雙眼一瞬也不瞬地注視著她的眸子。
「這女孩……應該是帶著無奈、帶著苦澀,就要與心愛的人分別了吧……」
她欲言又止地看著他,不知道自己說得適不適當。
「繼續說……」他催促她。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不懂相思的人,不會了解相思人的痛苦……或許她愛的人,並不愛她,或是無法相愛……所以……情願與此人從未相識……」
他渾身一震。
所以,她情願拋掉所有記憶,再也不想承受單獨相思之痛?
「早知如此絆人心,還如當初不相識……是這樣的嗎?」
她忘了他,但是,也入了相思門,識得了相思苦的他……又該要如何自處?
是要懲罰他一個人獨吞相思之苦嗎?
他看著她,兩手緩緩松了開來,手中潔白如雪的紙張又嘩啦啦地散落一地。
「啊!你真是的,怎麼丟到地上了呢?」
她趕忙蹲下去,再次撿拾收集。
他沉默地站著,沒有一起幫忙撿起一張張的字紙。
低著頭的她,沒有瞧見他正無言地望著她,眼底蓄滿痛苦。
他握拳,閉了閉眼,轉身向外走去。
「啊……請等一等,這些字……」
她喚住他,期期艾艾地開口。
「你要,就送你吧……」
他背對著她,嗓音暗啞地說道。
「謝謝你!」
壩詮高興地將安紙貼在心窩,向他道謝。
他點了點頭,走了出去。
看著他的背影,她忽然覺得他身上的氣息變得好抑郁、好寂寞的樣子……
她低頭看著那迭字紙,想著他說的那個女孩的事。
「難道那個出嫁的女孩……這首詩是寫給他的?」
猜想著有個女孩竟然對他懷有如此深愛的情意,她心里有一絲絲的羨慕,也有一絲絲的揪疼。
听說孫凜這男人的年紀,已經有二十七、八了,卻仍然單身未娶。
她忍不住猜測著這個男人身上可能發生過的故事,越發覺得孫凜這個男人十分的神秘……
一道優雅的簫聲,在孫家大宅里揚起。
眾人都好奇地停下手中的工作,沉醉地听著,猜測著是誰在吹著簫。
善合村的村民多以務農為主,沒有受過音律燻陶,因此沒人會吹簫彈琴。
那是有錢人家才會的風花雪月,他們只會吹竹笛、唱山歌,平時難得能听見如此優雅的樂音。
李河詮听見簫聲時,縫衣的動作停了下來,偏頭仔細地听著。
「咦?」她的臉上突然露出困惑的神色。
「河詮姐,怎麼了?」
同樣坐在一旁縫補衣裳的李宛燕,好奇地問道。
「這首簫曲好耳熟啊……」河詮喃喃地說道。
「河詮姐,你以前听過嗎?」
李宛燕張大了眼,期盼地看著她。
「……沒印象……不記得了……」
她回想了一下,最後茫然地搖搖頭。
李宛燕一听,有些失望地嘆了一口氣。
「唉……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才能恢復記憶。爹爹說你的狀況很特殊,你的失憶,有可能是心病造成的。」
「心病?」河詮訝異地看著她。
「我爹以前也遇過失憶的病奔,那些病奔發現什麼都記不起來時,通常都會驚慌失措,並且想盡鎊種方式要讓自己憶起所有的事。但你卻不一樣,從頭到尾甘之如飴,好像失憶對你來說,是個大解月兌似的。」
聞言,河詮心里微微一驚。
李大夫真的把她的病癥瞧得透了,竟然將她的心思抓得一分不差……
「我去瞧瞧是誰在吹簫曲。」
壩詮放下衣裳,站了起來,朝門外走去。
「這宅子里,除了孫老爺外,恐怕沒什麼人會吹了吧?」李宛燕皺著鼻子說道。
「是嗎?我還是想去瞧瞧,如果真是他,也可以順道問問他這首簫曲的曲名,說不定對恢復我的記憶有些什麼幫助呢!」
「那你一個人去找吧,我害怕見到孫老爺,就不陪你去了。」
壩詮笑了一笑,沒怎麼在意地徑自走出洗衣房。
循著樂音,她來到了花園里的一處涼亭。
涼亭里,果然是孫凜在那里吹簫曲。
她站在一旁,靜靜地聆听著。
曲中情意裊裊,像是在對誰傾訴,听得她莫名的微微心酸。
听了一個段落後,她忽然覺得這曲子有些奇怪,好像不太完整。
她越听越覺得,這首曲子應該還要有另一管簫來一同合奏才對……
但是,她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
難道說,她以前真的對這首曲子十分熟悉?
當孫凜吹到一個段落時,停了下來,轉身看著她。
「你腿骨不好,在那兒站得挺直做什麼?進來坐下!」
他放下簫,沒好氣地對她說道。
「我怕打擾了你的雅興呀!」
她還是站在原地笑著,沒有過去。
「過來這里坐著。」
他再說一次,還指了指他身邊的位子。
「不用了……」
「少羅嗦!主子要你做什麼,照做就是了,哪來這麼多的主張?」他語氣不善地責備道。
辦曰嘆了一口氣。
她知道這是他的關心方式,但他說話其實可以溫和一點的,偏偏都要隨時帶著刺,好像不螫傷她就不甘心似的。
她壓下心頭的惱意,一邊拍手,一邊笑首走進涼亭。
「孫老爺,你剛才吹很得好听耶!能不能繼續吹下去?」
「你覺得好听?」
他的神色浮出一絲絲的愉悅,好像是很高興能得到她的贊美。
「好听、好听,吹得比以前好听太多了!」
才一說完,她就完全愣住了。
她自己不經意說出來的話實在非常奇怪,怎麼會說他吹得比以前好听呢?
「你……前曾經听過我吹簫曲?」
他表情怪異地瞪著她,像是被她說的話給嚇到了。
「呃……沒……沒吧?」
她呆傻地結舌說道,也是十分茫然,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哼!那說什麼傻話?」他冷冷地白了她一眼。
可惡!罷才那一瞬間,他心里涌起了無限的希望,以為她記起來了,沒想到,她的腦袋還是壞的。
「你還會吹其它的曲子嗎?」她問道。
「不會,我只會吹這一首。教我吹簫曲的人,只教了我這一首而已。」
他心不在焉地說道,手指沿著簫管身上的精致龍紋,來來回回地輕輕撫著,仿佛十分珍惜似的。
「唔……我看你學得不錯呀,那人怎麼沒有繼續教你?」她好奇地問道。
「那個人已經死了!」
他粗聲回答她,嗓音中有著不自知的痛楚。
「……對不起……勾起你的傷心事。」
她咬唇,連忙道歉。
「我沒有音律才華,光是這首,就花了我不少的時間練習。當初我還不願意學呢,現在這首曲越吹越順手,反倒想多學幾首,可惜……沒人能教我了。」
他短促地笑了一聲,打開桌上的烏木匣子,小心翼翼地將簫管放進匣子里。
當他掀開匣子時,她看到里面還有一管同式樣、卻較為細短的簫。
「請等一等!」
當他要合上匣子肘,她開口阻止了他。
「怎麼了?」
「我可以看一眼另一管簫嗎?」
他看了她一眼,大方地打開盒蓋,取出另一管簫,放到她手上。
她道謝地接過,仔細地看著手上的簫。
伸手撫著簫管上的花紋,她發現其上雕的是一只鳳鳥,與孫凜手止那管簫分明是一對的。
「這是龍鳳對簫呀……」
「你知道?」
鮑孫凜努力地維持平靜的神色,用最淡然的語氣問道。
他已經不打算再被她不經意的一句話,就擾得他心神大亂、思慮耗竭了。
「嗯。別再問我為何知道了,我也對我的記憶力沒轍,但我就是知道。」
她抱歉地對他笑了笑,阻斷他接下來可能會有的疑問。
「我並沒打算問,反正你這顆壞掉的腦袋,也擠不出什麼答案來!」他冷冷地譏諷道。
她努力忽略他有點刺耳的話語。
「請問我可以吹一下嗎?」
「怎麼?突然覺得自己好像會吹簫曲?」他調倪道。
「是啊!」她坦白地點點頭。
「盡避吹吧。」他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她閉上眼,努力地抓住腦海中浮現出來的曲音,過了一會兒,她將簫舉至唇邊,嘗試地吹了幾句。
她馬上張開眼楮,驚喜地看向他。
「我真的會吹耶!」
「很好。」他點點頭。
不枉他花了大筆金錢,特地請來名師從小栽培她。
「再將剛才那首曲子吹一遍好嗎?」
「做什麼?」
「你吹就是了。」
她催促他,眼底有些期盼與興奮。
他看了她一眼,舉起簫,又重新開始吹起他唯一會吹的簫曲。
當他吹了一段後,她也緩緩跟著吹奏起來。
初時,他感到十分的震驚,望向她,就見她用眼神示意他繼續吹。
于是,他努力控制心神,專注地吹奏,而她也巧妙地配合著他的節奏吹和。
兩管簫聲恍若一龍一鳳,互相和諧地應和共鳴,悠揚宛轉,揪人心弦。
宅子里所有的人,全都被這動听的合奏給引來了,紛紛地來到涼亭四周,陶醉地佇足聆听。
當簫曲結束時,周遭的人全都用力地鼓掌叫好。
鮑孫凜心神激蕩難抑,握著管的雙手甚至還微微地顫抖著。
「原來是合奏曲……我從來都不知道……」他喃喃說道。
「你不知道這首是合奏的曲子嗎?」
听見他的話,她詫異地問道。
「沒……你沒說……」他失神地搖搖頭。
當初瑀兒逼著他學時,完全沒告訴他,這首曲子是龍鳳合鳴的曲子……
原來,她是這麼處心積慮地不斷向他表達她的情意,而他竟然不知不覺了這麼久……
「什麼?」她張大眼問道。
「不,我是說,教我吹簫曲的人沒告訴我。」
他立即回神,馬上糾正話中的語病。
「喔。」她點點頭。
接著,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好半晌。
「怎麼了?」她疑惑地眨眨眼。
「你……會下棋嗎?」
他模著下巴,突然開口問道。
她眨著大眼,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唔,不確定嗎?那要不要與我試著下一盤棋?」
他忽地對她咧嘴一笑,眼中露出非常期待的光芒。
「……好啊。」
她遲疑地點點頭,心里疑惑地想道——
他的表情,好像有點奇怪,似乎在算計什麼似的……
不是有什麼陷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