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当家 第五童
严家副业珠宝铺开业的那天,店铺外架起木台,几名当铺姑娘打扮绝艳,佩戴秦关精制的各式首饰,在木台上表演了一场精采的吸晴展示,为珠宝铺招来热闹客源。
首先出场的冰心,让老富豪一眼看中,看中的并非她身上玎玎咚咚戴满的金银珠宝,而是她精致无瑕的美丽面容。
二十岁的冰心,正是花期盛开的年岁,温雅灵秀的外貌,宛若幽兰,一颦一笑,摇曳生婆,轻易勾走老富豪的所有目光。
于是老富豪不只一回派人上严家,表达想为冰心赋身的高度意愿。
前几回,老富豪的要求被四两拨千斤给打了回去,众人相信严尽倍不可能会将冰心交给一脚已踏进棺材的老男人当小妾,再怎么说,冰心像是严尽倍的姊姊,严尽倍尚未出世
之前,她便已在严家住下,俨然是严家的一分子,更遑论严尽倍出生后即丧母,是冰心充当亲娘,每夜摇板著她睡、陪她吃、伴她玩,如此感情深厚的姑娘,岂容金钱买卖?
众人相信严尽倍还是存有一丝丝的天良才是……
不,严尽倍没有。
“卖人做小妾有啥不好?吃香喝辣、穿好住懊,说不定她在心里感激我做的决定。”严尽倍女敕唇勾著,漾起一抹笑痕,肩儿轻耸,说得多么狼心狗肺。
听听,这是人话吗?!这是身为一个人,应该说出的畜生话吗?!
偏偏严尽倍说得好顺口。
一旁冰心低垂螓首,一语不发,虽然看不见她的神情,但光用猜的也知道决计不会太好,说不定正偷偷掉泪,教众人为她拧了心。
“小当家,我们实在不需要为了三百两而卖冰心,近期严家当铺及其他副业的进帐金额早已远胜过它,你又何必……”
鲍孙谦正欲为冰心求情,严尽倍毫不客气打断他:“谁会嫌钱多?这种好赚的交易,不赚才是蠢蛋。谁都别想啰嗦,再多嘴我就把谁送去当冰心的陪嫁!”严尽倍完全不听人
劝,一意孤行,横蛮无比。
“冰心并不是流当品。”公孙谦加重语气,不受严尽倍威胁,不怕被进去当陪嫁。
“谁说她不是?”严尽倍瞟了他一眼,懒乎乎的。
“她没有当单。杨婶虽然是被典当进来,当时冰心尚未出生,当单上不包含冰心,既不是流当品,就不该——”
“流当品的孩子还是流当品呀。”于尽倍嗤地一笑:“我和我爹的想法不同,他是个老好人,但我不是,我说冰心是流当品,她就是流当品,我卖一件流当品,为铺里赚进三
百两,公孙鉴师有什么意见吗?”
怎么有人能笑得万般可爱天真,却又冷血无情至极?!
“连冰心你都舍得卖,全铺里还有谁你卖不下手!?”尉迟义嗓门大,像在吼叫一般。
“全铺里,没有谁是我卖不下手的,只要有人想买,价钱也不错,我就卖呀。义哥,你放心啦,你卖不掉,你安心留在这儿吃闲饭吧。”严尽倍眨眼堵目去,换来尉迟义的龇
牙咧嘴。
吃闲饭?!他每一口都是靠劳力换来的耶!不然她以为当铺每次遇上恶人,都是谁出面打跑的?!
屋里除了严尽倍悠哉喝著热暖的桂圆茶时,杯盖轻碰杯缘的脆响之外,没有半点声音,无人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来扭转严尽倍的心意。
这一定是公报私仇!
这几年来,关于冰心和夏侯武威的传言一直没有断过,不少人相信两人的感情没能开花结果,是严尽倍从中作梗,因为她喜欢夏侯武威,才会对冰心充满敌意,而今更是直接
一不作二不休,把冰心嫁给老富豪,就是要夏侯武威从此死心。
最毒妇人心呐……
可怜可爱的冰心,哪敌城府深沉的严尽倍?这下她一生的幸福,就要被严尽倍给狠狠葬送掉了……
夏侯武威,你怎么不替冰心说些啥呀?开始有人将视线瞟往夏侯武威,希冀由他口中听见英雄救美的对抗宣言,对抗严尽倍恶意打散鸳鸯的歹毒心肠。
他理当跳出来捍卫情人,与严尽倍争论,当众表明他对冰心的情意,感动严尽倍这座冰山,教她成全他与冰心——
夏侯武威冷颜紧绷,模样骇人严肃,好不可怕。
那是当然,心爱的女人受尽委屈,都快被人卖给老色鬼当小妾,他如何能眉开眼笑?——大多数人都是这样想的,更专注偷觑两人间流转的火爆氛围,猜想著夏侯武威下一步
贬是什么。
上吧!武威哥!为了爱,对抗恶势力!不要害怕坏当家!
现在直接牵著冰心私奔走天涯!
夏侯武威在众目暌暌之下有了动作,拉住美人往外走——
咦?
不对不对,武威哥,你拉错美人了啦!
你应该要救冰心才对呀,你拉小当家做啥?
呀,你该不会想直接动手海扁小当家,扁得她收回成命吧?
这也不失为个解决的办法啦,但……
大家心里有好多声音响起,然而谁都没敢让它们月兑口说出。
“武威,别冲动。”公孙谦拦住他。
“我不会对她做什么。”夏侯武威额上青筋跃动时,说这句话真没有说服力。
“我不反对你狠狠打烂她的。”尉迟义在旁鼓噪。必要时,他可以帮忙。
“有话好好说。”秦关不赞成以暴制暴。
“我跟他没啥好说的,反正冰心非嫁不可!”严尽倍火上添油地嚷嚷,努力想挣开夏侯武威的手。
“我不许你这么做!”夏侯武威森然瞪她:“论辈分,你得叫冰心一声姊姊,你不能罔顾她的意愿和幸福,硬逼她当别人的妾,更何况那个男人老得没剩几年好活!”
“呦,心疼了?”严尽倍毁瞪他,酸不溜丢笑:“也是啦,你与她的情事传了这么多年,是真是假你们自己心知肚明,若不是我梗在中央,你们兴许早就双宿双飞去了。不过
太遗憾,你夏侯武威老早被我买下,不可能和冰心有结果,你还是快些死心,跟她说声恭喜、祝你幸福等等之类的废话吧。”她双手一摊,宣告他多说无用。
“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夏侯武威宛如望著妖怪地看向她,眼神充满了不可置信。
他认识的严尽倍,明明还是在他怀里无助颤抖的小娃儿、明明还是暖呼呼关怀他伤势的粉丫头、明明懂事地藏住眼泪,不让她爹为她担心的贴心女儿、明明不久前还为失去
爹亲而崩溃痛哭……为何她变成一个他不认识的人,那么蛮横无理、任性无情,冷血要卖掉自小看顾她长大的冰心,而且不是卖给能带给冰心幸福的男人,她……她究竟怎么了?
“我变成怎样?我一直都是这副模样。”严尽倍下颚高仰,她比他矮,不得不做出这个动作,看在众人眼中,却像是她高傲睨人的行径。
夏侯武威后退一步,拉开与她的距离。
“……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一步,却像千里。
对,她像极了一个人。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使出阴谋害人,斩草除根地赶尽杀绝,那张美丽的脸孔,教人毛骨悚然,此时竟与严尽倍愈发艳美的小脸交叠在一块儿。
不是五官的神似,而是举手投足间散发出来的味道……
“一个美冠群芳,心却如蛇蝎歹毒的女人。”
春妃。
曾教他恨之入骨的春妃、谋害他母妃的春妃……当今皇太后。
“一个美则美矣,骨子里尽是冷血待漠、铁石心肠的恶毒女人。”他说。
啪。
严尽倍甩了他一巴掌,娃儿的力道大不到哪里去,打疼不了人,然而打偏夏侯武威的脸、打断他的话,依旧打不掉他眸子凝觑她时的嫌恶。
那时,她觉得他离她好遥远、好遥远……
她冲动,几乎想上前揪住他的衣袖,告诉他,把一切都告诉他——
她抬起双手,十指深揪,握住的,是一片空虚,他早已转身,掉头而去。
她什么都来不及说。
之后,什么也说不出口。
她带著全铺里人对她的指责眼神,露出笑容,那笑容,苦苦的,虽无损其美丽容颜,却让水灿秋瞳中,染上一层失望的灰暗。
他不听她说话。
他不给她机会说话。
他认定了她是个坏姑娘。
冷血冷漠……铁石心肠……心如蛇蝎……
那就是他眼中所见的她。
既然,他不听她说话,那么,她也不愿给他机会听。
春儿的思绪,从数年前亲眼看见小当家与夏侯武威的那场争吵中缓缓回神,望向伺候多年的主子。
严尽倍伏在浴池畔,果背凝著水珠,氤氲的暖暖蒙烟,朦胧了视线,她恬静闭眸的姿态,宛若出水芙蓉,一洗平时精明干练的慧黠。
春儿记得,小当家和夏侯武威冷战好久,当中更发生了公孙谦几人要助冰心半夜逃出严家,后来被冰心所拒绝才告吹……最后,冰心仍是坐上老富豪的大红花轿,被载离了严
家当铺,迄今也四年有余,关于冰心的婚后消息,陆陆续续传回严家,震撼严家的威力同样不减当年。
尤其是冰心入府后不到五个月,老富豪迎入第八房妾,等同宣告冰心失宠,那回严家里也吵得很严重……全数唾骂依旧都朝著还有心情品茗嗑瓜子的严尽倍而来。
从那时起,小当家与夏侯武威的关系变得扑朔迷离,众人眼中看来好似他们两人很亲密、形影不离,实际上又仿佛相当遥远、冷漠如冰,连她这个贴身丫鬟也时常瞧得一头雾
水……弄不懂这两人究竟是爱或是对抗?
“小当家……”春儿安静不下来,沉默片刻,又出声吵她了。
“又来了……说吧。”反正春儿就是不让她好好睡。
“冰心姊那件事,你为什么不说?不让谦哥他们知道,事情并不是大家说的那……”
“事情当然是大家说的那样。”严尽倍修正春儿的话,美眸笑得弯弯的,好不可爱:“我因为嫉妒冰心,瞧她碍眼,于是随便找了个老不修,逼她下嫁,我好独占夏侯武威,
就是这样。”
“小当家!”她当时明明人就在场,听见的可不是如此!为何小当家老是要把讨人厌的说词挂嘴边呐!
“冰心太美好,人又温柔漂亮,夏侯曾夸过她像他娘,美得什么清妍什么什么的,又内蕴什么什么的,而我呢,美则美矣,骨子里尽是冷血冷漠、铁石心肠的恶毒女人……听
了真刺耳。对,我嫉妒得要死,恨不得狠狠打散这对鸳鸯,教他们劳燕分飞,这辈子再无缘分瓜葛。”严尽倍真的泡得太久,晕眩袭来,才会想起以前夏侯武威说过的话时,感到
额际轻微传来疼痛。
疼的不是他当时少年青涩沉哑的嗓音,赞扬著另个女孩的娴雅。
疼的是她在他的眼中,如此不堪,就是一个恶毒女人。
“小当家才不是呢!”春儿激动得仿佛自个儿是被骂恶毒的一方,气得努力辩驳。
“我是呀,我觉得我好坏,以欺负人为乐,心情不好时,胡乱迂怒,谁碰上我谁倒楣。”严尽倍从泉里起身,踏著石阶上来。
春儿立刻抖开大布巾,包覆她白里透红的婀娜娇躯,嘴上咕哝:“明明就是小当家你自己要让大家这样以为……春儿跟著你最久,最了解你。”
严尽倍呵呵直笑,自个儿接手扶住布巾,让春儿拭干她的乌亮长发,温暖的泉水泡得她双腮红润,一笑倾城:“好春儿呐,为何你不是男人呢?你若是,我就嫁你算了。”这
么懂她、这么捍卫她,将来一定是好丈夫,可惜生错性别。
说到“嫁”,春儿又露出唠叨老嬷嬷的严肃神情:“小当家,古董商王老爷今儿个又差人来提亲,希望你当他的二媳妇儿。王二公子真的很喜欢你,打从你十二岁那年与他打
了照面,他的心魂全被你勾走……”长发拭得半干,春儿先为她著衣,避免她受凉,淡金色绣花绸纱,是严尽倍最喜爱的款式花色。
“说得好像我是牛头马面似的。”严尽倍戏谑地拍了春儿的手背一记。勾人心魂?那是鬼差才做的事儿。
“我又没说错,王二公子都不知上门求亲多少回。”王二公子的耐心倒也真惊人,被拒绝不怕的呢。
“我说过了,我不成亲,我这辈子只当严家的女儿,不在‘严’上头冠下任何人的姓氏。”所以王二公子的求亲,每回皆被打了回票。头一次两次还能好声好气地婉转拒绝,
到后来严尽倍已经忍不住要撂狠话,叫王二公子撒泡屎自己照照,最后是公孙谦赶在严尽倍得罪人之前站出来缓颊,之后只要提亲的事,全由公孙谦负责为她推拒,她乐得轻松。
鲍孙谦半开玩笑抱怨过,说老爹留下最大的麻烦,便是一名如花似玉的宝贝女儿,让他们疲于奔命地驱赶采花蜂的追逐。
“连武威哥也不嫁吗?”春儿假设性地问。
严尽倍倒是惊讶春儿这么问,先是一怔,笑容凝住,摇摇螓首,唇角才再度扬高:“不嫁。我绝不嫁给一个不爱我的人。”她不会委屈自己去奢求他的爱,更不可能低声下气
地卑微求全,她严尽倍不是那种小媳妇货色。
“不嫁你还和他……”做尽夫妻间的私密事。
“既然不嫁,我就不必为谁守身嘛。”她虽说得开放,脸儿仍是热热地臊红起来。
“小当家,你真嘴硬。”若真如此无谓,她的入幕之宾为何自始至终只有那一位?
“谁说的?我嘴唇可软得呢,不信你去问夏侯。”呵呵。
严尽倍见衣著打扮完整,长发虽仍湿散,她并不以为意,莲步缓挪,拉开云水房门扉。
“小当家!我、我说的又不是那种软呀硬的!等等,你鞋袜还没——”春儿在她后头嚷嚷,看见严尽倍停下,尔后才瞧到门外站着夏侯武威,不知他在外头多久,又听见主仆
的对话多少。
严尽倍甜笑,朝他伸手,夏侯武威明白她的意思,上前打横抱起她。
“闻闻,我香不?你喜欢这种味道吗?是春儿替我买来的花皂呢。”她环上他的颈,精致脸蛋接近他的鼻,笑得宛若风中银铃。
皂香随著吐纳窜进肺叶,和著一股清冽芬芳,那是她身上惯有的香。
“回房擦干头发。”夏侯武威不自觉屏息,不愿意让那股芳馥进入体内,仿佛只要多吸几口,便会受她所影响、遭她左右。他喑哑著嗓,下颚绷紧,将她抱往闺阁方向,她软
得像块糖饴,挂在他身上,慵懒妩媚,每一吸气一吐气,气自息都吹拂于他颈边,温暖,又炙热。
他逼自己无动于衷,漠视她既暖又软的触感。
方才在云水房外,他听见她与春儿的对话,她坦白说出她对冰心的嫉妒,令他耿耿于怀。
我因为嫉妒冰心,瞧她碍眼,于是随便找了个老不修,逼她下嫁,我好独占夏侯武威,就是这样。
她一定不知道就因为她丑陋的妒恨,害冰心过著何种日子。
我嫉妒得要死,恨不得狠狠打散这对鸳鸯,教他们劳燕分飞,这辈子再无缘分瓜葛。
自私。
他厌恶她这种自私心态,厌恶至极。
他已经疲于与她争吵,每回与她的吵架,泰半都是为了冰心,从未吵出改变,冰心一样是老富豪第七房小妾、一样是失宠黯然、一样是葬送幸福。
第一次的争吵,是她独断宣布要出售冰心,之后冷战数月。
第二次的争吵,是五个月后,老富豪再娶一房小妾的消息传回。
第三次的争吵,是两年后,他在街上偶遇冰心,她神情憔悴,身旁伺候她的小婢气焰高涨,对冰心说起话来一点都不客气,催促著冰心快些回府,省得害她被骂,满脸不耐烦
,在外人面前如此,在府里更是不可能收敛,冰心苦笑着匆匆与他道别,眸里蓄积了泪水却不敢滑下,他忘不了她离去时的幽恐无助,一回府,便和严尽倍又吵了一次,他气她,
辟掉一个姑娘的幸福人生,他更气自己,竟无法伸出援手,明知道冰心极可能面临这样的下场,只能眼睁睁看冰心坐上花轿,步向黑暗无光的未来……
那回吵得很凶,为冰心说话的他,又挨了她的掴掌,她气红了脸颊,朝他吼著:“你既然这么舍不得,你就杀去粱家,挟著她逃呀!把她从老不死魔掌中救出去,你也顺便从
我手里解月兑,多么皆大欢喜!去呀!”
“你简直是不可理喻!”
“对,我还没心没肝哩!你想这么说我对不对?我是个蛇蝎女人,我心狠手辣,我禽兽不如,是不?你很后悔当初没有抛下一切带她远走高飞,是不?你心疼得要死,是不?”
当时一股怒火,令他想也不想,便点头,赌气回她:“是。”
她脸上血色退去,只剩鼻头和眼眶红通通,她哼了声,自春儿搀扶回房,不屑与他多吠半句,并且任性地绝食好几顿,最后还是公孙谦出面拜托他先向严尽倍低头认错,别让
老爹在天之灵认为他们欺负了他的宝贝女儿,他们都曾于老爹病榻前立下誓,绝对要善待严尽倍,不能教她冷著饿著哭著。
他记起自己对老爹的承诺,悠然叹气,答应咽下不情愿,向她道歉,哄她愿意张开尊口,吃下一口饭菜。
她就像个被宠坏的小暴君,事事皆要顺她的心、如她的意,不容任何人违逆她,仗势众人死守著对老爹的承诺,必须纵容她、保护她,她便肆无忌惮地榨取他们的心软。
绑来,他端了十数碟她喜爱的丰盛饭菜,去“求”她用膳,并做好了被骄恣撒泼的斥骂准备,或是再挨几个泄愤巴掌了事。
等在那里的,只有泪眼汪汪的小泵娘一只,蜷曲床间,缩藏于绣衾底下,枕面上,青丝散乱,双眼哭得又红又肿。
见他到来,她踢掉绣衾,以双膝在宽敞架子床上跪著奔来,无视他手里托著饭菜,扑了过来,若非他反应迅速,托盘一举,只怕那些辣鸡丁、炸豆腐、鲜鱼汤盅会全渡到她脸
上去。
她埋在他胸前,抽抽噎噎,不知是哭了多久才能将她原本甜丝丝的娇女敕嗓音给哭得沙哑,说话时,每个字都像被粗磨过一般:“我没有你想得这么坏……不要那样看我……不
要不……”
她依然是在耍著任性,只是这回,配上了眼泪鼻涕。
他是怎么想她的?
她确实很坏,甚至坏得不近人情。
年纪尚轻的她,却做过多少教人措手不及的事情、下达多少无理的命令,又曾说出多恶毒伤人的话语,他有时会有种错觉,是她变了,还是他们几个男人仍当她是儿时的小倍
倍,以为她依旧该天真、该无邪、该清纯可人?
“吃些食物吧,你也该饿了。”他说不出安慰她的谎话,便想转移她的哭泣。
“夏侯,不要讨厌我……不要仇视我……不要……”她不愿从他怀里离开,湿濡的颊,熨贴在他心窝处,小手焦急绞住他的衣。
他对她的眼泪没辙,自小到大都一样,她哭,只会令他不知如何是好,儿时还能笨拙地诱哄她别哭,现在那一招早已失效,她不再是个女乃娃儿,没那么好骗好商量。
他正欲低叹,薄唇才动,立即被她追逐而来的软唇捕获。
她的唇太女敕太香,带著颤抖和蛮横,又是勾引又是请求,喃喃含糊著求他别讨厌她,他在她唇间尝到淡淡咸咸的泪水,她则在他唇心尝到了悠悠浅浅的叹息。
察觉到他即将到来的推拒,她抱他抱得更紧,纱袖自藕臂上滑开,白玉色泽的女敕掌牢牢钳叠于他颈后,十指探进他浓密发间,唇儿锁不住他要她别胡闹的低斥,她索性探出小
舌,挤入他的牙关之中,不让任何会使她难受的言语从他口中溢出,若他不担心咬断她的舌,那么他就开口说话吧。
她简直是模透了他的弱点,明知道他不可能让她受伤,才使出这种小人招式。
他错了。
错在那天没有用尽全力推开她。
错在那天被她吻得晕眩,她温暖青涩的檀口甜美芬芳,吮啃得教他唇瓣泛痒,何止唇痒,心,更是奇痒无比。
错在那天,他伸手拥抱了她。
办颜之所以成祸水,在于男人的贪婪、私欲、独占心,为得美人,不惜倾其重兵,去强取袄夺,为博美人一笑,烽火戏诸候,为求美人欢心,搜刮奇珍异宝,逼人进贡金银珠
宝……女人的美,美得倾城亡国,是男人为满足自身的权势地位威名或色欲,说穿了,若非被男人看上了,女人何以背上祸水妖名?
同样的,错不在严尽倍的美,不在她梨花带雨的娇柔无助,而是他的理性崩溃,改被动为主动,以比她更深更激烈的凿吻,要她敞开少女芬芳蜜香的女敕唇,接受他的探索品尝
,她甜得教他停不下来,她不阻止他,反而更加柔软地偎进他怀里,仿佛她所有的一切都欢迎他的染指。
他以前一直无法理解,为何父皇会对城府深密的春妃疼宠有加,他不相信父皇未曾听见些许关于春妃行径的耳语蜚声,但若听过,又怎会全然无动于衷,仍放任、仍眷恋、仍
让她为所欲为地伤害她视为眼中钉的许许多多人?
而今,他明白了。
有一种女人,明知她坏,心里恼著她、气著她,却仍受她吸引,耽溺在她偶尔流露出来的无辜柔情之下,不该有的心疼,油然而生,忍不住拥她人怀。
严尽倍就是这种女孩,轻而易举,将人擒服,教人又爱又恨,想远离她,又逃不掉。
他若为帝王,兴许也会沦为昏君,成为她的绕指柔,耳里只听得进她的甜蜜撒娇,而忽视掉她做过的某些恶行,放任她变成春妃第二,荼毒其他无辜人们,在后宫中掀起惊涛
哀浪。
她温暖柔女敕的小手探进他的襟口,白玉十指或轻或重地爬行在他身上,修剪得润圆整齐的指甲,滑过他紧绷敏感的肤,她的轻喃及吐息,不断不断吹拂于他耳鬓,暖热的春风
,一池心湖难以不为所动,她的嗓音甜丝可爱,重复著要他别误会她,带著可怜哽咽,说她没有这么坏,每句,都嵌在他心头,与他早已对她的既定印象产生拉锯,两者对抗著。
他没有误会她,他亲眼见过她做的事。
夏侯,不要误会我……
她就是那么坏,铺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娇蛮斥骂人的声音,仍言犹在耳,她拍桌怒喝的吼声,仍回荡不休,她命众人下跪伏地的场景,清晰得像咋儿个才发生过。
我没有这么坏,真的……我没有……
她为何又只向他解释呢?全铺里认为她坏的,岂止有他一个,难不成她准备用这种方式对公孙谦、秦关甚至是是尉迟义也尽力辩解她不是个坏女人?
一抹恼怒,钻进他的额际,带出莫名的不满。
分不清是怒火还是欲火,烧得炙热,分不清是她模样太甜美还是姿态太放荡,教他抽身不得,分不清是他带著想给她一些苦头尝尝的恶意,还是有著他自己亦不明所以的念头
,他将她按在凌乱的床榻上,吻去她的泪水,然后,又害她哭得更凄惨,只是使她落泪的两个缘由迥然不同。
前者,是她多害怕自己的所做所为会让他鄙视她,怕得忍不住哭了。
绑者,是他以烫得像火炭的唇,吻遍她馨香娉婷的女敕躯,翻腾她的意识,吮尽她女孩儿芳芬迷人的香息之后,他坚决贯穿她青女敕身子时,初尝的疼痛,教她淌下泪珠……
“在想什么?脸上有可疑的暗红哦。”严尽倍的调侃,将思绪飘远的夏侯武威拉回现在。
才女孩垂著泪水,哽咽喃著她不坏,在榻上妖娇披散著黑绸长发的魅人柔弱,承欢时双颊绯红、无助攀紧他的手臂,害怕他会捣碎她一般的哆嗦啜泣,喊著一声一声夏侯的
情景,只是许久前的一段记忆。
烙得教人难忘的深刻。
那日,他抱了她,直至今天,才有两人纠纠缠缠的点滴。他后悔过,若当时自己更有克制力些,会不会她早就腻了他,早就愿意把她的心思转移到另一个男人身上?
他不是没想过要负责,一个姑娘将纯洁身子给他,他岂能置身事外,假装一切与他毫不相干?
但她不曾提过成亲的要求,不拿女孩家的贞洁来逼他娶她——若她开了口,他绝不会拒绝。然而,她仍是不避嫌地当众亲吻他、软赖在他身上、讨著要他抱,除此之外,她
什么也不多说、什么也不要,让他觉得自己像个供她享乐欢愉的男宠,可以给她温暖、可以陪她玩乐,想要名分,门儿都没有。
尉迟义已经不再戏称他是“姑爷”,而直接冲著他叫“男妓”,不过在他狠狠揍过尉迟义一顿
之后,他才识趣道歉,并发誓以后绝不再犯,不拿这个当笑话。
“怎么?看我刚淋浴完粉女敕可爱,又想要了吗?她轻咬他的耳,咯咯愉笑,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著他,一根葱白玉指,在他胸口画圈圈。
“别闹。”他除了这两字,找不出其他能斥责她的字眼。
“假正经。”她笑啐他,趁他双手抱著她,没法子阻止她的戏弄,她尽情撩拨他,指月复一会儿盘旋在他胸口,一会儿又爬到他的喉结,想就此逼出他的闷吭,像每回在床第之
间,男人面临极致欢快的边缘,难以压抑的激情粗喘。
夏侯武威脚步加快起来,视她为烫手山芋,恨不得三两步飞驰回房,直接把这作弄人的小妖女狠狠甩上床,再逃她逃得远远的——
虽不是飞,亦相去不远,他以轻功回到她的闺园,膝盖顶开门扉,迸她进房,闺阁的小厅圆桌上,摆满膳食,她睡醒迄今,还没吃呢,早膳和午膳全混在一块儿了。
贴心的丫鬟小纱,挑选许多色美味兼具的料理,热腾腾窜著轻烟、飘著菜香,不敢让主子饿到。
严尽倍确实饿了,先填饱肚子,才有精气神继续调戏他。
她要夏侯武威将她放在紫檀圆绣墩上,小纱灵巧填满一碗香米饭,搁于她面前。
她举箸先夹了最喜爱的酥炸小鱼入口,也叫他坐下来一块儿吃,他淡淡说“吃过了”,站在她身后,看她食欲不差地扒了几口饭咀嚼。
不经意地,他瞧见一旁小几上的空碗,碗里仍有些许的残药,他知道那是何物。
他眸子微眯,以近乎瞪视的目光在看它。
每回纵欲过后,它便会出现在小几上,被她喝得精光——用以防止怀孕的汤药。
她总是乖乖饮尽它,没听她抱怨过苦。她明明是一个最讨厌苦药味的女孩,每回生病吃药就像两军交战,她化身为最顽固的敌军,死咬著子邬,不许谁将汤药送进她口中,她
可以一连打翻二十碗婢女辛苦熬来的汤药,管他浪费多少银两买来的,不喝就是不喝,最后被尉迟义推出去与她捉对厮杀的他,不得不使出撒手锏,以嘴抵嘴,强灌!
我去帮你弄药,万一有孩子,你我都麻烦。
当年,自己怎会说出这种畜生话?夏侯武威也不明了,或许是理智清醒之后,发觉自己与她生米煮成熟饭之际,气恼自己毫无定力,于是迂怒在她身上了吧……
他不想要孩子。
一方面是双方都太年轻,另一方面他怕自己是个差劲的爹亲,因为,他也曾经有个亲情淡薄的父皇,连妻儿都能杀的父亲……他继承著那种男人的血统,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相
同,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像严老板样,成为那般教后辈欣羡不已的好爹爹。
他记得她听见他说完,脸上表情没有太大变化,若真要说有,原本双颊有著女孩子家含羞带怯的红艳彤云,缓缓褪去了粉色,变得白皙,然后,她点点头,说:嗯……对,省
些麻烦也好……我没有很喜欢孩子……
她露出无所谓的笑容,说得好似比他更不愿意怀上麻烦。
之后,他不曾需要再烦恼过孩子的问题,她告诉他,就算他想要孩子,她还不想生呢,于是,她喝药的次数,与他们欢好的次数完全吻合,没有漏掉半回。
他确实松了口气。
男人的自私,在于怀胎十月的人,不是他们。
“你……”夏侯武威倏地开了口,又不知自己想问什么,薄唇抿起,起了头,没了尾。
“嗯?什么?”她衔著箸,偏头看他,这副神情天真无邪,哪里像是众人暗里称呼的“坏当家”。
“不,没有。”
他能说什么?叫她别喝药吗?他完全无法想像,他与她之间再加上个孩子会变得多混乱……
要她少喝点药,少与她温存才是上策。
但……他不确定自己能否抵抗她。
比力量,他自是胜过她许多,不担心她硬上,怕只怕她来软的……
软著身、软著嗓、软著眼神、软软喊他夏侯、软软说著来嘛来嘛我想要……
有时,他真的对她很没辙。
而且,他对她身体的迷恋,超乎他自己的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