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焚歌 第十章
阳光明媚。
扁线调皮地透过纸窗钻进房间里,在地上和桌上快乐地跳舞,
苍心蕊睁开眼睛,抬眼就看到侧靠在床头的男人,他还在睡,维持着坐在床前的踏板上,上身挺直、脑袋微微低垂的姿势,他的眉宇深深皱着,好像有深深的思虑与忧伤。
苍心蕊的心一暖,昨夜她还以为他不管她了,没想到他后来还是偷偷回到她的身边。
她抿着嘴偷笑,伸出手指在他紧皱的眉心戳弄了一下,男人立刻醒了,大手捉住了她的手指。
“早安。”她对他甜甜地笑。
“早。”他还是轻皱着眉头,“芽芽。”
“嗯?”她已经迅速穿好了衣裳,翻身下床,看了看身后的男人没有为她梳头的意思,她只好自己笨拙地绾起发髻。
“我们回家吧。”
“好啊,本来就打算今天回“白玉京”的。”
苏凤南叹了口气,“希望我回家以后,能尽快恢复记忆。”
苍心蕊顿了一下,回头看男人眼里化不开的忧郁,忍不住走到他身前,轻轻抱住了他。
他的身体有些僵硬,但这次没有推开她。
“凤,我虽然会闹些小脾气,但真的不介意你失去记忆。”她第一次如此轻柔细语地说话,“对我来说,你能够健健康康地待在我身边,就已经是最大的幸福了。”
苏凤南的手轻轻放在她的头顶,在落下时却又中途停住,慢慢握成拳,又轻轻收了回去。
必到“白玉京”,他一定要找回失去的记忆,不为别的,只为怀里的这个小东西。
现在他的脑海里空茫茫一片,感情也极为混乱模糊,他已经无法忍受。
*
“白玉京”的山上热闹依旧。
听说苏凤南终于解清余毒,彻底摆月兑了困扰他多年的痛苦,各位当家和下属兄弟们都为他高兴。
大当家苍轩在苏凤南回来的当晚大摆宴席,众家兄弟聚在一起尽情畅饮欢笑。
苏凤南失忆的事,苍心蕊在之前就已经飞鸽传书通知过了,但是大家都显得毫不介意,并没有把他当成一个新的病人,而是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该欢笑的就欢笑。
苏凤南坐在二当家的位子上,看着或豪迈或严谨的兄弟,第一次露出了衷心的微笑。
他还是无法回忆起什么,但眼前的一切让他很舒服,有种家庭般的温暖。
而大当家……
苏凤南若有所思地望着苍轩,男人身材高大,古铜色的肌肤,浓密黑发在头顶绑了个发髻,只用丝带系住,并没有任何玉石装饰,身上的衣服是寻常可见的青色布衣,穿在他身上却显得极为洁净好看。他的身上有一种睥睨天下,傲岸沉着的气度,内在的光华令人在他面前会不由自主地臣服。
年近四十的大当家,身上有着更为成熟内敛的气质,举手投足、一言一笑之间都有着浑然天成的高贵和优雅,成年男人的魅力在他身上彰显无遗。
相比其他兄弟,苏凤南对苍轩有着更为明显的亲近熟悉之感。
他拧眉沉思,苍轩是芽芽的亲生父亲,或许能够从苍轩身上获得更多的记忆提示?
“怎么了?”苍轩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微笑问着坐在身边的苏凤南。
“等会儿给我讲讲以前的事吧,越详细越好。”他压低声音请求。
“好。”苍轩颔首同意。
巴女眷们坐在一桌的苍心蕊看到了这一幕,她的丈夫和她的父亲窃窃私语,神色里有着和她在一起完全不一样的放松与信任。
她的心一沉,口中的美酒越发辛辣难喝起来,
这是她最不希望发生的事,难道还是注定要发生?
难道凤即使失去了记忆,还是对爹爹……
可恶!
*
酒宴散后,众人都已微醉。
苏凤南和苍轩略微梳洗之后,选择了“白玉京”的议事厅长谈。
苍轩还特意提来了醒酒汤,盛了一碗递给苏凤南。
“你大嫂亲自煮的,你身体刚恢复,不宜醉酒。”
“谢谢。”苏凤南淡笑着接过,一饮而尽。
“你想问什么?”苍轩在他对面坐下。
“一切。”
苍轩笑起来,“每个人的人生都只有自己亲自去体会,别人的诉说只能是一些片段,而且还会带着个人观感。”
“那就把你所知道的都讲一遍吧。”
“关于我们的身分,芽芽应该讲过一些了吧?”
苏凤南点头。
“你虽然是正室所出的长子,但不为父亲所喜,便藉故被送进了宫里,做我的侍读,说起来,我们是一起长大的,这些年也一直不离不弃。”苍轩露出了缅怀的神色,自己也渐渐沉入了那段如梦的过往中。
那曾经像噩梦一样的过去,现在再回首,已经变得云淡风清。
时间淡化了一切。
“皇上是个睿智却残暴的人,为了一己之欲却不顾天下苍生,也闲置后宫诸多嫔妃,那些女人寂寞得发疯,心态都有些异常,见到男人便如同饿狼。你和我同在后宫多年,人又生得俊美,自然也被人盯上。你十四岁那年,被几个妃子联合下了迷药,如果不是你身边的小太监及时找到我,恐怕你清白难保。”
现在说起这事,已经可以当成笑谈,但当时却在宫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那时还是太子祁越的苍轩暴怒之极,将那几名妃子统统斩于剑下,为此不仅得罪了那些妃子的娘家大臣,还和皇上祁熠煌第一次激烈冲突,为父子俩后来的决裂埋下了祸根。
苏凤南倾听着,却仿佛只是在听故事,他还是无法将自己代入其中。
“你就是从那时对女人有了偏见吧,自此以后每每提起女人便深恶痛绝。之后你我年岁既长,说媒的自然络绎不绝,却都被你回绝了。”苍轩无奈地叹息,“认真说起来,是我把你保护得太好。”
“我也是男人,”苏凤南皱眉,“不需要你保护。”
苍轩笑起来,“是啊,你是仰天立地的男子汉,最后还是你救了我一命,如果不是你,身中“才下眉头”之毒的应该是我才对。”
绑来皇上越发残暴,边关告急,又出现锦王和芽芽母亲祁天齐之事,苍轩彻底和皇上决裂,狼狈逃离皇宫,几经周折最后才在“白玉京”落了脚,从此也就再没有太大的变动。
“芽芽是在动乱中出生的,她的母亲为了她九死一生,之后被送去你师父那儿疗养,我又因此而消沉颓靡,芽芽便被你抱去抚养。”
想起当年那个女乃女圭女圭,苍轩的脸上浮现出愧疚之色,“后来虽然她母亲身体养好了,也回到山上,但芽芽依然和我们有些生疏,她从小到大最亲近的人就只有你。”
他一手养大的小阿……一旦这么想,苏凤南的心便越发柔软起来。
“我……是不是对你有过异于寻常的感情?”他直率地问。
唔,终于问到关键问题了。
苍轩挑眉,失去记忆的凤变得大胆了?
他皱了皱眉,斟酌着该怎么说才好。“应该是连你自己也分不太清楚是何种感情吧。你自幼进宫陪伴着我,除了太监、宫女,和那些异常的女人,你的身边只有我,你我会特别亲近也很自然,后来又发生了那么不愉快的胁迫事件,你自此对女人畏惧如虎,自然把感情全部转移到了和你唯一亲近的我身上。”
依之如父母,伴之如知己,恋之如情人,少年人把友情亲情爱情统统寄托在了一个人身上,这些在少年时最纯稚的感情日渐积累,便汇成了最复杂最强烈最深沉的“情”。
“不过自从有了芽芽,你就不再正眼看我了。”苍轩微笑道。
“喔?”
“为了我,你不会得罪芽芽,可是为了芽芽,你可以和我决裂。”苍轩叹道,“芽芽满十五岁的时候,你说要娶芽芽,我不是不同意,只是担心你对她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我怕你在她身上寻找我的影子,说最好等芽芽再长大一些时候再说,结果你便要与我决裂,说要带着芽芽浪迹天涯。”
没想到苏凤南还没把他的女儿拐跑,芽芽便因为祁云擎而吃醋,自己偷溜下山,苏凤南因此备受打击,又观望了两年,才在芽芽胡闹要选亲的时候娶了她。
想起那时候的事,苍轩忍不住摇头。
“苍轩,让我抱你一下。”
“啊?”
“我不会吃了你。”苏凤南不耐,走到男人面前拉他站起,然后伸开双臂环抱住他,“让我感觉一下。”
苍轩挑眉,但是很配合地没有挣扎。
他年轻时也知道苏凤南的感情,但他的爱都给了芽芽的娘亲,对苏凤南自然只能恪守兄弟和朋友之礼。
两个男人抱在一起良久后,苏凤南松了一口气。
“完全没感觉。”
不管以前如何,现在他的身体只对苍心蕊有反应,这一点让苏凤南松了口气。
一向有洁癖的他,即使失去了记忆,也依然保持这份本性,他不容许自己的爱情不完整不纯洁。
苍轩翻个白眼,如果现在还有感觉,那就很糟糕了好不好?
饼于沉浸在回忆中的两人都没有注意,窗外有个身影一闪而过,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两人又聊了很久,聊得最多的,都是关于芽芽。
从她蹒跚走路,牙牙学语,到她会调皮捣蛋让人头痛得很,以及后来为了苏凤南特意学医,自己亲尝解药,险些丢了小命。
一个完整的小泵娘形象,逐渐清晰地浮现在苏凤南的脑海里,他的笑容越发柔软。
苍轩叨叨絮语,苏凤南微笑着倾听。
蚌然,一阵慌乱的敲门声打断了这份和谐。
“爷!泵爷!不好了,小姐不见了!”
是雨点带着哭音的求援声。
苏凤南一个箭步冲过去打开门,便见到雨点脸色慌乱失措地望着他说:“我服侍小姐沐浴绑,她说要出去随便走走,也不让我跟着。我当时想这毕竟是家里,也不用担心什么,就回屋里收拾行李,可是后来一直不见小姐回来,我就急了,出来寻找又四处找不到,又拜托了大家一起找,还是找不到人。”
夜已经深了,又下起了雨,豆大的雨点砸在地面上,越来越急、越来越大,逐渐形成倾盆大雨。
山寨里的人都起来了,起初还点起了火把找人,可是火把很快就被倾盆大雨浇熄。
苏凤南不顾身体尚未痊愈,全力施展轻功,从山顶一直寻找到山脚,可是他的小泵娘就好像平空失踪了一样,在防御森严的山寨里失去了踪影。
雨越来越大,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凤,先回屋吧。”苍轩找到几欲发狂的男人,拖着他往回走。“那丫头大概又任性了,不会有事的。”
“不!”苏凤南甩开他的手,“不,我有不好的预感,她可能误会了什么。”
也许她看到了他和苍轩在一起,也许他以为他即使失去了记忆,也只记得和她的爹爹亲近?
那个小东西,到底要怎样折磨他呢?
那是埋藏在她心底最深的一根刺,也是两年前她离家出走的最基本原因。
甩开众人,苏凤南再次奔进滂沱大雨里。
山顶的小厅,悬崖上的矮松,半山腰的石雕山怪,他模黑在这些恍惚熟悉的地方逐一寻过,依然没有小泵娘的影子,
绑来他已经筋疲力尽,只能踉跄着奔跑,并不时被石头绊倒,一身的泥水,一身的狼狈。
他倒在地上,泪水混杂着雨水交织在脸上。
他痛苦地扯着自己的头发,回想起来,快回想起来。
他的小泵娘,他的小刺猬,每次和他闹别扭吵架之后会躲去哪里?
快点回想起来!
头疼欲裂,他在大雨之中发出痛苦的哀号。
芽芽!
心蕊!
他的爱,他的芽芽,长大后变成他心上唯一的花。
他怎么会忘记了她?
懊痛苦。
懊痛苦!懊痛苦!
为什么还想不起来?
她生气了会躲起来,而且千篇一律地躲在一个地方。
那是哪里?
到底是哪里?
夜色渐渐变得稀薄,天变成沉沉的灰。
苏凤南浑身湿透,双眼布满血丝,体温高得惊人,神色狰狞而恐怖,当他踉跄着回到“凤居”时,把众人吓了一跳。
他不顾众人的担忧,大步跑向厨房后面的小小柴房。
丙然在这里!
*
脸上布满泪痕的苍心蕊窝在柴房的一角睡着,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梦里还不时地抽搐一下。
苏凤南的泪再次决堤。
雨点在他身后,用手掩住了嘴巴,无声哭泣。
她一直以为小姐找到了位好夫君,可为什么她看起来这么委屈、这么苦?
雨点甚至有些恨苏凤南了。
男人慢慢走到苍心蕊面前,也许是他燃烧般的目光烫着了她,也许是脚步声惊醒了她,她醒了,慢慢张开眼睛。
她仰望着他,看着他一身的泥水和满面的憔悴,以及那双如火一样明亮灼烧的眼睛。
她揉揉眼睛,把眼泪揉掉,咬了咬嘴唇,嘟起嘴,最后慢慢向他伸出了手臂。
他终于还是找到了她,她便大方地原谅他好了。
苏凤南好像抱着易碎的琉璃一样,轻轻把她抱起来。
她把脸埋进他的颈窝里,低喃着:“我想离家出走的,可是走到一半又回来了。我舍不得你。”
他抱着她朝外走,听她边呜咽边抱怨。
“我好恨你,可是还是不想离开你,就算你心里依然有别人,我也不管了。”她委屈地说着。
他抱她回到内室,轻柔地把她放到床上。
“我讨厌你。”她这样说着,却紧紧抱着“讨厌的他”不放,不许他离开自己。
“芽芽,”苏凤南的声音粗嗄而沙哑,当找到她时,他恨不能想跪倒在地上感谢上天。
他捧着她的小脸,认真告诉她,“我心里没有别人了,只有你,”
“骗人。”她哭,在心里偷偷指控,明明之前还和爹爹抱在一起。
“在我们的关系里,如果我曾出现过犹豫,那绝对不是因为苍轩,知道吗?我比你大,芽芽。”他叹息,“我比你大很多,足以做你的父亲,你还青春,而我已近不惑,当你进入盛年,我就垂垂老矣,我也会自卑的,懂吗?你如此美好,如此鲜女敕,生命如春天的青草,而我呢?已经像秋天的黄叶了。”
苍心蕊停止了啜泣,惊讶地看着他,她不知道,他也有这么多曲折心思。
她一直当他是唯一的依赖,像苍天大树那样护着她,她天真地以为他没有烦恼,一切尽在掌握。
“我也会痛,会怨,会觉得对不起你,耽搁了你。”他痛苦地申吟,然后更紧地抱住她,“可是就算是这样我也舍不得放开你。我喜欢你,爱你,想要你,不想把你交给任何人。比起你那小小的莫须有嫉妒,我有更多隐忧,有太多的青年才俊贬喜欢上你,我怎么办?”
就像祁云擎,就像严淮中,就像山上那些已经逐渐长大、而且有明显恋姊情结的小萝卜头,谁知道这些人会不会后来者居上,把他给比下去呢?
他也有无法说出口的痛。
“我才不会看他们一眼!”小泵娘立刻大声辩白,“我心里只有你。”
他叹息着微笑,“是,我和你一样,我的心里也只有你。我唯一有把握的就是,我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爱你。”
也许这份感情依然复杂,却只会比对待苍轩的那份情更为浓烈醇厚,以及——疯狂。
爱已如血肉融进了自己的身体里,如果将她和他分离,他会痛不欲生,再也无法活下去。
他当年可以看着苍轩娶了别人,甚至可以笑着祝福苍轩与祁天齐婚姻幸福,心里只是有点小小的失落,可是如果芽芽嫁了别人,他……
不!
这种念头想都不敢想。
他会疯的。
苍心蕊的眼泪又涌出来,她窝在他怀里,闷闷地问:“凤,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我何时骗过你?”
她歪着头细想,好像他说的是对的,他真的从来没骗过她。
“芽芽,别再跑了,好吗?如果你再跑一次……”他的声音里有痛苦的压抑,“我会死。”
她惊讶地从他怀里仰起头,看到他认真的眼神。
她终于确信,他是真的爱她。
不是因为她是苍轩的女儿,只是因为她是芽芽,是他亲手养大的心爱小阿。
她双手捧住他的脸,“凤,其实我和你有同样的担忧,我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生几年,和你一般大,你担心以后,而我却惋惜自己错过了你的青春年华。可是说到底,我们已经算幸运的,我们还有几十年的光阴可以相守,不是吗?”
他点头。
“所以,不许再说自己老!”
他笑起来。
“凤,你想起来了吗?你的记忆恢复了吗?”她满怀希望地问。
不然他不会找到那间小小的柴房。
那里一向是她和他吵架时的避难所,就算是生气了,她也不想离开“凤居”,就只好躲进那间无人问津的小小柴房。
“你说呢?”他抱紧她,反问道。
她笑起来,甜甜的,再没有丝毫忧愁。
雨停了,阳光突破了乌云,万里碧空如洗。